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一號 正文 第七章 破產風波
    颱風過去半個月了,盛地委組織部考察組還遲遲不來,大家都有些著急起來。

    趙明山回到市委上班就召開書記辦公會議。他說反正縣市換屆就在眼前,不論濱海班子怎麼調整,升降是組織上的事、大家要以平常心對待。工作不能放鬆,事業不能耽誤。他首先肯定了劉琳提出的國有、二輕企業改革方案和措施,要求四套班子成員都下去,各人肩上都壓些擔子,分些責任。要不然上萬職工折騰起來,這個年也無法過了;其次提出由雷國泰牽頭動員沿海片五十萬群眾修建五十里海塘壩,要達到五百年一遇的標準。建議市級領導每人捐助一個月工資,科局級幹部每人捐助半個月工資,事業、行政單位一般幹部每人捐獻1/3月工資,為沿海片群眾帶個頭;三是組織四套班子成員、各鄉鎮書記以及金融、經濟部門到珠江三角洲考察學習。

    我建議市委這邊留下雷國泰同志,市政府這邊留下劉琳同志,其他同志除身體原因外,一個都不能請假。趙明山話音末落,丁一說還是我留守在家吧!新市府設計方案還須調整,奠基儀式又在準備之中,濱海大道兩側土地回收工作難度很大,政策性很強,牽涉到幾十個企業、單位的切身利益,弄不好又是一個硬仗。說不定有可能出點亂子。還有兩點原因丁一不便說。一點是近日領著三位日本設計專家在市府人院進進出出的賀子他放不下。這一上床就跟波斯貓一樣叫著的日本婊子,他離開濱海,她又會把別的男人帶上床。這種女人是個無底洞,多少男人都會把你填進去,並讓你無怨無悔,丁一捨不得;另一條原因是丁一、劉琳、雷國泰三位共同進入盛地組織部的視線。作為中共濱海市委書記候選人,在這考察即將來臨的非常時刻,丁一南下考察,而劉琳和雷國泰留在家怕是中了趙明山調虎離山之計u南下沒有考察濱海倒給考察了,怎麼也得爭取留下。趙明山說市裡財政這麼緊張工資也不能按時發放了,咬咬牙花一筆巨額學費到南方,不是去公費旅遊,主要目的有三條:一是解放思想,去切身感受一下南方改革開放的氣氛,思想解放程度決定著經濟發展的速度。同是東南沿海同是共產黨領導同一片天下,別人能做得我們為什麼做不得,他們昨天走的道就是我們明天要奔的路,為明年的發展思路理個頭緒;二是向他們學習一把手抓經濟的經驗。他們提出不懂得抓經濟的一把手是不稱職的一把手,並硬性規定2/3以上的時間。2/3以上的精力抓經濟。市裡這次去的都是各單位一把手和有可能成為一把手的同志。這一課不能拉;三是專題考察先進市的市政建設。

    特別是新市府建設,他們投資2.5個億,市財政沒有貼補一分,這一仗,他們赤手空拳是怎麼打的;四是學習發展外向型經濟的經驗。因此,無論從哪方面說,小丁都應該去。趙明山用目光去徵詢丁一意見時,他迴避了。書記辦公會議就僵了下來。

    劉琳對丁一的心思略知一二,她說絲織廠改革剛開了個頭,這幾天待我把思路理清了再乘飛機到廣洲,說不定趕在你們大部隊前面呢!雷副書記不能再走,穩定壓倒一切,後院起火不是鬧著玩的。丁一聽劉琳說去,心理上就平衡了些。從戰略上講,他的競爭對手主要是劉琳,雷國泰成不了氣候。於是他緩和了一下口氣說去就去吧,都去開開眼界,會議氣氛又活躍了起來。趙明山理解劉琳為自己解了圍,感激地望了她一眼。他說新市府奠基儀式近日抓緊搞,奠了基再南下。各鄉鎮、各有關部門南下考察人員由兩辦發一個傳真電報。在一旁作記錄的唐天寶說一切準備工作由我市委辦負責。丁一說要是沒別的重要事情研究,我得到南城開發區召集個會議具體研究濱海大道兩側土地收回事宜,順便再檢查一下奠基儀式籌備『情況,趙明山說那就散會吧。丁一叫司機,連秘書都沒有帶,他並沒有去南城開發區,而是到東港大酒店賀子那裡研究床上事宜去了。正如劉琳所說的後院起火不是鬧著玩的。

    唐天寶從趙明山的辦公室回來,就晃著個碩大的腦袋,風風火火地讓秘書科長通知各位主任和綜合科長、調研科長、信息督查科長,速到自己辦公室召開主任擴大會議。唐天寶在市委辦是至高無上的。這縣市委辦主任能否當得明白,關鍵有兩條,一條是把縣市委辦書記捧住就有威,另一條把各鄉鎮、各部門頭頭籠住就有信。

    有威有信,對本辦科長、秘書你就會指到哪裡打到哪裡。市委辦主任最怕是失寵,一失寵,你就連書記私人秘書的權威也沒有。唐天寶先是傳達書記辦公會議精神,特別是說明市委趙書記一定要他擔任南下考察總指揮,深感責任重大,要大家全力以赴。他分派副主行田青和綜合科長左建國打前站。所謂打前站,就是始終比大部隊提前一天到前站,踩好路線,聯繫好食宿與考察學習內容。這是無名英雄的角兒,也是遭人埋怨的差使。接洽圓滿是應該的,出了漏洞書記、市長就拿你是問,所以這個前站田青就不想打。還有一點考慮就是她想借南下考察全市頭頭腦腦都在的機會,隨大部隊做些組織工作,好好顯示一下自己的才幹。她跟唐天寶同歲,都三十出頭,大學政治系畢業,更主要的是女性的優勢,這在全省縣市委辦副職中是不多見的。如果唐天寶能陞遷,田青有信心創造縣市委辦女性正職這一全省記錄。女書記、女市長都當得,這辦公室女主任為什麼當不得。她與男朋友同居了五年流產二次還不結婚,便是她堅信,無論是官場情場,還是歌壇影壇,女人一結婚身份就會降低。因此,她不能放棄任何一次有利於她扶正的機遇,憑自己的條件扶了正等於副處級在望。田青說打前站還是男同志去吧,女同志有諸多不便,副主任章啟明說南方就是小姐的天下,特別像田主任這麼美麗動人的小姐,肯定一路綠燈,比市委介紹信都管用。科長、主任們都笑。田青說讓去賣相啊!唐天寶說那我是逼良為娼了。章啟明說像我這把老骨頭想賣也沒有人要吶,我缺鈣,煎湯也沒有人喝。科長、主任們又笑,唯有田青哭笑不得。官場就是險惡,就連這一哭一笑之間也潛伏著玄機。章啟明今年四十有三,就是文化程度低,你說不出他的優點也找不出他的缺點。

    在縣市委辦公室領導崗位上,偏偏你說不出他的優點也找不出他的缺點就是最大的優點。在官場上,優勢與劣勢集於一身的人往往當不了正職,書記要的就是四平八穩的人。寧可你沒有優點,但你不能有缺點。優勢往往會被人忽視,但缺點往往容易被人揪祝因為十件事中辦壞了一件就會讓前九件好事前功盡棄。章啟明就是憑著韌勁到四十歲才爬上市委辦副主任位置上,大家都說他大器晚成。唐天寶陞遷後他能不能陞遷是官場上的關鍵一步。按章啟明的脾氣和性格,當一屆正職,再退到人大或政協當個副職。當了副職老婆孩子就能由農村戶口轉為城市戶口,章啟明就萬歲萬萬歲了。這不能讓他萬歲萬萬歲的人就是對手田青。這女人好像刁德一所說的阿慶嫂一樣不尋常。她年輕、漂亮、名牌大學畢業,一天到晚像一隻金絲鳥一樣飛來飛去,周圍男性包括個別男性領導被她的石榴裙轉得昏昏然。雖然沒有風流韻事,但田青的確像萬金油一樣,誰都可以揩一揩。今天,唐天寶分派她打前站,章啟明不能不說是幸災樂禍。唐天寶看大家不言語了,本想說章副主任協助我組織指揮大部隊,怕對田青有刺激就不把分工挑明了。唐天寶說秘書科長負責與市府車隊長聯繫車輛,排好乘坐名單,編好序號,注意四號與十四號不能編讓大家都圖個吉利。請交警派一輛車開道,調研科長和信息督查科長分頭通知考察團人員,部門和鄉鎮領導每人上交考察費六千元。章啟明說六千元是否多了點。唐天寶說六千元是多了點,但多了比少了好,收少了再向人家要你就是孫子,多收一點再返還給他們個人千兒八百的,人家就叫爺。再說我想借這個機會辦公室截留它寸萬八萬的,把各科室、各書記辦公室電腦醒起來,解決市政府無力解決的辦公自動化問題。大家聽了都說唐主任謀事深遠,沒有一個不服的。

    絲織廠的問題比劉琳預料的要嚴重。

    凌晨五時,劉琳接到絲織廠黨委書記郭永川電話,全廠二千多職工和近千名離退休老幹部老職工,七點出發,步行去市府請願。標語和橫幅都準備好了,計劃在市區主要街道繞一圈,擴大影響,換取社會同情,加大對政府壓力。到時候,局面將無法控制,廠長又一直在深圳。劉琳說馬上就到。她給秘書吳景打電話,讓吳景和司機15分鐘之內趕到自己樓下。絲織廠是濱海市第一大廠,是國家企業,也是劉琳起家走上仕途的根據地。她上山下鄉招工回城之初,便招進絲織廠做了兩年車工,考上絲綢工學院讀了四年絲綢製造專業,又回到市絲織廠。做了技術處長二年後,被提為分管生產的副廠長。老廠長離休後,她接替了廠長。那時絲綢市場走俏,特別是出口形勢很好。1988年,絲織廠奪得全地區生產性企業的三個第一,出口創匯全地區第一,上交稅利總額全地區第一,企業自有資產比例全地區第一,絲織廠紅紅火火。劉琳調任財政局長後,絲織廠的班子可以說市政府是按照劉琳意圖來任命的。原黨委書記郭永川保持原職,分管技術的副廠長提為廠長,廠技術處長提為技術副廠長,生產副廠長和行政副廠長保持原職。1993年中國紡織行業開始全面滑坡,首先是上海二十萬紡織女工下崗,緊接著是北京、天津、大連、石家莊等大城市紡織企業職工大量下崗,濱海市絲織廠也未倖免於難。當時劉琳已是常務副市長,分管財貿和工業。鑒於絲織廠班子內部分歧較大,不團結現象嚴重,企業經營困難,劉琳讓組織部門會同工業局一起對絲織廠班子進行全面考察,作了較大範圍的調整。

    廠黨委書記郭永川仍保持原職,廠長免職、分管供銷的副廠長肖揚波提為廠長,其他副廠長一律下到科室和車間芻一般幹部。在這次改朝換代中,丁一的妻弟莫軍由團委書記被提為行政副廠長,掌管了該廠財務大權。從新班子運行情況看,大有一代不如一代的感覺,辜負了劉琳和職工的期望。絲織廠不但沒有起死回生,反而債務越背越重,國有資產大量流失,企業到了無產可破的境地。因此,職工鬧事是遲早的事。劉琳穿好衣服抹了把臉就匆匆下樓,吳景已在樓梯口等候。她接過劉琳手中的提包,緊張地問劉琳出了什麼事,劉琳說絲織廠職工要到市政府請願。吳景從劉琳的神色中已看到暴風雨即將來臨困預兆。在吳景的印象中,劉琳素來處事嚴謹、穩重,從不驚慌失措,就是女兒被綁架的那些天,她仍然風采依舊。劉琳要通了趙明比家的電話,把絲織廠的情況簡單地通報了一下。趙明山說絲織廠不能亂,更不能發生到市政府請願事件,要千方百計做工作。這不是簡單的企業自身問題,而是事關全局的穩定問題和政治問題,必須要有高度的政治敏感性。他最後說,劉琳你對絲織廠情況熟悉,請願事件由你負責處理好,務必把社會影響減到最低限度。

    劉琳的加長紅旗開進絲織廠大門,就被早候在院子裡的幾百名職工圍住,部分還是滿頭白髮、步履蹣跚的退休職工。大家情緒都很激動,隔著車窗玻璃,還隱隱約約聽到把紅旗轎車掀了的喊聲,有人還用拳頭敲著車子。劉琳告誡自己要冷靜,自己是一市之長又是個女的,還是這個企業的老廠長,想想職工們最凶也凶不到哪裡去。她走下車時把劉海兒攏了攏,笑著說,聽說大家要到市政府請願,我想還是我來看看大家。有職工說你現在不是我的老廠長,你是市長了。我們不去請願你能來看看我們這些窮人嗎?劉琳說對絲織廠、對大家我是很有感情的。很少來看大家,是我缺大家理,欠大家情了,今天專門來聽聽大家的意見。凡是政府能解決的,我就在這裡答應大家。不料第一位站出來責問她的竟是她的前任廠長、老紅軍洪峰。

    他用枴杖敲著劉琳的加長紅旗轎車,像蹩腳的琴師撫著一架古老的鋼琴。他說共產黨養了一批腐敗分子,絲織廠就是被這幫腐敗分子搞垮的。我把這個廠交給你,你沒有把這個廠向下交好,用人失誤,也是你當市長失職!劉琳只覺得這些話像一長串子彈射向她的胸膛,她的心在滴血。職工們都說絲織廠要搞改革首先要抓好反腐敗。腐敗不反,改革不搞成。一位老職工說我們都已三個月沒有領到退休金了,生個病也不敢上醫院。你是人民的公僕,是我們百姓的父母官,這家廠也養過你吶,難道你不當這個廠長,就不管職工死活了。在我們吃不上飯的時候還坐這個高級的轎車,你心裡不愧嗎?有人就喊把車子拆廢鐵賣了換糧吃。劉琳說如果我不坐車子大家的困難都解決的話,我可以不坐。可這幾十萬元的車子連給大家發一個月的生活費都不夠,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有人問那市長大人打算怎樣解決我們。沒等劉琳說話有人便帶頭起哄,說市長大人說過把國有企業消滅乾淨,把我們職工剝離乾淨,不管我們的死活了。這時職工越聚越多,還有千餘人慢慢向這裡靠攏,人人都怒氣衝天。廠區裡黑壓壓的一大片,彷彿堆著一片一點就著的乾柴。劉琳後悔不應該坐著紅旗來,紅旗雖然是國產車,但在窮困的職工眼中無疑已是奢侈和腐敗的象徵了,成為職工鬧事的導火線。另外讓劉琳感到吃驚的是,她在市長辦公會議上說的話怎麼原原本本傳到了廠裡,她知道問題一定是很棘手了,弄不好要出亂子。

    但自己不能走,當然也走不得。只聽得有人在喊,賣廠是要我們死,我們不活了。

    大家都說這不死不活的日子沒法過了,我們不活了,我們到市政府請願去。有人在廠門口貼標語,一幅是「槍斃廠長、還我工廠」,另一幅是「我們要工作、我們要飯吃」,氣氛像乾柴一樣一點就著。平常職工積鬱在心頭的怒氣彷彿找到了發洩的缺口,並且在職的、下崗的、退休的、離休的甚至拖家帶口、老老小孝哭哭鬧鬧、罵罵咧咧朝廠區湧來。有好事者還把一位肝硬化無錢醫治的老職工用小推車拉了來。

    廠區已聚集了幾千人。劉琳已是汪洋中的一葉扁舟,隨時有葬身海底的危險。

    然而局勢還朝更為惡劣的方向發展。天色陰沉,並已下起冷淒淒的雨絲,暮秋的風已有幾分浸人涼意。但絲毫沒有降下職工們的火氣,人群像海浪一樣在湧動。

    劉琳已無法控制局勢,她幾乎是與秘書吳景相偎著,她最大的願望就是不要死人不要放火不要砸車不要上街。但她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首先是有人喊今天不給老廠長面子把車子抬到花壇上去。眾人一聲附和,幾十個身強體壯的年輕職工一哄而上,像抬玩具似的,就把黑色加長紅旗轎車和司機一塊兒抬起扔到花壇上。花壇離地面有尺把高,四周是水泥檯面,紅旗轎車躺在月季花叢中極像展品,司機大有人在陣地。與轎車同生死共存亡的決心,仍然坐在車裡雙手緊緊抓住方向盤。有人就為得意之作而鼓掌叫好。有幾位年輕的職工運來磚頭、石塊要砸轎車,劉琳即刻躍上花壇,大聲喊道:這轎車是國家的財產,要砸就砸我這個老廠長吧!劉琳的凜然正氣把蠢蠢欲動的職工給震住了。這時,濱海街頭警報聲此伏彼起響成一片,幾十輛警車朝絲織廠門口彙集而來。隨後而來的還有全副武裝的防暴警察,齊刷刷的有幾百人。絲織廠的職工丟下劉琳丟下紅旗轎車和司機,像潮水一般湧到廠門口,並把廠門口堵了個水洩不通。雙方僵持在那裡,膽小的職工開始往後退,吳景跟隨著劉琳像瘋子一樣在人群中往前擠。職工都認得她是市長,這場戲的主角還得由她唱,就給她讓了一條路。現在劉琳站在警民雙方的分界線上。雙方出奇的靜,雨卻漸漸的下大了。是戰鬥還是撤離,雙方都等著劉琳拿態度。劉琳一下子就找回了父母官的感覺,她掃視了一遍磨拳擦掌準備決一死戰的職工,又掃視了一遍全副武裝的公安武警,她一生當中第一次開口罵道,你們這群混帳東西,誰讓你們來的?難道你們要把槍口對準人民嗎?對準父老鄉親、兄弟姐妹嗎?還不快給我撤!公安局長還想解釋什麼,劉琳一揮手還不快撤!公安局長也模仿劉琳的手勢那樣吼一聲:撤!汽車發動機即刻響成一片,公安武警像潮水一樣退掉了。事後劉琳專門到公安和武警部隊作了解釋和道歉,他們都說兵不厭詐,表理上大家還把劉琳看作是絲織廠的人。

    劉琳看大家都站在雨裡,就說大家推選代表和中層以上幹部跟我到廠部來商量一下,大家都說這樣鬧也不是辦法,是得坐下來好好商量商量。劉琳又故作輕鬆地說我的車子放在花壇上也安全,偷是偷不走了。緊張的氣氛終於緩和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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