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末尾,有熟人給王祈隆介紹了一個對象,陽城地區圖書館的管理員。兩個人在熟人家裡見了一面,女孩身子略微有些單薄,一米六五左右的個頭,五官還周正,就是笑起來眼神兒有點邪氣。可能是因為太年輕了,才剛過了二十。女孩的外形條件有一點點兒符合王祈隆想像中的情人的樣子,他面上卻表現得有些心猿意馬。那女孩子好像對他挺中意的,他告訴王祈隆她別的條件不挑,就想找個大學生。
王祈隆和女孩見了面,並沒有太在意這件事情,倒是女孩常常打電話約他出去。學校的電話設在辦公室,有時碰巧許彩霞接電話,她總要盤問上半天才會去喊。別的同事和王祈隆打趣,她也跟著起哄,什麼時候讓吃喜糖啊?問者也許沒有什麼意思,聽的人心裡卻彆扭得不行。要麼你是個沒心沒肺的,要麼你就是在朝我甩暗器!
王祈隆被女孩約出去。秋天的風吹起來冷嗖嗖的,刮在男人的臉上都覺得有點疼,他看見女孩穿著單薄的衣服在滿地的落葉中等待他,心裡就有些感動。兩個人有時看電影,有時就到城市裡惟一的一座一眼就望到邊的破敗的公園裡逛上一圈,趕上飯點兒就在小館子裡吃點麵條什麼的。鬆鬆垮垮的約會,極襯托了他那落寞的心情。而他的這種神態,已經有了城市的吊兒郎當味兒,更吸引了黃小鳳。
到農校剛剛過了不到一年的時間,王祈隆的心情已經與以前大不相同了,他連女孩的手都不肯碰一下。有一天晚上兩個人在公園的椅子上坐著說話,女孩忽然說,她的脖子後面有一點癢,自己夠不到,要王祈隆幫她抓一抓。女孩說了就伸過一截子白白的脖子來。王祈隆看了看卻支了兩隻手說,還是你自己弄吧,我手太髒。女孩看了看他的手,並不髒,就哭了起來。王祈隆聽她啜泣了一會兒才明知故問地說,你怎麼了?是我惹你不開心了嗎?女孩又笑了,她說,沒有。是我自己想起不高興的事來了。
王祈隆和那女孩總共交往了大概有三四個月的樣子,從秋高氣爽一直到天寒地凍。
天冷起來,外面沒有去處了。有幾次她就把他帶到圖書館宿舍,她和另一女孩合住的一間小房子裡去。有時另一個女孩子在,有時不在。王祈隆倒是希望那個女孩子在,他和那個沒有干係的女孩談起話來反而很放鬆。那女孩長相一般,只是愛讀書,有點兒自己的看法。她和王祈隆接觸了兩次就感慨地說,黃小鳳,你得抓緊點,王祈隆可是個大才子。
黃小鳳就是和王祈隆談朋友的那個女孩的名字。黃小鳳聽她的同伴這樣說,心裡很高興,可多少又有了點不放心,那女孩在的時候她就不帶王祈隆來了。
元旦節的時候,單位放假。黃小鳳的同屋到北京旅遊去了,黃小鳳就把王祈隆約了來。外面下了大雪,屋子裡生了爐子,十分的暖和。可黃小鳳卻不停地叫冷,她脫了外套,卻讓王祈隆摸她的手。
你摸摸涼不涼?說著就把手擱在王祈隆的手上。
王祈隆說,冷你幹嗎還脫了衣服?快穿上吧。
黃小鳳就撒嬌,我偏不穿。說著頭就往他的懷裡拱。
王祈隆聞到了她頭髮上一股淡淡的薑花的清香,髮絲柔柔順順的。王祈隆有一點微微的陶醉,心裡想著,女人頭上就應該有這種乾淨的味道。黃小鳳以為他是扯不開臉,就拉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王祈隆下面有了一點感覺,但是他覺得黃小鳳的胯軟軟的,骨感很強,多少單薄了些。這讓他想到了許彩霞肥大的屁股,一股懊惱閃出來,一下子就沒有了感覺。手從黃小鳳的腰上耷拉下來。
黃小鳳滾著淚花兒說,我有什麼地方不夠好嗎?
王祈隆歉意地拉了她的手放在手心裡,說:真對不起,不是你不夠好,是我自己不好。
黃小鳳以為王祈隆是為剛才的事情道歉,本來還想把他的手往腰裡送。看看王祈隆的表情,又放棄了。王祈隆的嘴裡這樣說著,可心卻跑遠了去了。
他想,是得和許彩霞作個了斷的時候了。
那幾日許彩霞不在陽城,她利用元旦放假和丈夫到上海玩兒去了。
見識得多了,就是能改變人。許彩霞從上海回來興高采烈,像是變了個人。穿了一條十六片的蘇格蘭呢裙,配了半腰的靴子,上身是件卡其色的淨面毛衣,外面配了咖啡色的毛呢大衣。辮子不見了,換上了一頭大波浪。王祈隆見了她,一時間有些恍惚,這個女人離他很近卻又十分的遙遠。他知道,她這分明是要做樣子給他看的。
王祈隆等中午下班人走完之後,把許彩霞堵在了辦公室裡,他要告訴她他的決定。關了門卻又不知道要說些什麼了,他聞到了女人身上那股子熱香的味道。就像每一次一樣,他好像被施了魔法,只要和她在一起,渾身連骨頭節都會膨脹起來。許彩霞不等他說話,卻急著拿了東西給他看。原來她到上海還給王祈隆帶了東西回來,是一條領帶,還有一套響鈴牌的西裝。她立馬逼著王祈隆試一試。這讓王祈隆緩解了一下。衣服小了一個號,王祈隆人瘦,小一號的穿上還晃蕩,身長和袖子卻短了一寸。許彩霞拍著手說:正合適。然後就動手脫自己的衣服。
王祈隆別過頭去,說:你和你丈夫一起出去,怎麼給別的男人買衣服?
許彩霞說:那還不簡單,我說是給別人捎的唄!
許彩霞說著話,就把自己赤露的身體貼在了王祈隆身上。抵抗是毫無用處的,合作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進去之後,王祈隆竟舒適得全身顫抖。媽的,小別勝新婚,將就著用在這裡了!他一邊弄一邊暗想,她那不精明的丈夫可以隨便地這樣做,倒是得了天大的便宜。想一想,便下死力氣使勁。正在高潮處,剛聽見鑰匙響了一下,就有人突然打開門進來了。進來的人是沒有任何一點防備的,幾乎是慘叫了一聲,立刻又關門飛了出去。王祈隆閉著眼睛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像沉浸在棋局裡的一個弈者,對觀棋者剛才的舉措不以為然,依舊投入地運動著。他有點兒奇怪,許彩霞不知道出了什麼問題,她第一次表現出了極端的不配合,一張紅胖的油臉頃刻間變得臘白。她一把把他推開。他迅速疲軟下來,這才意識到什麼地方不對頭了。
王祈隆幾乎是學著剛才進來人的聲音慘叫了一聲,然後以從未有過的速度穿好衣服,子彈一樣地射了出去。
王祈隆終於想出了開門進屋子的人是學校的司機小王,他下班走後幹嗎又轉回來?現在這些都顧不得想了,他突然變得聰明起來,決定先到校門口的小賣部裡買兩包煙。他急匆匆地買完煙,卻看見門衛室裡坐著發呆的正是小王。王祈隆訕笑著把煙遞過去,嘎著嗓子說:兄弟,我是一時糊塗,辦了尷尬事。
小王尷尬地看著他,好像是自己做錯了什麼事一樣,好一會兒才說:沒事,誰都一樣。
王祈隆並不明白他說的誰都一樣是什麼意思,卻說:兄弟,我倒是沒什麼,大不了回家種地。可她要是讓人知道了,恐怕就沒法活了。好歹替兄弟遮一下,千萬千萬別說出去。
小王回過神來,接了煙。自己點了一顆,又抽出一顆扔給王祈隆。小王說:哪能呢!就算我什麼都沒看見。說著揚了揚手裡的煙:這煙我收了,我要是不收你會信不過我。
已經又是一年的春天了,王祈隆想一想怎麼都理不出個頭緒來,他幾乎想不起來自己這麼長時間是怎麼過來的。
地上的小草聞到了一點南風的氣息,耐不住寂寞,東一片、西一片地探頭探腦地張望著這個喧鬧的世界。王祈隆和許彩霞的事情也如草籽一樣地撒進了每個人的耳朵,好像晚一點就會誤了季節。王祈隆並不惱恨司機小王,是自己違著心思欺騙自己罷了,這樣的事情放進誰的肚子裡,還不憋出個直腸癌來!到了這份兒上,他反而有點不在乎了,只是有些擔心許彩霞那邊。其實他的擔心是多餘的,這種事情哪怕是傳得全世界都知道,也決不會有人去說與她家裡人的。許彩霞剛開始還有點緊張,後來就習慣了。其實她就是這樣的人,抹脖子的事情,也要先吃飽睡足了再說;等吃飽睡足了,卻又把殺頭的事兒給忘了。
這和知青王巖有關,那件事兒後,她睡了一個春天,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這回是王祈隆約了黃小鳳,兩個人說好了在公園裡見面。
公園裡的樹還沒有發芽,臘梅和迎春花卻開得黃艷無比了。黃小鳳竟然換上了春天的衣服,在剪刀一樣的春風裡時尚得瑟瑟發抖。王祈隆仍舊穿了棉衣,卻也不停地擤鼻涕。王祈隆覺得,一定要趕在黃小鳳溫柔之前把事情解決,否則他就會沒力量把這個決定說出來。他是個在女人面前硬不起心腸來的人。於是,他像小學生背課文一樣僵硬地說,黃小鳳,我們兩個的事情還是算了吧!
黃小鳳立刻就哭了起來,這次是真的哭。她說,我有什麼做得不好的,你說出來,我可以改。你知道,我已經離不開你了!
王祈隆哪裡禁得住她這樣煽情?馬上就抱歉得什麼似的。他說,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是我對不起你。
黃小鳳仍是不死心地看著他說,我們沒有一點希望了嗎?
王祈隆擰了擰自己的大腿,咬著牙根說:沒有了!
黃小鳳不再哭泣。她說,我們不成,我就一輩子不找了。
王祈隆被她這句話弄笑了,他說,你很快就會忘了我的。
見他態度很堅定,黃小鳳也不再固執。停了一會她說,你走吧,我要一個人待一會兒。
王祈隆看看她的臉,不像是悲痛欲絕。就說,你不走我是不會走的。
黃小鳳指了指公園裡的臭水湖笑起來,她說,你以為我會跳湖嗎?
黃小鳳說完最後一句話,就很壯烈地走了,咯登咯登的鞋跟兒把王祈隆的心硌得生疼。他能看得出她是真的傷了心。王祈隆的心裡也突然不好受起來,但結束得這樣輕而易舉,又讓他多少輕鬆了一點。那一刻,他突然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把憋在心裡這麼久的積鬱倒騰出來。他想了一些傷心的事情,鼻腔開始酸起來,但在眼淚出來之前,心情卻又平靜了。媽的!麻木了。望著面前還沒有發芽的一叢灰暗的小楊樹,他覺得自己和這群光禿禿的小楊樹是一樣的心情,被風吹得東倒西歪淒淒惶惶、無助又無奈,卻時時鼓脹著力氣準備發出芽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