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名叫腰窩子的一個小山村,天荒地老的好像遠離文明又回到了洪荒時代,實際上離日漸繁華起來的古城不過七八十里。剛來這裡的時候,望著山坳裡依勢高低錯落的一片片土坯房和石拱窯、土窯,趙廣陵真的沒法想像,離開古城不過幾個小時,好像竟然跨越了幾個時代,他穿過的不是彎彎山路而是超越三維空間的時光隧道,也叫什麼蟲洞的?送他下來的還有雲躍進區長和上任不久的副書記齊秦,雲躍進老實告訴他,在古城工作快一輩子了,他也還是第一次來到這個村。百八十口的村裡人幾乎傾巢而出,大人小孩的眼睛都那麼茫然又那麼好奇,圍成一個一個圈,好像在觀看突然降臨的一群外星人。這次下鄉扶貧,對於趙廣陵來說,的確是一個艱難而大膽的決定。一個有職無權的副主任,整日坐在辦公室裡抄抄寫寫、迎來送往,這種枯燥的日子他已經過夠了。閻麗雯的離去,對他的打擊無疑也是巨大的。一間單獨的容易脫離群眾的辦公室,一間形影相吊的單身樓宿舍,像常中仁這樣一夥熟得不能再熟了無新意的面孔,這種環境他必須改變。南上、外出的同學常常來信,令人振奮的消息不斷傳來,廣州的一家化妝品公司誠邀他出任業務主管,海南的一家商學院則聘他擔任MBA專業教授,連聘書也發來了。拿著大紅的聘書,他去找魏剛商量,誰知劈頭就挨了這位老同學一通訓。你以為,當一個市委政研室副主任是容易的嗎?常中仁也是大學畢業,在古城已混了二十年,至今還不過是個副科長,秘書長會議決定讓他接替齊秦當秘書科長,市委組織部至今還沒批呢。教授是什麼?教授教授,越教越瘦。業務主管?更是狗屁。據我所知,一個公司,這種主管起碼有幾十個,而且走馬燈似的天天換。你這主任呢,是正經八百的官員,而且剛剛開頭,剛剛起步,只要一門心思地幹,將來書記、市長都等著你呢……魏剛官做大了,脾氣也隨之見長,說出話來便總是橫得很。哼,他的話根本不足憑信!但是一想到一旦離去的種種苦惱和麻煩,卻不禁沉思起來,正所謂上船容易下船難,所謂選擇不過是環境逼迫下的被動選擇,誰叫他已經走上這麼條不歸路了呢?好在機會終於來了,市委決定組織扶貧工作隊,加速全市貧困鄉村的發展步伐,時間至少一至兩年,他立刻第一個報了名。
趙廣陵這個組,一共只有三個人,共包著四個村,所以長期留守在腰窩鄉政府的只有他一個人了。
小小的山區鄉突然來了這麼多大人物,立刻過年似的熱鬧起來。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一隻羊,現場開腸破肚,一股新鮮的血腥味立刻瀰漫了整個鄉政府大院。如今快兩年時間過去了,趙廣陵鼻子裡還似乎有一種腥乎乎的感覺。一個四合院,三排石拱窯,每孔窯門口掛著個或大或小的牌子,院中間停著輛半死不活的微型車,這就是鄉政府了。原來的鄉書記調走了,新的還沒有配,聽說議過幾個人都嫌這裡窮不想來,只好由鄉長主持工作了。鄉長姓侯,剛從部隊轉業回來,在部隊據說是修理工出身,對於修理汽車有股子著迷的熱情,一天到晚總蹲在那輛微型車旁邊,大大小小的零件拆下來又裝上,汽車便突突地怪叫幾聲,屁股後面冒出一縷青煙。有時叫幾個人在後面推著,吱吱嘎嘎在院裡溜彎子。只是一年下來,這輛車只出動了兩次,一次是魏剛發動市委幹部捐了幾千冊書,侯鄉長興奮地發動了微型車去拉書,結果剛走到半路就垂頭喪氣回來了,又從村裡招了輛小四輪,才把趴窩的微型車拽回來。還有一次是送侯鄉長回縣裡開會,去的時候好好的,趕回來的時候侯鄉長已換了摩托車,微型車卻進了他兄弟開的修理廠,結果鄉政府又白花了好幾千塊錢修理費。全鄉十幾個幹部,還有七八個臨時工,除了廣播員兼話務員小米,一個清清秀秀的小姑娘,人人都豪飲擅酒,古城酒廠63度的劣質高粱白人人能喝一斤多。殺完羊燉好肉之後,煙熏得像刷了一層黑油漆的廚房裡擺起兩張八仙桌,原木做的,桌腳上還依稀可見「××年楊記「的字樣,兩大盆熱騰騰香噴噴的燉羊肉已經張開了歡迎的臂膀。幾個小菜,則大都是罐頭製品。此地天荒地老,又是開春苦季,地裡連野菜也不見一株,遑論新鮮蔬菜?只有一排排古城高粱白如列隊的士兵,迎候著他們這一撥尊貴的客人。工作幾年了,趙廣陵還真沒見過這陣勢,不由得皺皺眉說:我們是下來扶貧的,不是來吃貧的,這樣搞恐怕不好吧?
行武出身的侯鄉長哈哈一笑:趙主任是說反話吧。您這麼大領導來,我們理應到外面的大飯店裡開幾桌,這樣倉倉促促寒寒酸酸的,的確不成敬意,不成敬意啊。
這是什麼話?趙廣陵正要解釋,雲躍進連忙推推他說:廣陵,快坐吧,入鄉隨俗,客隨主便,恭敬不如從命嘛。基層的同志們就是這樣熱情,在基層工作,不吃點喝點你就別想開展工作。不過今兒是歡迎工作組,是第一天,下不為例、下不為例啊!是的,區長說得好,下不為例下不為例。侯鄉長立刻點頭應和。
自從當了副書記,齊秦似乎審慎多了,始終微笑著,卻不肯多說一句話。只是喝酒的時候,才依稀可見當年的豪爽勁兒。趙廣陵稱雲躍進為老領導,齊秦又稱他為老領導,侯鄉長則稱雲躍進為表叔,稱齊秦為領導的領導,因為他老婆是雲躍進遠房外甥女,又在區委當打字員。這種關係真的扯也扯不清,趙廣陵只好悶著頭聽他們海侃神聊,敬來敬去的,最後竟也喝多了,暈頭暈腦在這孔石拱窯的土炕上躺下來。這是書記室,書記不在,自然就是他的辦公室兼臥室了。齊秦也喝多了,跟著他進來,重重地一坐,壓得椅子嘎嘎作響。
自從離了婚,趙廣陵還是第一次和他單獨在一起。傳言歸傳言,他還是相信齊秦的,特別是和張俊瑛結婚之後。只是傳言一經產生,就似乎有一種暗示作用,總覺得見了面別彆扭扭的有點不舒服。一醉酒,齊秦那兩隻小眼睛眨得更歡了,也許他就是用這種眨的動作思考或掩飾什麼吧。
老領導,老弟,送了你這一程,我馬上就到省委黨校報到了,老弟有什麼金玉良言囑咐我嗎?
囑咐談不上,金玉良言更談不上,不知老兄將何以教我?
老弟,別那麼文縐縐的。咱弟兄倆認識也多年了,不管能力怎樣,我對老弟這一片心可是真誠的,不僅過去真誠,永遠真誠!老哥也知道,這些日子機關大院傳言很多,說什麼髒話的都有。老弟,你實話告訴我,你相信他們那些胡說八道嗎?齊秦忽然提高了聲音,眼睛也不眨了,直直地盯著他。
不相信,絕對不相信。
趙廣陵呼地坐起來。
老弟,我這個人雖說毛病很多,但是,起碼有一個優點,這就是真誠待人,絕不害人,做人要有良心,處朋友要講義氣,沒有良心沒有義氣,一個人連狗都不如!
齊秦愈說愈激動,唾沫星子亂飛,兩眼紅紅的,臉頰也紅紅的,整個就像鬥牛場上急紅了眼的一頭公牛。面對如此真誠的表白,趙廣陵還能說什麼呢?他也想真誠地自我剖白一番,又覺得根本沒這種必要,而且也實在說不出這樣一番聲情並茂的話來,那些詞彙那些語言都與他離得太遠了,有一種無法排遣的疏離感,也許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書獃子氣?等齊秦終於喘著氣停下來,他只好換一個角度,對齊秦下基層任職表示適度的祝賀。誰知這樣一來,齊秦又激動起來,更加急促地說:(告訴你老弟,我這次下來就不準備再回去了。老哥的政治前途完了,根本不值得祝賀。市委機關,那是什麼樣地方,那是全市的心臟,我們這區縣,充其量是市委的一隻腳一個耳朵。要說前程,你老弟還有魏剛才是前程無量!魏剛自不用說,人家是書記的乘龍快婿,你老弟也是高才生,市委大院誰不把你們倆當做政治明星?你們根本用不著走我這樣的路,過不了幾天,魏剛就一定是市委常委或者副市長,你就是副秘書長兼辦公廳主任。至於老哥,一個農家子弟,爹和爹的爹都是戳驢屁眼兒的農民,又沒念過多少書,有個本科學歷還是老弟你給糊弄出來的,能混到這一步已經心滿意足了,是不是?是當然是……不過……
趙廣陵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
所以,下一步老哥的希望就完全寄托在你倆身上了,老哥是天天燒高香盼著你們起山的。至於基層,惟一的好處是比較實惠,辦點實事方便一些。所以,今後你們需要吃呀喝呀送點什麼東西呀,只要說一聲,老哥八百里加急,也一定快馬給你們送去!好,好好!有這句話就行,我代表魏剛感謝你了!
話說到這份兒上,趙廣陵感動得真不知說什麼好,呼地跳下土炕,緊緊握住了齊秦的手。話雖直魯,但這份感情是應該永遠珍存的。
酒足飯飽。雲躍進和齊秦一夥人都離去了,只有他和兩名小隊員留了下來。後來,這兩個人又到其他村去住點,他便獨自一個被遺落在這個遠離文明的腰窩村了。全村百十口人,薄薄的幾百畝瘦田斜掛在山坡上,人均收入不足百元,這種生存狀況也許已經沿續了幾千年,大約自從神農嘗百草以來就是這樣。望著村前屋後一夥伙蹲著曬太陽的人們,趙廣陵感到了焦急中的無奈。夜裡,在與侯鄉長的促膝交談中,這位在部隊當過副團長的復轉軍人直截了當地告訴他:聽我說吧趙主任,你也不用在村裡住,什麼三同呀同吃同住什麼的,根本用不著。鄉里也沒幾個錢招待你,粗茶淡飯你也適應不了。你就利用上上下下的關係,給咱們往回弄錢得了。只要弄來幾十萬,你的扶貧工作保證是全市第一。過去來過扶貧工作隊嗎?趙廣陵執拗地問。
我也沒見,據說來的多啦,年年都有。
他們每年能弄來多少錢?
這就不等了,據說有多有少。能耐大的,十萬八萬,能耐小的,三萬五萬,再不然從本單位弄來些大米白面,桌椅板凳的都有。
噢,原來這樣……
趙廣陵若有所悟,又似乎還不明白,盯著侯鄉長看了好半天。
不管困難有多大,趙廣陵卻是一個絕不肯認輸的主兒,而且一旦主意拿定,絕不會輕易改變。扶貧必先治愚,他決定恢復農民夜校,從市裡請來各類農技專家為農民授課,並建一所全市惟一的鄉村圖書館。扶貧必先通路,他決定利用各種關係,將腰窩鄉到縣城的公路改造立項,爭取建一條夠等級的山區公路。扶貧還必須立業,沒有產業一切都無從談起。腰窩鄉雖然地處偏遠,地下卻埋藏著豐富的煤炭資源,多年來因缺乏資金、技術無力開發,而翻過一座山不就是「孚美公司」的那座大型露天煤礦嗎?現在「孚美公司」已收歸市管,韓東新也當了副總經理,他決定與韓東新談判,以勞資合作的方式,幫助鄉里培訓人員,新建一所鄉鎮煤礦,利用對方的鐵路專用線銷往外地……兩年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在這兩年間,趙廣陵利用了一切可以利用的關係,也親自體驗了在跑項目跑資金過程中的所有苦辣酸甜。也真像侯鄉長希望的那樣,沒有長久地蹲在村裡,又終於跑回了大批的資金,只不過這資金都是專項資金,絕不能隨便動用的雲迪的一個遠房親戚在省交通廳當處長,這是一次閒談中雲迪告訴他的。他剛來到腰窩鄉沒多久,正領著兩個隊員和幾個鄉幹部,挨家挨戶動員青年農民上夜校,雲迪忽然獨自出現在他的面前。才幾日不見,雲迪比過去深沉了許多,也似乎長高了,望著他好半天不說話,不認識似的。你來做什麼?他脫口道。
來扶貧呀。順便看看你,我們的趙主任。
一說話,還是那麼俏皮,他嘿嘿地笑起來:
吃頓飯,快回去吧,這裡可不是你來的地方。
不行,我來這兒可是公事,是魏秘書長親自安排的。
你胡說。
不信你問魏秘書長——
她說著,已把一隻漂亮的小手機遞過來。
算了吧,別嚇唬我了,這地方手機根本打不通。而且,我也根本不想和他說話。趙廣陵立刻推推她的手,心裡卻不禁感到微微的暖意。
在她的一再央求下,第二天大清早,他便領著她,一口氣又爬上了對面那座毫無特色的徐緩山崖。初春時節,寒風依然料峭,一股股撲面而來,吹得她站也站不住。只好小心地挽著她,選一個稍稍避風的地方坐下,趙廣陵便興奮地談起了他的扶貧計劃。談著談著,雲迪也激動起來,一動不動盯著他,好像不認識他似的。一直看得他不好意思起來,小姑娘才輕輕踢他一下說:告訴你吧,你要修路,我可是能幫你一個大忙的。
是嗎,說說看。
你不相信?
相信相信。不看僧面看佛面,就衝著鄉里幹部對你的那份熱情,你也應該幫幫我的,只是不知道你爸同意不同意?
哼,我才不管他呢。他愈不同意,我就愈要幫你。雲迪忽然一沉臉:不過話可要說清楚,說幫你就是幫你,這和別人無干!你知道嗎,我有一個遠房親戚,就在省交通廳當處長,而且是投資處。你想想,你要立項,要弄資金,不找他行嗎?一聽這話,趙廣陵果然喜出望外。這些天他籌劃來籌劃去,缺的就是這樣一個門徑。雖然他已找了區、市交通局,計劃也做了,章也蓋了,市交通局長還給省交通廳的一位副廳長寫了條子,但是根據一些熟稔此道的人介紹經驗,如果要真正「跑」來幾十萬元投資,這一切還只是剛剛起步,必須脫層皮掉幾斤肉的。特別是省交通廳那兒,實際上實權主要攥在一些老處長手裡,如果他這一關過不去,廳長也拿他沒辦法。有時如果先找廳長,反而可能會壞事的,因為他會認為這是對他的一種蔑視,從而找出種種冠冕堂皇的理由來卡你,直至整個計劃全泡了湯。當前這種現狀嘛,壞就壞在行使否決權的人太多。要弄成一件事,九十九個人同意,也不一定行,要想壞事,只要一個人就夠了,也許一些個人的私事是例外。今天雲迪的到來,豈不是雪中送炭嗎?想到這裡,趙廣陵站起來,迎著瑟瑟寒風張開雙臂,似乎要從山巔跳下來,立刻約雲迪明天就去省城。雲迪卻陰下臉來,眼裡掠過一絲憂鬱,不高興地撅起了嘴。
你——有什麼條件……
條件當然有的,你能答應我嗎?
什麼條件?
你當然明白。
我明白……趙廣陵忽然心裡一動:不,算我愚鈍,真的不明白。
你——這還要我說嗎?
雲迪忽然捂著臉,好像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