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在陸浩宇主持座談會的這段時間,家裡發生了一件讓祁雲提心吊膽的事。
先是陸偉打回電話來說:「媽,有件麻煩的事,你說該怎辦?」
祁雲問:「啥事?」
陸偉說:「有個人,是我大學時同班同學的親戚,整天纏著我,要送五萬塊錢,讓我爸說一句話,把他的職務向上動一動。他現在是石油公司的辦公室主任,想當副經理。你說能答應嗎?」
祁雲烙守「下不為例」的諾言,忙說:「偉偉,你爸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可不敢胡答應。」
陸偉說:「可是我那同學又寫信,又打電話,剛才還掛來長途電話,就不容我說個不字。」
祁雲說:「不管怎麼說,不能再給你爸增添麻煩了。
你多作點解釋,就說你爸從來沒有受禮的規矩,讓他自己努力,做好工作,從正經渠道上來,是不會有問題的。」
陸偉說:「你同我爸一樣落後於形勢了。這話我不知說過多少遍,沒人相信。在現在的人眼裡,所謂廉潔是不存在的,你不收禮,人家就會說你廉潔嗎?沒那一說。人家說的是,不收是不想給他辦事,是嫌錢少,或是他的送法不對。媽,明白嗎?」
祁雲說:「愛說啥讓他說去。」
陸偉說:「媽,人家說見不上我爸見見你也行。說你很能幹,能拿事,到你這兒碰了他也就甘心了。你說怎辦?」
祁雲想了想說:「那你就領他過來,我來對付他。」
陸偉說:「媽,你可得掌握點分寸。如今不收禮就等於得罪了人,你再弄得人家下不了台,那就結下仇恨,咱得罪不起人啊!」
祁雲說:「我知道,你放心吧。」
陸偉說:「那過一會兒他來了,我就領過去了。」
祁雲說:「行。」
放下電話,祁雲想,既然是兒子同學的親戚,就得熱情點接待。就端過一盤水果,泡上一壺茶。然後坐下來靜靜動腦子,考慮如何才能使對方放棄送禮的念頭,還不至於感到太難堪。
正在這時,門鈴響起來。祁雲開門一看,門外站著兩個人,一個中年,一個青年。那中年人間:「這是陸書記家吧?」祁雲以為就是陸偉說的那人,就說:「是。請進吧。」
兩人進來了,祁雲讓到沙發前說:「請坐。」
兩人坐下了。
祁雲問:「陸偉哪去了?他沒來?」
中年人說:「誰是陸偉?我們不認識。」
「那你們是從哪來的?」祁雲問。
兩人支吾,不願說明。
「那你們來我家找誰?」祁雲又問。
「就找你。」青年人直杵杵說。
祁雲一下緊張起來。現在詐開門搶劫殺人的案件時有發生,會不會是兩個歹徒?她腦子反應快,手腳也來得快,伸手拉過一把椅子來,雙手扶著靠背站到椅子後面。
一旦發現不對勁,將椅子朝對方一推,可阻擋一下,她就可以撤退到廚房裡。廚房門上有碰鎖,能關上;廚房有菜刀之類,可以自衛;廚房有後窗,還可以向外呼救。
來人見她站在椅子後面,忙站起來說:「你也坐呀。」
祁雲說:「我腿疼,坐下不好起。你們坐吧。」
兩人又坐下去。
祁雲問:「你們找我有啥事?」
青年人說:「告狀!」
祁雲說:「告狀到紀檢委、法院去。」
中年人說:「紀檢委、法院都辦不了這個案,所以只有找陸書記。」
祁雲說,「陸書記不在家,你們到他辦公室去吧。」
中年人說:「我們上午去了,秘書說陸書記到醫院去了,把我們推出來。我們到醫院門口一看,根本沒有小車,明擺著是哄我們。下午又去,說是開會去了,又把我們推出來。沒辦法,只好找你來了。」
祁雲說:「我是陸書記的家屬,而不是陸書記本人。
家屬只管柴米油鹽,管不了工作上的事。你們走吧。」
中年人說:「你腿有病,我們不多打擾。有封信,你交給陸書記,別人我們不放心,他們會扣壓的。只有你,一定能交給陸書記。希望你能幫幫忙。」
祁雲說:「這個我能辦到,你就放下吧。」
兩人站起來。青年人從包裡掏出一封信擱到茶几上。
然後兩人抱歉地笑著點點頭,走了。
一場虛驚。祁雲感到自己的舉動好笑,同時也很抱歉。早知是兩個好人,應當給人家倒茶才對。可是社會治安不好,人們的生命財產沒有保障,他們這些當領導的,更是壞人兩眼緊盯的目標,實在怨不得她呀。
這時陸偉打回電話來,說那人下午有事,要媽別等了。放下電話,祁雲猛想到今天是周未了。丈夫今天該吃雞,可買回來的雞腿、雞翅沒啦,她得趕快出去採購,而且得買熟的,市電視台、文工團辦什麼節目搞什麼活動多在週末,自然要請市委領導去。有時,丈夫還帶她一起去玩玩保齡球什麼的。如果買生的回家再做,怕誤事。她忙穿外套,找竹籃,並拿起那封告狀信捏了捏,想起那兩人神秘兮兮的樣子,很想知道是告誰,可不敢耽擱,就撂到丈夫書房的寫字檯上,急急地出門去了。
由於祁雲的緊急操辦,陸浩宇下班一回來,四個菜已經擺到桌上了。
祁雲問了一句:「今晚有活動嗎?」
陸浩宇說:「沒有。」
祁雲不無遺憾他說:「早知沒活動,雞腿不該買熟的。
不是我誇海口,這雞腿遠遠不如我做得好吃。」
陸浩宇嘗了一口說:「沒誇大,的確同你做的差得很遠。」
祁雲說:「因為我的丈夫最反感浮誇虛報,我說話敢帶水分嗎?」
陸浩宇說:「看來知我莫過妻。但願所有一切方面都能如此就好了。」
祁雲一聽這話,心裡咯登了一下。丈夫話中有話。這本是他們之間頗有爭議的長談話題,但祁雲烙守「食不言,寢不語」的古訓,吃飯時一定要保持平靜愉快的氣氛,就撂下這個話茬兒,進廚房端飯去了。
飯後,等陸浩宇看完新聞,祁雲正要進書房取那封信,門鈴響起。開門一看,不禁有些驚訝:「啊,黃市長!」
黃山柏邊進門邊說:「祁雲嫂子,你這一稱呼,就顯得生分了。你最初稱我山柏,後來稱我老黃,現在又稱市長,不斷升級啊!」
祁雲說:「現在不是興稱職務嗎?快快請坐。」
陸浩宇也略顯驚訝,忙站起來:「那我記取教訓,老黃坐吧。」
黃山柏邊坐邊說:「這就對了。我們做同學的時候,就是老陸老黃相稱嘛。何況我們是在家庭內部見面呢,」陸浩宇同黃山柏,十五年前確是中央黨校同班同室的學員。兩人起居照應,出入相隨,有時常常聊到深夜。一天晚上,聊到興奮處,兩人坐起來擁著被子說話。黃山柏說:「老陸,這次學完回去,我倒希望把咱倆安排到一個縣,你做書記,我做縣長,用一個五年計劃,總能把一個縣搞好。」陸浩宇說:「搞好一個縣,五年恐怕不行。」黃山柏說:「五年不行十年。用十年時間搞出個樣板縣來,咱們也就能交代了。」
畢業後,陸浩宇和黃山柏被分配到隔地區的兩個縣工作,分別任書記和縣長。水流千轉歸大海,沒想到兩人在各自的地區轉來轉去,最後都調到東華市來,黃山柏早一年來當市長,陸浩宇遲一年來做書記。兩人到了一塊,夢想成真,說不來有多高興。可是正如俗話說的:居家朋友相親,同僚兄弟反目。只過了一年多,就開始降溫,個人間往來漸少。再往後,就更生分了,甚至有了磕碰磨擦。
難怪對黃山柏的登門造訪陸浩宇夫婦均感驚訝了。
祁雲忙著沏茶,拿煙。擺水果,一切就緒後,就對黃山柏說:「你們聊,我不攙和,我到隔壁串個門子。」
黃山柏說:「茶我喝,水果吃不下去,快別忙乎了。」
祁雲走後,黃山柏說:「我今天來,不是市長來找書記,而是找老同學來聊聊。」
陸浩宇說:「非常歡迎!我這人不好動,甚至有點惰性,這你是知道的。」
黃山柏說:「我知道,所以我就主動找你,自從我們成了同僚,反倒有些疏遠了。奇怪嗎?我認為不奇怪。鍋碗瓢盆難免相碰,一起工作哪有不磕磕碰碰的時候,一二把手鬧不到一塊兒,甚至很對立,互相告狀、拆台的現象很普遍,像我們這樣,還能坐到一塊兒,己是很不錯了。
你同意我這樣估價咱們的關係嗎?」
陳浩宇給黃山柏倒上茶,然後說:「你的估價是很中肯的,我很欣賞你如此坦率。」
黃山柏感慨萬千的樣子,喝了口茶說:「友誼——磨擦——友誼,這大約是一種規律。真正的友誼是一定能夠回歸的。」
陸浩宇點點頭:「到明年退下來,就徹底回歸了。」
黃山柏點點頭:「那時,我們還可以聯手搞點什麼事情。不過我想,為啥要等退下來?在我們在職的最後一年回歸,不是更好嗎?」
陸浩宇說:「當然從現在開始更好,我是班長,我應當檢點自己,多作點自我批評。」
黃山柏說:「其實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不就是在任用幹部時,有點認識不同嗎?這很好辦。」
陸浩宇顯出很感興趣的樣子:「你說,有何高見?」
黃山柏喝了一口茶,又點上一支煙,說道:「同一篇文章,有人說好,有人說不好;同一台節目,有人說成功,有人說失敗,對於某一個幹部也是這樣,從不同角度看,就會有不同的看法,怎麼辦?互相尊重對方的看法。
我粗粗算了一下,現在有十二個位子,明年在我們下去之前,還會有二十八個位子,這樣在咱們這最後一班崗上,共能動四十來個幹部。我尊重你的看法,給你二十個名額,體現你的看法和衡量標準,我全力支持你,我呢,有十五個行了,你也支持我。其餘五個,咱們也考慮一下副書記們,當然這個擺不到桌面上去,只能咱們兩人內部掌握。」
這一番驚人的話,使陸浩宇感到渾身戰慄了一下,他瞧著這位老同學,見他一副但然的神態,又有一種像大地震之後的餘震一樣波及全身。腦子裡馬上跳出當前社會上流傳的「要想富,動幹部,只研究,不宣佈,誰的錢多誰算數」的順口溜。頓時感到那中央黨校宿舍裡擁被談吐已成了非常遙遠的歷史。他調整了一下坐的姿勢,平靜了一下自己,脖子一伸,壓低聲音,用一種戲謔的口吻說:
「老同學,你是說咱們兩人聯手來個大拍賣?」
「沒必要把話說得這樣難聽。」黃山柏笑笑,「我是說,我們在任時,該動的幹部都動了,送人情也不能留給別人去送。提一個幹部落一份人情,不管承認不承認,說出來還是不說出來,這是一種很普遍的心理。你我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有這想法也不是多麼可恥的事。」
陸浩宇沉默了。他沒想到黃山柏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因而有點措手不及。正在這時,王秘書長打過電話來。陸浩宇忙拿起聽筒。王秘書長聲音很急也很高:「陸書記,開發區農民鬧事,圍著指揮部辦公室,有一個多小時了。」
陸浩宇問:「領導誰在那裡?」
王秘書長說:「就指揮部幾個人,我剛才跟劉市長說了。」
陸浩宇說:「知道了。」
黃山柏己聽清了,站起來:「我去處理,有啥情況隨時跟你聯繫。」說罷急匆匆走了。
送走黃山柏,陸浩宇就在地上踱步。最後踱到書房去了。鬧事的事他倒沒怎麼著急,黃山柏去了能夠處理下來,這個他放心,使他內心震動不已的還是黃山柏剛才那番話。他感到心亂如麻,想理出個頭緒來。忽然發現了桌上那封告狀信,就打開來。先看落款,是「不敢署名的群眾」幾個字。然後細看內容。
這時,祁雲回來了。祁雲說:「人家隔壁有事要出去,我只好提前回來了。怎麼,黃山柏走啦?」
陸浩宇點點頭,問:「這封信是從哪兒來的?」
祁雲就把下午有驚無險的一幕告訴他。
陸浩宇歎了一聲:「今天的經歷真不平常,上午到醫院探望高其厲,下午收到這封信,晚上黃山柏又登門造訪。都湊到一塊兒了。」
祁雲問:「高其厲住院了?情況怎麼樣?」
陸浩宇說:「挺好的。」
祁雲問:「剛才說得怎麼樣?」
陸浩宇說:「很坦率。」
祁雲又問:「這信你看了?告誰?」
陸浩宇說:「黃山柏。」
祁雲說:「哎,我剛才聽老李說,黃山柏己開始在省裡活動,要上副省級。據我所知,上副省級的多半是地市委書記,專員、市長不多。不過也難說,事在人為,跑不跑是大不一樣的。你看吧,鬧不好會出現這樣的局面:東華市的市長進省人大、政協了,市委書記卻回家抱了孫子。到那時,你心裡會更不平衡,可遲了,只能怨自己當初太老實。」
陸浩宇朝椅背一仰,雙眉緊蹙,說:「祁雲,我頭疼,似要爆炸,有點難於承受了。」
祁雲忙說:「快睡吧,再吃一片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