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官 正文 第六章
    早上起床後,郭明瑞感到頭腦昏昏沉沉。一個晚上他頂多睡了兩個鐘頭。原想早晨起來把那份鴕鳥材料看完,並把一些重要段落摘錄下來。可腦子亂,看不成,就決定早飯後到外面複印一份帶回去慢慢看。他腦子都集中在對這次出來的反思上。「算了吧!」他打開窗戶,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然後轉身在地上踱步,心裡這樣向自己宣佈:

    「這是一種屈辱,一種痛苦,我搞不了,我也不願搞,懸崖勒馬,就此止步,回縣!」

    早飯後,小胡將複印好的那份材料交給郭明瑞,正要為他提包上車,郭明瑞卻有點猶豫了。他對小胡說:「我悄悄回去了,追著我來的那夥人怎麼辦?」小胡說:「他們消息靈通,你回去他們很快就會知道的。再說人家在市裡還活動呢。」郭明瑞說:「我總覺得應當把他們召集起來談談。」小胡說:「談啥呢?你要批評他們?」郭明瑞說:「倒不一定批評,可對職務晉陞總該有個正確的認識吧?」小胡兌:「認識解決不了實際問題。凡是沒有硬後台的,才拿著錢低三下四地跑。就說這吳志高吧,人家好歹也是個副局長,可為了找你,對我這開車的都百般討好,我都心裡難受哩。」

    小胡的話動搖了郭明瑞的想法。是啊,他作為縣委書記,他該對這些人說些什麼呢?對他們說職務是於出來的,不是跑出來的,這話已對侯月萍說過,會有多大說服力呢?在人事上的權錢交易方面,他個人可以說乾乾淨淨,沒有任何污點。可是否頂住了來自上面的壓力,這就嘴軟了。寫條子的,打電話的,有的是退下去的老前輩,有的是在崗的現任領導,面對這樣的壓力,他的確有過屈從。而屈從提上去的人,往往都是水平一般,政績平平。

    那好,你說職務是幹出來的,人家問,某某某,還有某某某,到底於出什麼政績來了,不是照樣上去了,你該如何作答?何況自己這次也是出來跑官的,這叫五十步笑百步,你還有臉開啥座談會呀!

    郭明瑞這麼想著,就對小朋說:「接受你的意見,那就回縣再說吧。可上午……一回去就很難坐下來,我想把這份鴕鳥材料再看看,下午回。」

    小胡說:「那你就得排除干擾,把門鎖上,電話不接,敲門不理。不然你再住三天,也沒法安靜一會兒。」說罷,將提包放回原處,一按鎖心,碰上門出去了。

    郭明瑞就趴到桌上看材料。當看完一遍,在投資和效益方面作進一步思考時,電話鈴響起來。他沒理。過一會兒,電話鈴又響,他心說,愛撥你就好好撥吧。可是電話鈴不屈不撓的響聲畢竟太刺激,太干擾,他就乾脆將話筒拿掉放在一邊。這樣鈴聲是絕了,可是話筒裡嗚嗚聲不斷,仍在干擾他思考問題。他環顧一下屋裡,終於找到制服的辦法——拉了床上的毛巾被把話筒給捂起來。這一下電話的干擾徹底解決,屋裡安靜下來,他又接上剛才的思路,並拔筆在紙上作些計算。

    大約安靜了幾分鐘,門鈴叮咚幾響。他坐著沒動,側耳靜聽門外的動靜。門鈴又響一遍之後,外面有了聲音:

    「109號有人嗎?我是樓層服務員,有要緊事,請開門。」

    郭明瑞一聽是服務員,忙去開門。門外站著服務員小姐和賓館康經理。康經理急急地問:「郭書記,怎麼萬書記打不進電話來?他說先是沒人接,後來就一直占線了。」

    郭明瑞忙問:「萬書記,他在哪裡?」

    康經理說:「你把電話放好等等。」說罷匆匆走了。

    郭明瑞忙將毛巾被扯起撂到床上,放好話筒,然後坐下來,兩眼瞧著電話機,準備鈴一響就抓話筒。可是等了好幾分鐘,電話好像故意沉默,毫無動靜。等得不耐煩了,郭明瑞就想,我當緊找你時,三次登門都不在,如今不需要找你了,你倒找上門來了。你來電話,應酬幾句,不來就算了。這麼想著,他又投入剛才被打斷的計算中去,正在這時,背後突然有人說話:「好你個郭明瑞!」

    郭明瑞尋聲轉身,萬書記出現在門口。郭明瑞忙迎上去,兩人握住手猛搖了幾下。

    萬書記說:「好你個郭明瑞,連電話都不接,架子這麼大呀?」

    郭明瑞說:「哪敢不接萬書記的電話,我以為是縣裡來的那夥人呢。」

    「噢?」萬書記瞇住眼瞧著郭明瑞,「人家說你郭明瑞是個好書記,原來連臣民的電話也不接呀?」

    郭明瑞說:「要說也怨你萬書記,你把我們的外貿局長調走,害得好多人像瘋了一樣跑,令人頭疼的是這些人行動鬼鬼祟祟,說話吞吞吐吐,一泡就是一二個小時,最後還說不定撂下一沓子錢或是什麼東西,你還得來個事後處理。你看多麻煩?後來我就採取不接觸政策了。」

    「噢!」萬書記點點頭,「原來是這樣!」

    郭明瑞說:「你看老站著說話,萬書記快坐吧。你不是到哪個煤礦去了,啥時間回來的?」

    萬書記坐下去,神情不無疲憊他說:「昨天褚省長來時我趕回來。剛才褚省長一走,就給你打電話,打不通只好跑來了。」

    郭明瑞很感抱歉,忙說:「省長一來你夠忙乎的,你該休息休息才是。」

    萬書記擺擺手:「不敢不敢。我作為市委書記,下面的一位縣委書記連找三次,我回來了也不去問問什麼事,而是休息去了,萬一有緊事,那不就讀職了?」

    郭明瑞書記說:「沒有沒有,哪有什麼要緊事。」

    萬書記搖搖頭:「不對不對,你從未到家找過我,這回去了,而且連找三次,能沒有要緊事?」

    郭明瑞說:「前兩天,關於工作問題有過一點想法,想找你談談,你不在,又找革市長,革市長也不在,結果讓老范給上了一課……算了算了,這個想法已經沒有了,不說了。我還後悔當初真不該有這想法。」

    「我清楚了。」萬書記點點頭,不無內疚他說,「對於你的王作問題,一見你我就有種負債感。該怎麼說呢?按道理講,作為你的上級,主要領導,你的工作問題我是有責任的。可又有個權限問題,提拔任用一個市級領導,市委只有建議推薦權,有時連這也沒有,省委在全省範圍內調整任用幹部,人選已經定了,省委組織部給你先打招呼,後下文件,我們實際能夠作的就是開一次座談會,歡迎這位新來的領導同志。不是說理解萬歲嗎,那你就首先理解市委理解我吧。上面呢,上面也有上面的難處,比如在市的範圍內,你是最當緊考慮的對象,可放在全省範圍內,比你當緊的還大人有在,這一點你也得體諒也得理解。不是說顧全大局嗎?那我們就多想想大局吧。至於上級部門有沒有寫條子、打電話、感情用事、用人惟親以及行賄送禮等腐敗因素,佔多大比例,這個我們說不清。這不,應該理解的,說不清的,所有因素加到一塊,就造成了你這種局面。其實也包括我!」

    「你?」郭明瑞瞧著萬書記,有點奇怪。

    「是啊!」萬書記點點頭,「你可能不清楚,我是一九八五年搞行署專員的,三年後搞地委書記。再往後,不是地委書記就是市委書記,轉過來倒過去,你算算這書記搞了多少年了?和我同時當專員、書記的人,有當副省長、省委副書記的,有進省人大、省政協當副職的,還有是調省裡的一些重要廳局搞廳局長,家安到省城,子女的工作和退休後的歸宿都安排好了。可我,還在地市一級轉游——也轉游不成了,明年大概就該退二線。我從來沒跑過,也很少對人講。今天是因為咱倆有個共同點,說出來好互相勉勵吧。」

    郭明瑞聽得很是感慨,歎息道:「你都這樣,我還有啥可說的。」

    萬書記說:「我對這個問題看得比較淡。我倒是想,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們憑借手中的權,為老百姓幹點好事,將來我們退休了,或是離開這個世界了,人們還會說,共產黨的哪一任市委或縣委書記某某某,不貪不贓,給老百姓幹過一些什麼好事,這才是我們應該看重的和追求的。」

    郭明瑞聽得頻頻點頭。

    萬書記說:「郭明瑞你不是看書多嗎?你找上兩句話,我想找個書法家寫出來,再裝裱一下掛到牆上。」

    郭明瑞說:「這好辦,你定一下要什麼內容。」

    萬書記說:「就是上面我們說的那些意思,體現兩袖清風、為官清廉因而也清貧的思想和境界。字不要多了。

    多了人家念半天還不知說的啥,一兩句就行了。」

    「你這一說,我想起元代陳基的兩句詩來:『兩袖清風身欲飄,杖藜隨月步長橋』。你細細體會一下,這是很有韻味的。拄著枴杖,踏著月色,也就是歌裡唱的月亮走我也走吧,輕鬆瀟灑地在長橋上走過,輕鬆到身體都要飄起來了。這難道不是一種神仙般的心態和境界嗎?」

    「好!」萬書記非常高興,「說不定我會選中這兩句詩的。你給我寫下來。這種境界的前提是兩袖清風,對不對?可見,官不在大小,關鍵看能否兩袖清風。王寶森官位夠高了,可他兩袖中兜滿罪惡,日夜提心吊膽,時刻擔心東窗事發,他能輕鬆了?他能飄得起來?而那些比起王寶森來職位卑微的人,倒是兩袖清風,飄飄欲仙。可見兩袖清風的人並不吃虧。」說罷哈哈笑起來。

    郭明瑞顯得很高興,有點激動地說:「萬書記,我這次出來,主要是想找市領導談談,或者再找一些關係在省領導面前活動活動,用時下流行的話說,叫跑跑官吧。可是中途受點刺激而放棄了。如果說,你來之前還是怒而棄之的話,現在可是樂而棄之,心裡覺得很愉快了,」「這就對了,我也該走了。」萬書記說著站起來。

    郭明瑞也忙站起來,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忙說:「萬書記,你看咱官長官短的說了半天,倒把一件正經的事忘了。你再坐一會,我向你匯報一下。」

    「行行。」萬書記又坐下了。

    郭明瑞就將為了躲避縣裡跟來的那夥人而得到的意外收穫——聽了老朱的介紹又看了材料及腦子裡已經有了引進鴕鳥。開發這種新興產業的想法——作了匯報,萬書記聽了激動得站起來又坐下去拍著茶几說:「好,太好了!

    北縣群眾對你有個評價,說你只會謀事,不會謀官。的確如此,謀官的事你幹不了,這抓工作抓新興產業才是你的強項。而且咱們不謀而合了!」接下來,萬書記就講起他的想法來。他說:「近十年來,鴕鳥飼養及其產品的開發利用,在世界各地蓬勃興起,美國、法國、加拿大、澳大利亞等國都已進入發展階段,我國廣東1992年引進非洲鴕鳥八隻,進行人工飼養,三年來發展很快。據專家估計,鴕鳥養殖業將成為下個世紀的熱門產業,所以我們應當早點動手。我計劃下一次書記縣長會上把這個問題提出來,看哪個縣感興趣,能先走一步,這不,你已走到我的前面了,那咱們就說定了,會議安排在你搞起來以後,會議的最後一天到你縣裡開,議題就是參觀研究鴕鳥養殖問題。」

    郭明瑞高興道:「有你支持,我的信心就更足了。」

    萬書記更顯高興,忙給賓館經理撥了個電話,未了說:「中午咱們一塊吃飯。我高興,咱們痛痛快快喝兩杯酒。」

    因為是萬書記親自打電話訂飯(這種情況以前沒有過),因此午飯就安排在最豪華的一號小包間。進餐廳時遇見汪宏,郭明瑞就介紹給萬書記,於是汪宏也應邀入席,萬書記對跑前跑後的賓館經理、接待科長說:「不要以數量哄人,盤盤碟碟滿得沒有放處。我們只有四個人,菜有五六個就行,但要上檔次。」兩人趕忙安排去了。

    席間,交通局長走進一號包間,說省廳的幾位客人在五號包間吃飯,希望萬書記過去看看,喝上一杯酒。萬書記說可以可以,就端了一杯酒走了。

    郭明瑞趁空對汪宏說:「你的事完沒完?」

    汪宏說:「完了,明天回去。」

    「遲回一兩天行不行?」

    「只要你有事,我陪伴到底。」

    「你不是願投資?」

    「對象是誰?萬書記?」

    郭明瑞故意所答非所問:「明天陪我到省裡走一趟,然後回家,行吧?」

    「省裡?瞄準了哪一位?」

    「一位鴕先生。鳥字它字鴕。」

    「噢,鴕鳥的鴕!還有這個姓?是省委的?政府的?

    還是……」

    「非洲來的,也可能是美洲。」

    「那是外賓?」

    這時萬書記回來了,見他們談得津津有味,就問:

    「外賓?哪有外賓?」

    郭明瑞說:「我們這位汪經理想投資,我就邀他明天到省裡看看。他間看誰,我說一位鴕先生。他問是省委還是政府的,我說是非洲來的,也可能是美洲。」說得兩人哈哈大笑,汪宏也莫名其妙地跟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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