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籐河鄉政府五年前才從大巖村搬到苦籐河旁邊的一座山坡上,是新修的一幢仿古的兩層樓房,一道紅磚圍牆把它圍在裡面,遠遠看去,像是一座香火並不旺盛的廟堂。以前,鄉政府還在大巖村的時候,是一棟兩手推車木材搭成的木屋。鄉政府灶屋裡的鍋鏟碗筷響,村巷裡都聽得見。從炒菜的油鹽香味,從餐廳裡的酒肉香味,老百姓也能猜測得出鄉政府食堂辦的什麼菜,喝的什麼酒,從而估摸得出上面來了什麼級別的領導,顧鄉長來了什麼檔次的朋友。
後來來苦籐河鄉扶貧的縣農業局丁安仁局長向縣裡要了一點錢,又要剛剛做了鄉長的顧家好將五六十年代公社辦的林場的木材全部砍伐下來,賣了一筆錢,還參照國務院五十年代修人民大會堂的樣子,給每個村修了一個小會議室,讓各村自己負責修建資金,這樣三筆錢加一塊,總共六十來萬,就把鄉政府搬到山坡上來了。鄉政府搬到山坡上來的好處,鄉幹部們總結出了好多條,但顧鄉長只用兩個字就概括了:清靜。他說,鄉政府雖是直接和老百姓打交道,但畢竟是一級政府,應該有一級政府的尊嚴。可過去根本就不像個政府部門的樣子,倒是像個菜園子,老百姓到鄉政府來就像左右鄰居串門子,隨便得很。你這裡吃飯的時候,冷不丁他們也端著飯碗來了,一邊瞅著你飯碗裡的菜,杯子裡的酒,一邊東家長李家短地說著話。有時候,還把筷子伸過來,在你的菜碗裡撈上一筷子。如今,從下面村子裡到鄉政府有兩里路,還是一道陡陡的坡。而且,上了坡還不一定能進鄉政府大門,鄉政府四周圍了一道一人多高的圍牆,只留下一道門。門口還請了一個守門的老頭擋著。要進鄉政府,先得盤問幾句,沒事那是堅決不讓進去的。這樣,鄉政府吃什麼烏龜王八老百姓都不知道了。上面來領導,或是顧鄉長來了什麼朋友,吃香的喝辣的,也不會有人說三道四了。只是,這種清靜的日子沒有過多久,上面來人,顧鄉長來朋友,又不好意思留他們在鄉政府吃飯了。現如今,社會上流行進包廂,一邊喝酒,一邊拿個話筒鬼打了一樣扯起喉頭唱歌,胳膊腕裡還要摟著一個嘴唇塗得血紅的三陪小姐。苦籐河鄉貧窮落後,交通又不方便,開個高級一點的小餐館,沒有幾個人掏得起腰包進去吃飯喝酒,就沒人開。平時,顧家好只有把客人往河那邊顧家富辦的連山酒家帶。一年下來,招待費沒有三十萬也有二十萬。
這天上午,縣橋樑工程隊的張經理來到苦籐河鄉,詢問修橋資金的落實情況。他說他原本是不準備來的,只是,顧家富說國慶節要開工修橋,他來看一看該準備的準備好了沒有,施工隊進場就要材料用,千萬塌不得場的。顧家富連忙把他哥叫來,兩兄弟陪著張經理在辦公室喝了一會茶,說了一下修橋的資金的落實情況,就把張經理帶到河那邊顧家富的連山酒家,選了一間包廂坐下來。顧家富要弄一個漂亮的姑娘來陪陪張經理,張經理說:「要弄就弄三個,每人一個,叫一個來我不要。」
以前顧家好對面前坐著一個陪酒女還有一些顧慮,後來在外面人家請他進包廂吃飯喝酒都是這樣的,也就習以為常了。再說,今天鄉幹部都下村去了,自己在這包廂裡讓一個陪酒女陪著也不會有人知道,就沒有阻攔。顧家富叫來三個漂亮姑娘說:「張經理,這些姑娘都是我自己酒店的,你只管放開一些,想怎麼著就怎麼著。想睡覺的話,包廂的旁邊有間小房子,大膽地去睡,不會有問題的,小費由我開。」
顧家好說:「這些都是看心情來的,順其自然,要你交待做什麼。張經理你點菜吧。」
張經理的眼睛瞅著身旁的三陪小姐,問道:「你們這裡有什麼特色菜麼?大魚大肉真的吃膩了。」
顧家好說:「王八湯怎麼樣?我們這裡的王八是從苦籐河裡抓來的,不是自己養的那種吃屎長大的王八。」
張經理連連擺著腦殼說:「不吃不吃,這些日子都吃出王八騷了。」
顧家富問:「清燉仔狗如何?」
張經理說:「那東西好是好,只是太補,吃了晚上睡不著覺。」這樣說著,就伸手把三陪小姐摟進自己懷裡去了。
顧家好和顧家富就不做聲了。他們不知道張經理到底喜歡吃什麼。顧家富眼珠子骨碌幾轉,試探著說:「不知道張經理喜不喜歡吃烏麂山羊肉。俗話說,秋草蓑,煨羊肉哩。」
張經理臉上露出一絲驚喜:「是不是那種全身長著黑毛的山羊?」「是的。不但全身長著黑毛,連羊角羊蹄子都是黑的。」
「那可是難得吃到的珍品啊,你們苦籐河鄉有這種山羊?」
顧家好說:「不多,但找得到。」
張經理說:「找得到的話,我買幾十斤這種羊肉回去吃。」
顧家好說:「行。」就叫顧家富過河去殺李書記從竹山埡村全安家趕來的山羊。「你快去找羊屠夫殺兩隻,我們吃一餐,剩下的全讓張經理帶回去。」
顧家富走出門之後,復又踅身回來對顧家好說:「哥,那個事,你得認真對張經理說一下。」
顧家好沒有做聲,只對弟弟瞪了一眼。
張經理笑問:「什麼事呀?還要認真對我老張說麼。我可是把你們當成我最信得過的朋友啊。」
顧家富說:「我們李書記說,修苦籐河大橋要招標找施工隊,包工不包料,橋要修得好,錢要花得少。是我哥表硬態才把這個工程給你做的。」
張經理說:「放心,這個情我記著的。」張經理頓了頓,「聽說你們分管後勤工作的人還沒定下來?包工不包料的話,你們的後勤工作可是塌不得場的呀。後勤工作一塌場我們就沒錢賺了。」
顧家好眉頭皺了皺,說:「家富不是在做修橋前的具體準備工作麼。前天鄉幹部捐的五萬多塊錢,我讓他拿去買些木材油毛氈之類的東西擺那裡,再就去買水泥和鋼材。你說誰還會去接家富的手管後勤呀。」
張經理說:「顧鄉長想得真周到,到時候他們想換人也不好換了。」
顧家富想說什麼,卻被顧家好攔住了,說:「張經理還要趕回去,你快過河去殺山羊吧。」過後又對張經理說,「苦籐河鄉還是我說了算,除了讓家富準備修大橋的材料,該拜的碼頭我們還要拜,該打點的菩薩我們還要打點。」
張經理把三陪小姐緊緊地摟在懷裡,一隻手不停地在她鼓鼓的胸口揉搓著,口裡說:「讓顧主任分管後勤,許多事情辦起來就方便多了。這樣很好,很好。」
顧家好見張經理有些火急火燎的樣子,對另外的兩個三陪小姐說:「顧主任過河殺山羊去了,你們等一會再來吧。」這樣說過,自己也跟著她們一塊出了門。出門的時候將包廂的門也緊緊地關上了,「你們說說白話,我等會再來。」
顧家富從連山鎮請了兩個手腳麻利的羊屠夫,要他們隨他過河去殺山羊。他的要求是越快越好,當然,也不虧待他們,除了給他們各人二十塊錢的報酬,羊頭羊腳以及心肝五臟和下水全部白送他們。兩個羊屠夫高興得不得了,光這羊頭羊腳和心肝五臟下水之類的東西,也能賣幾十塊錢。個把鐘頭的工夫掙四五十塊錢,天下哪來這樣的好事。
兩個羊屠夫磨刀霍霍地從鄉政府旁邊的磚樓牆角落裡拖出兩隻大母羊,給每隻母羊灌了半碗昨天顧家好請客喝剩的酒鬼酒。羊屠夫說這種灌酒殺羊法能使羊肉更加鮮嫩,而且沒有腥味。兩隻大母羊喝了酒之後,就飄飄然在鄉政府門前的花園裡打圈子。兩個羊屠夫手持屠刀,跑上前去對著羊脖子就是一刀,過後就不管它們了。兩隻母羊一邊絕望地咩咩叫喊,一邊趔趔趄趄地奔跑著,將紅紅的血水灑了一地。過後,就倒在地上不再動彈。嚇得一旁看熱鬧的嚴卉用手捂著眼睛直叫嚇死人了。
這個時候,竹山埡村的村支書全安和鄧啟放的老婆莫如華從大門外匆匆忙忙走進來。莫如華昨天下午去找她娘家親哥莫鬍子,被莫鬍子莫名其妙地罵了一頓,只得又往竹山埡趕,她再沒有別的辦法可想了,只有找全支書出面求情了。天黑一陣,她才趕回村裡,沒有想到,全安和李冬明都到全金來家裡去了。他們已經知道全寶山被匡興義罰款的事。全安對李冬明說:「你讓我怎麼做人家的工作,鄉企業辦那幾個人這麼多年來就是這樣對待老百姓的。他們哪裡把老百姓當人呀,想打就打,想罵就罵,想罰款就罰款,罰款也是由他們自己說,想罰多少就是多少。人們背後罵他們是土匪,是地痞,是流氓,是牛頭馬臉。全金來回來要是知道這事了,還不去和匡興義拚命。」
李冬明也氣得不行:「真是亂彈琴,等把集資款收完了,我要好好開會整整風。」過後就勸老人說,「你老人家為了支持鄉政府修大橋,這麼大年紀了,還在想辦法弄集資款,你的這種精神值得大家學習。匡會計說的罰款,我說了,不用交。他那樣對待你老人家,是錯誤的。我回去之後要嚴厲地批評他,要他向你老人家賠禮道歉。」
全寶山哭著說:「李書記,我兒子還銬在鄉政府呢。要是把我兒子弄到縣裡去,我也不想活了。」
李冬明是農村出來的,他也知道做農民的艱難。看著面前這個骨瘦如柴的老人淚流滿面的樣子,他的臉色十分難看,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對全安說:「全支書,你胳膊上的傷口好像發炎了,明天去鄉衛生院上點藥,順便帶著鄧啟放他女人去找顧鄉長,把全金來和鄧啟放接回來。」過後又勸老人說,「你老人家不要著急,全金來明天會回來的。」
第二天全安吃過早飯就帶著莫如華出山了。全安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婆娘像侍候寶寶兒一樣侍候的烏麂山羊被顧家富殺了兩隻,正在剁腦殼剝皮。全安瞪圓了眼睛問站在一旁指手畫腳的顧家富:「顧主任,他們怎麼把我家的山羊殺了?」
顧家富對全安瞅了瞅,笑說:「你認得這是你家的山羊?」
「自己家裡的山羊怎麼不認得,你們殺的還是兩隻母山羊。這兩隻種羊是我婆娘從她娘家村裡花大價錢買來的。」全安走過去,雙手撫摸著沒有頭的山羊,「我婆娘還靠著它們奔小康的,卻被你們殺了呀,我回去怎麼對我婆娘交待呀。」
顧家富說:「全支書,你別說不在理的話,鄉政府的收據也是錢呀。」
全安說:「李書記說了的,這些山羊只趕來關幾天,等集資款收完了,就讓我趕回去。」
顧家富就有些不耐煩地說:「你去對我哥說去,是他安排我來殺山羊的。人家縣橋樑施工隊張經理來了,施工隊馬上就要進場修橋,他來看看大橋的準備工作做得怎麼樣了,是他提出要吃烏麂山羊肉。」
「怎麼,又是你管大橋的後勤工作,上次開會不是說還沒定下來麼?」全安扭頭看了眼莫如華,問道。
顧家富冷笑道:「我不管誰管。」他心裡還沒說出來的話是,幾個人告狀就把我告倒了。他繼續說:「苦籐河鄉這塊天地,還是我哥做主。我哥說了,給你們每個村的主要幹部減免一半集資款,你還不領他的情呀。」
全安一口氣堵在心裡,半天沒有透出來:「顧鄉長在哪裡?我找他去。」
顧家富反問道:「上頭來了人,你說會在哪裡?」
全安就急急忙忙往河邊跑。莫如華在後面一邊趕一邊哭:「全支書,我家啟放和金來都還銬在鄉政府的呀。你別忘了在顧鄉長面前給他們求情啊。」
全安一肚子的火氣,讓莫如華這一哭一喊,心又軟了,覺得還是要先把人弄出來才行。人家把自己當成主心骨,自己不去替他們說話,哪個替他們說話。他有些沒好氣地說:「你沒聽說麼,這次又是顧家富管修橋的後勤工作,我們交的錢又全落到他手中去了。」
莫如華說:「我現在別的都不想,我只想快點把啟放他們弄出來。」
全安說:「要是他們知道又是顧家富管集資款,還不吵著要李書記退錢呀。誰敢說他顧家富不會把大家的汗水錢又往自己口袋裡裝。」
莫如華說:「我家啟放出來了,我就要他趕快把錢取回來。」
全安和莫如華匆匆忙忙趕到連山酒家,服務員告訴他們,顧鄉長和張經理在春悅包廂喝茶。全安就看著牌子上的字一個包廂一個包廂找。當全安推開春悅包廂的轉角門時,兩人都不由驚呆了。莫如華還「呀」地一聲慌忙踅過身去。原來,張經理和那個三陪小姐睡過之後,就把顧鄉長和另外的兩個三陪小姐叫了去,幾個人一邊喝茶一邊扯淡。說著說著,張經理就又和那個小姐喝起「掏心茶」來了。張經理端著一杯茶,從小姐的內衣裡面伸進去,穿過胸口的乳溝,再從她的脖子下面伸出來,茶杯正好挨著小姐的紅唇,三陪小姐一邊嘻嘻地笑,一邊將自己口裡的茶水餵給張經理喝。顧鄉長沒有那麼放肆,用胳膊將三陪小姐摟在懷裡,一邊喝茶一邊說笑。那個三陪小姐可能是想得到顧鄉長的喜歡,弄幾個小費,把鼓鼓脹脹的雪白的胸口只往顧鄉長的胸口上摁,也想和他喝「掏心茶」。
顧家好這時一定是聽到莫如華的驚叫聲了,回過頭,看見全安和一個淚流滿面的年輕女人站在包廂門前,連忙把三陪小姐推開,很不高興地問全安:「老全,什麼事這麼急,找到河這邊來了?」
全安便走進包廂,說:「顧鄉長,把鄧啟放和全金來放了吧,鄧啟放不是故意用刀砍我,是誤傷,傷也不重。全金來也是急得沒主意了,才和你吵。」全安說著把莫如華喚到顧家好面前,「鄧啟放的老娘住在醫院裡打吊針,聽到兒子和女婿都被抓到鄉政府去了,針也不肯打了,在醫院尋死覓活。你看鄧啟放的媳婦急成什麼樣子了,這半天哭聲沒斷呀。要是弄出什麼事來,就不得了了。」全安頓了頓,「我們竹山埡村的集資款也都收完了,鄉政府還要銬人,讓老百姓怎麼想。」
張經理和那個三陪小姐正玩起了興趣,讓全安和莫如華這麼一攪和,心裡老大的不高興,將茶杯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發出咚的一聲響。顧家好眉頭皺了皺,說:「鄧啟放是李書記弄來的,我這裡又插手說放,這不是引起我們之間的矛盾了麼。」
「李書記說了,讓我來找你。」
「他讓你找我,是放人呢,還是怎麼的,他也沒寫個條,放不放能由我?」
莫如華就哭了起來:「顧鄉長,我家的集資款一分不少地交了,全支書的傷我也帶他去上了藥,如今他自己又來求你,李書記也說只要問你就行了,你們還不放人呀?今天我是想絕路了,鄉政府不放人,我就跪在這裡不回去了。」說著就通地一聲跪了下去。
全安沒有料到莫如華會來這麼一下子,對顧家好說:「你是我們苦籐河鄉土生土長的鄉長啊,你是我們的主心骨啊。李書記和你不一樣,是上面派下來鍍金鍛煉的,屁股沒坐熱又要走,他不會關心苦籐河鄉的老百姓的困難和疾苦,也不會為苦籐河鄉的老百姓真心實意地辦事情。我們不來找你找誰去,你做個人情把鄧啟放和他妹夫全金來放了吧,要說懲罰他們,也關一天一夜了。」
一旁的張經理有些不耐煩了,說:「受害人不告狀,你們還把人家關在鄉政府做什麼?」
顧家好說:「對鄧啟放這樣沒文化的農民就是應該治一治。」
全安說:「鄧啟放怎麼沒文化,他是我們竹山埡村的秀才,最喜歡看的就是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聯播,對國家的政策知道得比我還多。」
張經理說:「那就趕快放人,不然要出大問題的。」
顧家好想了想,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本子,在上面寫了幾行字,扯下來交給全安,說:「你去鄉政府找金所長,要他把鄧啟放、全金來和當陽坡茅山沖那幾個人全都放了。你回到村裡去再對李書記說一聲,不交集資款就抓人是不行的,到時候他李冬明負不起這個責任。」頓了頓,他就板著臉說,「你回去要對鄧啟放和全金來說,還有莫如華,你也要對你男人說,我顧家好不記恨過去的事情。我顧家好要是記恨過去的事情我還當什麼領導。你叫他們也不要老是和我過不去,背地裡總是告我的狀,那樣不好,鄉親鄉鄰,低頭不見抬頭見。還是不要把事情做得太過分,那樣對自己也沒有好處。像今天,我不管你鄧啟放和全金來的事,你們把我怎麼辦呢?人不是我抓來的嘛。」
全安連連點頭說是。莫如華也含一泡淚水連連說著感謝的話。
「快去吧,他們被銬一天一夜了。天氣又熱,上銬子的滋味不好受。」
全安拿了紙條卻不走:「顧鄉長,我家的烏麂山羊李書記只說趕到鄉政府來關幾天,到時候還要讓我趕回去的,今天顧主任卻殺了兩隻。」
顧家好的臉面就又陰沉下來:「我說老全,你可不能人心不足。集資款少交,還可以緩一些時間交,殺了你家兩隻山羊,你還有意見呀,又沒有白殺你家的山羊,那山羊是你家抵交集資款的。你就不想想,平頭百姓,不管困難不困難,都要按人頭交五百。交不出來就擔谷子抬豬。」
莫如華聽見顧鄉長這麼說,就想起剛才那個張經理和三陪小姐喝茶的情景來。莫如華是個沒見過多少世面的女人,也不識幾個字,但她男人有文化,經常說些國家上的大事讓她聽。她的親哥莫鬍子是苦籐河鄉很有名氣的村支書,是苦籐河鄉九個村支書公認的頭,常常聽他說起苦籐河鄉一些領導搞腐敗的見聞。今天她是親眼看見了,顧鄉長躲在酒家包廂裡摟著三陪小姐玩,那個姓張的縣裡來的什麼經理,還和三陪小姐做那樣肉麻的遊戲。原來他們是真的背著人幹一些男盜女娼的事情呀。還有全支書,你的集資款比我們平頭百姓少交,可你還在我們面前口口聲聲叫苦哩,你們的心真讓人摸不透呀。
全安看見莫如華一雙驚疑的眼睛盯著他和顧鄉長,連忙說:「顧鄉長,你說集資款減免的事,我們沒有得正式通知,根本不知道這回事。我家山羊被殺了,也活不過來了,就算了。」說著,帶著莫如華匆匆出了酒店,「如華,我們找金所長去。」
來來回回一跑,過河的渡船又慢,全安和莫如華回到鄉政府的時候,就已經下午了。金所長卻不在鄉政府,看守大門的老頭說金所長剛才讓茅山沖村的張支書派人來叫去了。全安問嚴卉鄧啟放他們被銬在什麼地方,嚴卉說金所長說了,銬人的地方保密,主要是怕出問題。全安就不好再問了,只得帶著莫如華往茅山沖村趕。茅山沖村在鄉政府後面的半山坡上,有五六里山路。兩人爬得汗爬水流才趕到茅山沖村。茅山沖村也是因為交集資款的事發生了矛盾,昨天已經抓走一個人了。今天白天鄭秋菊再次召開群眾大會。居然有人在會上當著鄭秋菊的面罵她的髒話,說她這個白皮蘿蔔什麼本領都沒有,只會和男人做那個事,氣得鄭秋菊只是哭。張有財沒有辦法,只有去鄉政府叫來金所長幫忙。莫如華和全安看見幾十個人圍著鄭秋菊吵架,金所長卻站在一旁一言不發。全安過去將顧家好寫的紙條遞給他,金所長趁機對鄭秋菊說:「顧鄉長寫條子來了,我得回鄉政府去。」
鄭秋菊怕金所長走了之後,這些憤怒的群眾不光是罵她,還會對她動手動腳,心虛地說:「暫時不能走,一會兒散會之後再走。」
全安和莫如華只得焦急地坐在會場旁邊等。直到天快黑的時候,金所長才和全安莫如華匆匆回到鄉政府。金所長什麼話也不說,將全金來、鄧啟放和另外兩個人全放了。
只是,全安不曾想到,他東奔西跑找人求情說好話,把鄧啟放和全金來他們弄出來之後,他們不但不說半句感謝的話,反而口氣冷冷地對他說:「全支書,你心裡哪有竹山埡村的群眾,你哪裡想著大家的錢來得不容易。我過去也做過村幹部,做村幹部的是要花一些時間替大家操心,替大家辦事。鄉政府減點集資款也應該。可你不能只要自己少交了錢,就逼著我們都得把集資款交了呀。也不問問我們把錢交上去之後由誰管。會不會又像過去那樣被他們拿去借雞下蛋。對你說,他顧家富管後勤,我們一百個不放心,一千個不放心。」
莫如華對全金來說:「你爹昨天下午挑著一擔桑皮去河那邊賣,沒有找著企業辦的人辦手續,匡會計將他的桑皮拋到河裡去了,還罰他五十塊錢的款。你爹只得又把桑皮挑回去曬。」
全金來的眼珠子就瞪圓了,拳頭也捏緊了。口裡罵道:「匡興義那狗雜種這樣欺負人呀。我不相信天下就沒我們老百姓說理的地方了。」
全安也沒心情勸他們了。他的臉有些發黃,心想自己這下裡外不是人了,你們有意見的話,找李書記說去不就是麼,對著我發什麼火,我也是被李書記逼得沒辦法呀。但他沒把這話說出來,他說:「你們快到醫院去,你們老娘在醫院急得哭。」
鄧啟放還是一個勁地在那裡吼叫:「我這就回去要李書記退集資款,他不退,我又要告狀了。沒有人來解決,就一直告到中央去。」
全金來說:「告狀沒有用,現如今有幾個人關心我們的疾苦?都只知道自己搞腐敗。找到李書記,跟他來硬的,不退集資款不行。」
全安有些擔心地說:「你們怎麼和李書記來硬的?不上排場的事情來不得,搞亂場合了沒人能救你們的。」
「這就不用你操心了,上銬子蹲黑屋子坐牢又沒要你去。我們這麼做,全是被他們逼出來的。」
莫如華一旁說:「剛才我看見顧鄉長他們在河對面酒家包廂裡玩,還有三陪小姐陪他們。」
全安一旁說:「我也感到氣憤呀,當時召開村支部書記會議的時候,並沒有決定由顧家富做修橋的後勤工作,今天卻看見他和他哥一塊接待縣橋樑施工公司的張經理。他還說苦籐河鄉還是他哥說了算。修橋的後勤工作他不管誰管。這樣看來,大橋的後勤工作只怕真的是他顧家富管呀。」
當陽坡村和茅山沖村的兩個人知道他們能出來,全是因為全安求情說好話的原因,一直站在一旁聽他們說話。他們越聽越氣憤,說:「我們回去對大家說,讓顧家富那雜種管錢,我們也不指望日後有水泥大橋過了,我們把錢要回去。遲些日子要,只怕就沒有了。」
幾個人罵了一陣娘,才氣沖沖離去。
全安說:「我裡外都不是人,我也不勸你們了。勸你們你們也不會聽我的,你們要退集資款也好,要告狀也好,由你們去。真要告倒了他們,苦籐河鄉的老百姓也才有好日子過。」全安這麼說著,遠遠地跟在他們後面往竹山埡走。
全安胳膊上的傷說不嚴重那是假的,那是為了減輕鄧啟放的罪責。兩寸長一條傷口放在誰的胳膊上都會受不了。兩腳不停地走了一天路,全安覺得傷口格外的疼痛,包紮的紗布有些發濕,傷口裡的血直往外浸。看看鄧啟放他們走遠了,趕不上他們了,乾脆就不趕了,踅身往另外一條山路上走去。那是通往當陽坡村的路。
全安來到當陽坡村劉來春支書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一陣了。劉來春說他剛剛開完會回來,全安問當陽坡村的情況怎麼樣,劉來春對全安神秘地一笑,說:「群眾的意見大這是我們意料之中的事麼。」
「金所長已經將抓去的人放了。你們村裡被抓的那個人也放了。」
「顧家好讓放人?」
「李書記讓我去求他放的人。」
「莫鬍子那裡的情況怎麼樣?」
「大家捐款都很積極,李書記的積極性也就更高了。」全安頓了頓,「顧家好不知道出於什麼目的,居然當著大家的面把村裡幾個主要幹部要減免一部分集資款的事說出來了,大家意見大得很呀。」
「他是想挑撥我們和群眾的關係吧。他卻沒有想到,只要群眾鬧起來,李書記沒辦法了,縣裡就會下來人。那個時候火就燒到他自己身上去了啊。」劉來春頓了頓,「老全,你不來,我還準備找你去的,我的胸口像堵了一股氣,直發悶。」
「我也是。我們這些做村幹部的,原本是該積極地支持和配合鄉政府領導的工作,不該和領導離心離德。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顧家兄弟橫行鄉里,把群眾不當人,新來的書記不敢得罪他們,開口閉口不問前面的事情。這樣下去,我們做農民的怎麼活?我們這麼做也是被逼出來的。莫鬍子和何委員都是這麼個意思,這次我們要橫下一條心來,把顧家兄弟扳倒。」
全安走了一天的路,求了一天的人,肚子早就餓了,說:「還有飯菜沒有,我的肚子餓得不行了。」
「沒吃晚飯你怎麼不早說呀。」劉來春連忙要他婆娘炒兩個菜,讓全安吃碗飯填填肚子。過後兩人又說了很久的話,全安才從當陽坡村回竹山埡去。
全安的婆娘沒有睡。鄉司法幹部張大中和廣播站丁站長也沒有睡。幾個人坐在十五寸黑白電視機前看電視。電視機牌子差,巴掌大的電視熒屏上全是雪花飄飄,看得人頭昏腦漲。婆娘看見男人回來了,第一句話問的是她的寶貝山羊:「你到鄉政府看見我們家的山羊了沒有,這兩天沒有掉膘吧?」
全安有些沒好氣地說:「鄉政府天天讓它們進春悅包廂,吃香的,喝辣的,還有小姐陪著,怎麼會掉膘?都肥得流油了。」過後就問司法幹部張大中,「李書記睡了?」全安心想還是應該將今天在鄉政府聽到的情況對李書記說一說,顧家富當著大家的面說是他管修大橋的後勤工作,這是苦籐河鄉的群眾堅決反對的,也是苦籐河鄉的群眾最不放心的。這個話鄧啟放和當陽坡村、茅山沖村的幾個人都聽見了,不用多久,全鄉的群眾都會知道的。他們還知道村裡的幾個主要幹部的集資款要減免一部分。他們對這個意見也很大。他做鄉黨委書記的心裡要有個準備才是。不然,到時候他真的會弄得措手不及的。
張大中說:「剛才嚴卉打來電話,說他有一份電報,要他趕快回鄉政府去,他就匆匆忙忙走了。劉所長也跟他一快回去了。竹山埡村的集資款只差兩戶沒交,我們明天準備到茅山沖村去。」
全安說:「我回來時在路上怎麼沒碰著他們?」
「李書記接到電話就顯出一副心情十分沉重的樣子,慌慌張張地走了,只怕和劉所長從竹山埡那邊的小路回去的。劉所長提著那麼一袋子錢,不該走小路的。」丁站長過後又說:「看起來,農民窮是窮,要他們想辦法弄錢他們還是有辦法。只有兩天,集資款就收上來了。」
張大中生氣地說:「你是胯襠里長的卵子,不知道女人生兒子時傢伙痛。大多數農民的錢都是賣糧來的呀。眼下剛剛秋收,哪個家裡沒幾千斤口糧,明年五黃六月日子怎麼過你想過沒有。」
全安一旁苦著臉問:「李書記沒說老家打電報來做什麼?」
「人家家裡的私事,他不說,怎麼好問人家。那樣子肯定是急事。」
幾個人說話的當兒,禾場上突然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一群人氣沖沖地推門進來,為頭的是鄧啟放,他瞅了瞅張大中和丁站長,問道:「李書記呢?」
張大中看著板著一副面孔的鄧啟放,臉上做出一絲笑,問道:「小鄧你回來了呀?」
「你的意思我不該回來?應該去縣公安局蹲籠子的鴃C」
張大中有些尷尬:「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家的集資款交完了,全支書也到醫院上了藥,鄉親鄉鄰,低頭不見抬頭見,認那個真做什麼。」
鄧啟放說:「你只別說這些話,低頭不見抬頭見又能怎麼樣。我就認一個理,哪個把我們農民不當人,他自己就不是人。我們找李書記去退集資款,他睡在哪裡?」
鄧啟放身後的一群人全都吼了起來,都說是要找李書記退集資款。丁站長一旁勸道:「集資款已經交了,怎麼能退呢。李書記和劉所長都回鄉政府去了,你們的集資款也帶回鄉政府了,鄉政府急著要錢購買鋼筋水泥和其他修橋的物資,施工隊馬上就要進場開工修橋了。」
「修卵的橋啊,只怕不要多久他們就會在連山酒家的包廂裡面把錢花光的。」鄧啟放回頭對跟來的群眾說,「他們不是頭,跟他們說沒有用,明天到鄉政府找李書記去。」就和吵吵嚷嚷的人們氣沖沖走了。
張大中和丁站長看著怒氣沖沖罵罵咧咧的人群走出禾場,消失在夜色裡,都不由擔起心來。丁站長說:「這個鄧啟放,讓金所長銬了一天,反而把火氣銬得更大了。」
張大中說:「他剛才不是說了麼,他就認一個理。他認為他有理,卻被弄到鄉政府銬了一天,他心裡能沒火麼。」
全安坐那裡不吭聲,只發愣。全安的婆娘還是不放心她的烏麂山羊,一旁嘮叨說:「我的山羊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趕回來。關在鄉政府,我真的不放心他們能記著給它們喂草餵水。它們都金貴得很,弄不好就掉膘了。」
全安哭喪著臉說:「你個婆娘嘮叨什麼呀,過幾天你背個背簍去把山羊骨頭背回來就是。」
女人疑惑地盯著男人:「他們把我的山羊殺吃了?李書記說的話不算數呀,他騙我們老百姓呀。」女人這麼說著淚水就流出來了,「到時候李書記不把山羊如數退還給我,我就死在他的面前讓他看。我的男人靠不住,一年到頭忙村裡的事情,還要東家長西家短地幫人家解決問題,家裡的大小事情,地裡的陽春活,從來都是靠我一雙手慢慢細細做,苦呀累呀我都一個人扛著。還不夠呀,我辛辛苦苦養的山羊也不放過了。我還靠著這些山羊過日子的啊。」這樣說著,眼裡的淚水就撲哧撲哧地往下掉。
全安雙手捧著腦殼,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我這個村支書辭職不當了,我裡外不是人了。」
張大中和丁站長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邊好言勸著全安的婆娘,一邊問他今天怎麼了,是不是又聽到什麼事情了。全安就是不開口。問得急了,他就擔心地說了一句無頭無尾的話:「明天鄉政府可能要出大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