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太陽從窗前依舊升起,鄭天良起床後對深更半夜坐在客廳沙發上胡思亂想的任何細節全都忘掉了,他在刷牙時試圖回憶起一星半點,可所思所想已經被牙刷刷得蹤跡全無,就像經歷過了一次精神夢遊。鄭天良只記得密碼箱裡的一些抽像的數字和今天必須要讓萬源的地價降下來。就著酸鹹菜,鄭天良頻率很快地喝了兩大碗稀飯,周玉英說:「你就像牢裡放出來的一樣,吃相太貪。」鄭天良臉色大變,聲嘶力竭地吼道:「你說什麼屁話,誰是從牢裡放出來的?」
周玉英被鄭天良突如其來的變臉嚇懵了,她軟弱無力地反抗道:「我不過是隨便說說嘛。」
鄭天良放下筷子夾著公文包出門了,出門前,他聲音溫和地對周玉英:「我急著要去開會,所以吃快了點。」
周玉英愣在門口,看鄭天良越來越胖的身體搖晃在早晨的陽光下,初冬的路上落滿了樹葉,鄭天良的皮鞋踩在落葉上,少數葉子在鞋底下爛了。
抖擻精神的鄭天良一上班就召集了土地局、國有資產管理局、稅務局、財政局、預算外資金管理局主要負責人聯合召開協調會,會議還沒開始,會議室裡就已經是煙霧繚繞,十來桿老煙槍們一支接一支地噴雲吐霧,他們的眉毛和眼睛的距離在煙霧中更加緊湊起來。鄭天良用食指敲了敲會議桌,示意正式開會了,於是下面便不再交頭接耳。鄭天良開門見山直奔主題:「羅馬假日花園早就通過立項了,但至今還沒有就相關的優惠政策進行討論研究,也沒有辦理好開發手續,開發商一直開不了工,很著急,正亭書記對我們辦事拖拉也提出了批評,尤其是對優化投資環境表示了直接的懷疑。我是誠懇地接受了批評,當然也做了一些辯解,因為這一段主要是忙於工業區的改制和合資事宜,這是壓倒一切的中心工作。不是我們不想辦,而是沒時間辦。由於羅馬假日花園是我縣第一個高標準現代化住宅小區,它將成為體現我縣人民生活水平達小康的一個標誌性的形象性的工程,所以縣委縣政府高度重視,中陽同志也多次指出要把小區建設成全市乃至全省的一流的花園小區。考慮到資金拉來得很不容易,也考慮到六千萬的投資規模以及特殊影響,所以我們要提供比其他投資更優惠的條件,我的意見是地價優惠百分之四十,各項稅費減免百分之三十。大家議一議吧!」
鄭天良在定好調子後,充分發揚了民主,但各局的局長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將自己的瞠目結舌的表情盡可能地壓抑在內心深處,屋內煙霧繚繞,大家在煙霧中沉默。過了好半天,土地局張局長說了一句:「如果按百分之四十優惠,將來審計這一關也過不了呀!我們最多不過優惠百分之二十五。」
鄭天良說:「我真不知道,為了合安的經濟發展,紀委、審計部門究竟要不要圍繞這個中心工作,九二年小平南巡講話時講得很清楚,改革膽子要大一點,步子要快一點,我們前怕狼後怕虎,什麼事能幹成?如果堅持啤酒廠協議轉讓是出賣主權而抱殘守缺按兵不動的話,同志們想一想,我們縣裡領導就整天忙著接待上訪和賣啤酒去吧!」
鄭天良講得很嚴厲,他順便將宣中陽和黃以恆也刺了一下,所有人都聽出來了,在合安,他鄭天良是可以指點江山的,對宣中陽也不例外。
國有資產管理局的嚴局長是一位老幹部,他適當地表示了擔憂:「如果開了百分之四十這個先例,再有開發商來征地,是不是就不好控制了?」
鄭天良說一不二地敲了一下桌子:「如果再有開發商按照羅馬假日花園的標準幫著合安樹立對外形象,一視同仁,這一點,縣委縣政府的態度是明確的。」
鄭天良這些話說完後,再也沒人表示不同意見了,這個方案就這樣通過了。民主集中制的程序是很明顯的。
會議一結束,鄭天良先給萬源打了一個電話,萬源說我在電話裡給你大老闆磕頭了,鄭天良說你不要磕頭了,趕緊給我在月底前開工,萬源說他如果不能在月底開工就槍斃他。然後,鄭天良又向宣中陽匯報這次協調會的內容,他匯報得很簡單,只是說比其他投資商更優惠一些,主要是考慮到拉來資金不容易,而且萬源說他十年前就得到過黃市長和宣縣長的支持與幫助,所以我也就破了點例,你看如何,要是不合適的話,我們還可以重新再議。宣中陽說了一句,既然已經定了,那就按照你的意見辦吧:「不過,我跟這個萬源沒有什麼特別關係,黃市長也不會跟這樣的人有太多交道的,當年是省建行行長介紹來的。不必因為十年前的那件迫不得已的小事影響你的思路。」
宣中陽的這個話等於是告訴鄭天良他不反對是因為鄭天良已經決定了,而不是因為自己與這個萬源有什麼瓜葛。鄭天良聽懂了,但他向宣中陽匯報禮貌大於程序,所以在宣中陽不講禮貌的時候,他也就不會過分理睬了。
一直等到參加完了羅馬假日花園的開工典禮後,鄭天良才算鬆了一口氣。看著推土機、挖掘機和建築工人們開進了工地,工地上彩旗招展、鞭炮齊鳴,鄭天良戴著一朵鮮艷的假花站在旗幟與鞭炮的硝煙之間,面部表情謙虛,心裡卻是豪情萬丈,因為誰都知道,這是鄭天良的政績,但鄭天良卻堅持要宣中陽宣佈奠基儀式正式開始,宣中陽當仁不讓,因為合安畢竟他是一把手縣長。一個星期後,江本仁先生和孔令根先生要來合安訪問並正式簽署啤酒廠協議轉讓全部產權的合同文本。合和醬菜集團的新廠房已經在工業區圈好了範圍,元旦前舉行開工典禮,工業區其它企業已經在最近合資合作成功,工業區的廠房開始冒煙,機器開始轉動。鄭天良覺得他與黃以恆最大的區別就是,黃以恆靠娘老子的錢大興土木,而他鄭天良則是借船下海後靠大興土木來還娘老子的錢;一個是靠花娘老子的錢裝點門面,一個是靠花別人的錢為娘老子掙面子。誰是真正的改革者,人民群眾心裡自有一桿秤,所以鄭天良對自己充滿了信心。
安排好了江本仁先生參觀訪問日程的具體細節後,鄭天良才抽空去了一趟省城。他讓駕駛員將他送到省城「新安國際大廈」立即返回,駕駛員問要不要來接他,鄭天良說他自己想辦法搭便車回去,因為他在省城有許多事要辦,要呆兩三天。駕駛員走後,鄭天良比較輕鬆地提著一個公文箱走出了賓館的那扇充滿了惰性的自動開關的玻璃門。省城不像河遠,幾乎沒人認識一個副縣長,像他這樣的副處級幹部,在省城簡直就不是官,人們都說省城的處長比處女還多,雖有些誇張,但事實上也差不了多少。一輛紅色的出租車停在玻璃門邊,賓館門僮為鄭天良打開了車門,鄭天良鑽了進去,司機問他去哪裡,鄭天良說:「開到郊外的高新技術開發區銀行。」司機問去高新區哪家銀行,鄭天良說中國銀行。
門鈴裡的聲音說請進,保安走了。鄭天良上樓的時候才發現門鈴裡說話的那個聲音正是紀天平。原來他最起碼在十點前就回來了。
鄭天良拎著煙酒和白菜進去後,跟紀天平夫妻握手,老鄉之間顯得很親熱,但紀天平的親熱裡仍有一些距離表現在言談舉止中,這種距離就像愛情一樣,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紀天平的姿勢和語言都很規範,年輕而成熟的舉止讓第一次見面的鄭天良不敢敞開心扉說話,紀天平說:「宣縣長前些天到我這兒來過一次,談到了你們工業區改革的事,省委一般說來不會干涉縣一級的具體事務的,縣裡的事找市裡就行了。我看,黃市長對合安還是很有感情的。」紀天平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並且明顯表現出對鄭天良套近乎的冷淡,因此,那種看似親切溫和的語言充滿了裝飾性。鄭天良沒想到紀天平才上任不到一個月,黃以恆與宣中陽都已經提前捷足先登了。鄭天良在這種親切友好但又無法親密無間的氛圍裡也只能說一些套話,諸如紀處長是合安老鄉,合安的事情還望紀處長多多關心和支持,歡迎你回家的時候到縣裡看一看,給我們指導指導工作。
坐了不到半個小時,鄭天良就告辭了,他說:「時間不早了,我就不打擾紀處長了。早就想來拜訪你,可深圳招商會後,我的工作實在太忙,失禮了。」
紀天平讓鄭天良將帶來的東西帶走,鄭天良說:「這是禮節性的拜訪,你這讓我太不好意思了。」
紀天平看到袋子裡裝的是煙酒和一棵白菜,也就沒有過分堅持,他說了一句「太客氣了」就跟鄭天良握手道別。
走出樓道,鼻子裡又灌進了一股涼風,鄭天良在冷熱不均的刺激下打了一個噴嚏,心裡有些窩囊,他發現自己給人家送來了東西,還要檢討,因為他犯了打攪領導休息的錯誤。省委書記秘書一卸任至少是副廳級,怪只怪自己官當小了,小官除了在老百姓面前外是談不上有什麼尊嚴的。鄭天良只好將窩囊的情緒和凜冽的寒風一起咽進了肚子裡。
回到賓館剛進房間,沈匯麗到了。屋內中央空調溫暖如春,鄭天良一進門就將沈匯麗摟進懷裡,沈匯麗說開車累了,要洗個澡,鄭天良卻將沈匯麗剝了個乾淨,按到地毯上,兩人如點著汽油的草堆在地毯上熊熊燃燒起來。鄭天良在沈匯麗的身上找到了征服的自信,他將一腔的窩囊全都澆鑄進了沈匯麗的身體裡。當他滿頭大汗地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他感到自己的心裡漸漸地平靜了下來,喘氣的聲音也均勻了起來。
兩人共同洗完澡後,他們躺在被窩裡相擁著說話,柔和的燈光照耀著兩張喝醉酒般紅暈的臉,他們相互感受著對方的呼吸以及身體裡反射出的慾壑難填的信息,鄭天良發現沈匯麗像一條光溜溜的魚在自己的懷裡滑來滑去,魚的感覺刺激著他乾燥的皮膚,他情不自禁地又翻身壓了過去。最終兩人像一癱爛泥一樣倒在床上。床單被蹂躪成一團亂麻。
電視裡的鳳凰衛視正在播放一部愛情電影,電影裡一個長相很蒼老的男人正在對一個裸體的少女賭咒發誓地說我愛你,沈匯麗爬過去咬住鄭天良的肩頭撒嬌地說:「你看人家都說,你也說一句給我聽聽。」
鄭天良推開沈匯麗細膩白嫩的胳膊,說:「那都是騙人的,說的話不做,做的事不說。那些肉麻的話是演戲的,你要我演戲嗎,我可演不過你,你是演員出身。」
沈匯麗又像蛇一樣地纏著鄭天良的脖子:「我就要你演戲嘛!說,說一句給我聽聽。」
鄭天良就是不說,他從床上翻下來,然後打開手提箱,從裡面拿出鉑金鑽石項鏈,套在沈匯麗的脖子上:「這是我從深圳中英街給你買的,一直沒機會送給你,我這種求真務實的表現總比賭咒發誓好吧。」
沈匯麗激動得眼睛裡閃爍著淚光:「老闆,大哥,你太好了!」她又摟住了鄭天良瘋狂地又咬又啃起來。鄭天良在沈匯麗潮濕的暗示下,再次澎湃,但他發現自己老了,他說:「對不起,這些天我太累了。」
沈匯麗安慰說:「你心裡有我就行了,看你給我買的這條項鏈,值不少錢吧?」
鄭天良說:「一萬四千塊錢。千金難買一笑嘛!」
沈匯麗說:「這麼貴重的項鏈,我真戴不起,我要當了它用於房地產開發。」
鄭天良說:「難道你把我對你的一片心意準備一起當了?」
沈匯麗臉上浮現出深刻的無奈,她說:「大哥,萬源的資金已經全部到位了,可我還差三四百萬,這些年我在外面並沒有賺多少錢,你幫我想想辦法吧,貸一點款給我。資金不到位我就成了騙子。」
鄭天良坐在床上不說話了,他從床頭摸出一支煙,點燃後大口大口地吸著,一支煙很快燒光了,他說:「我說過我要幫你,但現在銀行是肯定貸不到的,而我自己只有幾萬塊錢,全都給你。」
沈匯麗粘在鄭天良的胸脯上,她說:「幾萬塊錢管什麼用,而且我也不想跟你個人借錢,雖說現在銀行商業化了,但你跟葉書記是鐵桿,只要葉書記出面,市行貸個兩三百萬是不成問題的。」
鄭天良感到了沈匯麗肉體的壓力,他說:「我怎麼開口呢?我跟葉書記怎麼解釋這筆貸款的內涵?你這不是存心讓我雞飛蛋打嗎?」
沈匯麗用手輕輕撫摸著鄭天良的鼻子:「要不,你就想辦法幫我從有關企業拆借些錢吧。只要一期工程完工,明年就可以還上了,按銀行貸款利息支付,還不行嗎?」
鄭天良說:「從老趙那裡給你借兩三百萬吧。」
沈匯麗纏住鄭天良的脖子說:「我們不讓老趙參股,他對我已經有意見了。再說我不想從這個暴發戶那裡借錢。」
鄭天良陷入了沉思,他摟著沈匯麗一同躺到了同一個枕頭上,他說:「你不要急,我再想想辦法吧!」
鄭天良第一次感受到了女人的壓力,平時都是男人壓在女人的身上,但長此以往,總有一天,女人要壓到男人身上,當女人壓到男人身上的時候,那就是一件不合常規的極其危險的遊戲了。這時,鄭天良腦海裡湧現出新聞報道中出現的一個個腐敗分子的形象,他們幾乎都無一例外地要與女人發生性關係和金錢關係,直至自己身敗名裂,難道這些宿命式的故事也要在自己的身上重演嗎?但他相信沈匯麗與那些女人是不一樣的,沈匯麗在他最沒有權力的時候跟自己好上的,而且多少年來一直對自己崇拜有加,他們的性關係是建立在感情基礎上的,沈匯麗因為自己跟一個陪酒女喝一杯交杯酒都耿耿於懷,這種醋勁就是感情的明證。她是不會害他的,更何況她要錢不是為了存銀行和花天酒地的享受,而是用於發展和投資建設。這與那些純粹金錢關係的女人們是有本質區別的。想到這,鄭天良就為自己的小心眼而自責起來,於是,他進一步摟緊沈匯麗,沈匯麗在他的懷裡孤立無助,就像一個嬰兒嗷嗷待哺。
江本仁先生和孔令根已經到了河遠,宣中陽鄭天良趕到河遠迎接並參加了市委、市政府舉行的招待宴會,葉正亭和黃以恆代表市委市政府對江本仁先生前來訪問和投資表示熱烈歡迎。江本仁先生致答謝辭說兩岸同胞同根同源報效國家當仁不讓,老先生尤其說到了妹妹在合安逃難兩年,與合安已是一脈相承,此次尋親,承蒙體恤關照,令老朽感激涕零。江本仁文白夾雜,抒情與議論相結合,全場掌聲雷動。
第二天,由市公安局兩輛警用引導車開道,在與合安交界處,合安公安局兩輛警車迎接,然後繼續拉著警笛引導著車隊向合安疾駛,沿途許多群眾駐足觀看,他們一知半解地說中央領導來了。
縣檔案局早就找到了國民黨女特務江可馨的全套檔案資料,鄭天良看完資料後找檔案局長陳鶴齡談了一下午,他要求陳鶴齡必須從大局出發,從優化合安的投資環境出發,從保護江老先生身體健康的原則出發,對江可馨的生平進行重新介紹。陳鶴齡說隱瞞真相不太好,不符合歷史事實,鄭天良說,現在經濟建設是壓倒一切的中心工作,我們所有的工作都必須圍繞這個中心來開展,不必糾纏歷史舊賬,更不要傷害老人的感情,歷史已經過去,過去的就要讓它永遠過去。鄭天良說得斬釘截鐵,根本不容陳鶴齡討價還價。具體內容他們經過一下午緊急磋商,已經形成了一個總的提綱。鄭天良要求陳鶴齡一定要介紹西郊的一處亂墳崗上的江可馨墳墓的大致方位,因為江可馨被槍斃後確實被埋在了西郊,只是具體位置不詳。這倒是事實。
宣中陽只參加了江本仁先生到合安的歡迎宴會與歡送儀式,具體事宜全都由鄭天良一手安排,宣中陽說他目前主要是抓農村的稅費改革工作實在抽不出身,輿論界普遍認為這是宣中陽對賣啤酒廠消極態度。有葉正亭書記的支持,鄭天良當仁不讓,賣啤酒廠就無疑是賣掉了他十多年來的纏繞在身上的委屈和恥辱。按照事先的計劃,鄭天良先帶江本仁和孔令根考察了啤酒廠,啤酒廠強打起精神,硬著頭皮地彩旗招展鼓樂暄天地歡迎江本仁先生到來,本來已經停產的車間繼續生產,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廠房寬敞雄偉,儲罐也擦得一塵不染,廠內外到處是一片繁榮昌盛。江本仁連連說好,而且對工業區的環境也讚不絕口,只有孔令根默不作聲,鄭天良一上午都在關注著孔令根的臉上的氣象指數。孔令根對鄭天良說要看啤酒廠的有關資料還要對設備進行重新檢測和評估。鄭天良說啤酒廠已經經過省市權威部門進行評估過了,目前這個廠的資產總值是一個億。孔令根笑著搖搖頭。鄭天良幻想蒙一個億過來就能還清啤酒廠所有的欠賬,但孔令根顯然比鄭天良更加精明。
下午聽沈一飛匯報和介紹啤酒廠的建設與發展的情況,其中百分之八十以上是虛假的,諸如年產量五萬噸,年實現利稅六千萬等等。這時鄭天良插話說:「這是指最好的年份,現在利稅不到一千萬了,所以才協議轉讓產權,以實現啤酒廠的第二次騰飛。」江本仁先生在聽完了匯報後說:「我已經同意收購合安啤酒廠,在這裡生產名牌中飛啤酒,具體事宜明天由我的助理孔令根先生代表我全權談判,也同意鄭先生提出的簽署正式轉讓文件的方案。」
第二天上午,鄭天良陪同江本仁和孔令根一行來到了縣檔案局會議室聽取檔案局長陳鶴齡介紹江可馨在合安的經歷。
一走進檔案局會議室,一幅高一米二寬八十公分寬的黑白照片已經裝裱在檀香木的鏡框裡,鏡框裡的江可馨美麗而清秀,眼睛又黑又亮,這是她被軍管會抓到縣裡鬆綁後拍的第一張照片,而另外一張五花大綁驗明證身的照片則不能拿出來。此時,江可馨正以冷靜的目光注視著離別了半個多世紀的哥哥江本仁,江本仁一見到妹妹的照片,嘴唇哆嗦著,終於,老人扔下手杖,禁不住抱住妹妹的照片失聲痛哭起來。老淚縱橫的臉上抽搐痙攣起來,鄭天良扶住老人,勸老人家不要激動,坐下來聽陳局長介紹江可馨的詳細情況。
老人落坐後,陳鶴齡局長開始介紹。這是一位頭頂已經完全光禿的老局長,整天埋在故紙堆裡,沒見過世面,更沒有說過今天導演好了的台詞,所以心有些虛,他沒說話臉已經紅了,鄭天良提醒他說:「陳局長,你就詳細地介紹吧,江本仁先生來我縣投資,與她妹妹在我縣的經歷有很大的關係,你一定要滿足老先生的願望。」
陳鶴齡毫無必要地咳嗽了兩聲,有些掩飾緊張的樣子,他說:「江可馨小姐是一九四八年因不願參加內戰而自動逃離了國民黨軍隊,在界牌鄉玄慧寺以避戰亂,其間她以自己高明的醫術救助鄉里百姓,看病送藥,無微不至,與鄉鄰關係很好,鄉鄰們也常以米面和糧油接濟江可馨,逢年過節,邀江可馨到家裡吃飯,與當地老百姓結下了深厚的感情。一九四九年春解放大軍渡江時,江可馨還幫助過解放軍救治傷員。一九五0年人口普查時,查明其身份是上海靜安衛校畢業,其時她一直惦記在上海生病的哥哥,但由於戰亂,音訊全無,所以江可馨就留在合安參加了革命工作,在縣醫院當護士。一九五一年春患瘧疾,因國民黨和美國政府對新中國實行封鎖,在缺醫少藥的境況下,不治身亡。逝世後由政府棺葬在縣城西郊墳地,由於江可馨墳墓無人祭掃,因而也漸漸位置模糊,但大體方位在東北角。根據縣委縣政府的指示,檔案局找到了江可馨的照片,這張照片是江可馨獲得新生後在縣城照的,現放大贈交江本仁先生,以慰思親之情。本縣對江可馨照顧不周,還望江先生多多包涵和寬恕。」
江本仁老先生聽完了介紹後顫顫微微地站起來對著在坐的各位深深鞠了一躬,又對著自己妹妹的像鞠了一躬。他抹著枯澀的眼淚:「感謝合安縣政府讓我了卻了尋找妹妹的心願,感謝合安政府和鄉親對妹妹的照顧和體恤。妹妹雖已故去,但她亡靈有知,當與我一樣感激涕零。」說完老人又鞠了一躬。
鄭天良代表縣委縣政府將江可馨的像片交給江本仁的時候,老人家又一次哭了,他不停的摸著妹妹的臉,將像片貼在胸口上,嘴裡嘟嘟囔囔的說著:「妹妹,我對不起你,我有罪呀!」
孔令根將這一激動人心的場面一一記錄在錄像機鏡頭裡。
在西郊亂墳崗上,江老先生面對著一片被荒草淹沒了的亂墳,將一瓶白酒橫灑在地上,然後又親手點著了紙錢,老人的手在風中顫抖,眼中已經沒有了淚水,嘴裡喃喃地說著:「妹妹,哥哥來看你來了,你安息吧!我要把工廠建在這裡,讓你每天都能感知到哥哥在你的身邊。」
寒冷的風吹起老人一頭稀疏的白髮,紙錢燒起的灰在空中漫天飛舞,幾隻飢餓的烏鴉在頭頂上盤旋,突然間又像彈片一樣四處飛濺。荒涼的陽光無濟於事地鋪陳在亂墳上,多了一份淒清。
江老先生由於情緒過分激動,中午和晚上都在賓館裡休息,晚宴也沒參加,他在房間裡按照自己帶來的食譜讓賓館做了簡單的幾個菜。下午鄭天良、沈一飛以及經委、計委的同志都參加了在藍湖賓館會議室舉行的第二輪談判,啤酒廠轉讓價格從一千二百萬美元降到了九百萬美元,但孔令根在這一價格上仍死活不願成交。孔令根無比狡猾,他以曾經滄海的閱歷和企業家的精明讓鄭天良無計可施,孔令根不緊不慢地說:「中飛接手後要全面改造車間和生產線,而貴方的資產折舊按百分之七計算顯然是不公允的,起碼按百分之二十五計算,另外就是這裡的地理條件局限性明顯,運輸成本大大提高,因此減稅期限至少不低於三年。」沈一飛沉不住氣了,他針鋒相對地反擊說:「孔先生,我們建廠的投資額超過了一個億,當初建設項目表你已經看到了,低於九百萬美元是不好向縣委縣政府交待的。你說運輸成本提高,但你還忽視了一個因素就是我們的勞動力成本很低,現在的投資方向正從沿海向我們內陸地區轉移,而合安正處於沿海向內陸的過渡區域。如果孔先生認為我們報價太高的話,我看不簽也可以。」
鄭天良立即打斷沈一飛的話:「誰讓你亂表態的,有你這樣談判的嗎?」
沈一飛在鄭天良強大的聲音壓力下,不敢說話了,他看到鄭天良的眼睛裡露出了閃閃寒光。
孔令根卻不以為然地對鄭天良說:「鄭縣長,各方面的意見都要聽取,沈先生講的也有他的理由,我們只是看問題的角度不一樣。此次談不成的話,我們還可以下次接著談。我將貴方的意見帶回去交由中飛董事會討論,我的權力範圍是很有限的,希望鄭縣長沈先生能夠理解。」
孔令飛想就此關上談判大門,爭執不下導致了冷場,鄭天良急了,但他盡可能輕鬆地說:「國共兩黨還能坐到一起談判呢,我們兩岸合資方還有什麼談不成的事,經濟談判比政治談判肯定要容易得多。」
儘管如此,晚宴上氣氛仍然是相當友好的,鄭天良很好地控制著酒桌上的氛圍,使緊張嚴肅的談判在此時變成團結活潑的感情交流。鄭天良要讓江本仁先生出席一下晚宴的開場式,孔令根說老先生上午情緒太激動了,年紀大了,需要靜養,還是尊重他老人家意見吧。江老先生可以不到,但鄭天良禮數要到。
吃完飯,縣政府接待處李主任問要不要給沈先生安排到歌廳或休閒中心去活動活動,孔令根說謝謝沒有這方面的愛好,他只是想去喝喝茶,這是他在台灣唯一的一個愛好,鄭天良說我帶孔先生去喝茶吧,大家都累了,回去休息吧。鄭天良這句話等於告訴各位孔先生晚上的活動由他來安排,於是所有的人都趁夜色散去。沈一飛作為啤酒廠的負責人想跟著一起喝茶,鄭天良說:「你也回去吧,有些事我要跟孔先生單獨談一談。」沈一飛只好說是。
人都走後,鄭天良跟孔令根上了趙全福的車,他們直接來到了紅磨坊二樓的套房,進去後,會客廳裡已經擺好了果盤泡好了綠茶,墨綠色的地毯上看不出沈匯麗的汗水和姿勢,但鄭天良每走進這個房間的時候,總有一種重溫舊夢的情緒在心裡慢慢地滋生出來。
趙全福在離開套間的時候,鄭天良跟了出來,他在走廊裡對趙全福說:「你到三樓安排一下,待會讓孔先生洗個澡,一天工作下來,太累了。」
趙全福問鄭天良:「老闆,你順便也陪一下吧,這是規矩。」
鄭天良說:「老趙,你這簡直是胡來,我怎麼能跟你們資本家一樣隨心所欲呢,我是政府官員。」
趙全福說:「那好吧,你去不去我不管,我先安排好三個桑拿間。剛從四川來的幾個妹子,很有味道的!」
鄭天良沒有理睬他,逕直回到了套間跟孔令根在柔和的光線下喝茶聊天,聊天跟談判不一樣,多了一些隨意性,少了一些嚴肅性,聊天是一件很放鬆的事。聊天跟開會客觀上是唱對台戲的,會議上不能說的話就在私下聊天的時候說。所以鄭天良就說了工作場合不能說的話:「孔先生,這是黃山雲霧毛峰,如果你覺得口感好的話,我讓他們給你準備幾聽。」
孔令根打開白瓷茶杯蓋,一股少女般的清香深入肺腑,端起茶杯,淺嘗輒止,孔令根連聲說好,鄭天良立即打電話給接待處李主任:「你給我準備六聽黃山雲霧毛峰送給江本仁先生,要特級的!」
孔令根說:「鄭縣長,真是太謝謝你了!家父也很喜歡綠茶。」
鄭天良笑著說:「這點小意思,哪裡值得謝呢,你來投資,我要感謝你才是。令尊大人在哪裡高就,歡迎他也到我們合安來作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