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梓跟宋雙的妹妹宋白小時候曾同在一間小學,當時來白是一年級,石梓是五年級。石梓大學畢業後進漢州中學教書,是宋雙高一高二的班主任。
宋白比宋雙小整整12歲。宋雙嫁給杜贊之時宋白還是個小學生。那時她叫他姐夫,雖然很少叫,但不得不叫時還是稱姐夫,儘管她在開口的時候眼睛總望著別的地方,不是地下不是天上就是旁邊,從不在叫姐夫時望著他。當時他理解為害羞。有些女孩小時候很漂亮,但越長越醜,有些女孩小時候並不怎麼樣,可長大了就脫胎換骨,越來越好看。宋白屬於後一類,她讀小學時顯得很一般,上了中學幾乎一天變一個樣,膽子也大了,她開始直呼他名字,一口一個杜贊之,不管在什麼場合。直呼其名,你說普普通通可以,你說親呢也可以,夫妻間就常常直呼其名,省去姓氏往往顯得彆扭顯得做作。他很樂意這位小姨直呼他的姓名,他覺得自己的名字從小姨的嘴裡叫出來跟從別人嘴裡叫出來感覺不一樣,聽起來特別舒服。宋自上高中後到杜贊之家裡常常跟杜贊之討論一些亂七八糟的問題,常常提到石梓如何才華橫溢。
「如果有人發現他起用他,將來準能於一番大事。」宋白說。
「現在你不是發現他了嗎?」杜贊之說。
宋白說:「我發現他有什麼用?你發現他或許有用。」
宋雙在一旁說:「宋白要當伯樂,向你推薦人才呢!」
杜贊之當時是市委副書記,教育正是他自己分管。「我可以跟教育局說一下,讓他們留意,如果有合適的位置,提個教導主任副校長之類看行不行。」杜贊之很隨意地說。
「他可不願在學校干,去年就有人要推薦他當副校長了。」宋白說。
杜贊之想,一個中學老師,有機會當副校長不幹,想幹什麼呢?「從教師一下子提到教育局去當領導可是破格了,他有破格的條件嗎!」他笑著問。
宋白說:「他不想在學校發展,也不一定要當官,有機會出線他就高興了。」
杜贊之說:「說去說來還是不想教書,他想到什麼部門?」
「最好是機關,如果你能幫他,最好把他調進機關。」宋白說話的頻率很快,臉上的激動難以掩飾,杜贊之感覺到他這個小姨子是不是已經愛上了她的班主任?
「他今年多大了?」杜贊之間。
「大學畢業才兩年,二十多吧?」來白說。
杜贊之讓宋白問清楚石梓想到什麼部門,他說:「教師出線一直在卡,但如果你開口要辦,我就試試看吧。」
宋雙或許也意識到宋白跟她班主任有什麼事了,她在一旁說:「誰叫你做人家的姐夫?」
杜贊之突然心血來潮,他竟也問:「我想是不是這位班主任對你不錯,否則你不會這麼積極。」
宋白有點不好意思,但她嘴上說:「我們班主任對同學一視同仁,誰都說他好。」
杜贊之說:「這我相信,老師跟學生是不得有超出師生範圍的其他關係的。你剛上高三,明年才考大學,然後起碼得讀三年大專,如果是本科,甚至是四年五年,時間長著呢。」
宋雙說:「我可說不準,現在的中學生可是新潮得很。」
宋白眼睛一眨,不客氣地說:「師生戀算什麼新潮?中學生之間談戀愛也早不是新鮮事了。」
杜贊之和宋雙正是高中時談的戀愛。杜贊之望望宋雙,宋雙看看杜贊之,兩人都有點不好意思。然後三個人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石梓的父親是個戰鬥英雄,從千里冰封的北國打到鮮花遍野的南疆,既俘虜了敵人,也俘虜了一位漂亮的女游擊隊員。60年代,兩位共和國的功臣雙雙被下放農村勞動改造。在農場潮濕而陰暗的土坯屋裡,石梓來人間報到。他在這個世界露面就表現出與眾不同,開口講話比別的孩子遲近半年。父母都以為生了個啞巴。他總是睜著眼睛東張西望,彷彿要尋找什麼。脾氣又大,母親餵他東西,如果不想吃就一手推掉,一旦推不掉甚至將塑料碗搶過來再擲向母親。後來總算會說話了,但話也極少,母親說他是金口難開,他反過來說母親整天說廢話,惹得父親樂呵呵好不得意,因為父親也認為母親平時愛嘮叨,現在有人跟他站一起了。石梓有一個大姐,1977年考上首都一所全國重點大學,畢業被選送出國深造後即在國外結了婚,父母的磨難在她心上留下太多的陰影,她希望父母離開這片他們為之灑熱血而又備受折磨的土地,出去跟她一起生活。父母畢竟在這片熱土上生活了幾十年,排外思想根深蒂固,對女兒自作主張嫁給老外很不是滋味,但鞭長莫及,只好保持沉默。石梓的第一志願是工業與民用建築,卻被一所重點師範錄取,畢業後就回了漢州中學。大姐趁機做父母的工作,表示下一步連石梓也可以辦出去。大姐生孩子時,母親先出去了。父親想讓石梓出去時一起走,他不想長期跟一個外國女婿住在一起。石梓本來對出國興趣不大,但形勢如此,他終於下了決心。就在這時,他和宋白產生了一種朦朧的感情。
「還是你先出去吧。」石梓對父親說。他不但正面勸父親先出去,還在電話裡給大姐出點子,讓大姐教母親如何跟父親打電話,鼓動父親。父親在國內外兩股統戰力量的夾攻下,終於跨出國門,做了移民。
石梓剛大學畢業就帶來白這個班,還兼上語文課。宋白在班裡是鶴立雞群,說話時眼睛定定望著別人,嘴巴喜歡做個撮東西的動作,給人特別淘氣的感覺,其實她並不怎麼淘氣。老師們都喜歡她。石梓喜歡問她問題,還喜歡用一種冷冷的目光審視她,每當她意識到他看她,就故意瞪他一眼,然後做個鬼臉一笑。石梓卻從來沒有對她笑。他像生來就不會笑似的,什麼時候對誰都是一副老老實實的面孔。有一天,班裡幾個女同學開玩笑說,誰能讓石老師笑起來,就選誰做班長。幾天裡誰也沒能讓石梓笑。班會上,石梓讓大家選班長,大家都不出聲。石梓問今天怎麼啦,一個個都成了啞巴,大家都忍不住笑。宋白平時喜歡講話,今天卻只是坐著不動,同學們都開心地笑,她竟也不笑。石梓就點名:「宋白!」「到!」宋白站起來說。石梓問:「請你回答老師的問題,同學們都笑,你為什麼不笑!」「我不想笑。」宋白說。「同學們為什麼笑?」石梓問。宋白說:「因為你不笑。」石梓有點不高興:「我不笑有什麼值得笑的!」宋白說:「同學們說,誰能讓石老師笑就選誰當班長,但這幾天都沒能讓你笑,所以剛才你讓大家選班長大家就覺得好笑。」石梓不自覺笑了一下。於是同學們起哄說,就選宋白當班長。石梓住的是一幢政府沒收過來分給父母的老房子,上下兩層。他父親出國後,就他一個人住,裡面顯得空空蕩蕩。開始,來白到石梓家常常跟著一群女同學,後來才一個個減少,最後就自己行動了。學校北面有一片樹林,每天早上石梓6點半鍾就在那裡跑步,晚飯後又到那裡去散步。宋自原來不喜歡早起,上高二後宿舍裡第一個起床的常常是她。石梓和宋白單獨在一起是從他們都到那片樹林裡跑步開始的。學生和老師談戀愛是冒天下之大不違的事,他們之間只是一種心照不宣,一種默契。
「聽說你要出國了?」一天早上,他們跑步後沿著山路一直往前走,宋白問。
石梓說:「主要是我姐的意見,我從猶豫到動搖再到猶豫。」
「為什麼?」宋白問。由於跑步後血液湧到臉上還沒完全褪去,也由於內在正有一種掩飾不住的騷動,臉上泛起的紅暈像盛開的花。
「開始猶豫是考慮出去後幹什麼心裡沒有數,我姐說是讓我再讀幾年書,一面讀書一面找事做,也可以直接進我姐夫的公司。我自己還沒想好,我不願給姐添麻煩。」石梓說,「後來我媽出去了,說我姐夫不像有些老外那樣看不起中國人,我爸也準備出去,我就有點動搖了。」
「現在呢?」宋白問,「現在怎麼又猶豫了!」
石梓沒有回答。再走一會,宋白說:「現在愛國了。」說完先自己笑起來。石梓可沒有笑,他說:「現在我想等一等再說。」
宋白追問:「等什麼呢?」
石梓瞟一眼宋白臉上那兩朵嬌艷的花,冷冷地說:「出國也不是每個人都有興趣的。你呢,你對出國怎麼看?」
宋白說:「沒有考慮過,要有機會,我也許會考慮的。」
石梓說:「等你們這個班畢業高考後,我再考慮不遲。我要出去就考慮能基本上自立,依賴別人我是不幹的。」
「在還沒出國之前,你想不想換一下環境?」宋白問。
石梓說:「怎麼換?」
宋白說:「比如進機關,不再當老師。」
石梓說:「其實當初讀師範是沒有辦法的事,服從分配誰知就到了師範,想放棄可又不想再考了。」
宋白說她可以跟杜贊之說說。「如果有機會,你希望到什麼部門呢!」宋自問。
「如果真的有機會,我再考慮考慮。」石梓沒有流露出一絲喜悅,倒是來白已經喜形於色,眼睛裡也全叫高興填滿了。
沒過幾天,宋白在杜贊之那裡得到許可後,便再次問石梓的意見。
「你說我幹什麼合適!」石梓卻反過來問她,一副超然物外的姿態,好像現在談論的問題與他毫不相干。
宋白不假思索地說:「你當初不是要學建築嗎?你就到建委去,以後有機會就好好改造這座市裡,漢州實在太糟糕了!你的性格也適合搞規則設計,圖畫得又漂亮。」
石梓用鼻子一笑:「外行。」
宋白說:「大不了去進修一下,依我看你幹什麼都行。」宋白是心血來潮隨便說出來的,但正是宋白的這次心血來潮,使石梓選擇了市建委。他自己不懂選擇什麼部門,也不知道什麼部門易進什麼部門難進,怕自己的選擇增加杜贊之的麻煩。
事實上,石梓這個被動的選擇正好讓杜贊之感到為難。建委主任賀奇才40出頭一直幹到50出頭,前兩任市委書記要調整他,常委會開過之後,上面說情的電話就跟著來了,建設系統的上級領導打電話,上級分管建設系統的黨委政府領導也打電話,因此他堅如磐石,誰的賬他也不輕易買。尚維有跟他關係好點,但市長梅初山卻從來不正眼瞧他。石梓要進那裡都好辦,就是這個賀奇才讓杜贊之心裡發怵。但杜贊之不好說,只能硬著頭皮試試看。
有一天,邊皂德說要請杜贊之吃飯,杜贊之突然想起他跟賀奇才關係很好,便問:「聽說賀奇才跟你關係不錯?」
邊皂德說:「我跟他是多年的朋友了。」突然若有所悟,「有什麼事要辦的嗎?如果有什麼事,我可以跟他說。」
杜贊之說:「也沒有什麼事,聽說他架子不小,書記市長找他辦事都要看他的眼色。」
邊皂德說:「他這個人脾氣是有點怪,但只要捋順了老虎鬚,他的事最好辦。」
杜贊之裝出無所謂的樣子。
「讓他今晚一起吃飯吧?」邊皂德說。見杜贊之沒有反對的意思,馬上打了賀奇才的呼機。
吃飯的時候賀奇才對杜贊之很是恭敬,主動替杜贊之和邊皂德斟茶倒酒,杜贊之反而有點不好意思。杜贊之覺得,人與人之間在沒有利害衝突之前,其實都是互相尊重的,這個在市裡遭到不少人指責的賀奇才其實也是個很可愛的人。當然,杜贊之懂得,像賀奇才這種處境的人,最希望結交有實力的朋友。
喝過幾杯之後,杜贊之間起建委的工作情況,賀奇才講著講著就憤憤不平起來,一邊訴說他在漢州如何勞苦功高,一邊聲討某些人出於見不得人的目的如何整他,還說城市建設差不是他的責任。「一屆領導一次規劃,想怎麼改就怎麼改,誰大誰說了算,誰來當建委主任也不會好到哪裡去。」賀奇才說到激動時就主動問杜贊之有什麼事要辦,有什麼人要安排,趁他還在建委。他說:「現在沒有幾個單位有空編的了,建委目前還有,社書記你有什麼人要調,你只要跟我說一聲就行了。」
杜贊之說:「建委是專業性比較強的部門,一般人迸去也不適合,不久前有人向我推薦一個中學教師,說他如何有才能,而且還看中建委,這事我還在想,中學教師進建委怎麼行?」
賀奇才說:「誰說只有學建築的才能進建委?建委現在幹得好的個個都是半路出家。」
邊皂德說:「說你行就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這句話說了多少年了,就那麼回事。」他一邊嚼著豬鞭一邊說。每次吃飯他都要點一個鞭溪,不是豬鞭就是牛鞭,他說他現在什麼都不缺,就缺賊力。
杜贊之見他嚼得津津有味,說:「老邊吃老鞭,不是自個吃自個嗎,痛不痛?」
邊皂德笑,賀奇才也笑。
「只要教育局肯放人,其他事我負責。」賀奇才說。
「杜書記管教育,讓教育局放人不容易嗎?」邊皂德說。
「教育局這邊問題不大,要有麻煩就在建委這邊,我知道想進建委的人很多。」杜贊之說。
賀奇才捧起酒杯跟杜贊之碰了碰說:「你寫個名字給我。」
杜贊之喝完這杯酒,馬上將石梓的名字寫給了賀奇才。
學期結束後,一紙調令發下來,石梓順利到建委上班了。
杜贊之以為,石梓上班後會讓來白領著到他家拜見他,他自己也想見見這個小姨子崇拜的人。但石梓一直沒到他家去。
石梓調進建委以後,賀奇才經常與杜贊之聯繫,杜贊之對他也非常客氣。
「石梓幹得不錯。」賀奇才第二次跟杜贊之一起吃飯,主動對杜贊之說,「是個難得的人才,我準備讓他干副股長。」
杜贊之說:「讓他幹什麼是你的事。」
兩個人一個是討人情,另一個是順水推舟。水平高的領導表達自己好惡往往模稜兩可,讓你自己去揣摸,摸準了他高興,摸不準他也不說,只是心裡不自在,你以後要辦什麼事可別再找他了。
賀奇才一年內給石梓動兩次,讓石梓干了正股長。他還跟杜贊之說,石梓干股長還是屈才,有機會可以考慮進建委領導班子。杜贊之說:「你跟我說沒有用,具體管幹部的是組織部。」賀奇才是投石問路,杜贊之是隨機點撥。賀奇才便找組織部和分管組織的副書記提建議。
組織部做出提拔石梓的方案後,杜贊之要見見這個年輕人了。有一天,市委其他領導都不在,杜贊之讓辦公室副主任容棋——當時他還是副主任,通知石梓到他辦公室來一下。按一般的情況,市委辦要找一個科級領導幹部,只要在市區,10鍾內就應該到了。現在是市委副書記要找一個股級幹部,可是,石梓20分鐘還沒有到。容棋電話催一次便跑到杜贊之辦公室向杜贊之解釋一次。杜贊之若無其事地說,不用催他,他有空就來一下,沒空改天也行。容棋離開後,杜贊之給宋白打了個電話,那時宋白正在家裡度假,他開玩笑問宋白:「你平時找石梓,他幾分鐘內趕到?」
宋白沒有直接回答杜贊之的問題,她說:「你有什麼事找他我可以給他打電話,他會馬上過去的。」
杜贊之想,戀愛中的青年男女,尤其是掌握主動權的一方找另一方,那當然容易,但他找就不一樣了,領導跟戀人畢竟不是一回事。他說:「你跟他聯繫一下看他在幹什麼,然後告訴我就行了,不要提我找他的事。」杜贊之放下電話不到3分鐘,宋白打來電話說:「石梓正在地裡做工,他跟我說杜副書記找他,他說剛處理完一個工地,很快就到了。」
石梓走進杜贊之辦公室,雖然表示了歉意,但理由也很充分,他說有攤事還有點尾巴,他走了就得一幫人在那裡等。要麼讓市委副書記在這裡等,要麼讓工作人員在那裡等,石梓選擇的是前者。杜贊之開始有點不高興,但想想覺得石梓做得對。杜贊之在心裡問,如果是宋白找你你也這樣嗎?嘴上說:「工作這樣負責任,難怪你們主任那麼看重你。」石梓個頭比杜贊之高出一點,但身子單薄得多,樣子有點酷,宋白就是喜歡他酷,現在的女孩,聽說就喜歡酷男孩,以為酷就是成熟。杜贊之故意跟他面對面坐著,宋白說他靦腆,杜贊之可看不出這一點,杜贊之覺得這小子沉默中有一種別人不易發現的剛毅。他不主動說話,但問他什麼,回答得很機智,不少人包括一些部門領導在他面前也會常常語無倫次——儘管他從來是與人為善,不大批評人,而這個畢業沒幾年的大學生卻顯得泰然自若。
杜贊之不著邊際地問他一些話,石梓一下子不得要領,只是簡單地回答,像學生回答老師的問題。
杜贊之說:「建委情況是比較複雜,但你是聰明人,相信你會幹好的。」
石梓說:「建委班子內部不團結,我們下面工作很不好做,說不定就得罪了哪一個,這種情況不知市委是否知道!」
杜贊之說:「不會不知道的,幾個主任之間互相通氣不夠。所以近期市委準備對建委班子作個別調整。」
石梓沉默著像個局外人。
杜贊之說:「近期組織部可能要下去瞭解一下你的情況,你知道就行了,現在的事挺複雜,年輕人應該少講多做,要多動腦筋。」
石梓點點頭。
杜贊之站起來伸手跟他握了握說:「你忙去吧。」
宋雙說請石摔到家裡來吃頓飯。宋白說:「現在他不一定願意來。」宋雙說,你跟他說,如果他不願來就算了。那天杜贊之一整天呆在家。宋白跟石梓說,想不到石梓一口就答應了。但石梓剛進杜贊之家,杜贊之就接到容棋的通知,說地區有領導來漢州,要他出去陪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