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絕私了 正文 第69章 鬼魅相隨
    清早起來,李一凡送梅子到幼兒園後,就哼著「今天是個好日子,心想的事兒都能成……」去「一樂」。這幾天,她帶著女兒去了動物園,去了兒童樂園,去了少年宮,還去商店給她買了一套新衣服,買了一個洋娃娃,一個韓國來的流亡兔、一個機器貓。

    喜滋滋地一路小跑,走攏「一樂」,就傻眼了:小賣部的牆上、售貨窗口的窗門上有人用噴燈噴畫了幾幅不堪入目的圖畫,其中一幅是《十日談》中插圖的翻版和變種:一個高挑的乳房碩大的裸體女人騎在一個乾瘦的裸體男人身上。旁邊一行歪歪扭扭的字:「王大姐強姦男人,反說男人強姦了她。」「王」字後面的括號裡特別寫了個「李」字。門口處發出陣陣惡臭,有人潑了屎和尿。電話線也被割斷了,將就那電話線吊了一隻破鞋,掛在門上。門口圍著幾個老頭兒老太婆在議論。

    看著這一切,李一凡全然沒有了主張,她咬緊呀,壓住氣,臉色煞白,一聲不吭。

    「昨天吃夜飯的時候,我路過這裡,都是好好的。今早我來買『旺旺』就成了這樣。」劉婆婆一直跟著她,「妹兒,你是得罪了人麼?」

    李一凡只是出粗氣,沒有回答。

    「妹兒,我陪你去派出所。」劉婆婆對旁邊的那個腰板挺直,臉膛紅紅的老頭兒說,「張師傅,我們一起去。」

    「嘀、嘀!」發行站送報刊來了。看見這個樣子,小伙子對著人群喊:「『一樂』,報刊來了。」

    「妹兒,給你送報紙來了。」劉婆婆碰了碰李一凡。

    李一凡回過神來,昨天,她還專門給發行站多要了報紙的。現在……她對小伙子說:「真對不起!你看,我今天沒辦法……」

    「這……」小伙子礙難的樣子。

    「你看人家啷個賣嘛?」張師傅揮了一下堅實的大手,「你拿回去送給其他報攤嘛。」

    「對,小伙子,做事要有靈之轉變。」

    「對不起。」李一凡只是說,「給你們站裡說,真是對不起……」

    劉婆婆、張師傅陪著她到了街道、派出所。他們都做了筆錄,但要落實到具體的作案人,值班民警說,一時難以偵察。你可以懷疑某些人,但沒有證據。每當夜幕降臨,一些鬼蜮似的人就竄出來搗亂。那些用噴燈在建築物上塗寫性病廣告、代辦證件廣告、提供陪游陪玩的廣告的人,執法單位沒有抓住過一個,通通都像泥鰍黃鱔一樣的滑。特別是一些新落成的高檔飯店、劇院、百貨大樓……要不了幾天,那上面就會出現這些廣告。費力八勁地清洗乾淨,過幾天,那些東西又出來了。

    李一凡回到家,木偶般坐著,看著牆壁發愣:老天為什麼專和我作對?天道不公,不公!過了好一陣,才有氣無力地給仲秋撥通了電話:「仲記者,我……」沒有說完,就泣不成聲了。

    「一凡,你怎麼啦?」

    「我……」她抽泣著,「那些壞人……破壞『一樂』……」

    「你在『一樂』?」

    「沒……在、在家裡。」

    對面那個單元樓裡,新近般來了一家住戶,不知是搞音樂的還是要去考音樂院校,一天到黑都在伺弄那台鋼琴,一會兒敲得「咚咚」的響,一會兒又彈出一串琶音,一會兒又邊彈邊唱:「月出皓兮,月出……皓……」也許,他是在作曲,想把《詩經》中的《月出》譜成歌來唱,或者要去參加什麼大賽。

    仲秋騎他的「羚羊」趕來了。李一凡像見到親人似的哭得更傷心了。待她平靜了些後,仲秋遞過去一張餐巾紙,問:「一凡,怎麼回事?」

    李一凡接過餐巾紙,拭了眼淚,把「一樂」被破壞的情況講了,又說了去街道、派出所的經過。然後說:「真不好意思,又驚動你。蘭姐呢?她好嗎?」

    「她還好。我告訴她了,她下班後就來看你。我從採訪地直接趕來的。」仲秋解釋著,「一凡,沒什麼。派出所說的沒錯。肯定是那些人幹的。」他站起來,說,「我去找幾個民工,趕緊把清潔做了,這樣擺起不好。」

    「我一看到就氣!」

    「氣什麼?他們才巴心不得你氣也。把它弄好繼續干,氣死他們!」

    「我覺得沒有這樣簡單。」李一凡沉重地搖著頭,「這是有人故意的,還有騷擾電話、那些惡毒的兒歌。」李一凡抬起頭,張著紅腫的淚眼望著仲秋:「仲大哥,這個城市,我基本上沒有親人,我把你,把蘭姐當成我的娘家人,什麼話都對你講,什麼都依靠你們。你說,這些人為什麼老和我過不去?我到哪,他們跟到那!」

    仲秋心裡有不祥的預感:難道她和先生……他脫口而出:「謝謝你對我的信任。『一樂』這個事,你給你先生說沒有?」

    「沒有。」她痛苦地搖著頭,「我已同意協議離婚了。我只告訴你。他和他的學生……」

    仲秋心情沉重起來,沒想到一個打擊就引來這麼多連鎖反映,就像多米諾骨牌。一個朝氣活潑,青春勃發的女孩子被看不見的惡手逼到了山窮水盡……他又坐了下來,激憤地說:「一凡,你咬定青山不放鬆,堅持把強姦犯繩之以法,送進了監獄,這就打擊了一系列人。他們都要想法對付你。他們是一股勢力呀!」

    「我……」

    「不怕,正義在你一邊。」

    「可是,我看見你們報紙上登的,丁發達這些人又陞官了……」

    「我們不說官場上那些事,說也說不清楚。」仲秋歎了一口氣,臉色慼然,「就說鄒平鄒總吧,一個很正派的人。論水平,早就可以做日報的總編了。但副總編也不給他,調到社科院做副院長,享受正局級待遇,說是加強全市社會科學研究的力量,其實,明裡人都知道,那是明升暗降,是清理門戶,是給向太明挪位置。」

    「就沒有主持公道的?」

    「有,肯定有。但這是中國特色,不是我們常人認為的非此即彼。一切都有個平衡、擺平啊!」

    李一凡沒想到一身正氣,好像從來沒有遇到過煩惱的仲秋胸中也有塊壘和不平,突然有了一絲惺惺相惜的感覺,憂鬱的眼光投在他身上:「為什麼好人總是這麼難?學生時,我們想得多美好啊!」

    「我也說……」仲秋攤開手,說,「哎!這就是社會!」

    「那個江兵如果不是攀上了這些官,一切……我至少不會落到這個地步……」

    「當然,如果沒有這些背景,如果他只是個如你我這樣的良民,也就不會,至少會少幹一些傷天害理的事,至少少些折騰,至少法律不被強姦……」「強姦」二字一出口,仲秋就發覺失誤了,不該在這裡說這個敏感的詞兒。他趕快剎住了,把眼光移到了斜對面的牆上。

    她好像沒有聽見,也許聽見了,沒往深裡想。

    「這個城市到處都有他們像狼一樣的的眼睛……我!」李一凡喝了一口水,像是下了決心,說,「仲大哥,我想離開這個城市。」

    仲秋沒料到她有這種想法:「離開?去哪裡?」

    「我聯繫了北京,我的一個同學的哥哥在一個大公司做辦公室主任。請她幫個忙。」李一凡見仲秋茫然的樣子,解釋道,「元旦前,作為問候,我給同學寫了信,附帶提了工作的事情。我怕萬一『一樂』開不下去……」她說不下去了,又抽泣起來。

    這確實是個問題。「不著急。」仲秋去給她接了一杯開水,問道,「那邊怎麼樣了?」

    李一凡低著頭,喃喃道:「沒有回音。」

    「這,給你同學打個電話。」仲秋取出手機給她。

    電話很快通了,聊了一會兒後同學主動講了她提到的工作之事,她哥哥的公司為了迎接加入WTO後的挑戰,正在進行改革,說是還要裁人。她哥哥田文成給衛總裁提過李一凡的事,聽說她的業務水平,曾打算聘用。後來不知為什麼又不願要了。現在衛總裁要調去一個部裡,只有等新領導來了後再說……

    李一凡無力地將手機還給了他。屋內的氣氛凝固了,只聽見雙方的呼吸聲、默默地喝水的聲音。

    對面的鋼琴聲歌聲變成了主角,那人邊彈邊唱:「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窕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

    也許是要和那鋼琴對著幹,也許是興趣來了,樓上或者是其他什麼地方一個男人唱起了西北風:「再也不能這樣活,再也不能那樣過……」

    李一凡頭勾得低低的,肩抖動著,淚珠一顆一顆地落到地上。

    「這樣好不好?」仲秋打破了讓人窒息的沉默,「我在報社的發行部門給你找個工作。」

    「不麻煩了。」李一凡幽幽的聲音,像是從窗外傳來。

    「你想回老家?」

    「不……」仍是那幽幽的聲音,「我不想讓父母給我分擔,他們勞累辛苦了一輩子……」

    「那……」

    「我幹哪樣,污水都要潑過來……」

    「等他潑!高昂著自己的頭走自己的路,活得快樂、活得滋潤……氣死那些人。」

    「理論上是這樣。但那些人是氣不死的。禍害一千年嘛。」一絲笑意在她的臉上掠過,接著現出了剛毅的神色,「對,我就賴在這裡,看他們把我怎麼樣?『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

    「好!」仲秋端起茶杯對著李一凡敬了敬,說,:「就要這樣,『風力掀天浪打頭,只須一笑不須愁』!」

    「仲大哥,謝謝你的開導!」李一凡也端起開水杯回敬了一下,心情舒展了:「我突然想通了。你剛才提到法律被強姦,社會被強姦……我更覺得,對於社會中的每一個人來說,肉體被強姦不算大的打擊,關鍵是精神上被強姦!」

    聽了這話,幾個月來在仲秋大腦中建立的李一凡的形象變了:她真的是一個聰睿的具有思辯的女孩兒。有哲學家的潛質,但命運作弄人。她應該在學校、在研究機構工作。當然,現在的社會,應該卻沒應該的事情多。蘇格拉底只是個鞋匠,也許,他進了大學、進了研究院,就仰人鼻息、就腦滿腸肥、就鸚鵡學舌……就成不了蘇格拉底!他見李一凡一直瞧著自己,想了想,說:「沒錯。如果從精神、思想來考慮,我們每一個人都在或者已被或者將被強姦!」

    「管他媽強姦不強姦,」李一凡突然說了一句粗話,「對不起,仲大哥,我突然愉快了,就口無遮攔了。我要讓你相信,我要像貝多芬說的那樣:」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絕不讓命運所壓倒。『就是討口,我也要呆在這個城市,我要看看這些人的下場,我要用筆記下這些人的軌跡……「

    鋼琴聲還在響,「作曲家」還在唱:「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那個男人還在吼:「生活就像爬大山,生活就像淌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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