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包車總算停下來了,剎車的感覺使杜贊之從往事的追溯中清醒過來。
是到了吧?將他「規」到什麼地方呢,是地區賓館還是其他什麼賓館?不會是很差的地方吧?他可是一個市委書記,組織上可以懷疑他有問題,可以「兩規」他,但是,在沒有足夠的證據說明他有問題而「批捕」他之前,他這個市委書記還會有相應的待遇吧?他睜開眼睛,車門已被拉開,強烈的陽光照進來,他的眼窩感到一陣刺痛。
「杜書記,請下車。」瘦長男子在他身後說。
杜贊之突然覺得這個聲音很噁心,尤其是那個好像故意拉長聲調加重語氣的「請」字。杜贊之恨不得扇他一記耳光。他今天不知為什麼總喜歡上火,平時他是不輕易發脾氣的,他時時提醒自己,當領導的一定要做到喜怒不形於色。他使勁眨眨眼睛,在心裡歎了一口氣。
賓館看上去還不錯,門口上還有武警站崗。杜贊之不知道那是什麼賓館,他好像還沒有到過這裡。他馬上意識到自己剛才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他怎麼不注意汽車走的路線?他甚至懷疑這地方已經不是漢南地區,他給他們拉到漢南地區以外的什麼地方來了。
不像出訪,下車就有人迎接;不像開會,秘書先去問會務組房間安排在哪裡,然後再折回來帶他;也不像出差,他就坐在車上等秘書安排好房間再來請他下車。坐在杜贊之前面的人下車就直接走進大廳走近電梯。杜贊之還是被他們故意地夾在中間,彷彿擔心他要逃走似的。跟在杜贊之後面的是那個瘦長男子,這傢伙是什麼級別的官,架子比他這個市委書記還要大!下榻賓館的人似乎不多,電梯正閒著,他們幾乎不用等待,就進了電梯。
杜贊之這回吸取教訓了,他注意被摁的樓層數,他要知道住進的是幾樓幾號房。走出電梯,他們就直接向既定的房間走去。服務員沒有像對待其他賓客一樣問住幾號房之類,也沒有跟著他們去開門,倒是通道上站著的一個武警看了看杜贊之。杜贊之感到納悶,怎麼樓層也有武警,這裡住了什麼大官?但他似乎馬上就明白過來了,也許這些武警是紀委讓他們來的。到了,818.這就是「兩規」他的地方。「8」不是發嗎?818,發一發,是讓他到這裡來發一發,還是他到這裡來讓別人發一發?站在三人房床與床之間的通道上,杜贊之尷尬地等待著,他該坐下來嗎?他兩腿還有點軟,他想坐下來,但他該坐床呢還是該坐沙發?房裡只有兩張沙發,而他們是5個人。多年來的尊貴在這幾個陌生面前竟蕩然無存,人也真是可悲!
「杜書記你坐。」瘦長男子走到沙發邊指指旁邊的另一張沙發說,樣子還算客氣。
這傢伙還記得我是市委書記。杜贊之想,如果他們都禮貌地稱他「書記」,那說明他這個市委書記的性質還沒有變。但回頭一想又覺得不一定是那麼回事,許多退休多年的主任局長,人家還不一樣稱官名?他這是自作多情。
在杜贊之沒有走過去坐下之前,瘦長男子自己先坐了一張,其餘3個人則在床上坐下,臉向著杜贊之和瘦長男子這邊。
杜贊之坐的沙發背靠著窗,他視野裡是三張床,兩個床頭櫃,一張寫字檯,一部電視機。那3個坐在床上的男人,一個身材不高,但還長得壯實,年紀比壯贊之稍大;一個年紀跟杜贊之差不多,肥頭大耳;一個臉皮很白,不像本地人,最多不過30歲,他就是剛才坐在司機位置上的那個青年人。瘦長男子坐在杜贊之右邊,杜贊之看看他。杜贊之覺得這傢伙眼睛裡閃著一種憂鬱的光,但又不像是同情他,人家為什麼要同情他呢?杜贊之坐下後即調整好心態和情緒,他知道,既然地區紀委將他「兩規」,說明肯定掌握了一些有關他的情況,肯定有人告他的狀,而且告的不是一般的狀,按規定,地區紀委「兩規」處級幹部要報告地委主要領導,現在地區沒有正書記,地區行署也沒有正專員,負責漢南地區全面工作的是副書記賈沙,一位接近退休年齡處事十分謹慎的老頭子,如果地區紀委沒有一定的根據這個老頭子會同意「兩規」他嗎?當然,這事主要還是地區紀委的意見,跟市紀委「兩規」科級幹部的情況一樣。杜贊之想,接下來將是一場較量,但他不知道對手怎麼樣。坐在床上的3個人有兩個眼神都游離不定,杜贊之看不出他們兩個有多少斤多少兩,那個肥頭大耳的傢伙長得像頭豬,估計也沒有什麼料,旁邊的那個瘦長男子身上雖然沒有幾兩肉,但話音裡有一種威懾力,他怕的就是這個傢伙。跟他較量的將是他們4個嗎,還有沒有其他人?賈沙那個老頭子會見他嗎,地區紀委的領導會見他嗎?
瘦長男子咳嗽一聲,打斷了杜贊之的胡思亂想。
「杜書記,根據群眾反應,地區紀委常委會議研究並報經地委同意,決定通知你來,讓你向組織說清楚你的問題。」瘦長男子一字一句機械地說,他說著看看坐在床上的3個人,「這是地區紀委常委趙堅同志。」——那個比杜贊之年紀稍大的人點點頭,「這是張主任張東明。」——那個肥頭大耳的傢伙翻著白眼看了看杜贊之,態度很不友好,「這是許科長許可同志。」——青年人欠欠身點點頭,「他們先跟你談,希望你好好配合。」接下來還向他宣佈了幾條紀律。
趙堅補充介紹瘦長男子說:「這是我們呂主任呂國標,也是地區紀委常委。」
杜贊之從來沒有見過他們,或者見過但沒有印象,地區紀委他就認識幾個正副書記。他們幾個按理應該出來跟他見個面吧?但也很難說,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現在他這個市委書記已經是「兩規」對象,說不定不久將成為階下囚,躲之還惟恐不及,還會見他嗎?見了又說什麼呢?向他透露消息?抑或讓他交待問題?
呂國標站起來,向杜贊之伸出手握了握,跟趙堅和許可示意一下,即出去了。呂國標的兒子大學畢業面臨雙向選擇,他這幾天都為這事奔走。
杜贊之握過呂國標那只乾枯的手,手上彷彿粘了呂國標什麼似的,膩膩的讓他產生一種感覺,好像上面帶有什麼信息,但他又說不清那信息到底是什麼東西。
呂國標剛跨出門口,張東明跟趙堅說了句什麼,也出去了。這幾天他手氣不錯,昨晚幾乎贏了一個月的工資,今天那幾個牌友呼了他多次,他的心早到牌桌上了。
趙堅站起來伸伸腰,走到呂國標剛才坐過的沙發邊,說:「我們開始吧。」沙發上面一定留有呂國標的屁股溫,趙堅迫不及待地坐上去。杜贊之想,如果呂國標也像他一樣屁股下有痔瘡,那就有意思了,他一直以為他的痔瘡當初就是坐別人剛坐過的地方而傳染的。
許可也從床上站起來,將寫字檯下的圓凳搬出來坐在寫字檯前,做好記錄的準備。
「我們開始吧。」趙堅又說一次。他在沙發上坐下之後再將沙發移了移,讓杜贊之跟他形成面對面的架勢,然後問杜贊之叫什麼名字,是男是女,什麼時候出生,何時入黨,工作單位,家庭成員等等,杜贊之覺得很滑稽,但還是一一作了回答。許可認真地記錄。杜贊之問他用不用重複說一次,許可說不用了。這一切問完後,趙堅才說:「杜書記你說吧,這幾年裡你做過什麼違紀的事,請你回憶一下。」
杜贊之想,這樣向別人提問題本身有沒有違紀?如果人家沒有做過違紀的事呢?怎麼能一開口就要人家說自己違紀的事?他懂得這是辦案人員的慣用伎倆,這種辦法用在別人那裡也許行得通,但在杜贊之這裡,很難佔到便宜。
趙堅見社贊之遲遲不開口,又說一次:「請你回憶一下。」
杜贊之雖在車上閉著眼睛躺了一下,但這時精神還是不好,他想提出讓他休息一下,但估計希望不大,他知道,「兩規」對象都不可能得到休息,不論是白天還是晚上,辦案人員隨時要你回答問題,往往你剛躺下就被叫起來,搞得你精疲力竭精神崩潰,像小孩子一樣,人家問什麼就回答什麼。這就是辦案人員的策略。據說上級紀委「兩規」某個領導時,這個領導問憑什麼,他說他自己就是監督執法的,怎麼不知道有這種規定。辦案人員說,那是黨的規定,問他是不是黨員,他便啞然。杜贊之過去聽了覺得好笑,現在竟然輪到自己頭上了!
趙堅望著杜贊之,見杜贊之半天不說一個字,又啟發說:「你是一個管近百萬人的市委書記,紀委也不會輕易『兩規』你,政策你也懂,你還是爭取主動好。」
杜贊之看了看趙堅,說:「老趙,我想向你們提個要求。」他想直呼趙堅的名字,但覺得那樣對人不夠尊重,而稱「趙常委」,好像又太生硬,最後就稱「老趙」,他覺得這樣比較得體。過去讀《阿Q正傳》老是搞不懂趙大爺為什麼非要稱阿Q為「老Q」,現在一下子就明白了。心裡在看不起自己的同時,總算體驗到了趙太爺的心境。
趙堅不假思索地說:「有什麼要求你說吧,能答應的我們也會答應你。」
杜贊之望著趙堅說:「這事太突然,我一時真給弄懵了,你看能不能給我靜一靜,讓我想想是否有過什麼問題?」
趙堅猶豫著,他轉過臉望了望窗外,像是不想給杜贊之看著他,又像是承受不了杜贊之那雙大眼睛裡流露出來的可憐。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事,妻子正在跟他鬧彆扭,他今早從家裡出來時對她說:「中午我不一定回來。」妻子正眼不看他。現在,既然回到地區了,有空就先回去一下吧。
杜贊之憑著自己的直覺,發現了趙堅的心神不定,他知道趙堅已經不是他的對手。但是他並沒有表露出半點的驕傲和得意,反而更誠懇更低調地說:「你們的規矩我懂得,在市裡紀委的同志辦案也常向我講這方面的情況,你們有你們的難處,如果確實不行也不要勉強,我知道你們辦案往往要搞突然襲擊讓對手措手不及。」說完深深打了個哈欠,做出很累的樣子。
趙堅那雙游離的眼睛轉到許可身上,他問:「小許你看呢?」
許可伏在桌子上等待著記錄杜贊之的供詞,趙堅問他,他就轉過身來。他說:「如果沒有人反映,組織上也不會找你。」他說著搖搖脖子,打一個不大的呵欠,那是寫東西的人無從下筆時常見的動作。許可打完呵欠,拿眼睛對著趙堅。那意思是:我們也累了,你看吧?
杜贊之從許可臉上的神態和眼神可以看出,趙堅剛才徵求他意見,他顯得很有面子。本來這種事趙堅說了就算了,這裡趙堅肯定是主角。
趙堅再看看杜贊之說:「休息就休息一下吧,好好回憶一下,爭取盡快將問題講清楚。」許可將記錄給杜贊之看,讓他在上面簽字蓋指模。杜贊之看記錄,上面除了一些基本情況外,就只有趙堅和他的一問一答,並沒有實際內容,杜贊之看一下就在上面簽字蓋指模。
「工作這麼多年,第一次簽這種字,蓋這種指模,有一種要將自己賣掉的感覺。」杜贊之說,有點自嘲的味道。
趙堅對許可說:「你在這裡,我有點事出去一下。」就回家去了。
杜贊之總算有機會喘一口氣,但心裡馬上又亂糟糟的,房裡寂靜得可怕,只有空調的送風聲吱吱地響。下午的太陽很好,但被茶色玻璃無情地隔在外面了。杜贊之覺得身後涼泌泌的。自從看到地區紀委的「兩規」通知,他就開始冒汗,當時精神高度緊張,注意力都集中在其他地方,現在稍稍鬆弛下來也慢慢真正冷靜下來,給空調一吹,才知道自己的內衣早濕了。杜贊之想要換衣服,可現在哪有衣服啊?他的小車上放著一個簡單的行李箱,裡面裝有他臨時出差要用的衣服,該洗時他就拿回家讓宋雙洗。要是在平時,只要他跟秘書或者司機說一聲,衣服便從車上拿下來,可現在他跟他們隔絕了。將就吧。杜贊之脫去襯衫長褲,進衛生間用賓館的毛巾擦了擦,回來就躺到床上。許可已經閉上了眼睛。機關裡的人習慣午休,許可也累了。一個古怪的念頭突然在杜贊之的腦子裡產生,要是許可真睡著了,他可不可以逃走?外面站崗的武警會不會攔他?杜贊之為自己居然會有這麼愚蠢的想法而羞愧,既然人家能將你叫來,肯定不輕易讓你逃跑得了,門外站崗的武警就是專門看守他們這類「兩規」對象的。當然,如果是殺人犯,反正一死,逃跑或許還有一線希望,可他還是市委書記啊,誰敢下結論他有問題了?不少被「兩規」過的領導出去後不是一樣做他的官?
杜贊之本來想好好睡一覺,但哪裡睡得著?他想,睡不著也好,現在可不是睡覺的時候,他要好好想一想可能是哪裡出了問題,出了什麼問題。等一會趙堅會來,許可也會醒過來,他要向他們講清楚他的問題,他真的會有什麼講什麼嗎?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還是坦白從嚴抗拒從寬?在經濟方面,貪污挪用容易查,但行賄受賄,如果是一對一,只要有一方不承認,怎麼下結論?講了就有問題,不講就沒有問題,這不是坦白從嚴嗎?在女人問題上也是這樣,除非雙雙在床上給抓住,否則也很難下結論,你說我跟你有過什麼關係,我說你什麼目的沒有達到就誣陷我,只要我一口咬定,誰還能怎麼樣?
下午梅初山在幹什麼呢?梅初山這兩年跟他的關係一直很微妙,他被「兩規」,梅初山心裡高興吧?下午,市裡肯定有不少人知道他挨「兩規」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種事比壞事傳得還要快,用不了半天時間,整個漢州都家喻戶曉了。地區紀委掌握他什麼情況了?他真的不能出去了嗎?
宋雙知道他挨「兩規」後會怎麼樣呢?兒子杜克遠在國外,知道這個消息不會很快。姐姐杜贊英是這個世界上最擔心他的人,身體又那麼脆弱,一旦得知他的事,她怎麼承受得了?
任在娜呢,她也一定給嚇壞了,人家會找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