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下班後機關裡的人都下班回家了,白忠誠下班沒有回家,因為他已經沒有家了,所以他又在辦公室裡打開電腦搞起了創作。最近他手裡的長篇已經寫到了高潮,隨著故事情節的發展、人物性格的張揚,他的創作情緒也隨之進入了亢奮的狀態。他時常為小說中人物的喜而喜,悲而悲,怒而怒,哀而哀。他還時常夜不能寐,好像整個一個人都變得癡迷了一樣。他過去看過外國一位著名作家談自己創作體會時說過這樣一句話:當你的情緒近乎變得癲瘋的時候你的作品也就標誌著成功了!現在,他自己似乎也達到了這種癲瘋的地步。白忠誠切身體會到,真情感悟到,創作不僅是一種身心的投入,也是對自己感情的傷害。
敲著敲著,白忠誠突然停下了手指,抑制不住內心的情緒,他仰起面孔,無聲的淚水奪眶而出。是什麼原因讓白忠誠如此的忘情、如此的傷感呢?原來他寫到了這樣一個情節,這是根據他自己的一次親身經歷而創作的情節。
一年冬天,白忠誠從外地出差回來,他下了火車以後已經是深夜了,天上飄著雪花。從火車站開往他家的那路公交車已經停班了,他只好頂風冒雪步行著往家趕。馬路上行人很少,偶爾有幾個騎車人從他身邊急駛而過。風雪中的夜都市在寒冷中變得凝固了,顯得沒有生氣了。在離他家不遠處有一個菜場,當他路過那個菜場的時候,他忽然聽到從路邊的一個什麼地方傳出有人講話的聲音。白忠誠覺得很奇怪,路邊也看不到人,可這講話聲音又是從哪裡傳出來的呢?於是,他好奇地停下腳步循聲尋找。最後他看到菜場面前的馬路旁停放著一輛平板車,車上裝滿了大白菜,大白菜上面蓋著一床棉被,被子上積滿了一層厚厚的冰雪。講話的聲音是從平板車下面傳出來的,原來板車的下面還睡著人。
「爸,太冷了,我們把菜上的被子拿下來吧!」一個小女孩的聲音。
「乖孩子,再堅持一下就天亮了,人凍一凍不礙事,菜要凍壞了,明天就沒人買了!」爸爸對女兒說。
藉著昏黃的路燈,白忠誠看到平板車下父女倆依偎著蜷縮在一起,他們兩人身上披著一塊塑料布,那被凍硬的塑料布被一陣陣寒風刮得嘩啦嘩啦直響。
白忠誠離開這對在風雪中露宿街頭的父女心情沉重地回到家裡。家裡妻子仇小紅為他打來了暖腳的熱水,並打開了房間的空調。可是,那一夜白忠誠睡在床上心卻始終也熱不起來,他一閉上眼睛就會想到那對賣菜的父女。
這已經是好多年前遇到的一件令白忠誠悲天憫人的事情,白忠誠過去在創作中多次想把它寫出來,但最後都沒有寫出來,其主要原因是他的思維一聯想到這件事情,他的筆一觸及到這件事情,他的情緒就不能自已,最後不得不放棄。今天,他終於寫出來了,雖然文字不長,情節也很簡單,但他手指敲得很艱難,也很沉重。那手指敲擊鍵盤,就彷彿一次次一下下敲擊著自己的心靈而感到震顫!
白忠誠按捺不住心中起伏不平的心潮,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在辦公室裡來回走動著。他看了看牆上的石英鐘,已經是10點了,這時他才感覺到自己的肚子已經餓得發慌了,於是他關燈鎖門走出了辦公室。
晚上9點以後的都市是現代都市的夜市,夜市與白市比,比白市還要繁華,還要喧鬧,還要多姿,還要多彩。白忠誠騎著自行車行走在夜市中,街道兩邊的霓虹燈爭奇鬥艷,馬路上的人流車流,川流不息。
白忠誠過去跟仇小紅逛過幾次夜市,他發現夜市真正的亮點、看點、賣點,不是在大商場、專賣店、大酒樓,而是在小市場、小吃鋪、大排檔,尤其是大排檔。大排檔,你別看它廚具設備十分簡陋,操作程序十分簡單,製作水平十分粗糙,衛生條件十分糟糕,但是生意卻是十分紅火。大排檔之所以在城管部門屢次整治中、清理中、打擊中,依然保持著強大的生命力,經久不衰,頑強生存,最根本的原因,他所經營的都是小吃,而且都是很有特色,很有風味的小吃。什麼叫風味小吃?風味風味,必須要有風才有味。大排檔為什麼都是在露天,就是得天時、地利、人和。
想到大排檔,白忠誠肚子餓得就更厲害了,他一邊騎著車子,眼睛一邊瞄著馬路兩旁的大排檔。突然,一陣誘人的油香味飄進白忠誠的心肺,白忠誠停下車來,一看,是一家正宗蘭州拉麵的大排檔,白忠誠支好自行車,在一張空桌前坐了下來。
在白忠誠老家東北,雖然也是以麵食為主,但做的麵條都是用棍壓、用刀切,而西北人就不了,人家一不用棍,二不要刀,就憑兩隻手就能把一團面拉成一根根比粉絲還要細的麵條來。白忠誠看那些信伊斯蘭教的小伙子做拉麵時,簡直就比看一場魔術大師作精彩的表演還過癮。白忠誠有一個特點,凡事他都注重過程,不太注重結果。他認為過程是一種奮鬥、一種投入、一種付出。一旦結果出來了,奮鬥、投入、付出也就隨之終止了。他認為,奮鬥、投入、付出是人生的價值,結果不是人生的目標。就像他創作一樣,作品發表了、出版了,別人都認為他這時候一定有成就感,甚至還有人敬仰他,崇拜他。而恰恰相反,白忠誠卻感到很悲哀、很無奈。因為他認為他最美的時候,最瀟灑的時候,不是在他作品發表、出版的時候,而是他苦思冥想,伏案創作的時候。一個人的氣質,一個人的風度,一個人的精神,一個人的境界,最美、最靚、最高,應該是在他最痛苦,最困難的時候,而不是在他獲得榮譽,擁抱鮮花和品嚐美酒的時候。
不一會兒,一碗冒著蒸蒸熱氣,飄著蔥花油香的蘭州牛肉拉麵端到了白忠誠的面前。白忠誠真的餓壞了,他低下頭呼呼啦啦地吃了起來。
這時,一輛黑色的轎車在白忠誠坐的大排檔路邊停了下來。車門打開,羅廳長從裡面走了出來。
「小白!」羅廳長邊向他走來邊向他打招呼。
白忠誠猛抬頭,一看是羅廳長,趕緊站起來,嘴裡一邊含著面一邊含糊不清地說:「羅……羅廳長……」
羅廳長走過來,他一邊用手按了按白忠誠的肩胛,一邊拖了一張凳子坐了下來,說:「我路過這兒,看到你在這裡,於是就停下來,我是特地來向你表示熱烈的祝賀和親切的感謝的呀!」
白忠誠驚愕了!本來羅廳長在小車上能停下來看他,跟他打招呼,這就夠他驚愕了,現在,又是熱烈祝賀,親切感謝,這就更讓他在驚愕之中不免又感到非常困惑了。白忠誠一邊把嘴裡的麵條嚥下肚,心裡一邊想:「我有什麼事值得羅廳長要向我熱烈祝賀和親切感謝的呢?」
這時,羅廳長打開提包,從包裡取出一本書,對白忠誠說:「小白,謝謝你送給我的這本小說!」
白忠誠這才恍然大悟,這本長篇小說《機關》是羅廳長通過肖寧跟他要的,他又通過肖寧送給羅廳長的,原來羅廳長是為了這本書向他表示祝賀和感謝的呀!白忠誠沒說話,他不知道說什麼話好。
羅廳長指了指《機關》感慨地說:「這本書我是出差在路上讀完的,讀完以後,我不禁思緒萬千,浮想聯翩。我認為這是一本開展反腐倡廉教育不可多得的政治教材。《機關》不僅主題鮮明,故事生動,語言詼諧,而且貼近生活!」
白忠誠站起身想向羅廳長解釋什麼,羅廳長立即又把他按了下來,說:「小白,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是不是機關有人對號入座?是不是過去有的領導也對號入座?對號入座是好事,說明你的文章寫得好,寫得有水平,使文學達到了宣傳教育的功能!」
白忠誠站起身又想說什麼,羅廳長又把他按下去繼續說道:「小白,我剛才在車上還想,應該建議廳機關黨委向機關全體黨員推薦你的《機關》這本書,作為近期向黨員開展主題教育活動的一本政治教材!」
這時候白忠誠再也坐不住了,再也忍不住了,他懇切地說:「羅廳長,謝謝您對我這部拙作的錯愛,我請您千萬不要把它作為機關黨員學習的政治教材,我現在惟一的希望就是大家能把《機關》當作是一部純屬虛構的文學作品看待就行了!」
羅廳長馬上說道:「小白,你也不要太悲觀呀!我可以負責任地對你說,只要我在這兒當廳長,絕不會有打擊報復你的事情發生!」
聽了羅廳長這句話,白忠誠很震動,也很激動,更是很感動。一震動、一激動、一感動,而且這又是突然飛來的震動、激動和感動,所以震動、激動和感動得他不知說什麼好。
羅廳長面帶敬慕和謙遜的神情說:「小白,實話跟你說,我從小就有當作家的夢想,如果現在有人問我最崇拜的人是誰,我會明確的、毫不猶豫地告訴他,那就是作家!」
羅廳長有力地握了握白忠誠的手說:「好了,今天我們就說這些,你趕快吃飯吧,以後我們抽時間好好地、痛痛快快地聊一聊!」
說罷,羅廳長把《機關》放進提包裡,向停在路邊的小車走去。
白忠誠騎著自行車向輪渡碼頭駛去,他此刻心情非常愉悅,心境也特別明亮,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羅廳長能對他的《機關》有著如此的厚愛,並能給予如此之高的評價。在白忠誠的心目中,過去他總認為在機關只有肖寧和王思兩人是他的知音,根本不會想到廳領導能對他的創作意境高山仰止,對他的創作才華代為說項。白忠誠心想,這當官的也跟做人一樣,說一樣什麼都一樣,說不一樣連一點也不一樣。這個羅廳長不就是跟前任老廳長不一樣嗎?至於什麼把《機關》當作機關黨員政治學習的教材,反腐倡廉的課本,這些他白忠誠一點奢望都沒有,只要大家能把《機關》作為是一部文學作品來對它、讀它、分析它、批判它,而千萬不要對號入座,他也就心滿意足了。白忠誠真沒有想到羅廳長還是他的文學知音、文學之友,他想,今後在他手下工作,在這種環境下搞業餘創作,那簡直真是太美、太好、太棒、太酷了!
人一高興勁就來了,白忠誠腳下的自行車騎得幾乎都要飛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