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終於下成了瓢潑大雨。
湖面上,開水一樣沸騰起來,幾個釣魚的人早就落荒而逃了。湖邊垂柳的顏色被雨水沖淡了,那一副被雨打得站不穩左躲右閃的樣子叫人看了想就拔出來,帶回家,或者給它們打一個避難所。
半個小時之前,就在離湖一公里不到的山坡上,乒乒乓乓響過一陣槍聲。
「還好,現在才下這麼大的雨,要是剛才,在雨中對著那些死刑犯瞄準,準會淋成落湯雞。」
「還有幾個沒人來收屍的?」
「我也沒仔細算過。」
「都回去了,就我們兩個倒霉蛋在這兒,夠可憐的。」
「那些傢伙一見下雨,跑得比兔子還快。」
「隊長交待了的,萬一有沒人來收屍的,或者就請幾個當地的老百姓抬去埋了。」
「給了你多少經費?班長。」
「一人五十,請四個人。」
「一人五十塊錢,不知人家願不願幹?血淋淋的。」
「還好下了這麼大的雨,血大概都給沖刷乾淨了。」
「血可能少了,但是身上爛泥多了。那死人的面孔一定很恐怖。」
「如果別人不幹,那只有我們自己動手了。」
「奇怪,怎麼今天沒什麼人來看?」
「一開始天氣就陰沉沉的,這樣的天還是呆在家裡舒服。」
在軍車的駕駛室裡,兩個穿著訓練服裝的武警在裡面避雨,成串的水雨模糊了人的視線。如果有人朝這裡看,只能看到軍車,未必看得到駕駛室裡的人。
「班長,你說為什麼不將這些屍體弄到醫院裡去解剖,那樣也算是這些人死後為國家做了貢獻,國家不是提倡廢物利用嗎。」
「那樣做不人道。」
「什麼人道不人道的,是你討論的嗎?那些大人物都討論不清楚。不過,有的國家出現死刑犯了,就請罪犯坐電椅,單純得很,而不像我們這麼興師動眾。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們不搞得這麼興師動眾,就不見得有威懾作用。畢竟,各個國家的做法不一樣嘛。」
「哎哎,班長,你看你看,有車子過來了。」
「有什麼大驚小怪的。」班長不滿意地嘟噥道,但他也看到了那輛車子。而且,那輛車子就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是一輛冷凍車。
從何方來的神秘來客?是不是故意找事的?班長和他的戰士雖然不至於亂了方寸,但畢竟未遇到過這種情況。他們一齊盯著車頭看,心跳與往常不同。
人都死了,要搶就讓他搶,誰會搶幾具屍體呢?
冷凍車的駕駛室裡走下來一個怪怪的短人,也沒帶面具。這個小矮子,你從童話裡、白雪公主身邊走出來的一個小矮人,但不像真正的小矮人那樣純真爛熳,而且是一個大頭,外加一臉橫肉,腰間掛著一個大哥大。
他向車子走了過來,地上的爛泥,很快親熱地沾上了他的鞋子。為此他走幾步,就要停下來蹭幾下。一邊蹭著,一邊嘴裡亂動,大概是在罵什麼。不知是在罵老天,還是在罵爛泥?
車上的兩個人徹底放了心。心想,如果是沒事找事的,就這麼一個小不點,剝他的皮還不像剝一粒豌豆。
當班長的就搖下車窗玻璃,問小矮人說:「有什麼事?」
小矮人也不說話,只是打開車門,兀自爬了進來,抹了抹臉上的雨水,然後從上衣的口袋裡掏出一張紙條,遞了過來,當班長的接住了。
這是一張市公安局長寫的字條,有他的簽名,癡如暴風驟雨勢如驚濤裂岸的字跡,分明像脫韁的野馬桀驁難馴。
兩人看看字條,又看看小矮人,將信將疑。
「還不相信嗎?你們再仔細看看,絕對不是偽造的,我敢拿腦袋打賭。」
小矮人的話不像在打賭,倒像在發誓。兩人只得繼續再看字條。
字條上內容很簡單,大致意思是:此次被執行槍決的犯人中有一位無父無母無兄無弟的孤兒,可讓來人取走他的屍體,以作醫學研究之用。
小矮人遞給兩個戰士一人一包高檔香煙。兩個武警戰士推讓了一番,還是接受了。
兩個月的津貼,才能買到一條這麼高檔的香,他們何嘗不清楚。
「我來晚了一步,本來是要找你們支隊長的。」
小矮人又補充了一句。
「支隊長不在,兩位小兄弟也是一樣的。請兩位兄弟多多支持。」
拿人家的手短,不僅手短,而且嘴軟。兩個武警戰士不好意思說不支持,他們沉默起來,不說話。
「要不,讓公安局長親自給你們說。」說著,小矮人就從腰間卸大哥大,摁開了號碼。
「不用了,不用了。我們還信不過您啊?」當班長的趕忙勸道。來人來頭不小,用不著跟他過意不去。萬一得罪了市公安局長,都要挨批評,支隊長一挨批評,分隊長日子就不好過,分隊長的日子不好過,自己這個小小的班長可能就要丟官了。小小的班長也不是那麼容易當上來的,別人的汗珠子掉在地上摔成八瓣,自己的汗珠子起碼要摔成十二瓣。丟官不如丟屍體,萬一眼前這個小矮人是誑騙自己的,也沒關係,反正是一具無人來收的屍體。丟了就丟了吧,到時候總能敷衍過去的。
沉吟片刻,班長終於首肯了。「好,你帶走吧!」不僅首肯,還大發善心。「這麼著吧,我們幫你抬上車。」
小矮人一拱拳,謝聲不斷。「謝謝!謝謝!我一定給你們支隊長打電話,讓支隊長給你們一人一個嘉獎,等雨小一點我們就下車吧。」
三人一見如故,天南海北地聊開了。過了一會兒,雨聲疏了。又過了一會兒,雨聲沒了。三人下了車,空中還有一些細而不密的雨絲飄了下來。這雨絲,彷彿是死刑犯們斷氣之前吐出的氣息上了天,此刻,又飄降下來。
小矮人在一旁根本幫不上忙,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兩個武警把那個肯定無人來收的彪形大漢的屍體深一腳,淺一腳地抬上了冰凍車。雨水給屍體添上了不少的份量,好像死神在死者衣兜裡塞滿了胖嘟嘟的蘋果。
把屍體搬上了冰凍車,兩個武警便又髒又濕了,小矮人點著頭,笑容可掬地兜裡掏出兩張老人頭來,用兩個指頭捏著,遞了過去。
「給,勞務費,勞務費,小兄弟這麼辛苦,真是太感謝了!」
兩個武警面面相覷,卻沒有伸手去接。去接吧——是勞務費,從一個光榮的武警戰士墮落為一個打工的,不是太對不起自己的身份了嗎。不接吧——那可是一張頗具誘惑力的老人頭埃「給,就算我請你們喝酒的酒錢。這不,總可以收下吧!」見兩人猶豫,齊萬秋便改了口。
這話還中聽,兩人接過來了。
「再見!再見!」小矮人吹著口哨,眉飛色舞地上了車。
車子倒了倒,就朝前奔去了。
上了坡,又下了坡,然後駛上高速公路,嗖嗖地跑著,跑得飛快,像行刑時從膛裡嗖嗖飛出的子彈,那玩命似的速度真叫人為那油光珵亮的冰凍藏車捏了一把汗。
「會不會是個騙子?」沒當班長的那個武警有些後悔。
「是騙子也不怕,那屍體注定是沒人來領的,出不了事。」當班長的胸有成竹一般。
「那個為什麼開得那麼快!好像怕我們反悔去追似的。」
「你別疑神疑鬼了。」
「好好,我不說了。」
「那個大個子真夠可憐的。」
「那個大個子?」
「拖走的那個呀。」
「把他切成片,干你什麼事?你也太自作多情了。」
「你想想,那麼棒的身體,像一尊雄獅的雕塑,卻落得個喂完子彈又被刀切的下常」「你剛才不是還說死後為國家做貢獻嗎。」
「這樣的貢獻還是留給別人去做。」
「把屍體運去解剖,我當兵都快四年了,方頭一次遇到這種事,新鮮。」
「別提屍體啦,我想起剛才抬屍體就噁心。」
他們不知道剛才來拖走屍體的小矮人名叫齊萬秋,更不知道他並不是為了把屍體運去解剖而來的,而是肩負著另外的使命而來。
一個人對於另一個人來說,永遠是一個謎,即使是與你有過肌膚之親的人,更何況一個只是與你有過一面之緣的人,赫赫有名的米成山也是一個謎。
齊萬秋把屍體從刑場上拖走的第二個星期,安寧的大街上就貼滿了米成山因患肝癌醫治無效不幸逝世的訃告。
訃告
原在安寧工作過的省物資經銷總公司華夏公司總經理米成山同志,因患肝癌,醫治無效,於1994年8月中旬在上海逝世,終年42歲。遵照米成山同志生前的遺囑,喪事從簡,不成立治喪委員會,不舉行追悼大會。米成山的遺體已在上海火化,特此訃告。
1994年8月27日場
其中一張訃告就貼在安寧最大的商場門口。蹬士師傅常把三輪車停在商場門口,待客。他們從商場門口獲取的信息量總是最多的,議論起來也格外有趣。他們不能像別人一樣一杯茶一張報那樣輕輕鬆鬆打發日子,但他們的業餘生活還是挺豐富的,貼在商場門口牆壁上的訃告啊,廣告啊,通告啊,就是他們常看的報紙。看後,他們自然是免不了要議論的。
「他媽的,說是什麼肝癌,我看八成是花柳病,訃告上不好說。」
「米成山玩的是空手道,從國庫裡撈去了不少錢。吃了喝了嫖了賭了,也不在一世啊,不像我們,風裡來雨裡去,還是青菜蘿蔔混日子。」
「你能和他比?他有了錢,閒得無卿了,就能到女人身上去活動活動筋骨。」
「凡是風流的都沒有好下常戲文上說,『二八佳人體以酥,腰間仗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叫君骨髓枯。』米老鼠這不就是個證明。」
「哪裡來的文縐縐的詞句——哈,你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我這叫正派。」
「正派?上次你騎車的時候一路蹬車一路瞄女人——還不是那女人穿著單薄些——結果一傢伙撞到小汽車上去了。賠了錢不算,還挨了幾拳。」
「只要不是瞎子,女人總要瞄一瞄的,又不會瞄掉她的肉。怕什麼。」
「還是我們命苦,只能炮飽眼福。」
「人還是知足的好。能飽眼福,就比瞎子好。穿草鞋的比不上穿皮鞋的,赤著腳的比不上穿草鞋的,像我們這樣赤著腳的,比那些沒有腳的要好上一千倍,一萬倍。」
「知足?誰會知足。你是沒辦法上了,自己寬慰自己罷了。做了皇帝還想做神仙呢。
花無綠心,人無足心。像米老鼠,覺得縣裡沒有味了,就跑到省裡去辦公司。」
「像這種借了錢就不還的飛天的人,怎麼國家就不管管?」
「管,誰管?在我們眼裡,米老鼠是聰明人,在上頭看來,他是十足的傻瓜,他借出錢來,大家分,大家用,出了事,他去背。」
「怎麼到現在還不見他出事?」
「這只是他一命嗚呼了,如果他不死,遲早要出事。」
「我不信。說他傻,我不同意。他其實是一個頂聰明的人,反正他出面借錢大家用,出了事大家一根繩子栓,他才不怕呢。出了事,用了他的錢的人還不會出來保他。說到底,他們才是聰明人,我們才真的是傻瓜呢。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歪財不富。他們富了,大家巴結他們還來不及呢。從大的方面講,他們是聰明人,國家是傻瓜;從小的方面來說,他們是聰明人,我們是傻瓜——國家的錢還不是我們老百姓的血汗錢。憑什麼我們掙來他們花?——聽說交通管理站一個月又要加收四十塊管理費了。」
「要交的總是免不了。說到底,他還是比我們高明不了多少,想想,他曾經不過是個油漆工。也是個賣體力的,比我們好不了多少。」
「英雄不論出身,不管怎麼說,人家到底做了總經理,你呢?」
「做總經理也免不了一死。你看看。」說話的蹬車師傅指了指訃告,指完之後又強調一句:「而且比我們先做了閻王手下的鬼。」
「我不跟你扯淡。哎,慢點慢點。坐穩來,坐穩來。」
不願扯淡的蹬士司機正巧有客人上了他的車,他不再談米成山了,而是腳下一使勁,啟動車子,一路迤邐而去。
米成山的訃告貼上不久,就被後來貼上的廣告之類宣傳紙蓋住了。隨著人們的淡忘,訃告裡的內容也不再為人們感興趣了。因為這是個江山時有才人出,各領風騷三五年的時代,米成山退出了歷史舞台,新的角色又登上了舞台,人們早把焦點對準了那些新的角色,嗅覺靈敏的人還把鼻子和諛笑一齊湊了上去。一個個消失了的人就像一堆廢報紙,沒有人願意去掀去管它,因為掀動了它,那霉味,那塵埃,飛舞起來就像蚊子一樣叫人受不了。但也有例外,如果有例外,那就意味著報紙裡早成了舊聞的新聞又有了續篇。
近四年的日子,就像綢緞一滑而過。1998年6月,米老鼠之死是假死的消息連同南章市副書記兼市公安局局長曹斌被逮捕的消息,像一陣冷空氣,忽然襲擊了小小的小到幾乎可以容納世界風雲變化的安寧縣城。
如同戶外的花草最先感知春氣的萌動,那些蹬著車像騎著魚一樣靈活地甩來甩去的蹬士司機們,早在人們普遍知道之前的幾天,就已經知道了這兩個與他們毫不相干的消息。人們聽著,傳播著這兩個消息,那快活勁不亞于飛舞的灰塵,就像下賤的乞丐踢到了一條更為下賤的野狗身上一樣,快活。這樣的消息就像一支支興奮劑,每天都注射到他們體內。他們總是一面豪情滿懷地蹬著車,一面激情澎湃地與客人談著米老鼠和曹斌。
歇下來的時候,他們又拿出當年批孔丘斗地主的勁頭,聚集在一起,狠批米老鼠,還有曹斌。今天這樣批,明天那樣批,有時批著批著又忘了批了,只顧自己談自己的,想到哪談到哪。
「狗日的米老鼠竟然沒有死,還活得好好的。人家都跑到國外去了,我們還蒙在鼓裡。」
「這王八蛋聽說去了意大利,還加入了黑手黨。」
「去,他那兩下子,黑手黨也會收他。」
「瞎扯,根本不是去了意大利,而是去了澳大利亞。」
「聽說不是偷渡去的,而是光明正大,拿了出國簽證作為合法公民去的。」
「用的是假名字吧?」
「那當然,米成山早死了,開了追悼會,燒了灰,肯定是假名字。」
「假假真真,真真假假,叫人分不清。」
「就像如今的百元大鈔。」
「瞧人家,真是神通廣大,搖身一變又成了洋鬼子。」
「你還羨慕,這下可吃不了兜著走了。」
「吃不了兜著走,總比吃不到好。」
「人還沒捉到呢。」
「國外哪能讓你隨隨便便捉人。」
「怎麼不行?他還是中國人嘛。」
「這你就不懂了,他入了人家的國籍,受了人家的法律的保護,哪能隨隨便便說抓人就抓人呢。」
「那怎麼辦?那不是讓狗日只吃不吐嗎?用了銀行那麼多錢,不把他來個就地正法,太便宜他了。」
「最可恨的是曹斌這種人,跟米老鼠那種人勾結在一起,胡作非為。」
「還不是給了錢,如今我看透了,錢這東西就是綠燈。」
「出國護照也能隨隨便便買?」
「怎麼不能,現在有的單位也像商業百貨店一樣,不過,它賣的是權力。還不明碼標價呢,更黑。說不定給了錢也辦不成事。」
「聽說曹斌這傢伙五毒俱全,賭博、走私、吸毒、養情婦,樣樣精通。」
「人還沒抓到吧?」
「嘿,早抓到了。聽說押在湖北。」
「我聽說押在北京郊區。北京,那是什麼地方,押在哪,誰敢去說情。」
「這傢伙,就玩女人厲害。光情婦就養了七八個。」
「這樣生活糜爛的人早該槍斃,槍斃十次都不算多。」
「像這樣的官員怎麼提拔上去的?」
「當官和過私生活是兩碼事。當官在台上,是明的;私生活在台下,是暗的,誰清楚?男人動女人嘛,就像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應該不算什麼。有了權,就像有了肉,肉一臭,蒼蠅自然跟著跑,有時候,女人就像蒼蠅。」
「聽說姓曹的在牢裡後悔著呢。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那是毒癮犯了。」
「聽說市委高書記一調到省裡,市裡的這些官,就失去了保護桑」「這些當官的,就像和尚打傘,也太無法無天了。」
「曹斌這下可完了,又是吸毒,又是走私,又是嫖娼,還公安局長呢,不折不扣一個要犯。我看他死有餘辜。」
「那也未必,說不定上面有人保他呢?不然,逮捕之前,還送他到黨校學習什麼。」
「這是調虎離山,他一走,這裡就可以弄清他的底細了。」
「我看有道理,他人一走,沒有阻礙,這裡的工作就好開展了。」
「我看當官也沒什麼意思,勾心鬥角的,弄不好腦袋就不知往哪裡飛,還是我蹬車自在。」
「嘁,一身臭汗,老婆都不讓你上床。」
「曹斌在我們安寧做武裝部長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
「誰說不是,他是當面人,背後鬼的。人們背地裡把他稱作活曹操。寧教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和曹操一個德性。」
「他本來沒事的,聽說是齊萬春把他咬出來的。」
「活曹操不是齊萬春的乾爹嗎。把乾爹給賣了,齊萬春這人也太不仁義了。」
「死到臨頭了,還不亂咬——只要能將功贖罪。」
「狗咬狗,一嘴毛。」
「拉幫結派的,沒事的時候是鐵哥們,有事了,你是我立功的機會,我是你祭獻的牛羊。」
就在蹬士師傅討論國家大事的同時,市委的一些高官顯宦在為個人的事而忙碌著。
牽一髮而動全身,牽一籐而動全山。曹斌被逮捕了,會不會涉及到自己呢?他們坐立不安,憂心忡忡,陰鬱,煩惱燥,有的臉色蒼白,有的臉色烏青,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又不能表露出來。他們怕自己的烏紗帽會像海市蜃樓一樣突然消失,更怕這個案子像老鼠拖棒槌一樣,最後把更大的人物拖出來。更大的人物一拖出來,他們這些人就不值得姑息遷就了。如果不把更大的人物拖出來,他們也許還有救。出於兔死狐悲的絕望心情,他們神出鬼沒,行蹤詭秘,四處活動,將嚴重的錯誤推給別人,把輕的責任留給自己,就像他們在工作中常常發生的拈輕怕重一樣。他們不約而同,採取痛打落水狗的辦法,把矛頭一致對準曹斌,把他說得一無是處,把他說成是南章市政壇的第一號小丑——恩將仇報,以怨報德。工作上剛愎自用,業務上一竅不通,作風上、生活上,比西門慶還墮落。開黃色歌舞廳、看立體表演、嫖娼、養情婦、吸毒、縱容下屬隨意開槍、逼死與他論理的人。把南章搞得烏煙瘴氣的,南章的風氣一半就壞在曹斌手上——他是市公安局長,帶頭犯罪,南章的風氣能好得了?
山雨欲來風滿樓。
這是他們一致的感情。
他們夢想在集體喊過一二一排倒一座舊樓之後就可抵擋山雨的到來,然而在山雨還是毫不留情地來了,聲色俱厲。
在曹斌被逮捕之後不久,南章市的一個副市長被停職了。這是一個驚人的事實,聽到這個消息他們簡直驚呆了。他們原把仕路看成是通向人生頂峰的終南捷徑,沒見到仕途上竟也充滿了艱險,充滿了曲折。但是想抽身已來不及了。這個被停職的副市長原來在安寧任縣委書記,是黃海的前任,按說他與曹斌毫無瓜葛。他在安寧不能說達到了拒腐蝕永不沾的標準,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埃一頭黑髮到安寧,離開安寧頭髮已是一半白一半黑,這難道還不能說明問題,把他提到副市長的位置上,不是肯定是什麼,現在突然將他停職,不是否定是什麼。又肯定,又否定,真叫人無所適從。曹斌那種人該殺,而這個副市長又幹了什麼非治不可的壞事呢?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嘛,當官,當官,難道是叫做一個完人嗎?看來,當官也不容易埃人睡在了床上。一顆心卻醒著,警惕著四周的一切。不大的問題一抓住那可就大了。倒霉的副市長先生也許僅僅是因為與安寧這個不祥的地名掛上了鉤。誰叫他曾經在安寧工作過呢?黔驢技窮的官員們,只能吹毛求疵,把這個原因擺在了一切原因的首位,他們在心裡暗暗祈禱:千萬不要像泰安那樣把這個班子都砸爛,一砸爛,自己說不定要成碎片。這些人裡心中沒鬼的倒還好,心中有鬼的可慌了神,尤其是與曹斌私誼較好的人,他們一想起曹斌來,就像看見了一顆定時炸彈。他們的命運可都全攥在曹斌手裡,他一供出來,自己哪怕像孫悟空一樣會翻跟斗也翻不出如來佛的掌心了。
這場鬧劇,該怎樣收場?
伴隨著這個疑問產生的恐慌在與日日增加。
這些人怎麼也想不到,一場根本與自己無關的謀殺很有可能會把自己的命運和前程都牽連進去。這些人怎麼也想不到時局會這樣,就像進了棺槨的人,怎麼也想不到幾十年後他會被人挖出來,鞭屍。
1998年6月下旬的一天夜晚,市紀委書記容易來到安寧,來找雷環山。
「來給我送禮的吧。白天不方便。」雷環山拿出他特有的幽默來迎接他。
市紀委書記也尷尬地一笑,擺擺手囁喘道:「不不不,哪哪敢拉老同志下水埃」「那麼是來找我要債還錢的?」雷環山繼續開著玩笑。
「不是你欠我的,而是我欠黨的一筆債。」彷彿是醞釀已久的,市紀委書記說這話時不假思考。不管怎麼說,他都要先將話題轉入正題。
「哦,我還沒聽過有誰欠黨的錢,你的黨費沒有交嗎?」雷環山一邊笑瞇瞇地說著話,一邊請來人坐下。
他不是那種板著臉孔的人,那種人的面孔就像宮廷的門,常讓普通人吃閉門羹,而雷環山的面孔就像公園的門,常常開著,可以讓人一下子走進他的心裡去。他的輕鬆幽默讓人感到親切。但他的輕鬆幽默並不能感染市紀委書記。市紀委書記,此刻心事重重。
來之前,他下了決心,決定說出壓在心頭已久的實情,此刻又猶豫不決。終於——「老雷,我犯了一個錯誤,而且跟雙十謀殺害有關。電話裡說三言兩語說不清楚,所以,我就來了你這裡。」
「哦。」雷環山瞪大眼睛。
「不知道組織上會不會原諒我?我真是糊塗啊,」市紀委書記雙手握著拳頭,輕捶著自己的腦袋,彷彿那腦袋裡裝著一腦袋已經睡著了的糊塗,現在要將它們攪醒,「我只希望你老雷向杜若書記轉告這個情況,我對黨是一貫忠誠的,只是一時糊塗,一著不慎埃唉,我不知道自己怎麼這麼糊塗呢。」
這時門被風風火火推開了,一個聲音先進來了——「老雷,告訴你一個消息。」推門的人顯然看見了坐著的兩個人在談話,他馬上關上門。「好好,你們先談,你們先談。」然後又回去了。是左處長。
市紀委書記近似坦白地與雷環山談了大約半個多小時。市紀委書記走了,走之前,他緊緊地握著雷環山的手,感激不已,就差沒掉眼淚。雖然雷環山並沒許諾什麼。左處長再次進來時,雷環山面對著窗戶在沉思。左處長走近他,聽見蚊蚋在窗外嗡嗡響著。
「這幫人也真是,好像我有生殺大權似的,都來找我。去年是組織部的梁部長,今年是紀委書記。都是來做自我檢討的。」雷環山並不轉身,彷彿在自言自語。
「他來找你什麼事?」左處長問道。
「說大不大,說小不校每條江河都有源頭,每個案件都有起因,雙十謀殺案的起因就在這個紀委書記身上。」
「他交待了?」
「談不上交待,只能說是承認錯誤。他承認田剛亮的確寫了一封揭發程家卿的信給市紀委。但是他又把那封信轉給了程家卿本人。」
「這不等於是洩密嗎。這樣下去,誰還敢寫舉報信。舉報信最終落入被舉報人的手裡,真是荒唐。」
「唉,我看多提倡批評與自我批評就好多了。有些事,誰做錯了,有了不良反應,可以擺到桌面上來談嘛。」
「這個市紀委書記為什麼來找你談這個呢?」
「這是一隻風鳥。」
「風鳥?什麼風鳥?」
「就是隨風而飛的鳥,東風起了,它向西飛,西風起了,它向東飛。什麼時候它都不會有事,更不會折了翅膀。」
「他這樣把舉報信交到被舉報人的手裡,這種行為,是非常嚴重的錯誤行為。」
「但是他可以一推了之啊,他說他這樣做只是希望程家卿冷靜思考,注意合作——沒別的意思啊,並沒有想到程家卿去殺人的埃」「也許看不到這封信,程家卿就不會對田剛亮下毒手了。」
「攆走田剛亮的心思是有的,可能不會搞政治謀殺,但也難說。人是最簡單的兩個細胞的結合,可也是複雜的東西。個人感情影響政治行為,這一點我也贊同。」
「看來,還是增加透明度的好,可以及時發覺。」
「這只風鳥如果不是看到現在的形勢,他何嘗會說出自己的一個不光彩的秘密呢?」
「滑頭得很埃」
「這些人又像風鳥,又像貓。」
「怎麼像貓呢?」
「貓不管從多高的地方摔下來,爬起來,照樣行走。怪不得西方人說貓有九條命,摔一次兩次就像沒摔過一樣。哎,你剛才推門進來,不是要告訴我一個好消息嗎?」
「章如月要見你。」
「哪個章如月?」
「就是程家卿的妻子埃」
「哦,是她,她不瘋了嗎?」
「不,她沒瘋,她已經承認她是裝瘋的。」
「哦。」
雷環山的眼睛瞪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