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妻兒老小搬進縣委大院的時候,這一年夏天已經來了。縣委大院南邊是三層的辦公樓,北邊是宿舍區,二十幾個帶院子的平房裡住的都是副縣級以上的領導。縣委大院裡樹很多,半個多世紀的法國泡桐飽經滄桑,就像一個老革命家一樣,撐出一大片濃蔭,鋪天蓋地,讓鄭天良這些革命後代們坐在樹下乘涼。
我敲門進去的時候,耿天龍手裡提著鳥籠子正在院子裡跟籠中的鸚鵡對話,耿天龍教鸚鵡說「為人民服務」,鸚鵡張著堅硬的嘴說「為人民糊糊」,耿老將我帶進屋裡,給我沏上茶,遞上煙,然後在沙發上坐下來聊天。他指著鳥籠子裡的鸚鵡說:「教它講『反腐敗』,沒一個星期,會說了;而『為人民服務』教了三個多月了,它還是跟我說『為人民糊糊』。它糊我,我就糊它,這個星期我就不給它喂玉米,只准吃粗糠。」
耿天龍對我的到來總是很歡迎的,他很寂寞地生活在河邊的這座小院裡,兒女都不在身邊,以前的部下都不來看他了,感歎世態炎涼的時候,就常常陷入到對往事的回憶中,他說當年連縣長書記都對他客客氣氣禮貌有加,找他批計劃的人討好地說著諂媚的話,像蚊子一樣叮住他。他歎了一口氣:「在台上的時候,不知道什麼叫領導藝術,退下來後,我才悟出來,當官跟唱戲一樣,以台上能唱戲和有戲唱的時候,表演得跟藝術一樣,就有人鼓掌喝彩;下台後台沒戲唱的時候,一卸裝,既沒有人喝彩,藝術也沒有了。時間一長,人們還要為新上台表演的人喝彩,老戲子,人老珠黃,就像一串報廢的鑰匙,就被人忘了。想起來當官真沒意思。」
耿天龍基本上靠回憶過日子。所以我讓他回憶往事,他總是興致很高,往事如同一把刺刀,也如同一枚勳章,耿天龍撫摸著刺刀和勳章臉上的老人斑漲得通紅。這時候,我就想,一個人沒有歷史就好了,但沒有歷史的人只能是死在腹中的胎兒或人工流產的一團血暈。
人逃脫不了歷史對他的定義。
我問耿老,「我舅舅怎麼想到要把你送到大牢裡去?我覺得您是一個非常隨和的人。」
耿老說:「上次我跟你說過,我的問題在今天看來根本就不是問題,但被鄭天良逼著提前一年半退休了。他要把我送到牢裡去,結果我沒去他去了,還丟了性命。」
我說:「這個絕妙的諷刺說明了什麼呢?我想向您老求教。」
耿老說:「在中國當官,腦子一定要會拐彎才行,也就是要會用馬克思主義的唯物辯證法思考問題解決問題,這兩年找到我向我道歉的時候,我就跟他講起過,比如說,為人民服務是對的,但反過來如果人民不為你服務,這種官誰還願意當呢?你不僅要懂得個人服從組織,還要懂得組織服從個人;不僅要懂得少數服從多數,還要懂得多數服從少數,一般人只知道前半句,後半句卻一輩子也不知道,這裡面辯證法學問大著呢。權力是人民給的,但帽子是領導發的,民主的目的是為了集中,集中下的民主就是多數服從少數。因為真理有時候是掌握在少數人手裡的,比如說哥白尼的太陽中心說。鄭天良後來知道了這其中的奧秘了,但已經晚了,這就像一個肺癌擴散了的病人忙著戒煙,意義不大了。他對我說,我們之間的事早就一筆勾銷了,但他與別人之間的事就不是我能勾銷得了的了。
耿天龍的話讓我在雲山霧罩中稀里糊塗,因為我沒當過官,他說的那些抽像而深奧的道理對我來說,就像一個共產黨員面對一本李洪志的《轉法輪》。我說:「耿老,你的有些觀點,我聽不懂,也不敢苟同。你還是說說和我舅舅之間的事吧?」
鄭天良坐在副縣長辦公室裡很不習慣,他先是讓政府辦的工作人員將真皮椅換成了木頭椅子,然後又讓他們將辦公室裡兩盆水仙和茶花盆景端了出去,他說「辦公室是辦公的地方,搞什麼花花草草的小資情調!」他時常打開窗子,看縣城裡高高低低房屋像一堆攤開的麻將一樣雜亂無章,他就意識到合安縣實際上還是一個窮縣,一種改天換地的使命感常常讓他熱血沸騰,只是縣政府的「七五」規劃讓他跟黃以恆縣長始終不能統一認識,「五八十」工程雖然理想宏偉,實際上是不可能實現的。
「五八十」工程即「七五期間縣城建設五條三縱兩橫的千米的商貿大道,八個億元鄉鎮,新建和改建十個億元產值大型企業。」鄭天良覺得馬壩鄉是全省十強鄉鎮第六位了,一萬三千畝耕地、大小十三個鄉鎮企業,工農業最高產值不過九千多萬,而其他鄉鎮只有兩三千萬,五年翻個番還要拐個彎,只能是一種想像而已;縣城人口一萬人不到,五條千米商貿大道全部開張只能是有場無市的結局,城建拆遷重建資金更是無法落實,而在這個交通並不佔優勢的小縣城建十個億元企業更是異想天開。縣長辦公會上,黃以恆一再強調,改革是一場革命要有勇氣要有決心,有條件要上,沒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鄭天良說:「這是大躍進的做法,根本不是什麼改革。」黃以恆盡可能心平氣和地說:「馬壩鄉已經接近億元了,全縣二十八個鄉鎮用五年時間還沒有四分之一能趕上現在的馬壩嗎?同志們再想一想,五條商貿大道建成後,築巢引鳳,兩年免稅,三年減稅,提供優惠政策,鄉鎮和外地的商販們還不來嗎,可以提前發售商舖,將資金先拿過來建設,這叫借船下海借雞下蛋。十個億元企業,我們努力一下,也是完全有可能的,現在有許多新項目在等待開發,我們到省裡跑資金,到銀行去貸資金,沒有什麼過不去的火焰山,錯過了機會,我們就有愧於時代,有愧於人民的重托。說句心裡話,幹不出成績來,我們這屆政府對上對下對自己都交待不過去。老鄭,你說呢?」
黃以恆在鄭天良任副縣長後,改稱鄭天良「老鄭」,以前稱「鄭書記」,是上級對下級的尊重,是對鄭天良沒有提拔的一種安慰,現在則沒有必要了。鄭天良將沒抽完的煙按進煙缸裡,煙熏得他的鼻子和眼睛緊湊了起來,他說:「作為討論意見,我發表的是個人看法,我希望在人大通過前,要找專家權威充分論證,我們除了熱情之外,剩下的就是對專業論證的無知和盲目。」
其他幾位副縣長都說,黃以恆同志的「五八十」工程是具有戰略眼光的,是我縣未來五年方向性的發展規劃,他們都很圓滑地說:「專家對規劃的論證是可以的,局部的細節在專家指導下也是可以進行調整的,但整體的發展框架不應該有什麼變動。」
黃以恆聽到其他副縣長的態度和立場基本比較鮮明,也就很民主地對鄭天良說:「老鄭呀,七五規劃還在討論過程中,你的一些意見還是很值得我思考的,我們也應該充分發揚民主,集思廣益,避免走彎路和多交學費。有些問題,私下我再跟你交換意見。怎麼樣?」
黃以恆對鄭天良在公開場合下一向是很尊重的,儘管改稱「老鄭」,但外界的人都能看出來黃以恆是一個禮賢下士的縣長,他的身上從來看不到年輕幹部的張狂和不可一世,即使是一些很權威的決定和嚴厲的舉措,在他的手中也會以和風細雨的方式出現。其實這就是領導幹部的一個重要素質,即協調能力和領導藝術。倒是大多數人發現鄭天良有些自命不凡,居功自傲,對黃以恆縣長有些不以為然的樣子。有些事不要你說出來,大家憑鼻子都能嗅出來。
鄭天良走在縣委大院裡每天接受著各部門下級的恭維和尊敬,「鄭縣長早!」「鄭縣長吃過飯了?」他夢遊一樣地嗯哈著,心裡卻想著自己能做些什麼,他發覺自己做不了什麼,因為副縣長是協助縣長分管一攤子工作,而不是由自己來決定一攤子工作。以前在鄉里沒有體會到副職的被動角色,現在他真有些感到還不如到鄉鎮去幹一把手,大學剛畢業雖當過兩年公社副書記,但那時除了大批判外,實際上是沒多少事幹的。多少年後,他才知道,有的人只適合干一把手,而有的人就一輩子只能是干副手,因為你就是副手的料。鄭天良當助手很彆扭,工作起來就像一個剽悍的拳擊手始終向空氣出拳,用不上力。
他對工業很感興趣,這都是因為合和醬菜為他建立起的自信,所以他經常往各企業跑,縣直企業的形勢非常糟糕,主要問題是技術力量嚴重不足,經營觀念保守滯後,生產管理隨心所欲。他跟黃以恆交換了這些意見,黃以恆說:「你說的很正確,這是全國性的普遍問題,抓住了這些問題,工作就是有的放矢了。所以你的調研是很重要的。」鄭天良聽了這些話很不舒服,他覺得黃以恆的話說了等於沒說,表揚卻又像批評,既然「發現的很重要」,重要的卻又是「全國性的普遍性的問題」,這就像一個人說「人活著血液是流動的」,這一發現當然是重要的,但由於是普遍的大家都知道的道理,所以也是毫無意義的,是一句重要的廢話。鄭天良感到跟黃以恆工作有點猜謎一樣的費力。
他對分管的商貿這一塊過問很少,直到有一天七十多歲的老新四軍段老責問鄭天良的時候,他才開始對耿天龍痛下殺手。
段老是原縣武裝部退休的老新四軍,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軍裝,拄著一根桑木棍子,搖搖晃晃地撞進了鄭天良的辦公室,鄭天良看到他的胸前還別著幾枚勳章,其中有「華東戰鬥英雄」勳章、「抗日二級英模」勳章、「渡江功臣」勳章等。段老是由黃以恆的秘書宣中陽帶進來的。宣中陽對段老說:「這就是鄭縣長。」
宣中陽走後,鄭天良正要給段老讓座,段老就怒目圓睜,用桑木棍子敲著鄭天良的桌子罵道:「他娘的,老子去年就要一台彩電了,到今年還不給我,說計劃已經分完了。你們這些縣長是只吃飯不拉屎的?」
鄭天良一頭霧水,他只好忍著罵,請段老坐下來說:「有什麼話,坐下來慢慢說。」
段老用桑木棍子又搗了一下桌腿:「耿天龍這個王八蛋,他糊我兩年了,他娘的,江山是老子們打下來的,這幫龜孫子們給我耍起了滑頭,要是我手裡有槍,我他娘的一槍崩了他。」
段老說彩電計劃都給耿天龍兒子賣高價了,他說:「老子們打江山,打下江山後讓這幫混蛋搞官倒!」他還罵道現在從中央到地方都在搞官倒,段老說:「老子要到中央軍委去告這幫貪官污吏!」
鄭天良總算弄清了原委,就安慰了段老幾句:「你先回去,等情況弄清楚後,不管是誰的兒子在倒賣國家計劃物資,我叫他吃進去再給我吐出來。你的彩電問題,由我來負責落實。」
段老用棍子頂著辦公桌上的煙灰缸:「幾天?」
鄭天良說:「如果確有其事,明天。」
段老說那我就看你的行動了。
鄭天良感到有點窩火,他跑到黃以恆那裡氣沖沖地說:「段老彩電的事,你給他一個交待不就行了,將球踢到我辦公室,讓我一大早上班就挨罵了個狗血噴頭。」
黃以恆笑了笑說:「我以為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人家是老革命,罵就罵幾句吧,犯得著發這麼大火?」黃以恆給鄭天良遞過去一支煙:「商業局這一塊是你分管的,彩電計劃的事段老找你並沒有錯。中午省計委周處長來考察黃淮海農業開發計劃,你也參加一下吧。」
鄭天良被黃以恆溫和而簡練的回答嗆住了。回到辦公室,他讓政府辦打電話找耿天龍立即到他辦公室。
商業局耿天龍局長不知道鄭天良找他有什麼事,走進鄭天良辦公室的時候,還開了一句玩笑:「幾年前我就在酒桌上說過,合安縣的未來一定是你們這些少壯派的。」
鄭天良繃著臉嘴裡喘著惡氣,他沒讓耿天龍坐下,手指耿天龍頭髮稀少的腦袋:「有你這樣混帳的商業局長,合安縣是沒有未來的。」
耿天龍見鄭天良出言不遜,就用合理的方式反抗了一句:「鄭縣長一大早吃槍子了,火氣這麼大?」
鄭天良拍了桌子:「是的,就差被段老槍斃了,你給我搞什麼名堂,老革命也敢糊,答應的事拖兩年,你這是什麼作風?」
耿天龍一聽這事,笑了起來:「我當是天蹋下來呢,這還不容易,我明天給他送一台十四寸『金星』彩電去。這個老革命是文盲,不識字,你不要跟他計較。」
鄭天良還是不讓耿天龍坐下說話,耿天龍就自作主張地坐到了鄭天良對面的椅子上,他在鄭天良的面前也是老革命,他用這種無聲的方式對鄭天良的蠻橫進行抗議。他已經五十八歲了,買的一張政治車票已經快到站了,因此也就表現出了一些無慾則剛的姿態。他輕鬆地說:「鄭縣長才三十八歲,前途無量呀。」這句話在這個場合簡直就是無中生有。像是對他充滿信心,又像是暗示他年輕來日方長,好自為之。
鄭天良用尖銳的目光盯住耿天龍,「你兒子開的商貿公司,究竟從你這倒了多少彩電、冰箱和自行車?」
耿天龍一時有些緊張了起來,不過很快又平靜了下來,他說:「彩電和冰箱自行車都按計劃將票發到了各單位各部門,我家小強沒考上大學,他跟蘇州的一個老闆合夥倒了一點鋼材、水泥和尼龍衣襪,這些東西商業局是一點計劃也沒有的。」
鄭天良說:「我要你以黨性擔保,你一點問題也沒有?」
耿天龍站起來拍著胸脯說:「我以黨性擔保,我兒子沒有在我這裡搞官倒。」耿天龍又挑釁性說了一句:「但我不能保證他在外地沒有參與官倒,我也不能保證其他地方的領導們沒有幫助我兒子搞官倒。」他的意思是全國自上而下倒計劃,賣高價,你鄭天良一個人能管得了嗎?你管得了我,能管得了別人嗎?
鄭天良帶著紀委和檢察院的人進駐縣商業局,將這幾年來的計劃指標及分配情況翻了個底朝天。從報表上看,一點問題也看不出來,計劃彩電冰箱自行車的票都分到了縣直各單位各部門及各鄉鎮。鄭天良聽到調查組的人匯報後,就像一個汽球被針扎破了一樣,癟了。
晚上,鄭天良在家裡看黑白電視,情緒有些灰暗,電視上的自由化言論在胡耀邦辭去總書記後並沒有實質性的減少,只是更加隱蔽了起來,電視上以《河殤》的名義宣揚西方的自由化,否定自己的悠久文明歷史,還有一些節目以政治體制改革的面目出現,指出黨政分開黨要管黨這些很不負責任的言論。黨要管黨,政府難道就不要黨管了。這一段時期以來,從工廠到機關,黨政一把手對著幹的事層出不窮。局面已經有些混亂了。鄭天良對此很是反感,黃以恆經常就不把陳書記的指示放在眼裡,採取反面理解消極執行的辦法。會上大談縣委陳書記指示的重要性,會下按住不動,只是陳書記馬上要到二線去了,所以矛盾才以一種綿裡藏針的形式出現。鄭天良雖然對黨委決定時常也有些不理解,但他認為黨委的決定應該無條件執行,不然中國革命就不可能取得成功。當年回馬壩鄉,他只是提出了個人意見,如果組織上不徵求他意見,而是直接下文,他就會留下來出任輕工業局長,他不想去東店鄉,心裡漚氣,但縣委做出了決定,他就無條件地移交了工作。這與具體工作中的不同意見是有本質區別的。
鄭天良看電視並不把看內容作為目的,而是勞累之後的心理放鬆,他喜歡自己閉目養神的時候,電視上有一些噪雜的聲音造成一種鬧中取靜的效果。妻子周玉英經常叨咕說什麼時候買一台彩電呢,鄭天良先是說錢還不夠,然後又說科學證明了彩電對人的眼睛傷害很大,不能看。妻子說,不能看,那為什麼要造彩電為什麼人們又打破頭搶著買彩電呢?鄭天良不搭話,他頭歪在椅子上已經睡著了。屋裡瀰漫著醃鹹菜的味道,她從馬壩油廠調到縣廢品回收公司後,特別留戀馬壩全鄉種菜的生活,於是她在縣城裡就拚命地醃菜,以保持對舊生活的頑固記憶,家裡罈罈罐罐裡都是各種醃菜。
院子的門敲響了,開門後,打開燈,進來一男一女。鄭天良睜開眼發現耿天龍和沈匯麗抬著一個紙板箱進來了。鄭天良的妻子忙著讓座倒茶。鄭天良看著紙箱子上有「21寸飛躍彩色電視機」字樣,接著他又看到了沈匯麗潔白的牙齒在幽暗的燈光下像一把鋒利的匕首,臉上的笑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男人會想入非非。沈匯麗甜甜地叫了一聲:「鄭縣長好!」鄭天良居然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算是一種禮節,他也沒有了對耿天龍的敵意和憤怒,他給耿天龍遞上了一支煙。鄉下有一個規矩,叫伸手不打送上門的臉。這一點鄭天良是很清楚的,更何況現在查明耿天龍並沒有問題。
鄭天良語氣平和地說:「耿局長,小沈在商業局做什麼工作?」
小沈搶上來說:「報告鄭縣長,我現在在商業局搞工會工作,逢年過節,組織職工開展文藝活動,豐富職工的業餘文化生活。」
鄭天良說:「很好,這才是專業對口。耿局長你這真是『內舉不避親』呀。」
耿天龍訕笑著:「商業局以前在全縣職工匯演中都拿不到名次,小沈來了後,差不多每年都是第一名,商業局是縣裡的第一大局,榜上無名面子上過不去。」
說話的氣氛很輕鬆,鄭天良甚至還跟沈匯麗開了一句玩笑說:「你要是出去當歌星,我看也不比鄧麗君、李谷一差,到時候,我們想跟你照一張相,恐怕都要提前三個月打報告。」
沈匯麗愉快地反擊鄭天良:「鄭縣長,你拿我開心。當明星,有緣無份,有心無命,所以只能在表姑父手下混一口飯吃了。」她扭過頭望著耿天龍說,「其實,我真想跟小強他們一起去做生意。」
鄭天良說:「你放著國家幹部不做,當什麼個體戶,大材小用了。」
沈匯麗說:「鄭縣長真要是覺得我是人才,你就提拔我嘛。當不了縣長,當個文化局副局長還是可以的嘛。」
鄭天良說:「看不出,你還是個野心家。」
大家說說笑笑,沒什麼當真的,也就有些隨心所欲了。
時間已經不早了,鄭天良就對耿天龍揮揮手說:「這彩電你還是帶回去吧,先讓那些退下來的老幹部們看上,前天政協余副主席還問我要彩電,我說等明年計劃下來統一安排。」
耿天龍說:「鄭縣長,這台是先給你的,分管商業的縣長連彩電都還沒看上,人家會說我對年輕領導不重視,不尊重。而且我又不是送你的,兩千二百塊錢,一分錢也不能少。」
鄭天良說:「重視不重視不在於看上沒看上彩電,而在於工作上是不是相互支持。我歷來把工作關係看成是上下級之間的最重要的關係。」
耿天龍說:「我也是這麼看的,現在也查清楚了,我沒問題,沒往你臉上抹黑,所以我才安排一台彩電給你。要是真有問題,那我就是賄賂了。」
鄭天良說:「耿局長,你也不要給我冒充神聖,有一點是肯定的,今年的計劃彩電本來就沒有我的份,你現在送過來一台彩電,這不是特權是什麼?」
耿天龍還想解釋,鄭天良說:「明年你不給我計劃,我也要自己給自己爭取一台計劃,但現在,你唯一對我尊重和重視的就是,把彩電搬走。」
耿天龍打了一個電話,一個小伙子敲門進來將彩電搬走了。耿天龍說這個小伙子就是我兒子耿偉強,耿偉強連聲說:「鄭縣長好!」他熟練地給鄭縣長敬上「牡丹」煙,鄭天良看到了小伙子手指上戴著很大的金戒指,金戒指就像一個商品的商標一樣註解著小暴發戶們必不可少的富有和庸俗。
第二天早上,黃以恆走進了鄭天良辦公室,這在官場上也是不合規矩的,一般說來,無論什麼事,都是下級去上級的辦公室。所以黃以恆進來的時候,鄭天良就很客氣地讓座,他們共同坐在對面的沙發上,而不是像對其他人那樣,鄭天良端坐在辦公桌前,讓下級明顯處於一種俯首稱臣的位置上。鄭天良基本規矩還是明確的。
黃以恆接過鄭天良的煙,說:「老鄭呀,你上次的提醒是非常及時的,『五八十』工程如果不請專家論證的話,真還不知要犯多大的錯誤呢。從省社科院、省計委和體改委請來的專家學者們基本上肯定了我們『七五』發展的戰略思路,但在五條商貿大道的建設標準還有億元鄉鎮億元企業的內涵上提出了新的要求,比如效益指標還有精神文明的同步發展等問題提得很細。」
鄭天良總覺得黃以恆的話裡還是充滿了肯定之否定的辯證法,但他不願在這個場合為工作的事再爭個不休,他希望拿到縣長辦公會上去討論。鄭天良只說了一句:「人大能通過嗎?」黃以恆說:「人大要做改革的動力,而不會做改革的阻力。我會跟人大的各位常委們打招呼的,在關鍵問題上,人大和政府要保持一致。」
鄭天良覺得黃以恆話裡有話,但他不再爭辯。黃以恆又掏出一支「中華」甩給鄭天良,並給他點上火,他好像很隨意地說:「耿天龍的事沒必要大動干戈,紀委、反貪局都去人了,也沒查出問題,很被動呀!」
鄭天良發現這才是黃以恆禮賢下士的真正動機,於是也就當仁不讓了:「沒問題就不應該怕查,查清了後更證明了他是光明磊落的。如果有人要查我在馬壩的事,我是不會有一點意見的。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我看沒那麼嚴重。」
黃以恆說:「我只是跟你隨便說說。老鄭呀,你是多年的領導幹部了,我們既要嚴格要求下級,但也得學會愛護和保護下級,工作主要是靠下級幹嘛。老耿是老同志,很講面子,你去一查,局裡都說老耿犯錯誤了,唾沫星都能淹死人,這也是中國國情。當然了,真的違法亂紀,那就必須依法辦事。這一點含糊不得。」
鄭天良說:「耿天龍的事現在還不能最後下結論,他只是從報表上看沒問題。反正我在馬壩鄉這幾年是沒見到過有彩電票分到我們手裡的,自行車好像有幾輛。但報表上反映每年都分了一到兩台彩電,究竟是商業局沒分下去,還是分下去被我們鄉政府幹部貪污了,還要調查。」
黃以恆說:「我同意你的意見,但要快一點。下面我們還有許多事要討論,不能總被這花花綠綠的電視機捆住手腳。」
黃以恆走了沒幾分鐘,政府辦送來了轉「鄭天良副縣長親收」一封信。
信是以「部分反對官倒的正義群眾」名義寫來的。信中揭發了耿天龍這三年來,造假報表,私自貪污了計劃彩電七十六台,如果按每台比黑市平均高八百塊錢計算,總共倒賣貪污六萬零八百塊錢,貪污計劃冰箱四十二台,倒賣差價一萬三千六百塊錢,貪污計劃自行車一百二十四輛,倒賣差價一萬二千四百塊錢,這些貨全部都給了他兒子耿偉強。檢舉信中有一些很情緒化的內容,諸如耿天龍如此貪贓枉法,目無綱紀,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之類。
檢舉信中還將十幾份出庫單的複印件都寄來了,上面有耿天龍的批示,「同意調撥」等字樣,這些調撥單顯然是去向有問題,因為一般計劃彩電冰箱自行車都是憑票在商業局所屬的「百貨大樓」買貨,不存在批條子調撥一說。
鄭天良站起身來,打開窗子,窗外陽光正好。他首先想到的是,此事要讓檢察院直接介入了。
鄭天良將這封舉報信送到了黃以恆的桌上。黃以恆正在打電話,他放下電話時臉色極其難看,他對鄭天良說:「柳河大橋的款子又出問題了,省交通廳說好的計劃撥款八十萬,現在又說什麼橋不在國道省道線上,簡直是刁難!我究竟要燒多少柱香,這項撥款才算合法?」,黃以恆從煙盒裡撥出香煙扔一支給鄭天良,自己點燃一支,大口大口地吸著:「老鄭呀,我們這七品芝麻官真不是人幹的,你說上面那些官僚們怎麼就一點同情心都沒有呢?」
鄭天良沒正面答話,就將舉報信遞到黃以恆的面前,黃以恆看了幾眼後,輕描淡寫地說:「商業局是你分管的,你全權處理吧。我馬上還要去省城一趟,這錢拿不到手,橋就建不成。」說著就站起來準備出發。
鄭天良說,「我的意見是讓司法部門介入。」黃以恆說,「你看著辦吧!」
宣中陽進來說車已經準備好了,黃以恆轉身就走了。
鄭天良將耿天龍召到辦公室,他想核實一下,以免被動。可核實是根本不可能的。耿天龍說:「我唯一能告訴你的就是,我沒有問題。」
鄭天良揚起手裡的檢舉信說:「那麼這信上說的都是誣陷你了?」
耿天龍不動聲色地坐在鄭天良面前:「經過文化大革命的洗禮,許多人事情不能幹,誣陷的本事一流,搞階級鬥爭更是一把好手。沒什麼奇怪的。」
鄭天良發覺耿天龍一語雙關,他被刺了一下,就有些沉不住氣了:「你這些事實明擺著,還有什麼抵賴的?馬壩鄉從來沒有見到過你發的彩電票,還有這些調撥出去的彩電冰箱自行車都到哪去了?」
耿天龍說:「是有些出入,但那是特殊需要調撥的。」
鄭天良步步緊逼:「哪些特殊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