熊之餘和尚哲義一大早就起來送亞丁去機場了,只留了梁小一個人在家裡看家。梁小恪盡職守,將院裡院外、樓上樓下,打掃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淨。
十點多鐘,熊之餘和尚哲義才從機場回來。趁熊之餘不注意,梁小將尚哲義拉到一邊。尚哲義看她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樣,不由笑道:「怎麼了,梁小?」
梁小不說話,從兜裡抖抖索索地掏出一封信來遞給他,同時還不住地東張西望,好像生怕有人瞧見似的。尚哲義好奇地展開信一讀,臉上神色亦不禁為之一變。
「這信是誰給你的?」他愣呵呵地問。
「早晨掃地時,我在門縫裡揀到的。」
「誰送來的知道嗎?」
「不知道。」
尚哲義想了想,將信裝進兜裡,同時叮囑梁小:「這事你暫時不要跟大熊說,他性子急。」梁小點點頭,心想,他性子急我豈不知道?我就是因為他性子急,脾氣暴躁,怕壞事,才沒敢將這封信交給他的。
「這事我來處理。」尚哲義繼續道,「你一定要裝作若無其事,千萬不要讓他瞧出來。」
「我知道。」尚哲義不信任的語氣,使梁小有點兒不悅。
尚哲義瞧出來,對她抱歉地笑了笑。他對熊之餘撒了一個謊,說他有點兒事,要出去一趟。隨後他就一徑來到所轄的溫榆裡派出所。接待他的是溫榆裡派出所所長丁鐵一,是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微胖,一雙瞇縫眼,只剩一道縫,從那道肉縫裡射出來的眼神光芒卻十足。
丁鐵一接過信來讀了一遍。
原來是一封恐嚇信,或曰勒索信,上面用從報紙上剪下來的字拼成了這樣幾行句子:「限你們在三天之內準備好十萬元安全保證費,具體交款地址待後通知,如果不遵令照辦,便要……」言詞陰森,極盡恐嚇威脅之能事。信沒有落款,落款部位只畫著一幅瓜州的輪廓草圖,在瓜州的輪廓草圖上面,站著一個笑模笑樣的人,戴著頂瓜皮帽,看上去活像舊時候的地保。尚哲義心想,這意思很明白,這位肯定以為自己是瓜州的地保。
丁鐵一看完信,將信扔到桌上。
「你們有什麼打算?」他懶洋洋地問。
「我們請你們派人保護我們。」
丁鐵一笑笑,伸手指指屋裡。「我們總共就這麼幾十個人,十幾條槍,那也要我們保護,這也要我們保護,我們怎麼保護得過來?況且……」他用手指敲了敲扔在桌上的恐嚇信,「誰知道這不是一個惡作劇。」
「我覺得這不像是個惡作劇。」
「你怎麼知道?」
「我覺得。」
「你覺得的事不能作數,你要拿出證據來。」
「這難道不是證據嗎?」
「這點兒證據遠遠不夠。」
「那你要我們怎麼辦呢?」尚哲義無奈地道,「難道你要我們坐以待斃?」
「你不要害怕。你要害怕的話,喏,那裡有我們派出所的電話。」丁鐵一指了指對面牆上,那裡貼著一個宣傳畫,上面畫著一個鬥志昂揚舉手做宣誓狀的警察,離警察的嘴巴不遠,好像是這個警察說的話,印有兩句話:有事情,找民警。下面有瓜州市各個派出所的電話,包括溫榆裡派出所的電話。
丁鐵一道:「你把我們的電話號碼記下來,有事就給我們打電話。」
尚哲義沒轍,只好按其吩咐,將電話號碼抄下來。抄完,他將抄有電話號碼的紙條珍而重之地裝在錢夾裡,一面道:「我們一打電話,你們準能到嗎?」
「那可難說。電話打得通打不通還兩可呢,我們這裡的電話不太好使。」
「那怎麼辦呢?」尚哲義不禁撓頭,「萬一這個什麼瓜州地保打上門來了,我們怎麼辦呢?」
「不會的。」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說得也是。」丁鐵一沉吟道,「如果你們能幫助我們改進一下設備,我們也許就能在你們有事的時候隨叫隨到了。」他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用他肥肥的兩隻巴掌撐著他那個肥肥的下巴。他饒有興趣地望著尚哲義,眼睛在肉縫裡閃閃發光。
「您……想讓我們如何幫助你們改進設備呢?」尚哲義小心翼翼地問,心裡想,如果你想讓我們給你換一台交換機,那我們可換不起,一台交換機,即便是國產的,至少也要十幾萬元。
「哪裡。」丁鐵一好像瞧出了尚哲義的心思,笑道:「我們這裡是派出所,不是郵電局。你們只要給我們買兩部手機,問題就全解決了。」
「兩部手機沒問題。」尚哲義心裡盤算,一部手機不過幾千元,兩部手機也不過萬把元,比那位什麼瓜州地保要的十萬元少得多,這是樁合算的買賣。他沒有想警察有守土之責,保護他們的生命財產安全是對方應盡的職責。他是在社會上闖蕩了多年的人,身上早已沒有了少年人的那種天真。「手機我們可以給你們買,沒問題,可是手機使用費怎麼解決呢?」
「我們是行政單位,全靠上面撥款。」丁鐵一道,「你知道我們窮得叮噹響。全國警察都窮得叮噹響。」
尚哲義大為躊躇。他知道買一部手機要不了多少錢,可手機使用費卻是個無底洞,他要是拿手機打國際長途,那就更加孬了。一個月打個十萬八萬的也不是什麼稀罕事。
丁鐵一好像學過心理學。他再一次瞧出了他的心事。他說:「你放心,我們不會胡打的。我向你們保證,一個月決不會超過這個數。」他伸出一個肥肥的手指頭在尚哲義向前晃了晃,「以後你們個人的安全、你們公司的安全我們就全包了。」
「這是多少?」尚哲義盯著丁鐵一那只肥碩的指頭,緊張得有點兒喘不過氣來:「一千還是一萬?」
「我們沒那麼貪,你把我們當成什麼人了?土匪,還是強盜?」丁鐵一哈哈大笑,「一千!」
吁——尚哲義鬆了一口氣,心裡想,一千還好辦,一個月一千塊錢我們還負擔得起,只當是花錢免災吧。他滿面笑容地對丁鐵一道:「沒問題,那咱們就這麼說定了。明天我就把手機給你們送過來。」
「好好。」丁鐵一客客氣氣地將他送出門外,「不要買太大的,不好拿。」
「摩托羅拉掌中寶怎麼樣?」
「好好。你知道我們這種人一天到晚少不了要舞刀動棒,東西太大了,掖在腰裡像塊大鐵疙瘩,行動不方便,對你們也不利,是不是?」
「是是。你看……手機上在誰的名下?」
「你看呢?」
「好好,就上在丁所長的名下。」
尚哲義點頭哈腰地說完,與丁鐵一拱手作別,回到公司。梁小正坐立不安地等他的消息,一見他就問事情辦得怎麼樣了。尚哲義回答她之先,朝熊之餘辦公室斜了一眼。
「他呢?」
「誰?」
「大熊呀。」
「正趴屋裡寫詩呢。」梁小匿笑。
「這會兒他還有工夫寫詩?」
尚哲義感到又好氣又好笑,趴在梁小耳邊道:「事情辦妥了。」就把與丁鐵一的交易講了一遍。梁小不禁又驚又怒:「他們是警察還是強盜?保護人民生命財產安全是他們應盡的職責,他們拿著納稅人的錢,卻不為納稅人幹事,那要他們這些警察幹什麼?難道養著他們白吃飯?」
「噓,你小點兒聲呀,又不是跟誰吵架。」尚哲義生怕被熊之餘聽見,扭過頭來緊張地看了看熊之餘那邊。熊之餘辦公室門扉緊閉,寂然無聲,顯然熊之餘正在專心致志地寫詩。
尚哲義壓低聲音對梁小笑道:「你別天真了。現在這社會風氣,到處都一樣。」
梁小仍有些憤憤不平:「找他們市長去。」
「找誰都一樣。這點兒破事也我市長,那市長也不用幹別的了,成天為你一個人服務就得了。行了,你別說了,我這就買手機去,要是大熊問起來,你就說我還沒回來。」
尚哲義說完,躡手躡腳回到自己辦公室取了錢,又躡手躡腳地下了樓。到了樓下,還回頭朝熊之餘的辦公室望了望,才拉開門走了出去。他剛一走,熊之餘就出來了,一邊伸著懶腰,一邊朝梁小道:「你剛才跟誰嚷嚷呢?」
「沒跟誰嚷嚷呀。」
「沒跟誰嚷嚷?我剛才明明聽見你在跟誰嚷嚷嘛。」
「你一定聽岔了。」梁小不慣撒謊,一邊說一邊不禁有些臉紅。
「哦,可能吧。」熊之餘自嘲地笑笑,同時用手指頭挖了挖耳朵。
「你的詩寫完了?」梁小道,「能不能給我瞧瞧。」
「還沒寫完呢,寫完再給你瞧。」熊之餘說道,心裡想,這可不能給你瞧。
因為他的詩是寫給另一個女人的,說白了,他的詩是寫給郭蘭的。他已有好幾年沒寫過詩了,他本以為自己的詩心早已死掉了,這輩子不會再有寫詩的興致了,沒想到這早已死掉的詩心竟讓郭蘭給激活了。
兩人正說著話,忽然聽見門鈴響。
梁小跑下樓開了門。她發現門外站著的是一個陌生男人。
「請問您找誰?」
「我找熊之餘。」
熊之餘在樓上就聽出是何記者的聲音,他連忙迎了下來。他緊緊拉著何記者的手,滿面笑容地道:「哎喲,何記者,是您哪?不知您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弄得梁小在旁邊直犯愣,因為她從來沒見過他對誰這般親熱過。她自然更弄不明白,熊之餘對何記者的熱情,不是因為何記者本人,而是因為郭蘭。熊之餘還指望著何記者在郭蘭郭小姐跟前多給自己美言幾句呢。
熊之餘將何記者請上樓,給何記者泡好茶,才出來找到梁小。
「梁小,哲義哪兒去了?」他匆匆忙忙地問。
梁小當然不敢告訴他尚哲義給派出所買手機去了。
「他從上午出去還沒回來呢。」她見熊之餘急得直搓手,在樓道裡團團打轉,不由關切地問:「你找哲義有什麼事嗎?」熊之餘沒回答,只道:「你趕快呼他一下,讓他趕緊回來,就說有急事。」說畢,就丟下梁小一個人在樓道上,自己回屋陪何記者去了。
熊之餘在屋裡等了半天,還不見尚哲義回來,只好又出來找梁小。「梁小梁小,你呼哲義沒有?」梁小道:「呼了。」熊之餘道:「他回了沒?」梁小道:「沒有。」
「他為什麼不回。」
「大概是沒收到吧。」
「你再呼他一遍。你告訴他,不管有什麼事,先回來再說。晚報何記者在等著他呢。」
梁小心想,何記者是來採訪的嗎?如果何記者是來採訪的,公司的事情你一樣清楚呀,你幹嗎不自己回答,而非要等哲義回來呢?她哪裡知道何記者是拿錢來的。興隆工貿有限公司的錢都由尚哲義拿著,尚哲義是興隆工貿有限公司的副總經理兼財務主管,熊之餘當然得找他。
梁小又呼了尚哲義一遍。不久,尚哲義回過電話來,問她有什麼事。當聽說是晚報何記者在等他時,尚哲義就知道何記者是要錢來的,因為昨天熊之餘已經跟他打過招呼。
尚哲義心想,世界上哪裡有上趕著給人家送錢的?你上趕著給人送錢,只怕人家不說你好,反要說你賤呢,就跟梁小說:「我正給派出所送手機呢。派出所所長丁鐵一非留我吃飯不可,我不便推辭,你跟大熊說一聲吧。」說著就要掛機。梁小急得道:「你又不讓我給熊之餘說派出所的事,你又讓我去給他說派出所請你吃飯,你讓我怎麼說呢?」尚哲義道:「哎呀,你隨便找個理由一說不就得了。」梁小道:「找什麼理由呀?」
尚哲義沒想到她這麼死心眼,險些沒讓她氣背過去,只好教她說:「你就說我正在跟人家談合同的事,一時半會兒過不來,讓何記者下回再來。」說畢,不等梁小答話,就「啪」地把電話掛了。他實在怕梁小再囉嗦,自己會不耐煩,衝她發起火來,那可不妥當,梁小是多麼好的一個姑娘,自己怎麼能衝她發火呢。
梁小拿著嗚嗚作響的電話聽筒愣了半晌,才擱下電話。她把熊之餘叫出來,期期艾艾地說:「哲義剛才打電話過來,說他正在市經貿委跟人談合同,一時半會兒過不來。」
一聽就急了,心想,我讓人家今天來拿錢,人家大老遠的來了你管錢的人卻不在,這不是耍人家嗎?回頭人家心裡還不定怎麼想呢!此刻他就怕得罪何記者,更正確地說,他是怕得罪了何記者,何記者會到郭蘭面前說他的壞話。這是他最不情願的事。
他親自呼尚哲義,告訴呼台:「急呼三遍。」完了,他坐在辦公室,一邊陪何記者喝茶聊天,一邊等尚哲義回電話,可是尚哲義的電話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把他急得七竅生煙。背著何記者,他一個勁追問梁小,尚哲義為什麼回她的電話,不回他的電話?
梁小不敢說實話,又不會撒謊,被逼得直想哭。
「我怎麼知道他為什麼不回你的電話呢?」她帶著哭腔道,「你又沒有將他交給我?你是總經理,又不是我是總經理。」
熊之餘呆呆地望著她,過了片刻,沉重地歎了口氣。他回到辦公室,滿臉賠笑地對何記者說:「我們公司管財務的尚哲義一早就出門去了,本來說好中午就回來的,不知為何到現在還沒回來,也許是出了什麼事吧。這樣吧,咱們先去吃飯,回頭再看看,如果他還沒有回來,我親自把錢給你送過去。」
人家好歹是一家公司的總經理,話說到這份兒上,也就夠客氣的了,何捨之還有什麼話可說呢?何況還可以白吃一頓中飯,就更加無話可說了。
所以,何捨之心裡雖然有點兒失望,還是大度地笑著說:「沒關係,回頭我再跑一趟就是。」
「真對不住。」
熊之餘不住地道歉,同時問何記者想到什麼地方吃飯。何捨之說哪兒都行,隨便吃點兒吧。他說隨便,熊之餘哪敢當真隨便,回頭他跟郭蘭一說,自己如何慳吝,簡直是個潑留希金、是個葛朗台,豈非糟糕,那自己的形象豈不全給他糟踏完了?熊之餘想了想,覺得在所有吃過的館子裡,還就是大鴨梨的菜味道最好,就徵詢何記者的意見道:
「你看大鴨梨怎麼樣?」
何捨之是在大鴨梨吃過的,深知大鴨梨菜品絕佳,還有不少坐台小姐,在瓜州市是獨一份兒,鬧得不好還可以乘機揩點油水呢,何樂而不為,至於大鴨梨菜金的昂貴,那就不是他該管的事了,反正有人掏腰包。
所以何捨之微笑著,爽快地應了一個「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