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老師、陽老師……」賈玉珠一面緊走一面對著陽昆的後背喊著,「你走什麼?我找你有事吔。」
硬是要哪壺不開提那壺嗦?他裝著沒有聽見,一個勁兒朝前走。
賈玉珠急了,邁開多肉的雙腿小跑起來:「陽昆吔,你不要走,系裡找你有事吔……」
一聽繫上有事,陽昆放慢了腳步,腦袋裡卻在想這個賈書記:三個多月前,還是冬天,繫上召開職工大會,校黨委組織部的一個人在會上介紹過她,是從什麼縣,好像是從紅山縣一個什麼單位調來的。說她特別能幹,最會做思想工作,早年,還得過縣裡的演講比賽冠軍,先進政治工作者,還當過縣勞模。本來,組織上要安排她到市裡的機關工作,她主動要求到學校來了。說和知識分子在一起,自己也有知識了。繫上原來是主任書記一肩挑,現在賈書記來了,系主任就可抽出時間抓教學、抓科研了。當時,陽昆沒把這個會當一回事,更沒把來個書記當回事。到學校工作後,中共、民盟、民進、致公等黨派都派人做他的工作,希望他加入自己的黨派,以增加新鮮血液。他思之再三,決定哪一派都不參加。進去了後,不自由,會太多,原來以為共產黨的會多,後來從同事、同學們那裡知道,民主黨派的會也不少。像他這樣,做個無黨派,「大千世界,無遮無礙,要走便走,豈不爽快」!真正較起真來,無黨派的人數最多。在政協領導的位置裡,無黨派還有一個副主席的位子哩。而且,在朋友、同學、同事中,他還經常得意地自嘲:「我呀?全國最大的黨派中的一員。你不討好我們,就不投你的票!」
現在,這個賈書記找自己幹什麼?又是勸寫入黨申請書?管你的喲,反正死豬不怕開水燙。他朝她點點頭,乾巴巴地說:「你好。」
「陽老師,我找你談點事吔。」
這不,馬上就端出來了。陽昆把講義從腋下取出,拿在手裡,說:「你說嘛。」
「走嘛,到我辦公室去吔。」賈玉珠做了個生硬的請的手勢。
不就是動員入黨嘛,還做得這樣神秘兮兮的幹啥子?陽昆不願去辦公室,雙手將講義抱在胸前,說:「賈書記,你說嘛。我還有事。」
賈玉珠環顧了一下四周,學生不斷地從身前身後來來往往,她仍然堅持:「不。幾句話說不清楚吔。還是到辦公室去。」她伸出右手拍了拍陽昆的左臂,做出一個母親對孩子的親暱的動作,「你怕我吃你呀?」
「好嘛。」陽昆無可奈何。進了門牌上寫著黨總支辦公室的屋子,賈書記拉過一把椅子讓他坐下,又急忙去冰冰樂純淨水機下面的儲物櫃裡取出紙杯,在茶葉筒裡抓了一點茶葉放到紙杯裡,接了開水,端過來放在陽昆面前,說:「來,嘗嘗家鄉的茶吔。」
「家鄉茶?」陽昆心裡已有點窩火,那個「吔」使他心煩。當初他在紅山時,每個人說話都拖著「吔」,聽得耳朵都起繭了。她是那邊的人?
「是呀。紅山茶吔。你在那裡時,它還沒有一點名氣吔。現在做出名氣了,漂洋過海了吔。」
「你怎麼知道我在紅山縣呆過?」
賈玉珠笑了笑,說:「我是書記吔,不瞭解每一個職工還要得?」她稍稍前傾了一點身子,像披露一件秘密一樣,「你不曉得,我在紅山干了大半輩子吔。」
陽昆想,你才來這麼短的時間就把我們的情況搞清楚了,真像個克格勃。他問道:「你在縣裡哪個單位?」
「我嘛,」賈玉珠沒有正面回答,「你在那一年,我剛離開常委辦,去市黨校讀書了吔。」自從認到丁發達丁主任後,賈姑娘時來運轉,文來富到縣裡不久,把她調到了縣委招待所,半年後進了縣委辦公室接待科,以後進了常委辦,做了常委半主任後,才調進城,來到了理工大學。她端起青花茶杯喝了一口茶水,轉了一個話題,「家裡還好嗎?」
陽昆心裡有點窩火,你叫我來就是扯這些鹽鹹醋酸的事嗎?他不冷不熱地頂了過去:「賈書記,不知你說的是哪個家裡?」他見她被頂得訕訕的,馬上補了一句:「是爸爸媽媽呢?還是……?」
「啊!都問、都問候他們吔。」賈玉珠雙手捧著茶杯,慢吞吞地問,「你愛人好——」她差點又要說出「吔」,終於忍住,把它換成了「嗎?」
陽昆的神經一跳,緊張起來。她怎麼問起了李一凡?難道她聽到了什麼風聲?他不自然地咳了一下,喝了口茶水,拿紙杯的手微微發抖。他見對方在等著他說話,又清了一下嗓子,說:「很好。謝謝你,賈書記。」說完,他看了看手錶,加了一句,「如果沒有什麼事,我就告辭了。」
「有、有。我還有些話沒有說吔。」賈玉珠抬手示意他繼續坐,不要忙。
陽昆想,現在你要扯到正題了。反正就是那句話,我還不夠條件,我還沒有思想準備。幾句話把她擋回去,好溜之大吉。她一天到黑就幹這事,找你消磨光陰打發時間。我可陪不起,就是陪得起也不願陪。他坐直身子,看著她。
「陽老師,你——」賈玉珠掃了陽昆一眼,抬手揉了揉肉鼻子。
陽昆心裡的火升起來了。你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嘛,不就是動員我入黨嘛,有啥子吞吞吐吐的。這麼一副樣子,怎麼作思想工作,怎麼發展組織?真是小地方來的!
「你,愛人是不是最近出了點事?」她慢吞吞地問道。
這真是那壺不開提那壺!陽昆頓時覺得受到了當頭棒喝,腦子頓時懵了。他定定地看著紙杯,不說話。賈玉珠以為他沒有聽見,又重複了一遍。陽昆搖著頭,嘴裡卻冒出一句:「你聽誰說的?」
「剛才我就說了,我是書記吔!」賈玉珠的丹鳳眼裡流出一絲笑意,「關心每一個職工及其家庭是我的職責吔。」
見賈書記認真的樣子,包是包不住,饒是饒不開了。陽昆高敖的心一下跌了下來,升起來的火氣「呼」地一下洩了:「賈書記,我真是不幸!」他像突然遇到了知心朋友似的,將這些日子來存封的話語倒了出來,「她要逞能,不該她做的事情要去做。那天晚上,加班寫他們頭兒進京開會的一個什麼材料,一直搞到深夜。說好回來時打電話叫我去接的。她不,要一個人回來。結果就出事了。狗日的那個壞人,老子恨不得殺了他!」
賈玉珠喝了口茶水,問道:「你說了要去接她的?」
陽昆點了點頭。
「為什麼你又不去了?深更半夜的讓她一個人走,你這個當丈夫的吔!」
「她沒給我打電話。」
「你主動點呀!不打電話你直接去就行了吔。走到單位陪她回來呀,就沒有這回事了吔。」
陽昆用拳頭敲著腦袋:「世上哪有後悔藥喲!」
「聽說你愛人很漂亮,在我們學校也要靚麗一方吔。是不是?」
陽昆得意地點了點頭。
「讓這麼漂亮一個女人在外面,你也放心吔?深更半夜的,你該去接。」
「啊,我想起了。梅梅,我女兒在家裡,我不能丟她在家裡走很遠。」
「啊——」賈玉珠意味深長地「啊」道,站起來,端起陽昆的茶杯去添水。陽昆要自己去,她不讓:「我們當書記的,就是當好後勤部長,為你們這些一線的老師們服好務吔。」她一邊加水一邊又問:「陽老師,那個記者你認識——嗎?」
「哪個記者?」
她把添滿水的茶杯放在陽昆面前,說:「就是幫你愛人抓人家的那個記者吔。」
陽昆搖了搖頭:「不。他送一凡回來,我才看見過。」
「啊——」又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啊」,「另外那個人你認識——嗎?」
「不認識。」
「據說是你愛人的同事的弟弟吔,和你愛人也很熟吔。」
陽昆聽出點什麼來了,狐疑地看著賈玉珠,問道:「賈書記,你是說——」
「他們三個都是熟人。也許,至少你愛人和那兩個男人都熟吔。」賈玉珠沒有光澤的臉上擠出一絲神秘的笑,眼角的魚尾紋拉得很長,「不過,我也是聽說的吔。」
陽昆低下頭,沉思著,隔了一陣,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賈玉珠說:「不會,不可能。和那個記者不可能熟。和同事的弟弟可能認識……」
「人家說,你愛人和那記者早就熟了,還經常打電話吔。」她見陽昆勾著頭默默無語,繼續說,「我們平心靜氣的想,如果他們不熟吔,那記者這麼夜深了在那裡幹啥子?」
「人家是路過這裡,聽見我愛人喊才趕過來抓壞人的。」
「你看見的?」
「一凡告訴我的。」
「哈哈——」賈玉珠乾笑道,「陽老師呀,怎麼你們這些大學老師都這樣迂吔?虧你還是年輕人。」她指著自己的腦袋點了點,「這裡少了一根弦。有些事情要換一個角度思考吔。」
陽昆望著她,眼睛裡明顯寫著「不明白」三個字。
「也許是她和那記者在那樹林裡約會吔,被她同事的弟弟撞著了。他倆來個惡人先告狀吔?你想,她為什麼不讓你去接她?人家有摩托車送,多風光吔!」賈玉珠說完,嘴唇閉成了一條線,下巴的肥肉在輕微地動,那丹鳳眼卻灼灼地燒著他,「你是大知識分子,聰明人吔。騎車經過那裡,天下哪有那麼遇巧的事吔?」
陽昆好像理出了頭緒,那「吔」也不刺耳了,兩眼直視著賈玉珠:「你亂說!那個人已經被抓起來了,有人證物證。」
「這還不容易呀?文化大革命說劉少奇是叛徒、內奸、工賊,是個頭上長瘡,腳底流膿的壞透了頂的大壞蛋吔,拿出了多少人證物證?文化大革命後,為了給他平了反,又拿出很多人證物證,說明他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偉大的幾乎沒有缺點或錯誤的馬克思主義者吔。這事你能說得清?陽老師,如果我要說你今天騷擾我吔,找點人證物證還不容易?」
「可以化驗,作DNA檢查。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賈玉珠一時語塞,抓了一句話打過來:「現在是什麼時代了?人造衛星都可以到月亮了。你那些,小兒科吔!」
陽昆全身顫了一下:「照你這樣說來……」
賈玉珠打斷了他的話:「陽老師,我什麼也沒有說吔。我作為總支書記,在給你分析問題呀,讓你更清醒,更全面瞭解,不要太迂腐,遭算計吔。」說完,頭朝後一仰,看著天花板說,「我們是為你著想吔!」然後,又恢復常態,像大姐姐般看著陽昆。
「我——」陽昆像渴望救星似地望著笑盈盈的賈書記。
「咱們都是知識分子,輸錢輸米輸得起,惟有面子輸不起吔。金銀錢米輸了,可以掙回來。那面子輸了,到那裡去掙呀?陽老師,你說是不是吔?」待陽昆雞啄米似的點了幾下頭,她接著說,「如果還愛這個家,還愛這個漂亮的女人吔,我要是你呀,就盡量低調處理算了吔。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息事寧人,平平安安,過自己的日子,做自己的學問吔。這事不出都出了吔。你就要晉陞副教授了,還折騰這些幹啥子吔?」那雙唇又成了一條縫,除了那發亮的丹鳳眼外,整個一方矩形的沒有光澤的白肉照著陽昆。
陽昆想起李一凡那只屬於他一個人的身子被他人……心跳又加快了。不過,賈書記說的也在理。寧肯打落門牙往肚內吞,也比鬧得滿城風雨強呀。他陽昆還要在這個城市,這所大學討生活、過日子呀!他拿過紙杯握著,說:「賈書記,那事據說已經報到區公安局,案卷送檢察院了……」
「這有啥子吔?只要你和你愛人想通了,早幾天遲幾天無所謂吔。就是到了法院,也有撤訴的。紅山縣有個案子,已經開庭了吔。原告想通了,當庭撤訴,法院也支持吔。結果雙方成了好朋友了吔。」
「只是這事……」
「當成是人生有此劫難吔。古人就說過,一個人,三災三難不到老吔。你還年輕,朝前看。撤訴後問到那傢伙要一筆精神損失費吔。他如果不拿,我以組織的名義去幫你討吔。哈哈哈!」賈玉珠發出爽朗的笑聲,那矩形臉上的肉抖動著,兩片薄薄的嘴唇咧得老開,可是明亮的丹鳳眼又瞇成了一條逢,「到時,錢到手了,副教授又當了,你可要請客吔。」
陽昆思緒亂如麻地從賈玉珠辦公室出來,到了那個茶館,要了一杯龍井,慢慢地品著,回味著賈書記的一席話。思來想去,惟有賈書記那辦法方是上策。那記者也許是偶然碰到……平常也沒有看出李一凡有什麼反常的思想和舉動,對這個家也是巴心巴腸的。但是,這花花世界的大都市畢竟不同於當年的學校了……李一凡也許不是當年的那個李一凡了。人心隔肚皮呀!怎麼到了這一步喲?都是市場經濟帶來的負效應。唉!他叫服務小姐送來一碟油酥花生米,一份番茄炒雞蛋,二兩老白干,就像孔乙己那樣有滋有味地吃喝起來。嚼著香脆的花生米,喝著酒,他突然想起了那個創造孔乙己兄的老先生的《自嘲》,何不拉來古為今用?於是,左手端起酒杯抿了抿,右手指敲著桌子無聲地念道:「想升教授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橫眉冷對師生嘲,附首甘作烏龜頭。躲進酒館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念完一想,不對。這事與想升教授無關,也與學校無關。學校待自己不薄。自己討了個漂亮老婆,以為交了華蓋運,成天樂得屁顛屁顛的。還是老夫子的原話好。此事豈止師生?知道了的人們都會嘲笑。也許,李一凡單位,還有那個該死的社會上流行的順口溜中的「防火放盜防記者」的記者!把「師生」這兩個字還原成「千夫」。「作」沒有「為」好,為的內涵要深刻些。「酒館」也不好,太實。難道就在這裡呆下去?小樓是泛指,家裡是「小樓」,教研室也是「小樓」。這樣,他略作改動,一首名詩就成了他的自嘲,活靈活現地刻畫出了他現時的心態情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