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質量 第20章  (5)
    有一點我必須承認,關於李青蘋的走,其實是我提前安排好的。在她到深圳去的三個月前,我已經知道了省委組織部田部長的打算。但在這件事情上我和田俊濤之間是沒有交易的,我們有默契,但是沒有陰謀。干部的成長背景確實是極為復雜的。組織最終是會客觀公正的,但是,組織也不可能存在無緣無故的人才使用。一代一代的學子們都做著好夢,他們過於相信技術的成分,喜歡用它來丈量政治,因而急切地渴望實現自己的夢境。現實就是現實,它不會委身於任何人的夢想。我的成長有苦干加巧干的成分,有投機,也有機緣,我也相信更是有悟不透的命運在裡面。但是有一點,我是問心無愧的,在處理田俊濤養父母的問題上,我沒有任何一點私欲的因素在裡面,我是真實的。我被那一對無私無欲的老人打動了,他們是我的爹是我的娘,是無數個中原大地的父親母親的代表。我沒有設想過讓田俊濤給我任何還報。而我相信,田俊濤的還報裡面,也是有著對父母親的感恩之情的。

    我們雖然是官人,我們遵循著政治上的游戲規則,但我們也有自己的道德底線和良知。

    我不知道,安妮如果不出現,我會不會真的有一天走到一個我時刻幻想著的世界去?我不知道,是不是恰恰因為安妮的出現,我的幻想才被擊碎?我是充滿著期待的,也許,我的期待本來就是無果之花。

    我更不知道,如果不是安妮主動表達出她的欲望,我會不會讓她知道,我對她的那份癡愛?但是,我知道,正是為了她對我的那份熱切,我卻寧可看著她一天天失去希望。

    安妮的熱切和放縱,絲毫都沒讓我覺得有什麼齷齪,我覺得那才是她的天然,那才是安妮。她的一切作為都是合理的,都是與她的性情渾然一體的。這是赤子之情,這也是愛的結果,是純潔的愛的結果。因為無所顧忌,才會一往無前。

    上天啊,你創造了安妮和我,為何又創造這種咫尺天涯的愛?

    就在我們一次又一次地親密接觸中,就在我應該像一個男人那樣大無畏的時候,總是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出來阻止我。我知道,那個神就在我自己的體內,它被濃縮成一塊軟骨,貼在我的腳踝上。是的,那是我的奶奶想極力阻止的,但是沒有成功。但是奶奶不知道,它長在奶奶的眼裡,卻長在我的心裡,像一個令人恥辱的紅字。尤其是在安妮面前,這種恥辱更具有毀滅性。就在她赤裸在我的眼前,我的五髒六腑都燃燒的時刻,就在我准備伸手掬起我日思夜想的軀體的那一瞬間,我一次次看到了她赤裸的雙腳,那腳都是充滿著挑逗和誘惑的,我想伏上去整夜地親吻它們。可是,心裡的一道霹靂打下來,把我擊得五內俱焚,汗水無聲無息地滾落下來,浸透了我的筋骨。我的腳透骨地疼痛,我的身體的力量是一點一點被那疼痛掠去,我清醒地感知到,我和她之間是有著永遠的距離的,就像舒婷的詩所說的那樣,"盡管近在咫尺,卻失去了最後的力量"。

    我不可以,不可以讓她知道這一切。

    我決不是刻意不讓自己做,我是做不到。

    安妮把我鎖在她的房間裡,那是我們唯一在一起度過的一個夜晚。我想像不出,世界上還會有如此坦蕩的女孩兒家,她是把一切都准備好了,她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她僅僅是想為我奉獻出她的一切。

    我永遠都不會讓他知道,我想給予她,不,更重要的是我多麼渴望得到她。可是我在開足冷氣的房間裡任憑汗水滾滾而下,我的腳莫名其妙地鑽心地疼痛,我的支撐我生命的根,一點點堅硬的力量都沒有了。我恨不能為自己在她面前喪失量仰天長嘯,我的天,我的奶奶,誰能救我啊!

    她對我的刺傷就是在那一天發生的。她罵了我,她說,你壓根就不是個男人!

    天啊!我不是個男人,我不是個男人嗎?

    我像條狗一樣地蜷縮在沙發上,我努盡了最後一絲力量,我要進入她的身體,我要證明我自己。

    我愛她,我想要她,天,我做不到!

    她也許是睡著了,她在夢裡都會是委屈著的。她這樣的女孩,從小是被人寵大的,被人呵護大的,被一個個從不讓自己失望的欲望堆積大的。她要的不是我,她要的是她自己的欲望,是她對堡壘的征服。

    我心疼她,我的愛啊,我想跪在她的床前懺悔,我要向她承認我的無能和無助,告訴她我愛她,從此愛她,哪怕我們的開始便是我們的結束。這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一個、我可以為之拋棄一切的女人,從未有過的,我的愛啊!

    我的靈魂在強烈的懺悔中失去知覺,我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時候睡著的,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我醒來了,我沒有走到她的床前,可她卻跪在了我的身邊無聲無息地看著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眼睛裡的冰冷,她的冷撲滅了我傾吐的熾烈。那種冷讓我恐懼。

    我突然知道我是誰了,也知道我為什麼是我。我知道了自己的極限在哪裡,也知道了自己為什麼不能觸及那個極限。在所有動人的故事裡,牧羊女都是始亂終棄的合適對象,而城堡裡的公主則人人夢寐以求。人們為了牧羊女的不幸大哭一場,然後擦干淚水去追求公主,不會有人認真指責這種做法的,這是現實,是合理的現實,千百年來一直如此。

    在我與安妮冰冷的目光觸碰的剎那,我知道了,她是上天賜予我的最後一道聖餐。但我不是一個稱職的聖徒,我沒有資格享受她。就像一個排隊等候的朝覲者,被排斥在聖光的照耀之外。

    我始終不明白,我吸引安妮的到底是什麼。也許追問這個問題沒有任何意義,因為愛本身是無法說清楚道明白的,正像我自己也說不明白她吸引我的到底是什麼。

    她是我生命中惟一的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城市女人。

    安妮在的那一段日子,我幾乎完全把許彩霞給遺忘了。只要一走出家門,我都強迫自己不去想她。她讓我惡心,這個世界上,真的不該有這麼一個女人的存在!

    如果安妮的存在是為了安慰我的話,那許彩霞的存在就是為了懲罰我。

    或者,她們兩個的存在,都是為了懲罰我。

    安妮的那句話,深深地刺疼了我。他說,我不是個男人!我的腦袋都要爆炸了。我不知道,面對她的時候,我為何突然之間就不是一個男人了?

    可是,在許彩霞面前,我就永遠是一個男人。我用我全部的體力把她丑陋的肢體差不多碾碎成泥。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我只有在她身上,才能驗證自己是個男人。或者我在她身上,僅僅是為了驗證自己還是個男人。

    我還記得那一天,我在許彩霞身上找到了男人的感覺;可是那一刻我最想見到的,竟然是安妮。我在電話裡約了安妮。那是我第一次主動約了要見她。

    我剛剛離開一個女人的身體,就要去見安妮。那個時候,我只是想著要證實自己是個男人,而且要證實給安妮看!這對我是如此的重要。一個男人,沒有比他在女人的眼裡不像個男人更讓他抬不起頭來了,其他的因素都退得遠遠的。我是個多麼無恥的人啊,我不惜用我的無恥來證明自身的健全了。

    我承認我愛安妮,我是打算用生命去愛這個讓我心儀的女人的。可是,當我對她的愛遭遇到尊嚴的威脅時,我首先顧慮到的,卻是我自己的形象受不受損毀的問題了。

    我是愛安妮,還是更愛我自己?

    我是以赴盛宴的心情去見安妮的。我是有備而來,當性褪去它愛的外殼時,竟然是讓人如此鎮定和從容。就像我第一次去見她一樣,一切都是刻意准備好了的,我什麼都不怕了,只有必勝的信念。我可以不是市長,不是王祈隆,但我不可以不是個男人!

    可是,在我看到她的第一眼,聞到她那讓我窒息的氣息,我一下子就知道自己又完蛋了。所有的堅強都是紙糊的。是的,我得承認,愛又占了理智的上風。我沒有辦法把視線從她那雙美麗無比的腳上拉回來了,而我自己的腳又開始撕心裂肺地疼痛,那破裂的疼痛終於把我體內的信心絲絲漏盡。我被她的腳打敗了,我被自己的腳打敗了!

    女人啊,我生命裡的、讓我恨,讓我愛,讓我為之奮力爭斗的女人啊!

    奶奶在我八歲的時候,用異樣的態度打量著我腳上的"拐"。她那一聲責問讓我深刻地意識到,我的身體上是被打了恥辱印記的。

    終於走出了大王莊,我覺得我是條自由自在的魚,從那片養育了我生命的泥窪子裡,毫不猶豫地游進了城市的滾滾急流裡。我帶著我的自信,帶著我的倔強,我是掙扎出了自己的流域。城市的天空是那麼的狹隘,城市的空氣是那麼的污濁,城市的人是那麼的自私和丑陋,他們像排斥糞便一樣急於排除我。但是,我站了起來,我告訴他們,我要當縣長!我在她們的眼眸裡觀照自己。是的,那些城市裡的女孩們,她們用眼光發給你進入城市的通行證。她們,劉圓圓、馮佳、高不可攀的李彤

    她們不是個體,是一個無比龐大的群體,我正是從她們的目光裡認識了我自己。

    我從一個城市游到另一個城市。我從一個小城市游到一個個更大的城市。可是,我越來越迷茫,我的城市在哪裡?我奶奶的城市又在哪裡?

    在城市的屋簷下,我總是在問: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要到哪裡去?

    走在大學的校園裡,我從來沒有脫掉過糊得嚴嚴實實的襪子。可是那些女孩們,卻一樣透徹地看到了我的"拐"。

    當我當上了縣長,那些黃小鳳們,任憑我脫得赤條條的,她們也看不到我的"拐"。

    我的後來這些與我有過肌膚之親的女人,她們誰能算得上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女人?她們和我太相象,就像一棵樹上的果實,只不過是一顆掛在南邊的枝條上,一顆掛在北邊的枝條上。我們的脈管裡流動的血液,我們身上寄生的蟲子都是沒有差異的。我們互相了解,我的一個動作,一個眼神,一點點的氣味都能深入到她們的內心。她們不是我的女人,她們只是另一個我,是我的反面。

    我恨她們!我恨這些遠遠近近濃濃淡淡的女人們!我永遠都不會讓她們從我的憤怒中解脫出來!

    就在那一刻,就在我再一次在這個叫安妮的女人面前不像個男人的時刻,我突然發現我對她的那份異乎尋常的愛,其實一樣是從那種無限憤恨裡派生出來的,一種徒有愛的形式的憤恨。

    也許,愛和恨就是一個事物的兩面,正面是愛,背面就是恨。恨就是愛的背書。

    我突然之間快活起來。我看著在我眼前痛苦萬狀的安妮,我竟然有一種帝王般的滿足。我沒有屈服於她的愛的掠奪,而她卻被我的吝嗇折磨得痛不欲生,就像被一只老貓任意捉弄的老鼠。那一種突然而至的、征服的快樂,把我精神的大旗吹得獵獵做響。

    那是我對城市的征服,還是對城市的報復?

    在這一刻,我的行為忠實於我的鄉村,這不是由於我的信念是多麼堅強,而是一種基於守勢的怯懦——我不知道能否為自己的征服提供充足的補給。我已沒有能力為下一刻的沖動付出代價了。她們要得太多!

    什麼都不能告訴她,甚至要讓她感覺到,我其實並不愛她。

    在這個世界上,她是惟一一個被我身上的恥骨蒙蔽了眼睛的女人了,我不能告訴她,我在最渴望得到她的時候,都必須咬緊牙關。否則,我輸掉的將不僅僅是一個男人的強健,而將是生養我的那塊土地上的骨頭的最後一絲尊嚴。我的奮斗,我所取得的一切——我費盡心血而他們與生俱有。

    安妮不僅僅是安妮,我無法將她僅僅看成安妮,從她的身上我每時每刻都能看到他們的影子。她是他們的女人,他們早就劃好了范圍——就像他們早就知道你的牙縫裡有一片菜葉,別指望他們會提醒你,你遲早會發現並且慚愧,甚至他們都不會在乎或希望你的慚愧,因為他們知道你一直會和你的慚愧在一起。那怕你當了市長,他們提到你的口氣也只不過是:噢,那個人

    生活永遠像擺在我們面前的新茶,我們盡顧著一杯接著一杯痛快地暢飲,所品嘗到的也許不過是慣常的甘醇和苦澀,可在平和碧綠的水影中也難免映印出徒然的觸目驚心。我們常常忘了,那一捧又一捧傾倒掉的剩茶裡面,有著我們依附在漂浮和沉淪之上的靈魂。我們只記得我們現實的影子——猥瑣、恐懼,麻木,我們的盲目與自我,我們充滿羞愧的反思和固執。我們雖然都是努力活著的人,我們的生命卻是如此的無依無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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