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竟是小文。
小文騎上金成的自行車回到農場,當天就聽下海的農民講,金成被關進了學習班。這下可把她急壞了,事情是由她引起的,現在賬全算在金成頭上,似乎太不公道了,當下就想重返小鎮,被陳麻子喝住了。再後來,又聽說金成去了縣城,她一下子有如墜入雲霧中的感覺。她再也等不及了,留一張條給他爸,說有事去了縣城,三兩天才能回來。騎上金成的自行車,直往縣城趕去。好不容易找到縣人武部,警衛告訴她,創作組現在在古鎮。這下她可傻眼了,古鎮離縣城一百多里路,乘公共汽車,她才不想花這個冤枉錢;走著去,她又不願幹這種傻事。正犯愁時,忽見不遠處一輛滿載山芋的手扶拖拉機正「嘟嘟嘟」地開過來,她心中暗喜,衝著駕駛員拚命揮手。駕駛員以為出什麼事了,「卡」一下把車停住了。小文走上前去,乘駕駛員不注意,先把裝山芋的網兜弄破了,山芋「嘩嘩」的掉了滿地。
「師傅,你太大意了,網兜破了,你看地上全是山芋。」說著,俯身幫忙撿拾地上的山芋。駕駛員十分感動,忙問小文去什麼地方,小文說去古鎮,駕駛員手一揮,十分爽快地說:「姑娘,就衝你今天這股熱心勁,我就是多走幾十里地,也要把你送到那兒。」直到夜半時分,小文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鎮招待所,傳達室的門衛一定向她要介紹信,小文撒了個謊,說介紹信乘車時丟了。不管小文怎樣解釋,人家就是不信,玲瓏剔透的小文這下沒轍了,只好在招待所門前的廊簷下蹲著。正犯迷糊時,忽然感到有人在推她,急忙睜開惺忪的睡眼,不好,眼前怎麼站著幾個戴紅袖套的人,正凶神惡煞般地喝問她是什麼人,向她討要介紹信。小文一看這架勢,知道麻煩來了,想到自己的身世,想到遭受到的這番辛酸和艱難,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由於痛徹肺腑,哭得又是那樣情真意切,那幾個人一時間倒也沒了主意。其中一個人指著灰頭土腦、衣服上粘滿草屑和泥巴的小文,不耐煩地對另一人說:「你還有完沒完,沒看見這是一個小盲流,弄到指揮部去,還要管吃管住,值得嗎?」另外兩人不響了,悶著頭又到別的地方巡查去了。小文這下大膽了,索性找來兩張報紙,攤在地上蒙頭就睡。正睡得香時,迷迷糊糊聽到有進進出出的說話聲,慌忙抬起頭,看到太陽老高了,正疑惑自己在什麼地方,看見金成和吳衛從招待所大門裡走出來,心裡陡然升起一股涼意,也不講話,慢慢地跟在他們後邊。眼看他們交談時的那股親熱勁,小文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味道,恨恨地想:為了你,別人吃了多少辛苦,你倒好,和別的女人又親又熱的,一點良心也沒有。可轉眼一想,又覺得十分好笑,金成算是你的什麼人,他和別的女人交往關你什麼事,真是自尋煩惱。她只感到心煩意亂,腦袋裡像塞進了亂麻,白茫茫的一片。面前的一碗麵條,吃了兩口就停住了,對著金成他們坐的方向呆呆地直發愣。不想卻被吳衛看見了,一個勁地打趣金成。
「小文,怎麼會是你?」金成猛一下看見小文,又驚又喜,他見小文似乎有些不高興,關心地問道,「是遇上事了還是哪兒不舒服?」小文只感到鼻頭酸脹,心裡全是悲傷的感覺,什麼話也不說,只是拚命地搖頭,滿眼眶的淚水強忍著才沒有掉下來。
「她很漂亮,是嗎?」回到招待所房間,小文彷彿不經意地問了一句。「誰?」金成被她問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還能有誰,吳小姐嘛。」她好像極不情願說這幾個字,兩眼並不看金成。金成這才恍然明白,笑道:「瞧你,真是人小鬼大,想到哪兒去了,人家多高的條件,能看上我這樣的人?再說,趙一已告訴我,有一個當兵的在追她,據說那人的來頭很大。」「那也不一定,凡事還有個例外,日久能生情,我看吳小姐對你挺有那個意思的。」金成心裡不是滋味,要小文別瞎想了。
古鎮鎮西有一天妃山,山上築有一「講書樓」,那還是范仲淹在山上講學時修築的。金成陪著小文正要攀爬,忽見旁邊的生產隊裡,幾個農民正在瓶子裡鼓搗一堆爛泥,他心裡疑惑,停住了問他們在幹什麼,一位年長的告訴他:「這叫『920』發酵菌肥,可以大幅度提高莊稼的產量。」「真有這麼神?」他將信將疑地追了一句。那人有些不高興了:「騙你幹嗎?是騙錢用還是騙你飯吃。」說完不再理睬他了。金成見他一臉認真的神色,眼中不由得迸射出興奮的光芒。小文不解地問道:「怎麼啦,看你神經兮兮的,什麼事值得這麼高興?」金成抿著嘴說:「回去告訴你。」小文一甩手:「什麼大不了的破事,我還不想聽呢。」其實這麼多天來,金成一直擔著個心思,學習班的事,是徹底把大隊主任常春官得罪了,如果不取得大隊書記徐明的支持,他在小鎮就無法立足。他知道徐明重視科學種田,於是想通過趙一走通古鎮李主任這層關係,為小鎮找回一種新的有效菌肥,那時徐明一定會對他另眼相看。他倒不是想做官,哲人自保,現在連最起碼的做人條件都無法保證,還奢談什麼大丈夫乘長風破萬里浪的空話。有了大隊書記的信任,常春官再刁難,也得再考慮考慮了。但他不想把這事告訴小文。
對面的干場河邊,是漢代賣身葬父的董永墓。金成要帶小文過去看,被她一口回絕了:「一個墳堆有啥看頭?寫書人後來造出《天仙配》的故事,那是借事說人的。管你恩恩愛愛,卿卿我我,該分開還得分開,弄了個夫妻永分離、天上人間不聚首的結局,有什麼好?人家董永是個大孝子,也不該落個家破人亡的下場。編書人是不是毒了一點?」
金成想不到小文會如此激憤,詫異地打量著兩頰飛紅的小文。小文意猶未盡,繼續說道:「凡事都講個緣分,有了緣分,茫茫人海中就能找到感覺;沒有緣分,見面碰頭不相識。老天爺讓我認識了你,你說,是不是緣分?」
金成被她問住了。他把小文當妹妹看,從來沒有往其他方面想。現在小文發問,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說:「你還小,人世間的事太複雜太微妙,有時很難一句話就能說清的。」
「去你的吧,一開口就說人家小,你才多大,也就比我大了三歲,就敢擺老資格?」小文臉漲得通紅,她最討厭金成說她年紀小了。
回去的路上,走到海春軒塔前,小文問金成今天什麼日子,金成疑惑地看著她,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就知道你不關心我!」小文有些生氣,眼眶裡似乎還有淚花,「往年過生日,都是我媽給我過的,我媽沒了外婆給我過。我爸除了逼我看書學習,才不管你過什麼生日。你說我找誰去?」金成聽說今天是小文的生日,當下提議去吃麵條。
「吃飯太俗氣了,還是去拍照片吧。」小文翻了翻眼睛,提議道。金成不太喜歡拍照片,感到有些為難。小文真的生氣了,秀目含威,眼淚又在眼眶中打轉。金成無奈地搖了搖頭,歎了一口氣,說道:「小文,我真服你了,走吧,對面有人來了,讓人瞧見,還真以為我欺負你了。」「你當然欺負人,要是吳衛喊你,你跑得比兔子還快。」小文叫了起來,眼淚也下來了。
「小成,你一定在心裡罵我,再也不想理睬我了?」回到招待所,小文先主動示好。她笑起來,露出一口漂亮的潔白的牙齒,非常好看。
她突然變得十分柔弱嬌憐,楚楚動人。「你知道我為什麼這樣做,因為我喜歡你,害怕失去你。」還沒等金成明白是怎樣回事時,小文就跑上前去,雙手摟住金成的脖子,踮起腳尖,對著他寬厚溫濕的嘴唇忘情地熱烈地吻著。
一切都是那樣的突如其來,金成彷彿置身於雲霧山中,白茫茫一片,整個世界沒有了,只剩下他和一條騷動著的、無所顧忌的軀體,剩下一張瘋狂而不顧一切的香唇……好一會兒,他才從遙遠的遐想中回到現實中來,看清自己摟著的是小文洋溢著青春朝氣、單薄而微微顫抖的身體。「我是怎麼啦,竟做出這種事來?」他的心在瘋狂地跳動著,內心痛苦地譴責自己。
「你怎麼啦?好像犯了罪似的?我完全是自願的,我不願意,誰也強迫不了我的。」小文還沉浸在剛才的興奮和癲狂中,粉臉燦若桃花,原本白皙的圓臉上紅雲朵朵,金成似乎第一次發現小文原來也十分漂亮。
就這樣,他們兩人一直靜靜地坐著,互相對視著,什麼話也不說。
吳衛為了給小文騰房間,請假回自己插隊的大隊去了。第二天下午回來後,看到小文還在,打趣道:「情意繾綣,難捨難分,小九妹樂不思蜀了。」金成訕笑道:「小文要當面和你告別呢,你倒好,好心當成驢肝肺,淨想著挖苦人。」「得了吧,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你有幾根花花腸子我還不清楚?」這時,小文不知從哪兒鑽出來,隔老遠就叫起來:「吳姐,你可別冤枉人了,我整整等你一天,上有天下有地,都能證明我沒說誆語。」吳衛天生伶牙利齒,可這時竟也無話可說。
和吳衛同房間的一位縣工作隊的女同志要回縣裡辦事,小文用不著和吳衛同被窩了。吳衛似乎明白小文留下不走的意思,兩人聊了一會兒家常後,她不經意地問:「小文,我看你和金成感情不一般。」小文一下來了精神:「吳姐,金成家庭情況不好,但他人好。我們相識雖然不長,彼此覺得合得來,有共同語言,和他在一起,讓人在不知不覺中有一種安全感。女人嗎,居家過日子,就圖個家和萬事興。不知怎樣,就想和他在一起,人背後老想著他。你說怪不怪?」說到最後,她的聲音低了下去。
「你是愛上他了。」吳衛看她一眼,輕輕說道。
「我也不知道。」小文低下了頭,彷彿在沉思。「你問過金成嗎?」「沒有,不過他應該明白我的意思的。人嘛,都是感情動物,我為他做了這一切,他還看不出來?」「傻丫頭,」吳衛笑了起來,「婚姻是兩個人的事,怎麼能一廂情願呢。我們都是女人,都有自己的嚮往和追求。作為大姐,我講幾句心裡話,世上的事,緣分到了,自然成功,強扭的瓜不甜,更何況男女感情。我希望你幸福,更希望心想事成,萬事如意。用情專一是對的,不過最要緊的是隨緣,婚姻畢竟是終身大事,不能草率,更不能由著性子來。你要相信我說的是真話。」
吳衛講得誠懇,小文也受了感染,好一會兒,她動情地說:「吳姐,你真好,我爸常對我說,人生要有目標,要有不被別人左右的信念,認準的事一定要鍥而不捨,不達目的決不罷休。我想,還是你說得對,隨緣最好。不過,認準的事我會堅持的。」
趙一終於回來了,他帶來了縣革委會領導的最新指示,在鄭大樹的問題弄清之前,文章中只涉及「三十里」,其他的人全用化名。
幾千字的文章寫起來很快,只用兩天時間,兩人的初稿都好了。金成文筆流暢,口語化的語言朗朗上口,故事味濃;吳衛的文章優美的詞彙多,又大多用的歐式句,讀起來拗口,不像一篇故事,倒像一篇能獲高分的學生作文。
趙一的不滿終於可以發洩了。他先讓吳衛評判兩篇文章的優劣,吳衛明白他的意思,就是不開口。金成認為兩人有些小題大做了,他首先考慮的是,創作完成後,自己怎麼辦?他說:「兩篇文章的優缺點都十分明顯,不如集思廣益,揚長避短,保證能出一篇好文章。」吳衛立即附和,趙一倒不好堅持了,他是組長,又是男人,太和女同志計較會讓人瞧不起的。最後,還是金成執筆,一場風波悄無聲息地平息了。金成的第二稿寫得很苦,他缺少抗戰的生活,領導規定的條條框框又多,為了跳出原來的構思,金成反覆取捨,又幾次去找鄭大樹,在閒聊中無意發現了許多有用的線索,如獲至寶,設計了不少懸念,節骨眼兒上賣賣關子,更增加了文章的故事性。吳衛謙虛多了,主動幫助料理生活上的事,有兩次還幫金成洗了衣服,直把個金成弄得很不好意思。
省軍區催得急,部裡也幾次催問進度,等到金成寫好最後一個字時,早沒了原稿的影子,金成也累得直不起腰了。
趙一乘早班車回了縣城。金成一覺睡到九點鐘,此時吳衛「咚咚」敲門了,要金成用自行車馱她去她插隊的大隊。畢竟是冬天了,又是頂頭風,不一會兒,金成額頭上已沁出細細的汗珠來。「男子漢同志,這討女人歡心的事可不容易做,還得再學學。」吳衛打趣道。「去你的,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坐享其成還說風涼話,累不累?」金成故意反唇相譏。
吳衛說:「金成,小文對你用情可專啦,別看她人不大心眼可不少,你得有個思想準備,她可能已經當一回事了。「你別瞎猜疑,小文還是個孩子。」金成肯定地搖了搖頭,他告訴吳衛:小文的身世也很苦,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須曾相識。命運對他們是太過分了!
「同情憐憫是一回事,愛情又是一回事,憐憫不是愛情。小文很可愛,不過我感覺她不適合你。」金成沒有吭聲,吳衛接著說道:「你有才氣,文化底蘊深厚,又受過一定的教育,具有文人學者的氣質,只要有機遇,你總歸不會永遠寄人籬下的。而小文,她對人對事完全憑感覺,憑自己的一時衝動,她還不明白什麼叫做愛,什麼叫做刻骨銘心,也許她今天做的,明天就會後悔,她屬於那種衝動型、感情型的人,她無須對自己做的事負責的。」
金成被她講得心裡很亂,他承認吳衛的話有一定的道理,但他更相信小文是一個感情專一的人,這倒不是他真的愛上了小文,只是覺得這樣評價小文似乎並不公平,從短短幾個月的相處來看,小文是那樣的清純如一,如同那一眼就能看到底的串場河水一樣。
兩人都沉默著。路上的車輛很少,這時一輛空載的卡車疾駛而過,揚起的漫天灰塵挾裹著他們,自行車被磚塊絆了一下,金成急忙把車頭往外邊打,吳衛嚇得整個人緊緊抱住金成。金成跳下車,吳衛感到了自己的失態,粉臉上全是紅暈,撩一下微亂的黑髮,不好意思地低聲說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金成笑道:「又不是你的錯,道什麼歉?況且,這樣的艷遇並不是人人都能碰上的。」「去你的,」吳衛用手輕輕打了他一下,「原以為你挺老實,想不到也這麼壞!」
一路上兩人說說笑笑,金成推著車,吳衛跟在後邊慢慢走著。「金成,」稍停,吳衛抬起頭,看一眼他輕聲地問道:「你考慮過以後嗎?」
「說不考慮那是假話,可叫人怎樣考慮呢。現實就是這樣,還能蹦噠出什麼?只能走走看看了。」
吳衛低著頭,似乎在想著什麼,好一會兒,她抬頭注視著金成,兩隻黑亮的眸子裡盛滿了熱望和期待:「光有理想和願望還不夠,要緊的是抓住機遇,乘勢而上,社會對我們這一代不公平,我們只能依靠自己的努力來改變命運。條條大路通羅馬,就看你怎麼走了。你有才氣,可憑著你的身世社會又不容你寫作,不行找找人,謀個教師也不錯呀,至少有一個穩定工作,學到的知識也能派用場了。」
看著吳衛說話的輕鬆勁,金成的心卻像浸透了黃連汁那樣苦澀,謀一個教師位子談何容易,得找多少關係,又有多少雙眼睛盯著這個崗位,結果只能是誰的關係硬誰上,何謂公平可言?他苦笑著,搖了搖頭,什麼也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