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明遠晚上沒有時間陪護,許彩霞乾脆搬到醫院裡去了,沒日沒夜地陪著。許彩霞嫌醫院裡做的飯菜不好,來來回回地從家裡做好了帶去,雞魚肉蛋沒有重過樣,把個局長夫人感動得不得了。感動歸感動,肖明遠的夫人畢竟是中專畢業,曾經在學校裡當過校醫,也算是有點文化的,骨子裡還是有點看不起許彩霞,說話明顯地帶著優越感。許彩霞卻不覺得,一天到晚地傻忙活,閒下來一會功夫,就像打機關鎗似地海聊,恨不得把自己在娘胎裡的事情都搜刮出來,但提到王祈隆她就岔開了話題。肖夫人想,一定是王祈隆交代不讓說。其實王祈隆並沒交代過,是她自己不願意說,她自己心裡並不把這事當作什麼光彩事,甚至很羞於提起。說到她原來的女兒的事,許彩霞就嘴硬,她說,自己生的,哪能說捨就捨得下,可捨不下又能咋樣?人家現在看都不讓看。
許彩霞又說,那一家人疼得很,想想我小時候受的苦,也算是把她生到福窩裡了,也沒有什麼可牽掛的。
嘴是硬著,眼裡卻是水裡吧唧的。肖夫人就又覺得她可憐了。她雖然沒有文化,可是對人實誠,說話也不繞彎子,這一點比好多文化人都強。想一想,覺得王祈隆兩口子都是靠得住的人。
許彩霞在醫院裡照顧了肖夫人一個多月。中間王祈隆也經常去,他現在主持辦公室工作,掌握財務大權,公私兼顧,從頭到尾把生活用品備得足足的。這一方面解除了肖明遠的後顧之憂,另外一方面也拉近了兩家的距離,肖明遠兩口子覺得這人確實會辦事,把他帶過來真是找對了人。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那一段時間王祈隆腦子裡老盤亙著這句古詩。只記得小時候抄大字報,形容形勢好轉或者傳達偉大領袖的指示,總是用這句話,卻又想不起是誰的詩了。
反正是一個字,那就是,順!
農業局的局級領導班子健全後,運轉了一段時間,各項工作都轉入了正常。要配備中層幹部,也就是各科室的負責人。肖明遠提出讓王祈隆當辦公室主任。因為是他從陽城帶過來的人,人也比較踏實,幾個副職都沒有表示異議。如果說來新源是事出意外,這麼快升任辦公室主任,對於王祈隆來說簡直就像做了場好夢一樣,說實在的在夢裡他都不敢這樣大膽想過。要說也並不奇怪,來新源的好多人都是沾了區劃的光,一夜之間就圓了當官的夢。可是別人是當之無愧,王祈隆可不敢這樣想,任命書下來幾個星期他還老是誠惶誠恐的,覺得不塌實。他不好和別人說,就一次次地問許彩霞,我現在是辦公室主任了?
許彩霞不明白他的心思,還以為他是在她面前賣弄,就說,還不就是個小小的辦公室主任嘛!多大的官我沒見過啊?
許彩霞只是不會說話,有一點小撒嬌的味道,並沒有別的什麼意思。可這一句話卻把王祈隆噎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只好背過身去,不再理她。但內心依然禁不住小得意,在心裡罵道:不就是個****副專員?兒媳婦還不是照樣被我睡!翻過個兒來一想,自己的媳婦,是被專員的兒子先睡過的啊!就又覺得是人家沾了自己的便宜,心裡酸酸的不是個滋味。
當了官的王祈隆很快又得了個大胖小子,不管他心裡對許彩霞怎麼樣,見了自己的骨肉卻擋不住透骨的親。許彩霞生孩子的時候大出血,孩子生下來身體虛。王祈隆抱著兒子睡了兩夜,一會兒屙一會兒尿的,他這才從內裡體會到了父母養大自己的艱辛。他想起來過去許彩霞曾經跟他說過,將來他和夫人養了孩子,她教他們養育的事,禁不住偷偷地笑了笑。現在他的孩子不但要許彩霞養,還要許彩霞親自生。這真是姻緣天定,世事難料。
王祈隆的爹娘初始還因為兒子找了個二婚,百般地不高興,一直不肯來。兒媳婦生了孫子,他們才第一次打照面。看見許彩霞長得如此富態,個子高高大大的這麼體面,如今又為他們生了個大胖孫子,又覺得兒子不吃虧了。許彩霞是個天生的熱心腸,一天下來,把個爹娘喊得親生的一樣。老人高興得合不攏嘴兒,反過來又教導兒子,說這都是前世修來的福分,一定要對人家好一點。
王祈隆只是從心眼裡覺得對不起奶奶,他知道自己的婚姻又一次傷了奶奶的心,可他卻不知道,他這回把老人傷得到底有多重。他帶著車子回去幾次,要把奶奶接了來住。奶奶死活不肯出來。她說,我老了,快入土的人了。說不定今天脫了鞋,明天就穿不著了,哪能去給你們添麻煩?說完就閉著眼睛打瞌睡。他知道奶奶喜歡孩子,現在有了兒子做擋箭牌,他就帶著兒子再去接。奶奶臉上仍然是沒有一點聲色的,她一天到晚地瞌睡,每次孫子還沒有把話說完,她就坐在床頭睡著了。奶奶老了,老得讓王祈隆觸目心驚。王祈隆覺得,奶奶主要是心理老,好像鼓著勁兒吹起的一個氣球被放了氣,眼看著一點一點地癟了下去。王祈隆真的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政府宿舍樓蓋好後,王祈隆分了個小套,兩室一廳。本來王祈隆想著裝修一下,弄得像個樣子,哪知還沒來得及安排,許彩霞就把過去那些罈罈罐罐都搬了進來,東一堆西一堆,連一隻破拖把也捨不得扔,家裡弄得像個雞窩,把自己弄得也像個雞婆。許彩霞因為生兒子,自以為在家裡的地位大大穩固。更是婆婆媽媽地塌心當了主婦,越發地不講究了。王祈隆的那一點小浪漫,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在她這"雞窩"裡孵化出來的,他現在一個月還想不起和她辦一次事。他不愛回家,除了許彩霞的因素,孩子哭鬧也讓他心煩。他當辦公室主任有簽字權,能常常密切聯繫幾個群眾到館子裡撮一頓。因此,他和同事們相處得很不錯,對人又實在,很快就有了一些群眾威信。
現在的王祈隆說話辦事真的很有個領導的樣子了。
兒子三歲上了幼兒園。許彩霞養兒子這幾年不但沒有瘦,反而又胖了十幾斤。虧她長得高大,並不顯得臃腫,身上的肉也瓷實,看起來臉上油光光的沒一點皺紋,胖了以後反而顯得很年輕。夫妻間的性生活又恢復了一些,在這方面她可能覺得王祈隆是吃了虧,所以只要他需要,她從來沒讓王祈隆受過委曲。這一點是她刻意迎合王祈隆的出發點和歸宿點。王祈隆在外面也不是個花裡胡哨的人,就是受了委屈,也不至於像那些素質低的幹部一樣亂來。他只是有時想起這檔子事來,覺得他和許彩霞的婚姻忒窩囊了點;再想一想,都過成這樣了,也就罷了。
年輕人節假日帶了家屬在一起聚一聚,或者單位誰的紅白喜事帶了家屬一起去。逢這種場合王祈隆一律迴避。沒人看見王祈隆和許彩霞一起走過路,過了這麼幾年他才知道,他是多麼地看不起這樣一個女人啊!
王祈隆的辦公室主任當得得心應手,因為他是把辦公室當做家來對待的,還因為他對肖明遠的感恩戴德。他覺得幹不好這個辦公室主任,就對不起肖明遠。肖明遠對他的器重燃燒著他,而知識分子"士為知己者死"的情緒又不斷地為他提供燃料。而在肖明遠那邊,起初使用王祈隆,只是因為是自己帶過來的人。王祈隆幹了一段時間,他就覺得這個辦公室主任,非他莫屬。這人把上上下下的關係協調得一團和氣,省了他不少心。文字功夫也是出人意料地好,開始他寫的材料肖明遠還要把把關,後來看都不看了,無論是上報還是作講話稿用,保證不出一絲紕漏。肖明遠是個關鍵時候拿不定主意的人,王祈隆很快成了他的智囊,好多事情實際上是他在背後出點子,面上卻一點也不帶出來。這小子!肖明遠說,就是個做官的材料。表面上看他嘻嘻哈哈隨和得不得了,其實是個骨子裡有主見的人,保不準將來還是個帥才!
夫人聽了,比他還得意,說,還是我慧眼識珠吧!
王祈隆的辦公室主任當了三年多一點,正趕上市裡根據中央幹部工作改革的要求,公開選拔副處級幹部。農業局放了一個副局長的職位。肖明遠弄清楚了,這個職位是誰考進來誰當。與其讓一個陌生人過來,還不如讓自己人爭一爭,就竭力鼓動王祈隆試一試。王祈隆本來並沒抱什麼期望,大學畢業這麼多年,專業知識丟得也差不多了。再者說了,說是公開選招,還不知道下面會怎麼交易呢。但出於對肖明遠的尊重,他只好報了名。
王祈隆沒有結婚的時候一直是個書蟲,有一段時間還複習了一些功課,準備考研究生。後來結婚成了家,要說自由支配的時間應該少了,可他在家裡和許彩霞一貫沒有話說,下了班就常常自己抱了本書看,底子一直是比較牢固的。公選結果出來以後,王祈隆竟然得了個全市第一。他自己像是做夢一樣,很輕鬆地坐到了農業局副局長的位置上。
王祈隆仍然恍惚得如同當初當科長一樣。回家本來還想問許彩霞,我現在是局長了嗎?想想過去許彩霞給他那一板磚,又閉了嘴。倒是許彩霞憋不住了,問他,你不是當了局長嗎?還是自己考的,怎麼也不聽你說起了?
王祈隆就做出滿臉的不在意說,這算什麼呀?不過是個副的,你見的官比這可大多了!許彩霞聽不出是在損她,哧哧地笑得滿臉開花。王祈隆想,這個傻娘們,她的快活是最徹底的。人他媽的傻了,比聰明人活得還滋潤!
王祈隆當了副局長後,依然是韜光養晦,夾著尾巴做人。尤其是在肖明遠跟前,更是謙恭得不得了,生活上刻意關照,局長的公私事務他一概打理得滴水不漏。工作上大膽建議,動腦筋想思路,配合肖明遠把個農業局搞得紅紅火火。要說農業局在他們這個以工業為主的市裡,位置並不十分重要。可是事在人為,王祈隆出了不少主意。他對肖明遠說,要想有地位,必須有作為。何市長帶你過來,還不是讓你給他露臉的?
王祈隆跟肖明遠獻完計策,然後就帶著一撥人,到偏遠的農村搞調查研究去了。回來後立馬以肖明遠的名義向書記市長寫了調查報告,提出"強村富民,底層突破"的新思路,把農業致富作為這個市新的經濟增長點。誰知道這個思路剛好趕上中央農業工作會議召開,上上下下都在關注農業。報告很快得到了市委市政府的高度認可,立刻在一個縣裡搞了試點,連省委書記都親自到試點視察,而且把這個試點作為他工作的聯繫點。肖明遠是個對自己要求不算太高的人,沒有想到會出這麼大的風頭,心裡反而不塌實。在領導那裡就反覆舉薦王祈隆,說,這個年輕人啊,可是個不得了的才子。要能力有能力,要威信有威信,放在農業局可是大材小用了!領導都知道了農業局有個叫王祈隆的年輕幹部,是個人才。
王祈隆當副局長不到兩年,試點縣的縣長經濟上出了點問題,被停職了。說起來也是一件讓市領導痛心的事情:因為一家企業的貪污案件,把他給拽進去了。要說這縣長很有前途,年輕,又有能力。但他也是個老實人,如果他不承認,也可能什麼事兒沒有。檢察院只是把他叫過去問問情況,他卻把什麼都給交代了。最後落實了兩萬多塊錢。上升到法律,五千就夠得上量罪判刑了。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讓市裡措手不及。先別說追查責任了,這個縣是省委書記親自抓的點,工作上出了紕漏,可是干係重大,所以找一個合適的縣長才是當務之急。市長和書記幾乎同時想到了農業局的王祈隆,他們已經知道了"強村富民,底層突破"的思路其實是他鼓搗出來的。這也符合省裡提出來的要把年輕幹部放到第一線的要求,豈不是一舉兩得!書記把這想法向省委匯報了,省委也支持。沒超過三天,王祈隆就稀里糊塗到縣裡當了代縣長。
運氣來了,拿夜壺都擋不住。王祈隆想起老家的一句土諺。
儘管這個縣在他們市是個經濟欠發達的縣,但王祈隆當縣長這件事在全市還是引起了很大的轟動。過去的王祈隆是個不起眼的人物,很少有人會提起他的家庭私事。他當了縣長就不一樣了,成了公眾人物。人們又重新翻出了他和許彩霞的舊聞,擠眉弄眼的閒話飄得滿世界都是。閒話傳到王祈隆的耳朵裡,他自己也感到窩心,但又是說不起嘴的事情,只能自己生悶氣,把怨恨都堆積在許彩霞身上。他當了縣長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回家。他覺得能當上縣長完全是自己的能耐,而讓許
彩霞沾這麼大的光,也真是太便宜了她。但想想他對許彩霞的恨遠遠比對她的關心要多得多,心理又平衡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