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 正文 第十四章
    馬羚從西歐回來了,買了台手提電腦給我做手信。我拿起那東西把玩了半天,真有些愛不釋手,可我故意說,這玩意兒是好,可我不知道該不該收,要是有人上綱上線,別說處級沒指望,這科長大概也沒得做了。馬羚說,誰敢干綱上線?咱們是什麼關系?我說,是什麼關系?馬羚說,至少在熱戀中吧,盡管還沒訂婚,但說不定哪天就結婚了。我說,你原來還真起了嫁我的心思呀。馬羚說,讓你高興一下嘛,反正我說過的話也沒有幾回當真。她還把這個當成她的優點了,沾沾自喜。接著她說,你幾時有空?我說干啥。她說我哥想見你。我說你哥見我干什麼,有什麼事嗎?馬羚說你少來。我這才明白原來她要帶我去見她家人。我說,除了你哥,還有多少人在這裡?馬羚說,就我哥,咋了?我說不咋了,我的意思是要見就一次見完,別今天見一個,明天見一個,讓我負擔太沉重。馬羚說,還真得一個一個的見,我媽在上海,我爸在北京,我姐在美國,我……

    我說打住打住,你們家可是城市的,也不搞計劃生育嗎?馬羚說,我說我表姐,還有我姨媽,我姑媽,我舅。我說還有七大姨八大姑。馬羚笑了,她說,想把我娶回去可不容易。我說,當年這麼多人把關,就給你挑了那麼個六點鍾?馬羚也不惱,說當年就是沒有把關,是我獨裁,所以這次一定要嚴格把關。我說,那咱們還是這樣算了。要是合得來,就這樣過一輩子,合不來,分開也容易。馬羚說,你倒是想得美,再過幾年,你還是一枝花,我卻成了豆腐渣。你一旦起了異心,我豈不是人財兩空。我說什麼亂七八糟的,人財兩空的是我,你是富婆,結了婚,我就可以分你一半財產,這麼沒名沒分的,我啥都沒有。碰上一個別有用心的人,還說我受賄放私。

    馬羚大大咧咧地說,本來就是嗎?在她心目中,我不僅是個貪官,還是個跟走私分子同流合污的人。

    我們見了面,就拿這事扯得口干舌燥,馬羚抓起茶杯,喝了口水。說,說真的呢,我跟我哥吃飯,你一起去吧?我說,不是相親就去。馬羚說,那今天就不算相親。我說,你哥還是要見的,聽說他是口岸辦的一個小頭目吧?馬羚說,管了一個小部門,處級,外面都說處級干部比處女還多。我聽了嚇了一跳,這話前兩天才聽夜總會的小姐講過,這會兒又從她嘴裡冒出來了,我去夜總會唱歌的事不是讓她知道了吧?看看她的表情,似乎不像有弦外之音。我一顆心才算踏實下來。其實讓她知道我去歌廳唱歌也無所謂,我就擔心馬仁龍把什麼都事無巨細地告訴她。這婆娘平時大大咧咧的,有時候較起真來,真讓人受不了。在學院裡,我可是體會深刻。

    馬羚從櫃子裡拿了個袋子出來,那袋子很精美,一看就知道裡面裝的是高級的東西。我說,什麼寶貝呀?馬羚說,給我哥買的一套西裝。我說,好家伙,給你哥買西裝,給我就買一堆亂鐵,你也太偏心了。馬羚說,這西裝還真比你那堆亂鐵貴,我是這樣想的,你再好,也好不過我哥吧,所以你也不用想不開,再說,把你打扮起來了,對我有什麼好處?還不是讓你多一些花心的本錢,我才不傻呢。我把錢花在你裡面,不花在你外面。

    這婆娘真是詭計多端,原來她給我買電腦,好讓我整天呆在家裡跟電腦掐架,就沒有時間去外面找女人了。虧她想得出來。她不光想得出來,還敢說出來。真讓我小瞧她。

    馬羚把東西收拾好了,拎著手袋就往外走。我空著手跟著。走到門口,馬羚說,你兩手空空的,也好意思?我只好走回去拿起那個外國袋子,一點也不掩飾滿臉的不樂意。其實我知道我免不了要當她的挑夫,可我就是想她開口求我。到了樓下,馬羚說,開你的車吧,你的車不用錢。她真會算賬,去一趟南州,路費加油費,五六十塊呢。她們可以吃好幾個快餐。我把車發動,嘴裡嘟噥著,真是越有錢越摳門兒。馬羚說,喂,我省下的錢可是有你的一份啊。好像我這輩子非她不娶了。我心想牛逼什麼,要不是馮子興和軍伐搗亂,我早跟周怡一個被窩裡睡覺了,哪兒輪到她這會兒滿臉的優越性。我在心裡歎了口氣,周怡再好,也架不住山長水遠啦。

    我這聲歎息太過明顯,讓馬羚感覺到了,她說,怎麼啦?不就讓你見見我哥嗎?值得長吁短歎嗎?我說,你不知道。馬羚說,知道,我啥都知道。你不願意見人就算了,我家的人都不用見了,等生米煮成飯再說吧。我把車停下了,就停在馬路中間,盯著她看。她說,怎麼啦?我說,這事怎麼怪怪的?馬羚說,怎麼啦?我說,你跟誰結婚啦?馬羚笑了,她笑著說,誰願意我就跟誰唄。

    後面的喇叭響成一片。有幾部車從我旁邊繞了過去,有一部車停在我旁邊,司機從窗口向我揮拳頭。馬羚說,開車啦,你想等著差佬來抄牌嗎?我說,還沒人敢抄我的牌呢。我松開剎車,加了腳油,說,感覺就像舊社會老爺把丫頭收了房。馬羚笑得前仰後合,拼命捶我的大腿。然後她挽著我右手,頭靠在我肩上,輕聲說,不是在逗你嗎?說真的呢,你願不願意娶我嗎?我說,願意,不娶你娶誰?不過你可是要想清楚,我這人花心,不太愛負責任,不一定守得住。馬羚說守一天是一天,我好想得開。說完拉住我的耳朵,死命往她胸前拉,好像耳朵是條蘭州拉面,要拉多長就拉多長。幸虧我在開車,她知道不能真把耳朵拉成拉面,否則面還沒下鍋,人先進了醫院。盡管如此,我的耳朵還是火燒火燎的。我摸了摸,說,你真下得了手。馬羚說,總算是替咪咪報了血海深仇。原來她還記得那單子事,而且一直想著報仇雪恨。

    過了一會兒,馬羚把頭靠過來,抵著我肩膀,說,咱們的冤仇算是結清了,從今以後要相親相愛。她這是怕我打擊報復呢。我說,咱回頭也養只什麼怪物,想辦法讓你把它弄死,怪在你頭上,也找你報仇雪恨,完了咱們再相親相愛。馬羚說,想得美,我告訴你,除了養女兒,啥也不准你養。

    馬羚讓我把車開到南海漁村,這就是說她哥在南海漁村宴請我們。那地方又貴又不好吃,我說,一定又是吃阿爺的。馬羚聽了不高興,說吃誰的都是他哥請我。我把車停好後,她說,我哥已經到了。原來她看到了她哥的車,她哥開的是一部黑色的寶馬。我心裡說奶奶的,咱政府機關的人不是說不給坐寶馬嗎?我原來開的是部爛本田,現在開的是部爛三菱。這省城的人就不怕人議論?

    馬羚給她哥打電話,問他在哪個房間。那時我們已經走進了大堂,有個人站在二樓對著我們招手,我就知道那也是個姓馬的家伙。馬羚說我哥。拉住我的手往樓梯上疾走。

    馬羚的哥跟我握手,說,你好,我是馬烽。我說,大佬好,小姓江,單名一個攝字。

    馬烽在前面帶路,我和馬羚後面跟著,這丫頭抓住我的手指,不時在我手心裡撓一下。我心裡卻想著這一家人真是好玩,不知她姐叫什麼,大概不是蟲就是鳥。她父母一定是綠色組織的成員。

    進了包房,馬羚把我手裡的袋子接過去,交給馬烽,說,是小江送你的。馬烽看了我一眼,說,多謝有心。我說不客氣,心裡知道這三個字一點底氣也沒有。馬羚這臭丫頭,也不給我打聲招呼。她把西裝當我的禮物送了,她拿什麼送給馬烽?大概兄妹倆犯不著這麼客套。誰知馬羚從手袋裡掏出個精美的盒子,說,哥,我從西歐帶給你的。我瞅了一眼,估計是勞力士一類的名表什麼的。馬烽說,就會亂花錢。接過去,放在裝西裝的袋子裡。

    落座後,馬烽給我名片,我一看不是馬烽,是馬烽。我說哎呀。馬烽說怎麼啦。我笑笑,裝做不好意思的樣子,說,乍一聽你的名字,還以為跟馬羚一樣,是那個馬烽。馬烽說,你這是變著法子罵我呀,我可沒得罪你。我說,小弟不敢,咱還指望你把小妹許配給我,巴結你還來不及呢。馬烽說,我小妹的事我不管,誰也管不了,她自己做主。不過我看你不討厭,如果要征求我的意見,我就這句話。馬羚瞪我一眼,我明白了,趕緊說,承蒙大哥看得起,我這裡先謝謝你了。馬烽說,你也別謝我,我這個妹妹也不是省油的燈,你要是吃得消就好,將來要是吃不消,可別說我沒提醒你。我笑笑說,我領教過了,現在的情況是,明知是火海刀山,也得往裡面跳。馬烽說,這麼快就把自己套上了,那你的苦難才開了個頭哇。馬羚說,你們有完沒完?馬烽說,多擔待些,咱們聊些別的。最近有沒有看意甲聯賽?我說有,都靈對AC米蘭那場賽真他媽的精彩。馬烽說,我對AC米蘭有些失望。那場賽我估計會平,結果輸了。談起足球,馬羚就插不上話,她說討厭,討厭,快點上菜。

    服務員開始上菜,第一道菜是魚翅,一個大花瓷盆裝著,滿滿的。馬羚說,誇不誇張點?馬烽說,今天我們就吃翅,這裡的翅又便宜又好吃。以後你們要想吃翅,就來這兒,在別的地方,花多幾倍的錢也吃不到這水平。馬羚說,是不是呀?便宜沒好貨啊,別把胃吃壞了。馬烽說,是啊,胃是自己的,吃不吃自己拿主意。我說,信不過你,但信得過你哥。夾了一筷子吃了,感覺真是不錯。連說好吃好吃,舀了一碗。馬羚看我們吃得津津有味的,覺得自己吃了大虧,於是自我解嘲地說,看成色是不錯啊,咱也別虧待自己吧。

    邊吃邊聊,馬烽問我現在東平海關的關長是誰。我說馮子興。馬烽說,啊,知道,跟他一起參加過培訓。我跟你們何副關長很熟,跟他一起出過幾次國,大家比較聊得來。我說,何副關長是全國最年輕的副廳級關長,很有水平。馬烽說,他的水平是很高,上次國務委員吳儀來檢查工作,他在會上做專題匯報,吳儀表揚了他好幾次。馬羚說,哥,你跟何關長那麼熟,干嗎不把我介紹給他認識?馬烽說,你老老實實做生意,別想著搞歪門邪道。馬羚說,誰搞歪門邪道了?我可是正當的生意人。馬烽說,正不正當不是你說的,你在東平碼頭進出口,小江在碼頭主政,你得注意點,別害了他。馬羚說,哥,看你說的,好像我天天在走私一樣,告訴你吧,我把錢看得很輕的,錢算什麼?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知道我需要什麼。馬烽說,知道就好。

    吃完了飯,馬烽說去活動一下吧。我還沒出聲,馬羚說,不去,跟你活動有什麼意思?我跟江攝回東平了。

    馬烽就跟我握手告別,叫以後多聯系。上了車,我不由舒了口長氣。馬羚說,沒給我哥壓得喘不過氣來吧?我說,給你壓得喘不過氣來了。馬羚開始撒嬌,誰給誰壓得喘不過氣來?你像一座山一樣,次次都把我壓扁了。然後要我快點開車,說等不及了,十多天沒跟我在一起呢。我逗她說,那你還拉我出來見你哥,還不如一見面就上床?馬羚說,以為個個都像你?沒時沒候。

    進了大樓,等保安看不見了。馬羚就把自己吊在我脖子上,要我抱她上去。她說這是一個儀式。我說天啦,二十六層啊,你還想不想跟我做愛?馬羚想了想,說,這倒是個問題。這樣吧,你抱著我坐電梯,咱們就萬事從簡,象征一下就行了。結果我把她攔腰抱起,從一樓升到二十六樓,好在那電梯很快,不然像她這麼豐滿的女人也夠讓我受的。

    接下來的工作有些程式化,沖涼,上床,想著花樣把自己搞出一身臭汗,雙雙累到趴下。又快樂又累。我是真的累了,躺在床上不願意動。倒是馬羚這臭婆娘身體好,一會兒又爬起來,坐在電腦前面,不斷地敲打鍵盤。我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大聲問她干什麼。她說,做單,明天有八條船呢。這婆娘萬事親歷親為,她不在的時候,公司就放假,進出口業務全停了。也只有她做得到,要是別人,客戶早跑光了。

    我歎了口氣,心想攤上這種女人,也夠受的。

    等馬羚做完單,我已經睡著了。她爬上床,把我搖醒。要我坐起來跟他說話。我看了看表,已經兩點了,就說,你也太過分了吧,叫我起來做愛還差不多,叫我起來說話,虧你想得出來?馬羚說,做我的老公就是這樣啦,忍著點。看我真的一臉的不高興,就說,邊做愛邊說話也行。真可以把我氣得半死。我沒好氣地說,想放什麼屁?快說。馬羚說,我想結婚。我說,怪了,怎麼突然就想結婚了?馬羚說,我怕別人把你搶走了。我說,我有什麼好?還搶我呢?馬羚說,你是沒什麼好,要錢沒錢,出身貧寒,還一身書生氣,惟一的優點就是長得還像個人樣子,對我也說得過去。想當年在學院我想盡辦法折磨你,你也不生氣,不生氣也罷了,還對我挺好,咱到哪去找這麼好的人啦。我說,敢情你當年就對我虎視眈眈啦?那些對我來說噩夢一樣的舉動全是在試探我?馬羚說,是呀,你一點也沒覺察到?真是個木頭。我說,咱這輩子算是毀在你手裡了。馬羚笑笑,說,別那麼悲觀,我會對你好的,你也別左思右想了,明天就去登記好不好?我笑笑說,你也要登記呀?別登算了,咱們擺幾桌酒不就行了嗎?馬羚說,登記是要的,至於擺酒嘛,我看就免了,要擺回你家去擺,好不好?讓你爸媽也風光一下。我的意思還是旅行結婚最好。先到武漢,然後順著長江一路上,到四川,到西藏,再到新疆,然後是內蒙大草原。我說,咱把工作也辭了,你的生意也不用做了?馬羚說,那就坐飛機到重慶,然後順流而下,總之要有山有水。我是生意人啊,有山有水才行。我說,行,行,咱們先睡好不好?明天你要干什麼都行。馬羚說;你說好的啊,不能反悔。我說,行,明天早上起來,你不要什麼都忘了就行。馬羚說,我才不會忘了。微微笑著,把頭放在我懷裡,閉上眼睛,一會兒找周公報到了。我卻無法入睡,覺得馬羚出了次國,有些怪怪的,出國前,盡管也提起過結婚的事,但總是以玩笑起,以玩笑終,兩人都沒太當回事。過了十幾天,她好像突然想通了什麼,迫不及待地要跟我合二為一。出一次國還有這個作用,倒讓我開了眼界。以後要是有人對婚姻大事拿不定主意,我就勸告她出國好了。好在跟她結婚也不是什麼壞事,我早就起了這個歪心。惟一的問題是她結過婚,我不在乎,可是我老娘會很在乎,倒要考慮怎麼做她的工作。她要是解不開這個疙瘩,一定跟馬羚鬧得水火不容。

    我看著懷裡的馬羚,她臉上還掛著笑意,幸福安詳地睡著。我突然起了股憐香惜玉的心思,忍不住用手在她臉上輕輕撫摸。我們在一起會幸福嗎?

    馬羚動了結婚的念頭後,就開始急急忙忙地操辦起來。第二天一早,她就吩咐我回單位開證明,她也回單位開證明,自己給自己開。她走前對我說,咱們來日方長,就不在一起吃早餐了。說完把自己打扮一下,我是指塗口紅擦胭脂什麼的,然後出了門。以前她可不這樣,要麼陪我去喝早茶,要麼親自給我做早餐。我心想,這還沒結婚呢,已經這樣了,要是結了婚那還不反了天了?我只好自己起來,看看時間已經八點半了,想著昨天馬羚交待開證明,就決定去一趟東平海關,去單位食堂吃早點。吃完了再去碼頭上班。

    單位食堂的早點真是難吃,每天都是那些品種,吃得胃抽筋。可每天吃早點的人還特多。要是來的不是時候,還得排隊,排了半天隊,就為了吃兩個包子和一碗粥,真是不值得。我隨便要了兩個菜角,一個白粥,一小碟鹹菜。把胃給騙過去了。

    人事科的小趙拿了碗雙丸面,看到我旁邊有個空位,就擠了過來,挨著我坐下。她嘴裡含著一只魚丸,說最近老見不著我,是不是出去旅游了。我說咱一個窮光蛋,哪兒有錢出去旅游。小趙說呸,我又不找你借錢,哭什麼窮。顧著自己吃面,不睬我了。我說,最近也沒見著你,你去哪兒旅游了?小趙說,去的地方多呢,就是不告訴你。這丫頭喜歡旅游,把全國都跑遍了。正准備往國外走,可惜出國不容易,單位裡審批手續特別嚴,她只好死了心。

    吃完早餐,我跟著小趙去她辦公室。要她開結婚證明。小趙一聽就蹦起老高,要我交待對方是誰。我說,說了你又不認識,不如不說。小趙把嘴撅起老高,裝出一臉的不高興,然後拿了張表要我填,上面的項目可多了,包括結婚對象的年齡、籍貫、職業、履歷,啥都要填。我拿著那張表,傻了眼。小趙說,想跟組織打馬虎眼,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我說,行了,我老實交待,你可得替我保守秘密。小趙說,這還差不多。

    等我填完了表,她拿過去認真審核了一遍,臉上一臉詭笑。然後她說,江大主任,你坐一下,我去找關領導簽字。

    小趙走了沒兩分鍾,軍伐進來了。看見我就誇張地叫,哎呀,江主任,久違,久違。跑過來跟我親切握手。這家伙一雙手除了粗糙,還黏乎乎的,我懷疑是吃完早餐沒洗手。握著這雙手,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石留,她是個有潔癖的人,嫁給這個不修邊幅的人,還會習慣嗎?難怪要跟他分居。吳進抓住我的手不願意放,不停地問候我,最近好嗎?我去了碼頭幾次,一次也沒見著你,都忙些什麼呀?我說,瞎忙,白忙,你幾時下了碼頭?我咋不知道呢?下次去一定要去找我,咱們好歹吃餐飯嘛。

    好容易把手脫出來了,卻覺得像剛用巴掌擦了屁股,可軍伐似乎意猶未盡,還想再噓寒問暖。我趕緊借口上廁所逃出了小趙的辦公室。躲在廁所裡洗了手,又抽了根煙,估計軍伐應該走了,小趙應該回來了,才慢慢踱了回去。

    小趙正要出門,說要開政工會議,把證明交給我,說,要請吃飯呀。急急忙忙鎖上門,手裡夾著個筆記本,跑下樓去了。

    回到車上,我才認真看了下證明,發現是石留批的。心想冤家路窄,咋就拿給她批了呢?後悔當時沒交待小趙別拿給石留批。不知道石留簽字時是什麼心情。我想應該是蠻復雜的。這事要是攤在我身上,我還真難以下筆。石留到東平海關已經有幾個月了,她在東平借了套房子,很少回東村了。這期間我給她打過幾個電話,想跟她吃餐飯,尤其是馬羚出國那幾天,我特別想約她出來,可她老說沒空,要不就說有安排。我知道她在回避我,東平是個復雜的地方,何況她還跟吳進鬧冷戰。

    我把車發動,歎了口氣,如今我快成有婦之夫了,事隔多年,我也終於要找個歸宿。我相信,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怪不了誰。

    回到辦公室,我給馬羚打了個電話。我說證明開回來了。馬羚說,哇,效率很高嘛,表揚你。我問她在干什麼。她說在碼頭查櫃,然後問我幾點鍾去街道辦手續。我聽了有些不高興,今天這個日子她居然可以安心在碼頭查貨。真是不放棄任何掙錢的機會。我淡淡地說,你安排吧。馬羚忙於看貨,沒注意到我的口氣變化,邊指揮手下干活邊說,我還有半小時,不如我們十點鍾在街道辦碰頭?我說好吧,把電話掛了。

    坐在沙發裡,抽了根煙,覺得這事有些怪怪的,昨天說結婚,今天就去街道辦手續,是不是有些瘋狂透頂?問題是我沒有想著請假,馬羚也沒有想著把業務停下來。難道就因為我們已經同床共枕?也許大家都相信一句話,煮熟的鴨子飛不了。

    我把工作布置了一下,十點差一刻,我開車出了碼頭。快到街道辦時,我突然想起來,馬羚這丫頭也在碼頭,她干嗎不跟我約好在碼頭碰頭,然後一起來街道呢?這件事還真讓我想不明白。也許這件事太重要,大家該分開冷靜想一想。

    我把車停好,在四周轉了一圈,沒有看見馬羚的車,看來她還沒到。這丫頭向來很准時的,不是要變心了吧?我檢查了一下手提包,看證件都在不在,如果缺一個什麼證,馬羚一定會以為我居心不良。然後我的左腿給人撞了一下,差點把手提包撞出去,好在我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我知道干這事的沒有別人。馬羚來了,她沒有食言。

    給街道辦的老太太審了半天,她問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問題。她問我們是不是自由戀愛,怎麼認識的?拍拖多長時間了?有沒有人逼著我們結婚?馬羚一句話也不說,對著我一個勁地笑。我說,咱們這段姻緣,要是說起來就復雜了,起因是我欠了她的債,她老來追債,開始來文的,後來來武的,追得我屁滾尿流,可我一個窮光蛋,哪兒來錢還給她?我這個女朋友算是個明白人,知道債是追不回來了,再追也沒用,可不追心又不甘,於是就把我拉來這裡了,說是抵債。大媽,我這算不算自由戀愛?是不是給人逼著結婚?

    大媽開始張著大嘴,聽得津津有味,後來就變了臉色,轉過身,從抽屜裡拿出兩本結婚證明,大筆一揮,大章一蓋,啪的一聲把證件扔在我們旁邊的桌子上。

    我把結婚證拿起來,仔細看了一遍,發現不是假冒偽劣,就說,大媽,謝謝你了,改天請你吃喜糖。大媽老著臉說,喜糖就不用吃了,你好好愛你老婆吧。

    出了大院,馬羚憋不住了,笑得直不起腰。她說,你這招還真管用。從包裡拿了一包糖果出來,說,賞給你。我說,好家伙,你還想著賄賂那老婆子,有沒有紅包?馬羚說,紅包拿出來了,你幫我省了兩百塊錢,我請你吃飯。這丫頭原來一早作好了准備,她說找人咨詢過,要想辦事順利,就得來這一手。我心想,難怪那老太婆要問那麼些艱深的問題,原來是暗示我們表示一下。好在我反應快,機智幽默,不然背上了行賄的惡名。

    馬羚帶我去吃飯,她說去一個幽靜的地方,吃鳥。我問在哪兒,她不告訴我,讓我開車在後面跟著。她就有這愛好,喜歡別人跟她屁股後面。

    小車七彎八拐,到了城市邊緣,路邊是一條小河。河上架了些木頭,上面蓋著房子。蓋房的材料全是竹子。這地方倒是有些味道。就是不知道裡面的東西好不好吃。馬羚把車停下,拎著手袋往裡面走,也沒想著等我一下。她把一個靠門口的車位站了,害得我要走老遠的地方停車。

    進去一看,也就那麼回事。大排檔的布置,大排檔的水平。馬羚找了個靠窗的台子坐著,正在對小姐指手畫腳。我走過去,拉開椅子,一屁股坐下去。感覺那把椅子還算舒服,是籐椅。我說,點了什麼菜?馬羚努努嘴,說,全在裡面。桌上有只沙鍋,正冒著熱氣。我揭開蓋子看了看,我的天,裡面全是鳥。少說也有四五十只。我說,就吃這個呀?好在有出路,不然的話,還不活活憋死?馬羚說,你不要指望我啊,大姨媽來了。我一聽傻了眼,說,今天可是個特別的日子,咱們無論如何得慶祝一下,別說大姨媽來了,大姨媽她媽來了也不管了。馬羚說,你要是把持不住,我勸你還是少吃一點。我說,你也太不人道了,帶我來這兒,又不讓我吃,是何居心?馬羚說,我給自己補一補,順便也給你改善一下罷了。

    聽了她這句話,我就開始猛吃,一刻也不停,也不跟她說話。吃了一輪,我舀了一碗湯,放在一邊晾著,又繼續吃,後來我面前的盤子裡裝滿了小鳥的屍體。馬羚看見我這種吃法,把眼瞪得大大的,直發愣。她吃飯的特點是細咽慢嚼,一頓飯要吃兩三個小時。這餐飯,我吃剩下的骨頭比她吃的小鳥還多。她又不好意思再要,要一煲她也吃不了,她只好要了碗飯,就著剩湯吃了。她邊吃邊看著我,一副悔不當初的表情。我說,問你件事。馬羚說,嗯。我說,後悔不?馬羚說,想聽實話?我說那當然。假話聽來干嗎?馬羚說,我從碼頭出來的時候,看見你的車在前面。我就對自己說,咱慢慢開,要是突然想改變主意,我就調頭走,結果走到門口了,還沒來得及改變主意。後來看見那老太婆把大印蓋上了,我就罵了自己一句,真沒鬼用,就這麼上了你的賊船,後悔也來不及了。剛才看見你狼吞虎咽,我一個勁地安慰自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隨遇而安吧。

    我傻乎乎地笑著,等馬羚把話說完。我說,不就多吃了幾只鳥嗎?把我想成什麼了?回家我給你燉竹絲雞。馬羚說,竹絲雞我不指望了,你晚上不打我的主意我就多謝了。我說,你還真來大姨媽了?看這日子選的。馬羚看我真的很失望,安慰我說,來日方長,咱們要把好日子拉長了過。然後她打了個響指,招呼小姐買單。臉上笑瞇瞇的,像吃了一窩蜂蜜。

    回到單位後,覺得有些火燒火燎的,看來馬羚所言不虛,這煲鳥還真是厲害得很。早知道就不來上班了,把馬羚拉到我宿捨,跟她恩愛一回。現在不知道她飛到哪兒去了,而且我回到了辦公室,也不太好意思隨便離開。我把門關上,把自己放到沙發上,閉目養神。後來居然睡著了。一直睡到四點鍾。是石留的一個電話把我吵醒的。她說,還以為你休假了呢。這就是說她也覺得我今天該給自己放一天假。可馬羚那臭婆娘不放假,我放假也沒意思。我說,我想休呀,恨不得天天休假,你批不批?石留說,你是馮子興直接領導的,我哪有權批?接著問我在干什麼,我當然不能說睡覺,就說看文件。石留說,下了班有沒有時間?我心想下了班自然要跟馬羚那婆娘在一起,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嘛。可想想又覺得那臭婆娘似乎沒把今天當成特別的日子。說不定她惦著跟人談生意,早把我們的事忘一邊了。不管怎麼說,先問問石留想干什麼吧。她可是有好多年沒問我這句話了。我說,有事嗎?石留說,沒事,有個畫展,朋友送了兩張票來,我不想浪費。一個人去又傻乎乎的。我說,那我陪你去,幾點鍾?石留說,沒有時間限制,幾點鍾都行。我說,那就下了班去吧,五點半我在大樓門口等你。

    放下電話,我去外面轉了一圈,咱好歹得做個樣子。單位的事有兩個副手在分管,一些具體的事我懶得插手,可也得了解情況。我每天就在碼頭轉幾圈,看看貨,看看船,看看車,看看艙單,了解一下貨運量。心裡有底,我就不慌。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我不出聲也沒人理我,倒是貨主們看見我出來了,都笑瞇瞇的,不住地點頭打招呼。轉了一個小時,我對一個副手說,石關長找我有點事,我先走了。副手說,好好,有事我給你電話。

    到東平海關門口剛好五點半,石留沒出來,我拿出手機給她打電話。石留說,你稍等一會兒,我批一個手冊。石留除了管碼頭,還管加工貿易,每天批手冊批得她頭昏眼花。她抽不出時間去理碼頭的事了,只好讓我做山大王。

    趁石留還沒出來,我給馬羚打了個電話,問她在干什麼。她說在稅局,可能得請吃飯,接著說,不好意思,顧不上你了,你自己在外面吃點吧。她還對我客氣起來了,這就是結婚的好處呀。知道馬羚不用我陪了,我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要是跟石留在一起時,她來電話騷擾我,也夠麻煩的。可真的知道馬羚沒有把這個日子當回事,我心裡又有些失落。假假的這也是我們的終身大事呀,怎麼成這樣了?

    石留終於出來了,她把關服脫了,換了套休閒裝。頭發也沒有挽起來,披散在肩。這個樣子遠比她裹在一身黑色的關服裡來得清爽。我在裡面替她開了門,石留上了車,對我笑一笑,關上車門,把手袋擱在大腿上。我說,請問領導,往哪個方向?石留說,在文化公園裡面,有個藝展中心。我知道那地方,馬仁龍在裡面搞過攝影展。從單位過去,大概十分鍾路程。那條路特別好走,馬路很寬,幾乎沒車,一眨眼就到了。停車場沒幾輛車,看來沒什麼人來參觀。門口掛了個橫幅,寫著南方六省中青年畫家中國畫展。一看這橫幅就知道裡面沒什麼料。進去一看,果然很一般,那些畫沒什麼創意,技法也很一般。石留不太會看畫,那些東西對她來說全都一樣,她判斷畫好不好的標准是像不像。而且她喜歡采菊東籬下的意境,專看那些田園風光的畫,覺得那些畫就好。我們在裡面走了一圈,花了一個多小時,那些畫家的名字都不太熟,看來還沒出名。這次畫展大概也是造名的一個步驟。我說,這種畫展搞不搞都一樣。石留說,好過不搞呀,也許現在過了看畫的高峰期。

    我拿出一支煙,點著火,抽了一口,說,看這種東西,得是戀人才行,而且要熱戀的情人,他們志在找個地方談情說愛,一邊走著,一邊看,表面上是在看畫,實際上眼裡只有熱戀的情人。石留說,你真刻薄,以前你不這樣,是不是整天跟一些不三不四人的在一起的緣故?我說,你別說我,你也好不到哪裡去,你以前不說人家的壞話。石留說,還不是跟你學的?說完才知道漏了嘴,臉有些紅。我不想把這個話題往深裡扯,就說,請你吃飯吧,去吃湘菜,好不好?石留說,算了,我回家做。我說,那就你請我,你做我吃。石留說,你還想吃我做的飯啦?下輩子吧。我知道這是罪有應得,我沒話可說。咱一個大老爺們兒,不跟女人一般見識。不就是吃餐飯嘛,這麼晚了,我不能讓一個女人餓著肚子回家,何況這個女人曾經跟我關系特殊。石留叫我陪她看畫,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專門挑了個下班時間來看,顯然是別有用心的。

    我涎著臉說,那還是我請你吧,你給我個面子,算是為你來東平接風。石留說,我肚子不餓,就找個地方聊聊天吧。聽了這話,我在心裡暗笑起來,女人就是虛榮,明明是答應吃飯,卻硬要說成是去聊天。我倒要看看等會兒她吃不吃東西。我把車倒出來,這回沒有替她開門,石留似乎也沒指望我替她開門,車剛停穩,她就拉開車門坐上來了。

    我知道石留不想讓單位的人看到我跟她單獨在一起,附近的餐廳不敢去了,我把車開上環城高速,邊開車邊從後鏡裡看石留的表情,小車一駛上高速公路,她臉上的表情就放松了,一臉輕松地看著路邊的風景。

    石留到東平後,單位借了套房子給她,三房一廳。這本來是不符合規定的,她盡管跟軍伐分居,可畢竟還是他的老婆,她不能再拿房子。可不給她房子她就沒地方住。當初她要離婚,馮子興勸她不要離。如今看到她這個樣子,覺得也不是個事,可又不能叫她干脆離了算了。勸合不勸離可是咱中國的傳統。他只好破了個例,讓她自己安個家。這等於是鼓勵石留跟軍伐分居了。

    石留跟軍伐的關系最近在關裡有些風言風雨,以前還可以說是夫妻分居兩地,來回不方便,加之石留不是東平海關的領導,大家不太留意他們有沒有住在一起,如今不同了,住在一個城市,有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誰都想知道裡面的古怪。石留本來是個隨和的人,如今做了領導,卻不得不戴一副假面,冷冰冰的,目的是拉開與大家的距離。這也算是一種自我保護方式吧。

    在高速公路上走了一個小時,石留沒想到這麼遠,差點在車上睡著了。就在她將要睡著時,我把車開下了高速公路。從高架橋下鑽過去,拐了兩道彎,停在一家酒店門前。石留把車窗搖下,盯著外面說,這是哪兒呀?我說,說了你也不知道,這地兒你肯定沒來過,別看門面寒傖,裡面的東西可是一流的,下車吧。

    石留跟著我往前走,到了門口,看見一排灶,上面坐著瓦煲,冒著熱氣兒,濃香撲鼻。石留說,不是說吃湘菜嗎,怎麼改成海鮮了?我說,我看你面黃肌瘦的,還是給你補補吧,這兒的老火靚湯堪稱世界第一,二十八塊錢一煲,海鮮又便宜又新鮮。石留將信將疑,說,是嗎?二十八塊錢,好也有限。我懶得跟她爭,找了個靠江邊的位子坐下。服務員過來點菜,我對石留說,想吃什麼盡管點,今天用海鮮把你撐死。石留點了幾個海鮮,她知道這餐飯得自己掏腰包,只敢點些大路貨,心裡想著也要花我幾百塊錢。幾百塊錢如果放到老家,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呀。

    石留點了菜,讓小姐把菜單拿給我審核。我說,你不是喜歡吃膏蟹嗎?加一個膏蟹,再來一個青斑。石留說,才賺了幾個臭錢,顯擺,吃不了浪費。我說,吃不了打包。這麼便宜的東西,不吃白不吃。石留說,真的很便宜嗎?拿起菜單逐個問小姐價錢,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天啦,比菜市場還便宜。她歎息著說,能賺錢嗎?我說,不賺錢,人家開店干什麼?閒得慌呀?你只能這樣想,別的地方全是暴利。要不飲食店怎麼會越開越多?看海關宿捨旁邊那條街,前些天還光禿禿的,眨眼功夫,像開春的竹筍,長出了一大片。

    石留說,你真是變了,這種地方你也找得到。以前你哪兒講究吃喝呀。我歎了口氣,說,我也是別人帶來的,我再怎麼變,也不會在吃喝上花這麼多心思。石留說,知道,我知道你把心思用在什麼地方了。

    我知道她對我拼命往上爬看不慣,可我不爬人家就會看我不慣。走到了這一步,才知道當官的諸多好處。過去誰把我當人哪?現在又有誰敢小看我?這一切都是因為我的地位變了,我是個人物了,我有個大後台,現在我又有了個有錢的老婆。我說話的嗓門兒都粗了好幾倍。什麼叫牛逼?這就是牛逼。盡管牛逼過後心裡還是有些怯。因為我的底氣是一個女人給的,我靠著女人才走到了今天。

    我知道石留最看不慣的就是這個。如果說當年我在感情上的背叛讓她憤怒,那麼今天我在事業上的齷齪則讓她寒心。這件事要是落在當年,她一定深惡痛絕,可是放在今天,她只是歎息。因為世易時移,她見過的事太多了。

    石留說,恭喜你啊。我說,何喜之有?石留說,你是三喜臨門哪。我說,這麼多喜事?我怎麼不知道?石留說,聽著,我數給你聽,新婚算一喜,升官是二喜,發財是三喜。我說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呀。石留說,不說了,吃蝦吧,我知道你是高興得忘乎所以了。她抓了一把蝦放在我盤裡,自己抓了一只,剝了皮,蘸上調料,塞進嘴裡。我說,你約我出來,不是為了給我道喜吧?石留說,不行嗎?你高興,我跟著沾點光,順便享點口腹之樂。跟著問我准備在哪兒擺酒,南州、東平,還是回家鄉?我說,擺什麼酒?出去逛一圈算了。石留說,是你的意思還是她的意思?我說,我無所謂,她提出不擺酒。石留說,人家未必是真心的吧?畢竟是人生的一件大事啊。就算是她願意,她家裡人呢?她朋友呢?

    沒想到石留對我的事還是很上心的,要不是她提醒,我還想不到這一層。馬羚那臭婆娘盡管是再婚,說不定還想擺擺排場呢,要是她想擺酒,嘴裡卻說不想,我稀裡糊塗地同意了,到頭來不是要找我的晦氣?這事還真得找那個丫頭問個明白。我突然覺得很愧對石留,可以說我把她一生的幸福給毀了,可她仍然對我的幸福牽腸掛肚。她一定很嫉妒我找了個年輕漂亮有錢有背景的女人,看著我們夫妻恩愛,她大概不會好受。我突然忍不住說,她是再婚,可能不想太張揚。我是想把馬羚再婚的事實告訴她,好讓她心裡有些平衡。沒想到石留很生氣,她啪地放下筷子,說,再婚怎麼啦?你要是很在乎人家是二婚,你就不該娶人家。我說,我不是在乎不在乎。石留說,那是什麼?你真讓人失望。她氣呼呼地說,本來我胃口很好的,全讓你攪壞了,買單買單,送我回去。我坐著不動,說,就是生我的氣,也該把飯吃完吧。石留說,我真是糊塗,今天你不應該坐在這兒。你趕緊回去吧,去陪陪人家。她高聲叫著,小姐,買單,買單。

    把石留送回家,已經九點半了。我開車去馬羚的宿捨。她在怡翠園買了兩個套間,准備做我們的新房。本來她沒想著這麼快買房,就因為我不喜歡跟海關的人住在一起,不想拿我住的那套房子做新房。至於為什麼買兩套,她說萬一我們吵架了,可以分開住。後來她帶我去看房子,我才發現兩套已經打通了,連在一起。對此她解釋說,就算我們吵架了,分開住了,還是一家人,筋脈相連,血肉相通。

    宿捨裡亮著燈,這就是說馬羚已經回來了。可是沒看見她的車,看來她把車停在車庫裡了,這就是說她不准備出去了。她在宿捨裡等著我呢。我把車停在她的車位上。下車的時候,我抬頭看了看五樓陽台,看見陽台上有個人影,接著陽台的燈亮了,馬羚站在陽台上,大聲喊著,老公!

    我問馬羚是不是真的不想擺酒,馬羚說真的不想,於是我就放棄了擺酒的念頭。我給家裡打了個電話,說登記結婚了,不准備擺酒,去旅游。我老爹接的電話,他知道如今城裡新玩意多,旅游結婚就是一個新玩意兒。對此他沒有啥意見,可是他說家裡還是得擺一下酒,理由是不擺說不過去,我知道他還有個理由沒有說出來,就是擺酒可以收禮金,他送出去了多少禮金,一直在等著收回來呢。我心想要是在家裡擺酒還不把馬羚嚇死,那些鄉裡鄉親,要吃相沒吃相,要看相沒看相,喝起酒來不要命,鬧起來不知道輕重,我就叫我老爹死了心。把我老爹氣得半死。我後來就對馬羚說,不管擺不擺酒,對家裡一定要說擺了,好讓俺爹死了心。馬羚盡管沒在農村呆過,也知道農村的陋習多,尤其怕鬧洞房,對我的意見百依百順。

    馬羚也給家裡人打了個電話,分別打給她哥哥和父母。家裡的人一聽說不擺酒,全不答應。理由是結婚在一生一世裡就那麼一次,得當回事。他們對馬羚說,你是結過婚的人,人家小江可是初婚,你有沒有搞清楚小江的真實想法?聽完電話,馬羚開始懷疑我,覺得我有可能口是心非,盡管我一再重申我的立場,她還是將信將疑。除了兩家人,她的朋友也都鼓勵她把婚禮進行到底,包括老楊和老馮。馬仁龍聽說我不擺酒,也是一百個不答應,他說等著喝我的喜酒可是等了好多年了。咱不能斷了他的念想。馬羚說,既然如此,咱們就順從民意吧,在城裡擺,好過回鄉下擺呀,說實話,要我欺騙未來的公公婆婆,我真開不了口。

    聽到馬羚終於結婚了,她的父母松了口氣,當時他們不同意她處那個男朋友,覺得那個男人配不上她,後來又不同意她離婚,認為女人就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還擔心她離婚後成了新潮女性,做單身貴族,老來沒兒沒女,也沒個伴兒。如今終於可以松一口氣了,看來這個女兒很討人喜歡,沒白養她。一口氣松下來後,就想著不知未來的女婿長什麼模樣,想來不會太差,太差女兒不會喜歡。無論如何都要親自來面試一下。馬羚把她父母要來的事告訴我,要我跟她一起去接飛機,以示重視和尊重。我當然無條件地服從。那班機下午四點鍾到,兩點一過,馬羚就要我換衣服,梳洗打扮,塗脂抹粉,把自己搞得香噴噴的。她自己卻穿得很隨便,當然這是相對她平時的穿著而言,她的衣服沒有一件是少過五百塊錢的。而我的衣服,除了她給我買的,沒有一件是超過五百塊錢的。我平時閒散慣了,不願洗衣服,全放洗衣機洗,而她的衣服沒有一件可以放洗衣機,一放洗衣機,全變得面目全非。所以我老覺得她那個干淨是有限的,干洗的衣服會干淨到哪兒去?好在她的內衣是用手洗的,不然的話,我還真不敢跟這個干淨的女人睡覺。

    三點鍾出發,怕塞車,結果很順利,半小時到了。我們坐在咖啡廳裡喝飲料,坐等時光流逝。馬羚說,緊張嗎?我說,緊張什麼?煮熟的鴨子還怕飛了嗎?馬羚一聽氣炸了肺,本想用學院裡那一套來對付我,想想又算了,新婚才多久哇,就開始打老公,像話嗎?今時不同往日,還是做個賢妻良母吧。她說先記著,秋後算賬。

    開始廣播航班到達通知,馬羚讓服務員結賬,然後拉著我的手去候機廳等候。挨著鐵欄桿站著,她把小腦袋靠在我懷裡,裝出小鳥依人的樣子。我心裡有些好笑。想到她用心良苦,不過是為了討父母歡心,又有些感動。我們兄弟姐妹可從來沒有對父母花這些心思。花了也是白花。

    等了十來分鍾,馬羚突然大叫起來,爹的,媽咪。把雙手舉得高高的,像做體操一樣左右搖動,搞得大家全扭頭看她。我遠遠看見一男一女並排走著,男的中等身材,左肩背著一個包,右手拖著一只皮箱。女的拎著一只棕色的手袋,穿的是黑底白花的長裙,黑色褂子,外面一件白色短外套,脖子上圍了一條顏色鮮艷的紗巾,顯得很年輕。男的穿黑色西裝,莊重,但顯得有些老氣。兩人快走到出口,馬羚幾步躥了過去,把那個女人攬在懷裡,嘴裡不停地叫媽,然後才扭頭喊了聲老爸。我走過去,馬羚說,小江,我爸我媽。我說,爸媽好。從老岳丈手裡接過箱子,還想接過包,老岳丈說,行,這個我自己拿。

    到了停車場,開了車尾箱,把箱子放進去。馬羚要跟她老媽坐後面,讓她老爸坐前面,她老爸裝出不高興的樣子。我替老岳丈開了車門,護著他的頭等他坐下,然後替他系上安全帶。這個舉動很討她老爸老媽喜歡,他們看到我對老人這麼好,估計我對馬羚也不會壞,第一面就接受了我。

    吃住在馬烽家裡,馬烽本來想在南海漁村吃飯,在花園住。兩位老人不答應,想住在家裡,吃在家裡,考慮到時間還早,馬烽就沒堅持。他是不想在家裡做飯。

    馬烽沒上班,在家裡等著。我剛把車停好,他就從樓上下來了。但搬箱子的苦差事還是得我來做,論年齡、論職位、論身份,我都是在劫難逃,好在我沒有想著要逃。他們一家人在那兒敘舊,我扛著箱子上樓,不知那箱子裡裝了什麼,沉得像一座山。好在馬烽住在三樓,還沒把我累趴下。

    門開著,一個女人在裡面,看樣子像馬烽的老婆。我聽馬羚說過她嫂子,那長相和氣質跟她描述的不相上下。這女人長得不算好看,跟馬羚比差遠了,但一看就知道出身名門,據說馬烽找她也是因為門當戶對。我說,是嫂子嗎?女人說,哎呀,是姑爺吧?看把你累的,快放下箱子,坐下歇會兒。我把箱子放下,才發現臉上出了汗。大嫂拿了條毛巾,讓我擦汗,還叫我去洗把臉。

    我洗臉的時候,他們上來了,馬羚走了過來,輕聲說,你真沒用,才三層樓呢,就累成這樣。我說,還不是給你害的,這幾天你把我的精氣都吸光了。馬羚說,再瞎說,打爛你的屁股。我說,回頭你看看那個箱子裡裝的是什麼,賊沉。馬羚說,行了,你勤快點,去泡壺茶,我爸特愛喝茶。

    這家人很注意衛生,一進來就去洗手。好在家裡水龍頭多,一個地方站一個人,水流嘩嘩響。馬羚媽說,南方真是熱,一路上不斷減衣服,還是熱。她把外套脫了,裡面是件黑色的短褂。我對馬羚說,你媽的衣服你可以穿。馬羚說,我媽是老來俏,你看她身材,保持得多好。

    喝著茶,馬羚媽就開始考察我的家世,先問我父母高壽,我說快六十了。接著問身體好不好,我說大病沒有,小病不斷。然後問有幾個兄弟,幾個姐妹,都在干什麼。連家裡三親六戚都問了個遍。我只好有所保留地回答了。我的家史裡沒有什麼光輝經歷,平時我是不願對人提起的。連馬羚都不知道我家裡有些什麼人。我發現馬羚媽表情有些失望,我想她可能是遺憾她的寶貝女兒找了個門不當戶不對的女婿。好在她女兒掙到了錢,不用擔心她跟著我受苦。給馬羚的老娘審了一陣,我有些不自在,於是不斷地喝茶,一會兒就跑去上廁所,馬羚這臭婆娘一點也不幫我,就在那兒看著我受罪,倒是馬烽善解人意,叫我進廚房幫他打下手。這小子是個美食家,喜歡自己做飯,但他應酬多,經常在外面吃飯。他有句名言,在外面吃那叫吃飯,在家裡吃那叫解饞。我不太講究吃喝,但也喜歡好味道,跟馬烽有些共同語言。馬烽一高興,讓我一試身手,炒了兩個拿手菜。結果他們都說那兩個菜好吃,贊不絕口。說馬烽的手藝又有長進。馬烽說,別誇我,是小江的手藝。馬羚的老娘因此對我刮目相看,覺得女兒跟著我,至少可以吃個好的。我知道自己的水平,要論功夫,我比馬烽差一大截,至少色和形沒法跟他比。他們之所以覺得好吃,是因為吃慣了馬烽炒的菜,習以為常。我的菜對他們來說是個新鮮口味。

    吃了飯,馬烽泡上了功夫茶,大家坐在一起,邊喝茶邊討論婚禮的事。馬羚媽說她看了日子,今年的元旦是個吉日,宜婚嫁,於是就把日子定下來了,要請些什麼人,也粗略定了個名單。馬羚那邊要請的人多,我這邊就一些同事和幾個朋友。原來的同事我不想請,就請東平的。馬羚的同事朋友一大堆,學院的,東平的,南州的,還有一大堆親戚。她說光聯檢單位就可以擺上十幾二十桌,那還不包括海關的,因為那是算我的同事。這樣算下來,要五六十桌,要把海順大酒店上下兩層樓全包下了。這該花多少錢啦?盡管馬羚現在有的是錢,我好歹也得出一點吧?在廣東擺酒,可是只賠不賺的,來賓封個二百塊錢的紅包,只能象征性地收下十來二十塊錢,其他全退回去。我老爸老娘要知道是這種擺酒法,非把老臉擱一邊,打死也不會擺的。討論到十一點左右,終於把一些細枝末節的東西都討論完了,我開始打呵欠。因為中午沒睡午覺,犯困。馬羚在我大腿掐了一把,想把我的瞌睡掐走,剛掐完,我又十分誇張地打了一個。我低聲對馬羚說,別顧著自己高興,爸媽坐飛機累了,讓他們早點休息,有什麼明天再說。馬羚瞪了我一眼,把手裡的小本本收起來,說,爸,媽,早點休息吧。我跟小江先回去了。

    坐在車上,馬羚表揚我今天表現不錯,說回去要犒勞我,我說別犒勞了,讓我好好睡一覺。馬羚把臉沉下來,說,你是不是開始後悔了?我說,扯哪兒了?跑了一天,有點累。馬羚說,我看不是身累,是心累,跟我結婚特沒勁是吧?我說,今天在你哥家受到了禮遇,心裡高興,你別想跟我吵架,我不吵。說完把眼睛閉上,任她說什麼我都不予理睬。這麼多年,我們還沒吵過架呢,我可不想開這個頭。在學院我們鬧得很凶,可那是鬧著好玩的。大家只是朋友,犯不著跟對方過不去,如今居家過日子了,天天面對面,免不了起些磨擦。對擺酒我是沒有熱情,在那些場合,你不得不做樣子給人看,很多平時不起眼的東西會浮上桌面,好像脫光了衣服在跳舞,那些平時藏得很深的細小的疤痕都會暴露無遺。我討厭這種暴露。

    回到家,我就進去洗澡,接著上床睡覺,我真的有些累。我躺下的時候,馬羚拿著浴衣走了進來,她笑瞇瞇地說,真不想做愛了?我懶得睬她,她說,看來我真的老了。等她洗完澡,我已經迷迷糊糊地要入睡了。馬羚穿著睡衣坐在我床頭,左手摸著我的頭,她一身香味,熏得我睡不著。我說,回去睡吧,別想那麼多,這輩子我還沒有這麼深地愛過一個女人呢。馬羚笑瞇瞇的,說,這話我愛聽,你怎麼不早說呢?我說,嫌遲呀?馬羚說,不遲,嫌浪費。她在我額頭上摸了一把,說,乖乖,你真是累了,好好睡吧。她把燈關了,關上門,輕手輕腳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我跟她分房而居,除了做愛,我們不太習慣跟對方擠在一起,一開始是因為不方便,無論是我去她那兒,還是她來我這兒,辦完了事,頂多再坐一會兒,做客的那方就會離去。大家都顧及一個影響。後來住在一起了,就是習慣了,做完了愛還是習慣回自己的房間。馬羚說,這叫給對方一點自由空間。

    第二天起來,馬羚還在睡,她橫躺在床上,披頭散發,被子有一半滾到了地毯上。看她那副睡意沉深的樣子,我就知道她昨晚又熬夜了。這女人像別的生意人一樣,成了個夜貓子,晚睡晚起,中飯當早餐。剛登記那幾天,她半夜三更要爬起來跟我做愛,精力十分充沛。我一個晚上沒睡,第二天沒精神,她倒好,白天睡大覺,算是把我害慘了。

    上班開了個會,布置今年的總結和明年的計劃,還有今年的考核工作。一到年底,大家都忙起來了,關裡為個總結就要開幾次會,為個計劃又要開幾次會。考核也要拖一兩個月。東平碼頭是全關的重點,占了半壁江山,總結也不能兒戲。我講了十幾條,兩個副手作了補充,剩下就是秘書的事了。剛開完會,馬羚打電話來了,她說,老公,明天是周末呢,咱們去拍婚紗照吧?我知道這件事是少不了的,任何遲疑只會遭到迎頭痛擊,趕緊說,好好,你安排吧?接著問,明天沒貨嗎?馬羚說,有啊。我說,那不管貨啦?馬羚說,幾票亂鋼材,算個啥呀。這女人如今財大氣粗呀,幾票亂鋼材,說得多輕巧。想當年,為了幾票亂鋼材,她把一張白臉跑成了黑炭的顏色。可我還是很高興她知道輕重緩急,就為了這句話,我得好好陪她拍婚紗照,盡管那是一件讓人無法忍受的事。我有時在公園裡走,看到那些穿著古怪服裝等著拍照的男人,我就在心裡竊笑,替他們難受。大熱天,穿一套厚厚的衣服,把自己憋得像個紅臉關公,滿身臭汗。多麼可憐的男人哪!如今我也要成為這種可憐的男人,好在一生就受一次罪。還好,天氣轉涼了,大家都開始穿外套了,咱不會熱出一身痱子。不過想想要穿婚紗店裡那些又髒又臭的衣服,心裡也夠難受的。

    下午去關裡開了個會,晚上陪老馮參加台商聯誼會。回到家,看見馬羚躺在床上,臉上塗得像個鬼一樣,原來她在做面膜。我說,你吃了嗎?她把眼睛眨了眨,算是回答吃了。我說,你做著吧,看了你這個樣子,我有半年不想跟你親熱。她一聽就把腿翹起來,想踢我。她踢不著,我看她好欺負,就象征性地踢了她幾腳。她只有挨踢的份,氣得雙腳在床上亂蹬。她受了這麼大的委屈,我滿以為她會報仇雪恨,沒想到她做完了面膜,就去洗澡,然後在臉上塗脂抹粉,然後就坐在廳裡吃水果,自己吃一份,給我留一份。我有些感動,贊她今天特別溫柔,她說,你別得意,這筆賬記著呢,過了明天再說。我說干嗎要過明天。突然想起明天要拍婚紗照,原來這婆娘處心積慮,就為了明天有個好形象。我真服了她。我說,原來還想跟你溫存一回,看來也沒指望了。馬羚說,你倒是很善解人意。

    一大早就給馬羚拉起了床,去婚紗店做頭型,我那張臉也得簡單處理一下。坐在店裡寬大的美容室裡,我開始稱贊老板的敬業精神。別的商店不到十點開不了門呢。後來才知道不是這裡的老板敬業,是馬羚預約了,她可是一筆大生意。美容師開始給我和馬羚做頭型。我這個頭比較簡單,吹一吹,灑點定型水,再把面刮一刮就行了。馬羚那頭就費功夫了,是弄成雞窩還是鳥窩就讓她想了半個小時。弄完了還得修整,又大半個小時。這中間還出了個小插曲,美容師把我的臉刮破了。我感覺臉上一涼,哎呀叫了聲。馬羚趕緊跑了過來,看到我臉上的血滴,誇張地叫了起來。她罵那個小姐怎麼這麼不小心,小姐怕得罪這個大主顧,給老板扣工錢,一個勁地賠不是。馬羚拿了一張面巾紙給我擦血,還說要找消炎水洗傷口。她說那把刀多髒啊,大家都用這把刀,從來不消毒,也不知道有沒有艾滋。我聽了就笑,說,你還是蠻緊張我的嘛。馬羚說,我不是緊張你,我是怕做寡婦。我說,做寡婦也不怕,你守不住。馬羚說,是守不住,所以我不讓你死。我說,趕緊去做頭吧,我沒那麼容易死。

    先去公園拍外景。路上,我一臉的懊喪。除了自己討厭穿那身惡心的衣服,我也不喜歡馬羚穿人家穿過的衣服。就對她說,羚子,不如我給你電腦畫像,你挑婚紗和發型,我給你把腦袋安上去。馬羚說,你要是逗我玩呢,我就謝你了,你千萬別說你是來真的。我說行,逗你玩兒呢。到了公園,馬羚把後尾箱打開,對我說,換衣服吧。我一看,傻了眼,我的天,全是婚紗服。光我的就三套唐裝,三套西裝,三套和服。馬羚就別提了,一種顏色的有幾個款式。她開的是一部加長奔馳,尾箱和後排坐椅上全塞滿了。我歎息著說,天啦,光換衣服就得一天了。馬羚說,知道你不喜歡換衣服,所以就給你准備了九套。我說,你給我交個底,你有多少套?馬羚說,不多,三十六套,每套照八個姿勢。我暈了。我說,這得多少租金呀?馬羚說,不用租金,全是我定做的呢。這下我閉過氣了。

    等我緩過氣來,我說,真後悔讓你做商人,你連那些洗腳上田的人都不如。馬羚說,今天你少說讓我不高興的話。後來我就閉嘴,由她擺布。擺了一上午,也不知照了多少張。總之我累得趴下了。馬羚知道強扭的瓜不甜,她討厭一個板著臉的人站在旁邊,開始跑單幫。我呢,落得自在,躺在車裡睡大覺。一覺醒來,天黑了,外面一個人也沒有。原來馬羚進了房間,在室內折騰呢。我後來就想,婚紗店要是一年有幾個她這樣的主顧,發大財了。

    過了幾天,馬羚要我陪她去看婚紗照,要挑幾張出來放大,裝裱後掛在牆上,讓我天天瞻仰。其他的收入寫真集。後來我的床頭就放著她的寫真集,是一本九百頁的大書。這件事把我居家過日子的一點念頭全打消了,我知道我找的不光是一個女人,還是一個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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