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會這樣呢?一下都動彈不得,像落入了一張寬大而緊密的蛛網中。田剛亮的身子像從滾開水裡剛撈起的麵條一樣軟。身體的虛弱使得他迷迷糊糊,知覺不定。病房裡的空氣是發苦的,腦子裡的一切如同一場混戰後的殘跡。他想要掙扎起來,大喊一聲,然而辦不到。他一會兒覺得自己輕得可以浮在空中,一會兒又覺得自己重如磐石,他飢渴得難受,不是肉體的飢渴,而是心靈的飢渴。他腦中突起的塊磊足夠壘成一座仇恨的城堡。一顆光明磊落、純潔無瑕的心靈受到傷害和打擊後首先想到的是在心房周圍築起圍牆,並在心房內分出許多格、每一格都放上不同的東西:對付邪惡的正義、對付狡黠的睿智、對付陰謀的策略、對付醜陋臉孔的重拳。
開始田剛亮還想過,無論如何,不能讓自己的妻子舒惠知曉。即使非讓她知曉不可,也要自己最後的結果出來。究竟是死,是活?死就死個乾淨,活著就要脫離危險,畢竟長痛不如短痛,不能讓她脆弱的心像彈簧一樣在生與死之間,一會兒伸長,一會兒緊縮,田剛亮為自己不死不活的現狀愧疚,舒蕙是他愧疚的起源。女人總是脆弱的,不管她們經歷了怎樣的風雨,不管皺紋怎樣深刻她們的美,她們始終生活在家的屋簷和男人的臂膀之下。如果說妻妾成群是每個男人的夢想,那麼,夫貴妻榮便是每個女人的夢想。說來可憐,也可敬,作為妻子的女人一生的成果就是用女媧傳下來的泥土塑造了自己的丈夫。作為妻子的女人不僅是妻子,還是第二母親。
舒蕙像母親看守自己病入膏肓的孩子一樣,睜大著憂鬱的眼睛,專注地盯著田剛亮看,看他寬闊的前額和剛直的鼻樑,看他微合的雙眼和臉部堅毅的輪廓,關注著他呼吸的翕動和他纏著繃帶的手臂。她怔怔地看著,每一處都看上半天。彷彿她從來沒有看過他,彷彿他不是她的丈夫而是一個遠方來的需要她照顧的陌生人,她真願意卸去他全部的心理重荷,擔在自己肩上。她希望他舒展開眉頭,睜開眼睛看好,哪怕一分鐘也好。
她希望他高興起來,但一想到他的生命還像木偶一樣被不知多少根錯綜複雜的絲線、不知被什麼人提著時,她的酸楚就不容置辯地,一陣一陣地,像浪頭強烈的震撼著她,像空穴來風,叫她全身透涼、悲哀是一群由表及裡、由外到內專找人的致命創傷處嚙的小蟲,又傲慢又狂妄。她就處在這些小蟲的圍剿之中,插翅難飛。悲哀過去,慘痛又壟斷了她,以油浸蝕白紙的速度。
舒蕙是一位溫婉嫻雅、秀外惠中、知書達理的女性,雖已步入中年,卻依然風韻猶存,身材窈窕,質地端莊不說,個子也比一般南方女性要高。當年,自視頗高的田剛亮爬進少女狹長隧道一樣的情懷時,就像一隻蜜蜂鑽進了花心。真的,當年的愛情簡直是魔術,傻瓜也能因之變為天才,聰明的人卻能因之變成孩子。愛哼《花兒為什麼這樣紅》的田剛亮卻因此變成了一隻蜜蜂。而令舒蕙引以自豪的就是自從對她一見鍾情之後,田剛亮便心無旁騖了。越到後來,田剛亮越感到美是一種財富。在街頭人們寧願看一位百媚千嬌的美女,而不願去看一個即使是在自己額頭貼上標籤的超級富翁,這便是一種印證。這使田剛亮更認定了美是一種公開的財富。本著不自專美的良好願望,田剛亮為舒蕙購買過旗袍,以便更加突出她的身材。一波三折、步步生輝的旗袍,舒蕙穿了一次就再也不肯穿了,穿著旗袍上街買菜,一半像小姐一半像丫環;穿著旗袍騎車去上班,在這個簡易速效、提倡競爭的時代,無異於在表演唐吉訶德與風車的搏鬥。當舒蕙把旗袍甩給了田剛亮,丟下的一句是:「做官的男人,才可以穿旗袍。」田剛亮一點就通,做官的男人,不用買菜,做官的男人,自己有專車,不必騎車上班,如此推算,做官的男人才是穿著旗袍的最佳人選,可是讓一個男人穿旗袍,豈不比沐猴而冠更為滑稽?——田剛亮哈哈一笑了之,但不等於他不想做那種穿旗袍的男人。
舒蕙是眼看著自己的丈夫一步步走上平地起風波的仕途的。記不清誰說過:一個不出一名官員的家庭或家族,從信心和形象上來說,這個家庭或家族的每個人都像伏爾加河上的縴夫,拖著一條破爛不堪的船,前途黯淡。田剛亮走馬上任之初,她不是沒有過由此而帶來的世俗的喜悅。除了喜悅,還有與喜悅一胎孿生的憂慮。田剛亮從南音到安寧縣任縣委副書記,她的喜悅和憂慮全轉化成了期待,她心裡明白,就任縣委副書記不過是一塊跳板,還有更高的理想在跳板的前頭。她沒有隨丈夫一同到安寧,因為兩三年的時間在等待的想像中可能比十年更長,在回憶裡卻比一瞬更短。每人禮拜星期五的傍晚,田剛亮帶上髒衣服回家,和家人團聚兩天之後,星期一就要帶上乾淨的衣服回安寧縣。十月十日剛好是星期一,丈夫像往常一樣重返安寧。晚上打了電話,沒有通,也許是有事,她沒有多想,並沒有覺得蹊蹺,哪知是真有事,而且是出了大事。十月十一日一早,自己才剛上班,丈夫的司機低著頭,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說:「田書記病得很厲害,需要趕緊去一趟。」當時,一聽這話,她的心先是要跳出胸膛,繼而就像一隻蚱蜢往上跳時沒有抓住自己需要的草葉,一路往下墜落。她不知自己的心究竟墜落到了哪裡,她人知道它跳動得厲害。她張大嘴,說不出一句話來。這惡夢一般突如其來的消息,不啻是晴天霹靂,而是一個更為陰險的無聲的雷霆,她的手顫抖起來,她像手上剛剛接過一張死亡通知書。整個身體彷彿被一陣尖利而細小的隕石雨穿透,只留下千瘡百孔。
他怎麼了?他究竟怎麼了?一路上,問號就在她腦子裡跳舞,儘管車子像彈棉花的弓一樣,卻終究沒有把這個問號從她腦子裡彈出去。
一見到田剛亮穿著斑馬服,傷兵一樣躺在床上,她的鼻子立刻一酸,背轉身眼淚就止不住地落了下來,自己坐了一個多小時的車,就為了看到這個?
見她傷心,眾人退出,她隱隱約約的啜泣聲刺激著田剛亮的神經。他醒著,眼皮卻兩扇鐵門一樣緊閉著。
「他已經動過一次小手術了,待情況穩定之後再送往南章市。」
主刀大夫走出病房之前,這樣對她說,她彷彿沒有聽見。淚水的帷幕後面,心靈在表演。說到心靈,沒有比真誠相愛的人患難時期的兩顆心靈更為純真的心靈了。純真融化和淚水能製成水晶。
他還活著,這個喜訊撫遍了她的全身,可老田究竟患得是什麼病?為什麼如此嚴重?胃潰瘍?酒精中毒?從高處摔了下來?被人打傷了?抑或是她所不知道的家族遺傳病?老田的身體一直挺棒,怎麼會如此一敗塗地?也難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不知道只躺一個月,他會不會好?反正,他病著一天,她就要守著一天。也許,自己在他身邊,事情就不會鬧成這樣,她開始有些自悵自悔。
她壓根兒沒有想到他已被別人庖丁解牛地折騰了一通,要不是反抗及時,早就一命嗚呼了。送到醫院,又被大夫們的手術刀小殺了一番,雖說醫生不是兇手的幫兇,可手術刀,似乎比匕首還要刻薄還要鋒利呢。田副書記被殺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來飛去,在每個長了耳朵的人的耳朵上做過短暫訪問。所有人都知道了,除了聾子。不知是疏忽還是有意,這樣的消息,沒有人告訴她,她得到的是另一個消息,人們用善良的同情結結實實欺騙了她,她因而顯得比聾子還聾。
小縣城就是這樣,各方面的發展可以像蝸牛一樣緩慢,可是謠言、小道消息、最新見聞的傳播,不達到鯤鵬的飛行速度便誓不罷休。同時,小縣城裡的人們能機警地迴避與謠言、小道消息、最新見聞挨得最近的人,以絕緣式的封殺作為對他們最好的安慰,這正是小縣城的優勢所塚樇苳nХ私獠壞教鋦樟潦遣』故鞘萇耍謙鶢p獠壞教鋦樟戀納飼櫸⒄骨榭觶t雜諶魏畏⒄梗褸晥磈瘍E謊念TT櫚摹?
是自己的妻子在自己身旁,田剛亮分明地感應到了,並且,再一次感覺到,夫妻始終是一體的。譬如,這會兒,自己就是舒蕙的傷口,令她十二萬分地痛。她為他拉好被子,對他的胳膊纏著繃帶感到納悶。他均勻的呼吸像吉祥的訊號,從他的臉上升起。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從昏闕中醒來。身體醒來,痛感也跟著醒來。蜷曲而麻木的四肢,被血液激活了,血液帶著千萬支梅花針向身體的各個部分扎去,這裡刺一下,那裡刺一下,這是集中的大疼痛分散後的小疼痛,疼痛已經全面鋪開。這裡的疼痛尚未消失,那裡的疼痛又開始了,疼痛跑遍了他的身體,局部的疼痛彼此呼應,傳送著匕首閃著寒光的餘韻,坐著長途列車的人回到家,感覺還在列車上;停下槳上岸的人,感覺還在一艘向前衝擊的船上。此刻,田剛亮人躺在病床上,思維還留在被謀殺的現常他躺著,如牛反芻,零星斷續細嚼出腥的、辣的、酸的、紅的、灰的、黑的斑斑駁駁的回味。
十月十日的夜晚,一個不幸的夜晚。
如果像往常回到自己在縣財政局樓下的財政局幹部職工宿舍的臥室,等待他的將是臥室的冷冷清清。一回到冷冷清清的臥室,田剛亮覺得自己簡直成了啼饑號寒的寒號鳥,而且是一隻沒有同伴的寒號鳥,祈禱也只能祈禱給自己聽。有時候獨自躺著,想收拾好白天的倦怠和疲憊及早入睡,心口卻像壓著一塊石頭。不亮燈,圓睜雙眼,注視著像在生氣的胸脯的起伏,深處是望遠鏡也望不到的孤獨,和被放大鏡放大了幾十萬倍的寂寞。
孤獨和寂寞,就是這樣兩種東西:它們躡手躡腳,結伴而來,一個專螫你,你伸手去打,卻打疼了自己;一個愛逗你,你伸手去捉,卻捉了個空。你沒辦法,只有任由它們虐待,也不知如何來安置自己的身軀。也許,自己躺在一所破房子裡更好,能透過房屋的罅隙望見天際一眨一眨的蒼白小星,算是安慰的一種,可是,框子一樣套住自己的房間卻像罐頭盒一樣嚴密。四面的牆是故意的隔膜,其中的空氣都懶得動,連伸個懶腰都不肯。
自己的臉活像遺像裡的臉,似笑非實,說哭又不是,只是一味地苦。從臉上刮下來,開水一沖,絕對是一杯良好的咖啡。
我不過是個被家庭和社會遺棄的雙重棄兒。
田剛亮雖然白天笑渦噴湧,一到晚上他的處境就會告訴他無處可逃,星期一的夜晚這感覺尤其強烈。因此,在夜間在這樣黑暗的處境中培植出來的樂觀,想它不貶值似乎不可能。這樣的樂觀彷彿還帶著夜生活的特點,像倚門弄笑的青樓女在強作歡顏,伴隨著幾分淒楚,幾分辛酸。
星期一的夜晚如何度過?這是每個星期一的早上離開妻子身旁時就開始困擾著他的問題。家的被窩那才叫被窩,氤氳著汗潮味的溫暖,結結實實的溫暖,能夠與妻子共享。
要不,為什麼常讓它去曬太陽呢,那是太陽羨慕。因為,太陽是個到處流浪沒有家沒有愛人的流浪漢。沒想到,到了晚上,仰躺在北冰洋般寬廣而寒冷的大床上卻找不到與自己對稱的另一半,夜變得更加漫長。更要命的是,自己的皮膚上似乎還留有妻子皮膚的氣息。唉,在夜裡,自己都成了一個連流浪漢都不如的人:與流浪漢相比,除了沒有家沒有愛人,還有有浪可流。如果索性,在臥室裡打開電視,電視上正偏偏播著《我愛我家》;聽一會兒,多是纏綿的情歌,真叫人受不了,聽了快樂的並不快樂。聽了傷心的連自己都要感染得掉眼淚了,聽罷除了長吠幾聲,自己還能做什麼呢?出去,離開這囚禁自己的寂城。上舞廳——偶爾去去倒可,常去,一旦把握不了,心猿意馬起來,成了槳也收不住的激流中的一條小船,礁石上粉碎的浪花便是榜樣。即使全沒那麼回事,萬一跳出了桃色新聞又如何是好——那桃色與帽子的綠色相映成趣的圖案,是用整個腦袋做橡皮擦也擦不去的污點。自己也不是沒有想過自救的良策,然而,一個偉人可以讓一個世界的良知和苦難上升一厘米,卻不能使自己的身高增長一厘米,何況自己只是區區一個縣委副書記。話又說回來,如果自己不是什麼勞什子副書記,只是一個普通人,無所顧忌地去做一名酒鬼,飛揚跋扈也好,狂歌濫飲也好,在外也好,在家也好,只要不出事,誰都管不著。既然身為政府官員,倘若讓人從政府形象中聞出了一股酒精味,畢竟不體面。即便是飯局,自己也不多喝,「糧食釀酒,酒釀貪官」,酒是放縱的開始,但凡舉世混濁,清清的酒也出了一份功不可沒的力。
可是,十月十日晚上,田剛亮喝了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的酒。
那天,在縣檢察院處理完公事,已過下午下班時間。李副檢察長邀田剛亮到他家小酌一番,他知道田剛亮家屬不在身邊,一個人諸事不易。這樣的邀請,田剛亮一般婉拒,怕到了別人家見了別人妻子兒女自己更孤寂,這次卻欣然同意,一來他與李副檢察長平日言談甚洽,彼此引為契友;二來李的妻子隨縣婦聯組織的考察團到秦皇島旅遊去了,這是一個誘人的原因,沒有女人在場,可以敞開胸襟不說,也失了妻子不在身旁的推想。
一得一失,都是好事,更兼酒樽在握,興致奇佳。思定,便欣然同往。
他們喝的酒無非是酒,談的話卻比酒刺激多了。他們邊談邊喝,喝到最後,酒瓶空了,兩人干吃菜乾談。
喝下去的酒發作起來,李副檢察長臉醉眼迷離地伸出一個指頭,告誡道:「兄弟,聽我一句:你伸出一個指頭說『不』,如果最後只是指頭兩斷,那是幸事、喜事。」田剛亮點頭。李副檢察長換伸一個手指,指著田剛亮又道:「冶容誨淫,曼藏誨盜,兄弟這話你肯定比我懂。一個人吶,小本領可以拿到領導面前去炫耀,大本領呢,得藏起來,藏得越深越好,你老弟絕非等閒之人,聽老哥一句,也許你會說,憑什麼要聽你的。」酒杯猛一頓,李副檢察長大著舌頭說道:「憑什麼?就憑我老哥在安寧混的時間比你長。
沒別的。」田剛亮不禁淒惶起來,連聲應道:「聽你的!聽你的!我到了你家裡哪能不聽你的?」田剛亮正要問:「你老兄聽到了什麼風聲?」這時田剛亮的呼機響了,字幕顯示;我在財政局門口等你。速回,有急事,喬先生。
哪個喬先生?本來田剛亮就喝得像一隻紅蝦,又被老李的話一迷糊,一時想不起哪個喬先生。有沒有姓喬的朋友或熟人,他也想不起來,只是想到他與舒蕙合辦的十點半節目演不成了。晚上十點半節目是他與舒蕙合辦的以電話為手段的夫妻夜話節目,今晚算是耽誤了,准過了十一點,回去撥個電話向妻子道個歉,也來得及,妻子準沒睡。有幾次自己因為應酬、與同僚看晚會什麼的,晚撥一個電話,舒蕙接到電話的那份喜悅就像在春天享用藏過了冬的果子,田剛亮聽來滋味格外不同,只要喬先生個是個難纏的傢伙,速戰速決。
李副檢察長見勢,搖搖晃晃地過來,像征性地抱了抱田剛亮的肩頭,「下次我們再聊。」田剛亮告辭時大約是晚上十一點十五分。
出了小巷,到了主街,月明如水,還有蹬士像烏篷船一樣或停或駛,但明顯地少了許多。田剛亮像踩在鋼絲繩上,一步三遙蹬士司機一看,知道是醉了的,哪裡敢載他,怕是喝醉酒後蓄意滋事的酒鬼,或是詐醉的暴徒——你以為他醉了,他不僅沒醉,還有可能極清醒地將從下午到晚上所詐到的錢帶回家去燈下點算。
田剛亮試了試還能走,沒醉到邊坐在地上邊唱歌邊脫了鞋子為自己打拍子的程度。
踉踉蹌蹌,到了財政局大樓,朝樓裡一望,財政局底樓有一扇窗子窗口還亮著燈光,值班人員在盡心職守,田剛亮見門口並沒有什麼喬先生,也沒等,逕又上了二樓。鑰匙抖抖地在鎖眼外圍轉圈,好不容易才找準鎖眼開了門。開了門,心裡很不踏實地拉亮了燈,見沒什麼異常,又拉熄了燈。然後一鼓作氣地把爛泥一般的自己幸福地翻倒在床上。
田剛亮強迫自己睡著,可是睡眠這東西就像情人,你不想她,她卻主動來到你身旁;你老想她,她卻離你遠遠的。田剛亮從一開始數起,還沒數到一百,思維又亂了,只得從頭數起……老李的話外音是什麼呢?莫非在提醒自己在某件事上的不妥?也許是受人之托,代為傳話過來,可又不像,也許是色厲內荏的一種威脅,老李莫非是誰豢養的鷹犬?如果是,他也用不著告訴我。難道……本擬給妻子打電話道歉的事,田剛亮想也想不起來。老李像一根刺,使田剛亮舒服不起來,這倒不是因為老李是一根刺,而是老李這根刺究竟是鯁直,還是咄咄逼人的?這個問題,使田剛亮刺癢得難受。他又強迫自己數數,數到七十九時,門篤篤篤響了。田剛亮拖著比這個夜晚更沉的身子來到門邊,臨門時腳尚未停穩,右手還在施轉的門把上,門猛地被狂暴地撞開了,田剛亮身子一仄,同時小腹閃電似地劃過流星般的一陣腥辣。田剛亮像一畝田地在鋒利的犁鏵閃著寒光的照耀下,本能地顫慄了一下。他的左手豹子一般彈了出去,咬住對方拿刀的右手,他的五個手指變成了能叫獅子的喉嚨也出現漏洞的利齒。對方的右手彷彿也跟著明顯是刀的凶器在腹腔內攪動。兇手的意志從頭腦傳到右手,再傳到刀,明顯是想要自己的命。田剛亮的左手與兇手的右手像情仇交加的一對雌雄蛇絞纏在一起,田剛亮把全身的力氣全運到左手,兇手的刀出現了晃動,兇手的刀退出了田剛亮的腹腔。與其說是兇手抽回了刀,不如說田剛亮自己把刀抽了出來。
血,像焰火一樣噴射出來。血的流失對人類來說是一種損失,一種災難的體驗,血已經流了出來,像黃河決堤似地流了出來,粘腥而又帶著苦悶的血,恣肆而又帶著危難的血,流了出來。
兇手的刀在抽回的途中,猝不及防地對準田剛亮左手的手臂猛然一砍。田剛亮的手臂頓時像木偶的手臂鬆了關節一樣,披落下來。田剛亮咬緊牙關,飛出右手,抓住兇手的右手。兇手的右手此時像一頭鬥雞,時而佔了上風,時而又居下風,牙縫裡、骨縫裡發出咯咯咯咯的響聲。
兇手的右手被反過去的刀深深地切割了一下,在刀面前,人的四肢並不比甘蔗更結實。只一下,就遭到了反彈,兇手疼得呲牙咧嘴,趕緊蹲下身子,用左手按住右手,他低下頭,像雙手捧著自己的私處在仔細地看。血,從他的砍傷的手縫裡,先是一滴滴地滲出來,爾後漸漸擴大,最後如同大雨天年久失修的屋頂嘩一下垮落下來,兇手害牙疼似地歪著嘴,臉部凶蠻地抽搐著,左手按住右手的刀,一步步逼向後退著的田剛亮,像個輸急了的賭徒,漫無目的地朝田剛亮身上亂捅。在屋子的中心,田剛亮一捆柴似地倒了下去,然後昏死過去。紅紅的血,紅紅的蜈蚣一樣從他身子底下爬出來,朝前爬去,從中心向四處爬著。爬向門門的彷彿一面爬一面在喊:殺人了!殺人了!
然而,黑的夜,是那麼闃靜,像鬼魅的腳步沒有跫音,像紙上一點一動不動的墨。
如果兇手不是趔趔趄趄地摸出屋子,他怕也要錯死在這屋子裡。兇手拉滅了燈,出了屋子,他每走一步,都比安寧縣吃緊的財政更吃緊。他摸著牆下了樓,來到財政局大樓門口。他站不穩,整個身子還不如一顆頭重似地,他想找一棵樹扶住自己,他抬起惺忪的眼,發現這條街上沒有一棵樹。他媽的,安寧縣,他晃晃悠悠走了一小段路,見有一輛蹬士,便不由分說,急急坐了上去。「快!往前走!」他的口氣透著凶氣。蹬士司機心說,別是拉上殺人犯了,蹬士司機肯定他不是個酒鬼。因為他身上沒有酒氣,坐在車上,那人恰似地緊閉著嘴,不呻吟,也不說話,一張臉要塞進那件軍大衣裡。蹬士司機只覺得他像個怪人,身上有一股怪怪的味道。
車子蹬得果真飛快,車上的人低著頭,一聲不吭,像死過去了一般,他的左手一絲不苟地托著他的右肘。他下車的時候,是左手給的錢,這人是個左撇子,蹬士司機想。
只有一個人看到了兇手逃遁的背影。可是,他沒有以為是兇手在逃,而是以為他喝醉了。他看見一個含蓄地用軍大衣裹著臉的人,雙手莫名其妙地塞在裡面,走得十分快又十分不穩。看到兇手背影的人便是那個在財政局值班的人,當時他剛好出來小解——不是大冷的天,為什麼要穿軍大衣?而且雙手塞進軍大衣裡面,這又是什麼意思?不可得的疑惑使他驟然語噎,張大的嘴好像打足了氣再膨脹一點就要爆炸的氣球。值班員看著「軍大衣」上了車,覺得有些不妙,回頭又跑到財政局大樓,上了二樓,打開走廊上的燈,見田副書記住的門開著,心像擂鼓似地走了進去。嚇——那不是田副書記嗎?田副書記整個人像機器一樣默無聲息地躺在可怖的血泊中。血泊像巨大的螃蟹,張牙舞爪著,也許死了,也許沒有死。那可憐的值班員嚇得瑟瑟發抖,過了一會兒,才壯著膽子,像用竹篙救人似地小心翼翼地探往田副書記鼻子底下。田剛亮腹部流出的血像濺上去的泥漿,或是幾片亞當年借去遮羞的安靜草葉。在燈下,田剛亮紋絲不動,被地板牢牢粘住了。血的反光格外刺眼,像雪地裡猛然闖出來的太陽。田剛亮姿態隨意地躺著,臉上木無表情,極像前衛或先鋒藝術家的一次駭世驚俗的行為藝術。
值班人員抱住田副書記的雙腋,不顧濕漉漉的血,想把他拽出房間,空出來的血泊和形狀不一的血漬,像一隻巨大的紅螃蟹,張著牙,舞著爪,躍躍欲試。
在值班人員因恐怖而產生的幻覺中,他感到一隻巨大的螃蟹在盯著他,要置他於死地似的嚴苛、峻刻。值班人員的額頭開始冒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