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口溜 正文 第四章
    10月8日晴

    從現在起,我必須把每天發生的事情和感受記下來,必須這樣。

    今天是我上任的第一天。

    “今天是個好日子,千金的光陰不能等,心想的事兒都能成,明天又是好日子,唉開心的鑼鼓敲出年年的喜慶,明天是個好日子,趕上了盛世咱享太平……”

    李論哼著宋祖英的歌,和我等電梯的時候他就開始在哼。進了電梯,他還哼,還叫我跟他一起哼。他朝我噘嘴說哼呀,一起哼。我說哼什麼?他說好日子呀。今天是個好日子,心想的事兒都能成……我說你都哼了兩遍了,我還哼什麼?再說宋祖英是你喜歡,不是我喜歡。李論說這跟宋祖英沒關系,沒有宋祖英,今天也是咱們的好日子。我說是,我知道,十月八號,ど筒八,一定發。李論笑笑,說我連時辰都算好了,現在是辰時,就是龍時,我們這個時候去見市長,吉利!我說市長是不是也算好了吉日良辰,才選擇這個時間見我們?李論說不,那不一定。市長日理萬機,哪有時間算這個?是我們運氣好。

    是,我運氣好,的確。我心想。

    我現在已經知道,我能當上寧陽市的副市長,靠的就是運氣。准確地說,是貴人幫了我的忙。這個貴人就是市長姜春文。在是否錄用我這個有爭議的人物擔任副市長的問題上,他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那天面試之後,評審委員會的評委們就發生了爭論,知情人這麼告訴我說,爭論的焦點就是你彰文聯回答的關於黨政領導如何做到“坐懷不亂”的問題,是錯誤的呢,還是正確的?如果是錯誤的,那此人不可用。如果是正確的,那此人就可用。問題是,有一半的評委認為你的回答是正確的,又有一半的評委認為你的回答是錯誤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的觀點是這樣的。你說,“坐懷不亂”是一種神話,在某種程度上,它反映了我們兩性文化的虛偽性。任何一個正常的男人,處在柳下惠那樣一種相擁而眠的狀態中,都會有著正常的生理反應和心理反應。或許柳下惠確是超人,但超人的行為又怎麼可以當作芸芸眾生的標准呢?領導干部也是人,也食人間煙火、五谷雜糧,有七情六欲實屬正常,沒有就不正常。如果要求每個領導干部都達到“坐懷不亂”的人生境界,成為柳下惠那樣的超人,沒有誰能做得到,至少你做不到。對吧?反對你的評委依此認為這是錯的。但支持你的評委卻認為,判斷問題應該實事求是,因為後面你還有這樣的觀點。你說,如果坐懷不是必然的選擇的話,你可以做到不去坐懷,因為坐懷必亂。於是你講了魯南子的故事。你說古時候有位叫魯南子的人,有一次他獨自住在山下的一間屋裡。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有位十分美艷的女子前去躲雨。魯南子閉門相拒。這位美女就說,只要你學柳下惠,怕什麼?魯南子就說,“柳下惠固可,吾固不可”,意思是說,柳下惠可以做到坐懷不亂,我做不到,所以我就不讓你坐懷,一樣能達到柳下惠坐懷不亂的效果。如果我們的領導干部能像魯南子那樣,對自己有一個“吾固不可”的自知之明,遇到“溫柔陷阱”的時候,不妨效法魯南子的趨避之法,遠離那些充滿誘惑的酒綠燈紅,心中鐵石,腳底生根,請不去,拉不動,做到“有欲也剛”,同樣難能可貴,這無疑也是一種真境界。你是這麼說的吧?我都能背下來。你上述的論點讓評委們分成了兩派,是謬誤還是真理?雙方爭執不下。最後評委主任把目光投向了公選單位的領導,也就是姜春文市長,征求他的意見。姜市長只說了一句話,他說,我站在敢講真話的人一邊。就是這句話決定了你的命運,副市長的官帽戴在了你的頭上。知情人說,你有貴人相助。

    幫助我的貴人乃是姜春文市長,我現在正在去見他,和李論一起,向他報到。

    姜市長的辦公室有一間教室那麼大,我們進去的時候,他就像一個沒有學生來上課的教授坐在那裡,邊抽著煙邊在文件上簽字,就像我在學生卷面上打分一般簡潔干脆,還帶著一股瀟灑。見我們來了,儀表堂堂的姜市長把筆放下,請我們坐下,自己卻站起來。“歡迎你們!”他說,說著過來從秘書手上接過礦泉水,親自遞給我們。李論接過水瓶,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說市長,不好意思,應該我們給您敬茶才是。姜市長擺擺手,說以後我們就是同事,彼此隨便些。李論說那哪成?您是君,我們是臣。姜市長說李副市長,你這麼說可就不對了,我們這些政府官員,都是公僕,沒有君臣之分。李論點頭說是,小的錯了。市長,以後您叫小的小李,小李子。我一聽李論太監的口氣,噗嗤笑了。姜市長也笑了,看看李論,看著我,說你也希望像他那樣讓我叫你小彰子嗎?我說不,我希望你叫我彰副市長,或者彰文聯同志。姜市長又看了我片刻,一句話沒說,只是點點頭。然後他坐在了我和李論的中間,左看我一眼,右看李論一眼,都露出賞識和信任的神色。

    “我看了你們的簡歷,才知道你們兩個還是老鄉,一個村的,對吧?”姜市長說。

    我說是,小學中學時代,我們倆還是同學。

    “了不起,”姜市長說,“一個村同時出了兩名副廳級干部,而且是考上的,了不得啊!”

    我記著在褒貶我的問題上姜市長的立場,正想把道謝的話說出口,李論搶斷說:“姜市長,我和文聯現在是您的左右手,隨時聽您的使喚。”

    姜市長說:“嗌,左右手不恰當。如果你們願意的話,我可是希望你們是兩駕馬車。我們這套班子一正五副,是六駕馬車,一人是一架馬車。六駕馬車一起跑,我在前面。我希望你們與我一道,同心同德、齊心協力,使我們城市的建設步伐跑得更快、更穩!好不好?”

    我和李論聽了,不約而同站起來,像將服從帥的命令似的,立正說:“是!”

    姜市長擺手示意我們坐下。然後他說:“去見過常務副市長了麼?”

    我和李論一愣。“沒有。”我說。

    李論則惶惑地說:“我們肯定要先來見您市長,不是嗎?”

    “沒關系,”姜市長說,“現在去吧。”

    離開姜市長辦公室,我和李論向常務副市長的辦公室走去。此刻我還不知道這位在與我們同等職位面前多“常務”兩字的副市長叫什麼名字,也沒見過這個人。我問李論見沒見過這個人?叫什麼名字?李論說當然見過,林虎,省委辦公廳過來的。

    “林虎?”我說,“林虎,有意思。”

    “你不就想說是林彪的近親嗎?”李論說。

    “是嗎?”

    “怎麼可能是呢?”李論說,“不過,人們在背後可是把他稱為林副統帥。”

    “難道他有怕光怕風的毛病?”

    李論看了看我,“你不如直接說溫都爾漢算了。”他說。

    我嚇了一跳,因為溫都爾漢是林彪葬身的地方。“待會見了他,我們該怎麼稱呼合適呢?”我忙轉口說,“林副市長?他又是常務。林常務副市長?又太長了。林市長?”

    “我怎麼叫你就跟我怎麼叫。”李論說。

    “你怎麼叫?”

    “到了你就知道。”李論說。他左顧右望,確定林虎辦公室的位置。

    常務副市長辦公室和市長辦公室就在同一層樓上。在通報過後,林虎的秘書引領我們走了進去。一個氣宇軒昂的男子靠在大班椅上打電話,我想他必是林虎無疑。

    李論撒開大腿,邁步上前,“林常務,你好啊!老弟向你報到來了!”李論大口叫著,像是會見哥們朋友。

    林虎一看李論,“哎喲”驚叫一聲,趕忙捂住話筒,示意我們稍候。然後他移開捂住話筒的手,繼續打電話。

    “沒什麼,來了兩個客人,”林虎告訴電話裡的對方,他居然把李論和我當成客人。“沒關系,你接著說。嗯,嗯,嗯嗯,對,是,務必遵照省委馬副書記的指示辦。嗯,嗯嗯,我會直接跟馬副書記匯報。嗯,嗯,你放心,馬副書記是我的老領導……”

    林虎打著電話,口口聲聲馬副書記,提示著電話裡的對方,但連笨蛋也聽得出來其實是在警醒站在他面前的我和李論,他和省委馬副書記的關系非同一般。他的後台是誰。

    李論和我被晾了十分鍾,林虎終於打完了電話。他站起來,滿臉歉疚,連說兩聲對不起。然後伸出雙手,熱情地過來與李論握手,再和我握手。“可把你們盼來了,”他說,“什麼叫如虎添翼?啊?你們二位來了,就是如虎添翼!哈哈!”他大笑了兩聲,“以後呀,經濟這一塊,”他把一只手搭在李論肩上,“就仰仗你李副市長了。”接著,他把另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彰副市長,科教這一塊,就非你莫屬。”他看看李論,看看我,“兩副擔子可都不輕呀,你們要好好挑起來,為市長分憂。”

    李論說:“那是。”

    我說:“林市長,你放心。”

    林虎一怔,把我肩上的手抬起,指點我說:“可不許叫我林市長,我是副市長,跟你們一樣的哦。我們的市長姓姜,姜市長。”

    “林常務,你放心。”我修改稱呼說。

    “這還可以,”林虎說。他想起什麼,“哦對了,車子,司機,秘書,我都為你們安排好了,專車專用,專人專職。還有辦公室,一人一間。我這就讓辦公室主任帶你們去。”說完他轉身去動辦公桌上的其中一部電話,准備撥號,想想,把話筒放下。“我親自帶你們去!”

    李論急忙阻止,說:“不必了,林常務,你忙,你忙你的。”

    我也表示了和李論相同的意思。

    林虎說:“那好。”

    林虎打電話叫來了辦公室主任。

    市府辦公室主任叫田湘,在見姜市長之前我們已經認識。因為李論說他跟姜市長熟,就沒讓田湘帶我們上來。這是一個知趣的小伙子,年紀不超過三十歲,甚至臉上還長著粉刺。你一看他臉上的粉刺就知道他有多麼忙,因為他臉上的粉刺一顆都不擠,原狀不動。而一個連擠粉刺的時間都沒有的人,現在卻要帶我們去看我們的車、司機、秘書和辦公室。

    我和李論是在見了各自的辦公室和秘書後,才見到各自的車和司機的。

    分配給我和李論的車是兩輛別克,分別是我們的兩位前任留下來的,司機也是。“每輛車都跑了約十萬公裡,但司機很可靠。”田湘實話實說,希望我們別介意。李論看著車,問哪一輛原來是張東坐的?田湘指了指牌號為G-A3886的別克車,說這部。李論哦了一聲,看著車,眼中放光,說我就要這部。說完才看看田湘,“行嗎?”田湘說我沒問題,你們兩位自己商量。李論看看我。我不假思索地說你要吧。李論看看旁邊的兩位司機,對田湘說:“司機就保持開原來的車不動了吧?”言外之意是司機對原來開的車輛熟悉,可以保證安全,我理解是這樣。田湘說我沒問題,還是你們二位自己商量。李論看著我,我未等他說話,就說這樣好。李論很滿意我的回答,高興地說那就這樣。他走到他選中的別克車前,摸著後視鏡說哪位原來是開這輛車的師傅?

    兩位都留平頭的司機中走出一位長白發的,田湘介紹說這是黃哥,黃孝祥。

    李論聽罷,和藹地與上前去的司機握手,“黃師傅,你好!以後你就跟著我辛苦了!”

    黃師傅笑笑,不吭聲,看得出他是一個少言寡語的人。他能做到對任何事情守口如瓶。

    剩下的司機非我莫屬。未等田湘介紹,他主動向我走過來,說:“彰副市長,你好!我叫韋海,你就叫我韋海!”

    “韋海,你好!”我邊說邊與我心直口快的司機握手。

    田湘見兩輛車和兩位司機已經各有所屬,說好了,李副市長彰副市長,現在請上車試試,怎麼樣?

    李論說:“行,試試!”

    我說好吧。

    黃師傅和韋海已經分別打開了兩輛車的後門,各自等待他們的新主人進去。

    李論鑽進了屬於他的那輛車。黃師傅把後門關上,才去把前門打開,坐在正駕駛的位置上。

    我也鑽進了配屬我的專車。從現在開始,我就是這輛車的主人了嗎?我簡直不敢相信。在我的屁股碰到皮座上的一霎那,我就像觸電一樣,顛了又顛,生怕坐定下去,我的屁股就被燒焦。

    “彰副市長,你坐好了。”韋海看著內視鏡說。

    “好了。”我說。我強迫自己坐定。

    “彰副市長,去哪兒?”韋海說。他啟動汽車的油門。

    我一愣,“去哪兒?”

    “你說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

    去哪兒呢?我在心裡想著。上任伊始,我該去什麼地方?有什麼地方可去?好去?

    韋海已經將車緩緩開動。而駛在前面的李論的車一溜煙跑出市府大院,不見了蹤影。

    “去東西大學吧。”我終於拿定主意。

    遲疑的汽車這才有了明確的方向。它承載著我,朝著我當了七年講師八年副教授的東西大學進發。

    一路上我思量著車進了東西大學以後,我先讓司機把車開到學校的辦公樓,在那裡兜一圈,讓多年以來卡著我脖子的校長書記們看看,突出重圍的彰文聯是什麼樣子?他的地位、待遇、車輛、氣派和威風跟他們有的還有什麼差別?讓他們見識一番後,我再讓司機把車開到教工宿捨區,在我仍然還住著的宿捨樓下停住,等司機為我打開車門後,我再下來,跟司機說我回房間換一塊手機電池。然後我再上樓。我其實並不更換手機電池,而是站在我七樓住所的窗戶邊,看著樓下那些歧視副教授的教授,怎樣看待一個連續三年都評不上教授的副教授的車輛?那些教授當中最好有職稱評審委員會的評委,有因為嫉妒我的學術成就而投我反對票的評委,那樣的話我停在樓下的車輛才能惹他們眼紅,使他們醒悟或後悔——原來一個副教授的前途或終極目標並不僅限於評上教授,而是還可以去做官,會做官的話還可以再升官。東方不亮西方亮,教授評不上,就去做官好了。看吧,我彰文聯就是一個例子。教授不評給我,我去考官總可以吧?既然我能考取學位的最高等——博士,難道我連一個相當於六品的副廳級官職都考不上嗎?我還真考上了,寧陽市副市長。專車,專職司機,專門辦公室,專門秘書,這等待遇教授有嗎?請問蘇教授、王教授、俞教授,我知道你們平時蔑視當官的,那你們的名片上,在教授職稱的後面,為什麼要加上括弧“相當於副廳級”呢?呵呵!

    “彰副市長,你笑什麼?”開著車的韋海問我。車子正在往東西大學的路上行駛,但我預想到達東西大學後的思路卻被韋海的問話打斷。

    “我笑了嗎?”我說。

    “是的,你呵呵笑了兩聲。”韋海說。

    “是嗎,”我說,“我想到一些可笑的事情,就忍不住笑出聲來。”

    韋海說:“是關於選車選司機的事對吧?”

    我一愣,“啊?”選車選司機有什麼可笑的?我想,但沒有說出來。

    韋海說:“看來彰副市長並不知道這部車原來是誰坐的,我原來又是為誰開的車。”

    “誰呀?不是說是其中一位前任副市長坐的嗎?”我說。

    “前任副市長沒錯,叫藍英俊,”韋海說,“我就是為他開的車。”

    “有什麼問題嗎?”

    “我沒問題,”韋海說,“但是藍英俊有問題,他出事了。”

    我有點緊張,“什麼事?”

    “就是被紀委雙規了,四個月前。”

    “雙規?”我不太懂什麼是雙規。

    “就是規定的地點、規定的時間交代問題。”韋海說。

    “什麼問題?”

    “一個管經濟的副市長出什麼問題?貪污受賄唄!”韋海說,“大攤著呢,我給他開車,光我知道的沒有百把萬也有七八十萬。搞女人那算是小事了。”

    “是嗎?”我說,“那你呢?開玩笑呵韋海。”

    “我沒事,”韋海說,“嗨,有事我還能開車嗎?”

    “那是。”我說。

    “你不知道藍英俊的事,但李副市長一定知道,”韋海說,“所以剛才定車的時候,李副市長選了張東副市長坐過的車,而不敢選藍英俊坐過的這部。為什麼?他認為藍英俊坐過的車霉呀,還認為用藍英俊原來的司機也霉。還是人家李副市長比你會選呀,張東副市長現在提拔到別的市當市長了,坐他坐過的車,用他用過的司機,吉利呀!”

    我愕了半天,說不出話來。心裡暗罵李論,操他的祖宗。

    “彰副市長,你怕嗎?”韋海說。

    “啊?”

    韋海說:“你怕我給你開車,你坐這輛車,會給你帶來晦氣嗎?”

    “不,我不怕。”

    “真不怕?”

    “真不怕!”我說。我伸手去拍了拍韋海的肩,“你也別怕,我信任你,喜歡你為我開車。還有,我想告訴你,我肯定跟藍英俊不一樣。”

    韋海看了看後視鏡,想必是要看清我的臉和眼睛,是否表裡如一。

    韋海說:“謝謝。”

    我突然受了感動,從後座挪到前方的副駕座上。

    韋海見狀,單手伸過來,扯過安全帶,給我扣上。我發現他的眼睛竟然有些濕潤了。

    我們兩人沉默著,車子又走了一段路後,韋海說:“不過,你的秘書換新的了,不是原來的秘書,還有李副市長的秘書也是新的。”

    我看看韋海,“是嗎?為什麼呢?”

    “藍英俊的秘書跟藍英俊一起被雙規了,”韋海說,“張東副市長到別的市當市長,秘書也跟著去了。只有我們兩位司機堅守陣地。”

    “說明你們兩位行得正看得遠啊。”我說,有點一語雙關的意味。

    “那可不一定,”韋海說,“運氣很重要。”

    “運氣?”

    “藍英俊收了那麼多錢,從來都不給司機一點,摳門得很。”韋海說,“幸好他摳門呀,不然我就跟他進去了。你說這是不是運氣?”

    “是運氣,”我說,“你仍然還會有運氣。”

    韋海看了看我。

    “我不摳門,”我說,“但是,邪門進來的錢我絕對不收,所以……”

    “所以你不在乎坐誰的車,用誰做司機。”韋海搶斷我說。

    我點頭。但其實心裡我很在乎。坐在一個落馬貪官專用過的車上,和一個為貪官開過車但不出事的司機在一起,誰說不在乎不忌諱那肯定是假話,是個傻子。我就是個傻子,聰明人已經讓李論搶先去做了。狗日的李論,我心裡罵著李論,我救了你,說服了米薇不再告你,讓你順利當上了副市長,你就這麼報答我?

    東西大學近在眼前,我忽然覺得心慌。幾分鍾前我還想著把車開進大學裡,在校長書記教授們面前炫耀一番,但現在我不敢去了。我改變主意,對韋海說韋海,掉頭,把車開回去吧。

    “東西大學就到了,不去啦?”韋海說。

    “不去了。”我說。

    “彰副市長你還住在東西大學裡是吧?”

    “是。”

    “那你應該帶我進去,先認個門,以後我每天好接送你。”韋海說。

    “晚上吧。”

    我果然是晚上才讓韋海將我送回東西大學。就在我開始寫日記的十分鍾前,他開車將我送到住所的樓下。我沒有請韋海上樓坐一會就讓他把車開走,因為我怕他一坐,那樓下的車子就會引來艷羨或嫉妒的目光,甚至沾上唾沫。這是大學。市府還沒有安排我新的住所之前,我仍然要住在大學裡,況且大學裡的住所我已經買了下來。從今往後,司機韋海每天都將出入大學來接送我,我必須保持低調,不能讓那些仍騎著自行車的教授過多地受刺激。

    今天姜市長為我和李論的上任舉行了晚宴,除了一位在外出差的副市長,市府班子的成員都來了。我喝了不少酒,也聽了不少的笑話,有一個還挺有意思。

    說,有個農民老漢趕著驢車進城,在路口的時候,驢不管紅燈就闖了過去,被老漢抽了一鞭子,罵道:紅燈你也敢闖,你以為你是警車嗎?過了路口,驢看見一片草地,就跑過去吃草,又被老漢抽了一鞭子。老漢罵道:到哪吃哪,你以為你是干部嗎?

    這個笑話是姜市長說的。講完笑話,姜市長還說,這個笑話提醒我們干部,尤其是領導干部,不能搞特權,否則老百姓就會罵我們。

    姜市長的話很對,我要牢記。

    第一天寫日記,夠長的了。打住。洗澡上床,睡覺。

    10月9日晴

    今天分別會見了科技局、職稱辦公室、教育局的領導,就在我的辦公室裡。這些歸我主管的部門領導與其說是來向我匯報工作,不如說是來讓我認識,或拜見我。他們空著手來,卻有滿腹恭維奉承的話,向我傾吐。一天的時間裡,我的耳朵裡塞滿了“久仰彰副市長大名”、“最內行的領導”、“大博士”、“政壇新星”這些肉麻的話。而我的嘴裡也盡是對付著“哪裡、過譽了、不是、談不上”這些謙虛的詞。科技局的局長陳中和還與我是校友,因為他說他是北大畢業的,比我低兩屆,所以又是叫我彰副市長又是稱我師兄。職稱辦公室主任李人凡索性就叫我老師,因為他說他是東西大學畢業的,聽過我的講座。“彰老師您的講座實在是太精彩了!東西大學的老師我就崇拜你。”李人凡說。可我對這個崇拜我的學生卻毫無印象,難道是我的記憶力出了問題?

    教育局只來了一位副局長,局長沒來。副局長說局長生病住院了。

    副局長走後,我問秘書蒙非,教育局局長是誰?

    蒙非有點詫異地看著我,“楊婉秋,就是我們姜市長的夫人呀!”

    我十分驚詫,“啊?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蒙非說:“對不起,因為我以為你知道。”

    我搖搖頭,“姜夫人……楊局長她生了什麼病?”

    蒙非看看門外,低聲對我說:“肝癌,晚期。”

    我愣了愣,站起來,說:“走,看望她去!”

    蒙非站著沒動。我說怎麼啦?走呀!

    “楊局長現在不在寧陽的醫院,在廣州。”蒙非說,“廣州第一人民醫院。”

    我想著遠在千裡之外的廣州,坐了下來。又想著在樓上辦公的姜市長,又站起來,想想,又坐下。我去跟姜市長說什麼?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楊局長是你夫人,現在才知道她生病了,姜市長,你要挺住呀!我要當面跟姜市長說這些嗎?不能,我想,就是打電話都不能說。

    “小蒙,”我對我的秘書蒙非說,“去買明天最早去廣州的飛機票吧。”

    蒙非說:“幾張?”

    我看著蒙非,“兩張,你也去。”

    明天一早,我就要飛去廣州,看望教育局的楊婉秋局長,她即使不是姜市長的夫人,我也有責任和義務去看望她。

    本想今天給米薇打個電話的,我上任都兩天了,她一定也在等待我的電話。但是打了電話,她要求跟我見面怎麼辦?現在不是我們見面的時候。明天我又要去廣州。到廣州再給她打電話吧。

    要不要告訴李論我明天去廣州?算了,不跟他說。

    10月10日晴

    我沒想到今天到達廣州後,還沒有看望到楊婉秋局長,卻先看見了李論。

    他也是來看望楊婉秋局長的,而且昨天就來了,比我還早一天。

    我是在G大廈見到李論的。G大廈是G省在廣州的辦事處,我和秘書蒙非下飛機後先來到這裡,登記住下。蒙非在住宿登記簿上看見了李論和他秘書於小江的名字,在電梯裡告訴了我。我腦袋嗡響了一下,說你沒看錯吧?蒙非說他們就住在八樓,李副市長在806。

    我在八樓出了電梯,徑直去敲806的門。

    李論的聲音在門背後問了兩次,誰呀?我說警察!

    李論這才開門把腦袋露出來,卻擋住不讓我進去。

    我說:“你放心,你請我進去,我還嫌晦氣呢。”

    李論說:“那你敲我的門干什麼?”

    “我想證實一下是不是你來了。”我說。

    “你終於也知道來了。”李論說。

    我說:“是啊,可惜比你晚來了一天。”

    李論笑笑,“不晚,姜市長的夫人現在還清醒,還能知道你是誰。快去看望她吧。我已經去看望過了。你快去,不然市長夫人還真就……”

    我說:“對你來說,你看望的是市長夫人,而對於我,要看望的是教育局的楊婉秋局長。”

    “這有區別嗎?”李論說。

    我愣了一下,說:“沒區別。”

    “要我陪你去嗎?”李論說。

    我看著李論光著的半邊身子,說:“你什麼時候變成三陪先生了?”

    “那晚上我找你,待著別走!”李論說,他關上了門。

    我轉身的時候,發現秘書蒙非已經不在我身邊,而是在走廊盡頭等我。不該看的東西不看,不該聽的話不聽,看來他很會做秘書。

    我到房間洗了一把臉後,與蒙非去了醫院。

    楊婉秋局長仍然清醒,在蒙非介紹我是新上任的管科教的副市長後,她點了點頭,還說了一聲謝謝。我說楊局長,我叫彰文聯,表彰的彰,文化的文,聯合的聯。我前天剛上任,昨天才知道你病了,對不起,昨天沒有航班了,今天才過得來看你。楊局長你別說話,啊?你聽著就行。你放心楊局長,廣州這邊的醫院條件很好,專家一流,你的病一定能治好的。我還等著你回去和我一起工作呢,啊?

    我像哄小孩一樣說了一大套安慰的話,安慰著這位病入膏肓的市長夫人。我在嘴裡稱她楊局長,但心裡卻把她當作市長夫人——市長夫人哪,你的丈夫是市長,所以李論才捷足先登來看你,我才迫不及待地來看你。還有誰、已經有多少人來看過你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和李論這兩位新上任的副市長爭先恐後地看你,在很大程度上是沖著你丈夫的地位才來的呀,因為你丈夫是市長!我們來看你,是為了讓市長看的,你明不明白?我想你心裡也一定明白。假如你丈夫不是市長,李論是絕對不會來看你的,我也是沒有這麼快來看你的,這是實話。但是實話不能實說,不說你心裡也明白。話又說回來,因為你丈夫是市長,你患了癌症,才能動用一切可以動用的條件和力量,不惜一切代價,對你進行救治。你得明白和承認,這也是事實。但願你轉危為安,幸運地回到市長身邊,市長夫人。

    我默默地看著市長夫人,用眼神把我內心的陰暗暴露給她。讓她看透來看她的我們這幫人,除了我們送的營養品和人民幣是貨真價實外,其余全是假的和虛偽的。

    我掏出一千塊錢,偷偷摸摸地塞到市長夫人的枕頭底下,但是被她發現。市長夫人的頭腦居然像球一樣敏感,觸到錢後彈跳起來。她的手像捕蛇的叉子,迅速而准確地掐住要害,把錢從枕頭下扯出來,像把毒蛇從石頭縫裡扯出來一樣。她的確把錢當成了毒蛇,因為她既恐懼又厭惡地把錢甩還給了我。送出去的錢又回到我的手上,像剛烤熟的山芋一樣燙手。這區區一千塊錢不成敬意,但我發誓絕對是我個人的錢,通常我要熬七個通宵寫兩萬字的論文才能得到等額的稿費。但此刻我的血汗錢正在被一個我敬畏的貴夫人視為糞土。“我是市長的愛人,”市長夫人說,“你們送錢給我,我要錢來干什麼?我跟每一個來看望我的人都這樣說,錢現在已經救不了我的命,我收了你們的錢,只能把市長給害了!如果你們不想害你們的市長,就把錢收回去!”市長夫人聲色俱厲,在彌留的日子裡,她要維護的竟然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自己的丈夫。多愛市長的市長夫人啊,她在我的心目中更加尊貴。

    後來,我把送錢被市長夫人拒收的事告訴了李論,因為我想他一定遇到了和我同樣的遭遇。這個官場上的混子二流子,他不可能不送錢。

    那時候我們在廣州的一家川菜館吃飯,就兩個人。我的秘書和李論的秘書代替我們留守在醫院裡,隨時掌握著市長夫人病情的變化。

    李論哈哈大笑,笑我傻B。“你怎麼能把錢給市長夫人呢?”他說,“直截了當她是不會要的。”

    “我是偷偷放在她枕頭底下的,”我說,“但是被她發現了。”

    李論說:“這跟直截了當有什麼區別?”

    “那我應該把錢放在哪裡?給誰?”我說。

    “給她兒子呀!”李論說。

    “兒子?”

    “你沒看見她兒子?”李論說。

    我搖搖頭。

    “那個在病房門口站著,高高大大的,就是姜市長的公子,姜小勇呀!”李論說,“他的臉上還戴著一副墨鏡。”

    李論這麼一說,我想了起來。“原來那是她兒子,”我說,“我還以為是便衣警察呢。”

    “跟便衣警察也差不多,”李論說,“監視他爹手下,也就是市長部下的這幫人,誰忠心誰不忠心?忠心的表示是來探望患病的他媽,送不送錢?送了多少錢?”

    “你送了多少錢?”我說。

    “這你不用問,肯定比你多。”

    “是給她兒子的?”

    “那當然,我有你那麼笨嗎?”李論說,他喝了一口啤酒,“說了一通安慰的話後,告別市長夫人,退出來。然後,把姜公子叫到一邊,”李論做了一個捻錢的手勢,“把這個給他。”

    “然後他就收下了?”

    “不收我能這麼樂觀嗎?”李論說。他獨自干完了一杯啤酒。

    “那我要不要去……再把錢給姜公子?”

    李論擦了擦嘴邊的啤酒泡沫,說:“我看算了,你一千塊錢只是人家打牙祭的錢,不送還好,送了你不覺得丟份,人家還覺得丟份呢。”

    我直起脖子,說:“我送的是自己的血汗錢!有什麼可丟人的?”

    李論笑笑,把手搭在我的頸根,按下我的脖子,說:“別激動,別急,你還有表示的機會,而且你機會比我好。”

    “什麼機會?”

    “你想,你是管科教的副市長,對吧?”李論說,“市長夫人是教育局長,對吧?”

    我說:“對,這又怎麼啦?”

    李論說:“這樣你就可以名正言順留在廣州,一直負責市長夫人的治療、護理事項,直到市長夫人萬一不治,她死了,你又可以負責處理市長夫人的後事,前前後後,方方面面,都由你操辦負責。只要你鞍前馬後,鞠躬盡瘁,市長必看在眼裡,記在心頭。你說,這不比我機會好嗎?不比你送一千塊錢強嗎?不比別人送一萬塊錢兩萬塊錢效果好嗎?”

    我怔怔地看著李論,“留在廣州?那我還工作不工作了?”

    “這就是你的工作!”李論厲聲說,“教育局長身患絕症,你作為管教育的副市長,就要擔當起治療搶救的領導工作!而且義不容辭!或許你怕別人說教育局長是市長夫人,你才這麼殷勤主動。對呀,沒錯!正因為是市長夫人,我更要殷勤主動。我說的是你。為什麼?因為市長日理萬機,每天操心著全市五百萬老百姓的吃喝拉撒。難道我們能讓日理萬機、心中裝著全市五百萬老百姓的市長放棄工作,全身心地來守護自己的老婆嗎?不能吧?楊局長是楊局長,但她畢竟又是市長的老婆,或許與市長還是恩愛夫妻。難道市長不想日夜守候在愛妻的身邊麼?他難啊!一邊是老百姓,一邊是愛人,你說市長要放棄哪一邊?他痛苦不痛苦?所以,市長夫人的病情關系著市長的心情,也關系著全市工作的大局。治療、照顧好市長夫人,就是為市長分憂,就是市政府工作的一部分!這工作誰來做?你是管科教的副市長,不是你做誰做?你當仁不讓,彰文聯同志!”

    李論的話讓我為之一震,我考慮著要不要留下來。

    “你以為你不做就沒有人做了?就沒有人願意留了?”李論看出我的心思,進一步刺激我,“告訴你,願意當這門差的人多的是!”他的手往外一指,“你回去G大廈看看,整層整層都是來看望市長夫人的人,有各個局的局長、副局長,有跟我們一樣是副市長的,還有市委常委,你沒看見而已,不認識而已,但是我都看見了,那些人我全認識,他們巴不得你撒手不管才好。”

    “那就讓他們來管好了,”我說,“或者我把這個機會給你?”

    李論笑笑,說:“我得把寧陽市的經濟搞上去,這才是我最大的機會。但是你不一樣,你是管教育的,你把教育局長的事情處理好了,你也就上去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說,“你把我當作是小爬蟲嗎?難道我是小爬蟲嗎?”

    李論說:“你不是小爬蟲。你怎麼可能是小爬蟲呢?”他咽了一口口水,“你已經是大爬蟲了!”

    “我留在廣州的事情,要不要得到市長的同意?”我說,不接李論的話茬。

    李論說:“你來廣州看望市長夫人,難道也得到了市長的同意嗎?”

    “沒有。”

    “什麼叫感動?”李論說,“背著人做好事、善事,才能讓人感動。”

    “難怪你沒讓我感動過,”我說,“因為你背著我,從來都不做好事、善事。”

    李論看著我,笑笑,“又怎麼啦我?”

    “你殫精竭慮選的那部車,坐得很踏實吧?”我說。

    李論一愣,“啊?哦,那車的事情嘛,你以前並不常來廣州吧?”他跟我打哈哈,“我知道一個好玩的地方,吃完飯我帶你去。”

    “我不玩!”我板起臉孔說。

    李論說:“好,不玩,不玩。市長夫人危在旦夕,誰還有心思玩?不像話!是吧?”他朝服務員揚了揚手,“買單!”

    李論說的話有理,我應該留下來。

    我已經讓秘書蒙非把回程的機票給退了。

    房間不斷地有小姐的騷擾電話打進來,問需不需要服務。一開始我說不要,後來我煩了,就說好吧,請到806去。有小姐問你不是住1002嗎?干嘛要到806呢?我說別廢話,去的話,五分鍾內敲806的門!不見不散!我接連對至少十個小姐都這麼說。

    806住的是李論,今晚夠他受的。

    10月11日晴

    上午,我把在廣州看望市長夫人的寧陽市各部門人員召集來開會,商量成立楊婉秋同志治療領導小組及其組成人選。

    聞訊而來的人擠滿了我的房間,並且還源源不斷地有人來。沒辦法,只好租用G大廈的會議室。

    會上,我首先自我介紹,我說,我是剛到任的副市長彰文聯,主管科教工作。很感謝大家到廣州來看望因病而來廣州住院治療的教育局楊婉秋局長。根據楊婉秋局長的病情,治療需要一個過程,或許是一個月,或許是兩個月,或者更長。因此有必要成立一個治療領導小組,我任組長。成員嘛,就在我們在座的各位中產生。因為,在座有很多人我還不認識,我看是不是這樣,願意或有條件留在廣州的,先舉手報名,我們再根據實際需要決定參加領導小組的成員。

    我話音未落,一片手的森林就樹立在我的四周。

    “我願意!”眾口一詞。

    我一看這情狀就像是狂熱的信徒在教頭面前宣誓,這還了得?急忙擺手讓人們把手放下。

    “還是我來點將吧。”我說。悶頭想了一會,我把頭抬起來,“有財政局的人嗎?”

    會場舉起三個人的手。經介紹,他們是財政局的局長、副局長和辦公室主任。

    “好,”我說,“衛生局衛生系統有……”

    我話未說完,又有人把手舉起來。這次是四個人,有衛生局局長、副局長,市一醫院的院長,還有G省醫科大附屬醫院院長。

    “很好,”我說,“教育系統……”

    又有手搶在我的話講完前舉起來。

    最後,我在分門別類舉起手的人裡,經協商後選定了七個人,連我八人,組成了楊婉秋局長治療領導小組,名單、職責如下:

    組長:彰文聯——副市長,主管全面工作。

    副組長:韋朝生——組織部副部長,協助組長履行職責。

    組員:

    奉鮮明——財政局副局長,負責治療經費及時到位。

    羅立冬——衛生局局長,負責協調、理順廣州醫療部門或機構。

    金虹——市接待辦副主任,負責接待探望人員。

    唐進——教育局副局長,負責向楊婉秋局長(在清醒的狀態下)匯報教育動態。

    藍啟璋——寧陽日報副總編,負責媒體關於楊婉秋局長健康狀況的對外宣傳及封鎖保密。

    蒙非——市府辦秘書,負責上下聯絡。

    領導小組成員獲得大家一致同意通過。楊婉秋局長治療領導小組的成立,標志著在過去半個月以來,關心楊婉秋局長病情的友好人士群龍無首的局面,以及楊婉秋局長治療工作的一盤散沙狀態,一去不復返了。會議在中午12時結束。

    中午吃飯的時候,李論打電話來。他說他回到寧陽了,剛下飛機就給我打電話,問我昨天晚上到他房間去的那麼多小姐是不是我叫的?我說沒有,不是。

    李論說:“我就知道是你,還敢說不是?”

    我說有人幫你拉皮條那還不好嗎?你是不是都來者不拒了?

    李論說:“哼,來者不拒?我還要不要命了我?我又不是猴王。”

    我說我認為你是。

    李論說算了不說這個。你那裡情況怎麼樣?我說什麼情況?

    李論說你是否把市長夫人的治療工作領導權拿到手了?我說如果無需經過黨組織或人大任命的話,就算拿到了。李論說成員都有誰?

    我走進衛生間,把領導小組成員名單及每個人的職責告訴給李論。

    李論聽了,嘖嘖稱贊。“文聯,你絕對有當官的天賦,方方面面,你考慮得太周到了!”他說。我不免也有些得意,說別忘了我讀大學的時候,是當過班長的人,何況現在我只是當個組長。

    李論說:“你這個名單小勇知道了嗎?”

    我說小勇?什麼小勇?

    李論說:“就是市長公子姜小勇呀?我跟你說過的。”

    我說哦,有必要讓他知道嗎?李論說:“有必要,如果你想讓市長知道你的忠誠,通過姜小勇就是最好的途徑。”

    我說下午吧。

    下午,我見到了姜小勇。這是我第一次正式和他見面。昨天我來看望市長夫人的時候忽視了他的存在,現在我將功補過。

    我把由我親自擔任組長的“楊婉秋同志治療工作領導小組成員名單及職責”的文本給他。並且,小組成員的一干人也站在我身邊,像接受他檢閱一般。

    姜小勇看看名單,看看名單上的人,笑了笑,把紙還給我。我看不見他的眼睛,因為他仍然戴著墨鏡。

    我說怎麼樣?有什麼需要補充的嗎?

    姜小勇臉對著我,“委屈你了。”他說。

    我說不委屈,這是我應該做的。

    姜小勇把手抬起來,抓住鏡架。

    我想這下姜小勇該把墨鏡摘下來了吧,既然他覺得我委屈。

    但姜小勇沒有把墨鏡摘下來,而只是扶了扶,把手放下。

    他比我想象中的市長公子更加無禮和傲慢!

    “我想你們在廣州應該需要有一輛車,”姜小勇說,“這麼多人,有一輛車,進出往來,你們不覺得方便些嗎?”

    小組的人面面相覷,最後把目光投向我。誰都聽明白,姜小勇想買一輛車。

    我說:“說到有車進出往來方便的話,那就不是一輛的問題,而是兩輛。”我看著姜小勇,“你也應該需要有一輛。”

    “我可以用我朋友的,”姜小勇說,“我在廣州有的是朋友,車多的是,我跟他們借。”

    “既然你能借到車,那就很好,”我說,“首先,主要是你方便了,我們不方便,但我們能克服。”

    姜小勇的臉一僵,他終於把墨鏡摘下來。我看見他鷹隼一樣的眼睛盯著我。“隨便。”他說。

    我想我把姜公子得罪了,毫無疑問。我不得不得罪他,因為我沒有辦法。姜小勇在暗示我們買車,一輛不夠,而是兩輛!買兩輛車,不說在廣州,就是在寧陽,我有買車的權力嗎?

    回到G大廈,蒙非見我怏怏的,提醒我,說其實,我們可以從寧陽調兩輛車過來,問題就解決了。

    我說能嗎?路那麼遠?

    蒙非說:“司機少休息的話,兩天就能到。”

    我說好吧,打電話給韋海,開我的那部車來。還有,從教育局再調一部,最好是面包車,可以坐十幾個人的那種。

    蒙非說:“是,我這就打電話落實。”

    我說:“叫司機一定注意休息,兩天到不了,就三天到。”

    蒙非的主意幫我解決了車的問題。但能不能解除姜小勇對我的心頭之恨呢?司機韋海把我的專車開來廣州後,連人帶車就讓給姜小勇用,他總不該還認為我跟他過不去吧?

    10月12日雨

    我看見米薇站在高架橋上,揮舞著手。她穿著紅色的輕薄風衣,在淅瀝的雨中和颯爽的風中,像奧運賽場上不到末日不熄滅的火炬。

    這是為我燃燒的火炬。

    我正在向她跑去,像百米沖刺的運動員。

    突然,我看見米薇身後冒出兩名大漢,將她抓住,橫腰舉起。

    我愕然停步,站在高架橋附近的馬路邊上。

    托舉著米薇的兩名大漢將米薇一拋。

    米薇像一只彩釉的瓷瓶,弧線地飛向空中。

    我大喊著“不要啊!”跨越路邊的欄桿,向正在從空中下墜的米薇沖去。

    一輛直行過來的汽車卻將我撞向了空中,在米薇著地的時候。

    我高高地懸浮在半空中,像被鋼絲繩吊住了一樣。我面朝泥土背朝天,俯視著高架橋下已經玉碎的米薇。

    “彭”的一聲,吊著我的鋼絲繩斷了……

    這是我早晨做的一個夢。

    這個夢讓我全身冒汗。我驚醒過來的時候,大顆大顆的汗珠還黏附在我的皮膚上,像是被燒傷起的水皰。

    窗外下著雨,居然跟我夢境中的雨一樣。

    那米薇呢?還有那兩名毀我所愛的凶手?以及讓我飲恨、抱憾、撲空的高架橋呢?

    這些關鍵的人和物都不出現在我的眼裡。而且,我還毫發未損地活著。

    於是我這才松了一口氣,肯定是一個夢。噩夢而已。

    時間還早,我進衛生間洗掉一身的汗後,回到床上。

    我決心做一個美夢。

    與米薇在電梯裡做愛,不知算不算是個美夢?

    ——電梯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應該是寧陽市皇都賓館或國際大酒店的電梯,總之我下了飛機和米薇一見面,轉瞬就到了電梯裡,比飛機飛行的速度都快。我們本來是要到房間去的,但是電梯壞了,停在了五樓或者六樓。電梯停的時候,我們已經在接吻了,從一樓就開始。吻到五樓或六樓的時候,我已經欲火難耐了,我想米薇也是。偏偏這時候電梯停了。但是我們接吻沒有停。我們不僅沒有停止接吻,而且開始進一步的動作了——電梯裡怎樣做愛?這還是個問題嗎?這還需要教學嗎?想想原野上那些發情的雌虎雄虎,想想那些不擇時地交歡的母馬公馬,它們是怎樣合二為一?怎樣狂放不羈的?我們不是虎,也不是馬,因為我們沒有虎和馬那麼自由、勇敢、奔放,沒有它們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追逐快樂的坦蕩!我們,至少是我,總是那麼謹小慎微、畏首畏尾,銀樣蠟槍頭而且非常虛偽。我真是禽獸不如,畜生不如。但是今天,我終於做了一回禽獸,當了一次畜生!

    雖然是在夢裡,但是我仍然感到了快活、亢奮。我酣暢淋漓地宣洩了!

    我跑進衛生間,洗了內褲,洗了身子,但是腦子裡的夢境卻沒有洗掉,與米薇如狼似虎般的歡愛幻覺依然讓我回味,讓我珍惜。

    我決定把今天做的兩個夢報告米薇。況且,我應該給她打電話了。

    我拿起房間已經開通長途的電話,撥通了米薇的手機。但至少過了三十秒,米薇才接聽。

    “喂,誰呀?”米薇的聲音厭倦而慵懶,想必正在睡覺,我的電話把她吵醒了。

    “在睡覺呢?”我說。

    “嗯。”

    “說話不方便吧?”我說,模仿電影《手機》裡葛優的語氣。

    “對。”

    “那我說你聽。”

    “好。”

    “想我了嗎?”

    ……

    “我想你了。”

    “嗨,文聯是你呀!”電話裡的米薇聽出了是我的聲音,腦筋也清楚了,“我還以為是廣州誰騷擾我呢。哎?你怎麼會在廣州呢?”

    “我告訴你我在廣州了嗎?”我說。

    “我的手機上有來電顯示呀。”米薇說。

    “哦,我笨。”

    “笨,你還知道給我打電話,”米薇說,“我還以為今後只能從電視上看見你聽你的聲音呢。”

    “我昨晚夢到你了。”我說。

    “是嗎。”

    “夢見你兩次。”我說。

    “你要做多少個夢才能夢見我兩次?”米薇說。

    “昨晚我就做兩個夢。”

    “是嗎。”

    “一個噩夢一個美夢,”我說,“想聽嗎?”

    “說吧。”

    “你想先聽美夢呢,還是先聽噩夢?”我說。

    “這要看你是先做美夢呢,還是先做噩夢。”

    我說:“噩夢。”

    米薇說:“說吧,我聽著呢。”

    於是我把噩夢告訴了米薇。

    米薇聽了在電話裡咯咯笑了起來。我說你笑什麼?我悲傷難過得要命,你還笑?米薇說難過什麼,有什麼好難過的?我說看著你從高架橋上被人摔下來,我能不難過嗎?米薇說夢總是和現實相反的呀,知不知道?我說不知道。米薇說虧你還當過大學教授呢,看過《周公解夢》沒有?我說沒有看過。米薇說我床頭就有一本,我拿來翻開念給你聽呵。電話靜音了一會,米薇說聽呵,首先,你剛才講的夢裡的事情,發生在風雨中是吧?夢見風雨,會得到意外的收獲和驚喜。未婚女子夢見風雨,能與有錢人結為夫妻。我倒是常夢見風雨。未婚男子夢見風雨,會娶美貌的姑娘為妻,生活也會富裕。我說我可是結過婚了。米薇說你不是離了嗎?沒有再婚就是未婚。接著聽呵,商人夢見風雨,會設法推銷產品,發大財。旅游者夢見風雨,旅行會愉快。你一定很愉快吧?

    我說我不是來旅游的。

    “那你去廣州干什麼?”米薇說。

    “你先別管,”我說,“說說遇害是怎麼解釋?”

    米薇說:“遇害,遇害,找到了,聽呵,夢見自己遇害,預兆很快要與一位有錢的姑娘結婚。夢見戀人遇害,他們會結為夫妻,生活很愉快,愛情美滿。”

    “不會吧?”我說。

    “會不會,這可是書裡說的,”米薇說,“信不信由你。”

    “那……夢見那個呢?”我說,含糊其辭。

    “哪個?”

    “那種事。”

    “哪種事?”米薇說,像是佯裝糊塗。

    “就是和你做愛。”我終於直言不諱。

    “啊?”米薇說,想必她很吃驚,“是真的嗎?”

    “在夢裡,在電梯裡。”

    “這是不是你要說的那個美夢?”米薇說。

    我說:“是的。”

    米薇:“在現實裡你不敢和我做愛,在夢裡你卻和我做愛了。”

    “快看《周公解夢》,到底是怎麼解釋的?”我說。

    米薇說:“那要看我是你的什麼人。是喜歡的女人呢,還是不喜歡的女人?是被迫的呢,還是心甘情願?”

    “這還用問嗎。”我說。

    “當然要問啦,”米薇說,“誰知道我是你喜歡的女人,還是你不喜歡的女人。”

    “喜歡是怎麼樣?不喜歡又怎麼樣?”我說。

    “那你聽好呵,”米薇說,“男人夢見和不喜歡的女人做愛,會陷入敵人的圈套。聽到了嗎,彰大市長?你會陷入敵人的圈套。”

    我說:“還有呢?”

    米薇說:“沒有了。”

    “還有和喜歡的女人做愛你沒說。”我說。

    “我又不是你喜歡的女人。”米薇說。

    “誰說你不是?”我說。

    米薇說:“誰說我是?”

    “我說你是。”

    “是嗎?”

    “快說!周公是怎麼解釋的?”

    米薇說:“周公說,男人夢見與喜歡的女人做愛,是祥瑞,很快要結為伉儷。彰大市長,你說得不對吧?”

    “要說不對,是周公說得不對,”我說,突然一愣,“咦,周公怎麼會說白話文呢?不對!你蒙我!”

    米薇說:“我沒蒙你,這是《周公解夢》白話本,翻譯過的!它一直在我的床頭上,我天天都看。你不信就算,反正書裡是這麼說的。”

    “好,我信!”我說。

    “可是……”米薇欲言又止。

    “可是什麼?”

    “我覺得周公說得不對。”米薇說。

    “什麼不對?”我說,“我覺得你很迷信周公的嘛。”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話,我是你喜歡的女人,”米薇說,“可是我們怎麼又可能結為伉儷呢?我們是絕對不可能的。”

    “有什麼不可能?有情人終成眷屬。”我說。

    “我們倆至多只能相愛,不可能結為夫妻。”

    “為什麼?”

    “因為我不配。”

    “說什麼呢,要說不配,也是我不配。”我說。

    “我不配。”米薇說。

    “我不配。”我說。

    “是我不配!”

    “是我不配!”

    “我太任性了!”

    “我年紀比你大得太多,而且有過婚史。”

    “我覺得自己現在好髒好髒!”

    “我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了天底下最丑陋可恥的男人。”

    “你現在是大市長,我不想攀龍附鳳。”

    “你年輕貌美,鮮花怎可插在牛糞上。”

    “總之是我不配。”米薇說。

    “總之是我不配。”我說。

    “但是我愛你!”米薇說。

    “我也……”

    我脫口說了兩個字,剩下的字“愛你”就被堵在了喉嚨裡,像是被卡在槍膛裡的子彈一樣。這是愛情的子彈,在擊發之後卻沒有射出槍管,當然也不可能打中愛人的胸膛。這是我人為或故意制造的事故,目的是避免米薇受害。愛有時候比恨更能使人受傷、致命。至少對米薇我不能說愛,現在不能。

    米薇當然也知道我堵在喉嚨裡的字眼,但她沒有逼迫或誘使我把字眼勾引出來。她以沉默對待或回應我的決斷和無情。我能想象她在電話那頭的失望和難過,她黯然神傷的漂亮臉蛋,顫栗的唇齒以及滴落在《周公解夢》上的酸楚淚珠。

    “對不起,米薇。”我說。

    “彰副市長,你要當心。”米薇說,“別陷入敵人的圈套。”

    “圈套?敵人?”我說,“什麼圈套?誰又是我的敵人?”

    米薇說:“我也不知道。”

    “那你為什麼提醒我別陷入敵人的圈套?”

    “因為你夢見和不喜歡的女人做愛了。”

    我這才恍然覺悟米薇的話中真意,她在判斷她自己不是我彰文聯喜歡的女人。前面的話是在套我,後面的一句才是要害。

    “這不是真的,米薇!”我說,“只是夢……”

    米薇已經掛斷了電話。

    看這兩個夢把我和米薇弄的。

    秘書蒙非打電話過來,接電話的時候我還以為是米薇反打過來,結果不是。蒙非問我今天要不要去醫院看楊局長。我看著窗外的雨,說不去。

    今天一天基本上就待在房間裡看書。書是我從寧陽帶來的,是作家東西贈我的小說集《我為什麼沒有小蜜》。

    10月13日雨

    今天冒雨去醫院看了楊婉秋局長。本來是不打算去的,在醫院向楊婉秋匯報工作的教育局副局長唐進打電話來說,楊婉秋局長昏迷過去了。

    到醫院的時候,楊婉秋局長已經在急救室裡。我們只能從急救室的玻璃窗看望她。“我們”是指楊婉秋治療領導小組的全體成員。

    大夫護士在楊婉秋局長身邊和身上忙乎著,真正的治療者是他們,我們只是看他們治療。

    楊婉秋局長仍然在昏迷中,我看著與我們共同等待她蘇醒的姜小勇,說怎麼回事?前兩天楊局長的狀態還是蠻好的嘛。姜小勇看看一臉憂愁的唐進,說你問他。

    唐進說:“楊局長正在簽字的時候,她突然就……”

    “簽字?你讓楊局長簽什麼字?”我說,責備的口氣。

    唐進看看旁邊的人,看看手裡的包,想說不說的樣子。

    我把唐進叫到一邊,就在距離急救室較遠的衛生間外,我說好了,說吧。

    唐進說:“上午,我來到醫院,看到楊局長精神狀態蠻好的,於是我就趁這個機會跟她匯報教育局的工作。工作匯報完後,我就拿出必須由她簽的文件呀發票呀讓她簽字,簽著簽著,楊局長就突然昏迷過去了。”說著,唐進從包裡抽出一大扎票據,“喏,就是簽這個的時候,還有一半沒簽呢。”

    我要過票據,翻了翻。名目繁雜數額巨細的票據讓我眼花繚亂。我指著一張只有五元錢的礦泉水的發票,對唐進說:“這麼小的一張發票,也要楊局長簽字?”

    唐進點頭,“是的。還有比這更小的呢,兩元的,都要楊局長簽字同意,才能報銷。”

    “為什麼?”

    “因為她是法人代表。”

    “可法人代表現在病了!”我說。

    “病了也還是法人代表。”

    “她要是……病下去呢?”我說。

    “那也得拿到病床上,讓她簽。”唐進說。

    我盯著唐進,說:“你們有幾個副局長?”

    “兩個。”

    “兩個副局長,”我說,“就沒有一個敢簽這種五元十元的買礦泉水、墨水的發票?”

    “不是不敢,”唐進說,“是不能。”

    “什麼意思?”

    “因為不是楊局長的簽字同意,發票是不能報銷的,或者說是無效的,包括文件。除非……”

    “說吧,除非什麼?”我說。

    “除非有楊局長的授權。”

    “也就是說,到目前為止,你們幾個副局長,還沒有誰獲得簽字有效的權力?”我說。

    “是這樣。”

    我把發票還給唐進,說:“放心吧。”

    唐進看著我。

    “楊局長會醒過來的,”我說,“因為還有那麼多發票等她簽字,她一定惦記著,會醒過來,放心吧。”

    唐進聽了這話,有點失望。但他還是擠出笑容,裝做樂觀的樣子,夾著鼓囊囊的包,向急救室走去。

    但到現在為止,還沒有楊局長醒來的消息。

    10月14日晴

    今天上午,姜市長從寧陽飛來了廣州,探視他的夫人。

    市長夫人仍在昏迷著,不知道市長的到來。

    而市長來去匆匆,在夫人身邊待了一個小時,又打道回府了。

    臨走,姜市長抓著我的手臂,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看著我。但通過他的眼神,我看明白了他的憂心和對我的信任。

    我說:“姜市長,您放心回去吧。這裡一切有我。”我看看也在一旁的姜小勇,“還有小勇。”

    姜市長看看兒子姜小勇,說:“你要聽彰副市長的。”

    姜小勇看了我一眼,對他父親點點頭。

    姜市長沒有讓我送他去機場,也不讓姜小勇送。他打了一部出租車走了。

    隨後,從寧陽開來的兩部車到了廣州。我把配屬我的那部別克車連同司機韋海交給了姜小勇。

    姜小勇說:“司機就免了,我自己能開。”

    司機韋海把車鑰匙給我,我又把鑰匙給了姜小勇。姜小勇說了一聲謝了,把車開走。

    司機韋海愣愣地看著他固定的車駕,被別人開走,就好像自己的飯碗被別人剝奪了一樣。

    我說:“韋海,車子只是暫時讓姜小勇用一用,等市長夫人病……好了,他會把車還給我們的。”

    口無遮攔的韋海說:“市長夫人的病能好得了麼?”

    我說:“能好,不然我們來這干嘛?”

    韋海說:“我現在干嘛?沒車開了。”

    “在廣州玩幾天。”我說。

    “幾天以後呢?”韋海說。

    我說:“繼續玩。”

    10月15日晴

    主治大夫今天跟我說,楊局長復蘇的希望是零。

    我說大夫,您一定盡最大的努力救治我們的市長夫人好嗎?治療經費我們是絕對有保障的!

    大夫說這不是錢的問題。

    我說那是什麼問題?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大夫反問我。他的態度不像醫學專家,而更像社會學家。

    我說:“如果可能的話,但願如此。”

    “你錯了,”大夫說,“癌不是鬼,而是魔。在魔面前,人類暫時還無法控制它,包括錢。”

    “我知道,”我說,“那麼,魔還能讓市長夫人留在世上多長時間?”

    大夫不假思索,“頂多半個月。”

    大夫對市長夫人的判決讓我心裡打鼓。才有半個月,市長夫人就走到了生命的盡頭。而我也需要半個月以後,才能卸掉肩上的擔子,就是說,楊婉秋同志治療領導小組,再過半個月,就可以解散。

    一個人生命的最後半個月,對自己有多重要?對其他人有多重要?

    這兩個問題,我是不是都要思考?

    10月16日晴

    今天召集楊婉秋治療領導小組開了個會。我通報了市長夫人的病情。我說根據醫院主治大夫的診斷,楊婉秋局長的病正在進一步的惡化,十分危險。但是醫院方面已經答應盡最大的努力給予救治,爭取創造奇跡。我們作為楊婉秋同志治療領導小組的成員,一定要繼續堅守崗位,各負其責,不能出現任何疏漏。關於楊婉秋同志生命以及身份的重要性或重要意義,不用我說,大家也都明白。楊婉秋同志是寧陽市的教育局局長,是我們寧陽市政府的重要干部。她同時又是我們寧陽市姜春文市長的夫人,與姜市長是一對恩愛夫妻。所以楊婉秋同志的安危,牽動著市長的心,關系著市政府工作的大局!為楊婉秋同志的治療全心全意地服務和工作,就是替市長分憂,顧全大局!大家的認識要充分提高到這一高度上來。前天,姜市長來看望他夫人,臨走的時候,囑咐我代表他,向各位表示感謝!我相信各位的誠意和辛苦,市長是不會忘記的!

    我像李論教導我一樣說了一大番亦真亦假的話,沒想到也能使在座的聽眾為之動容。我看到被我的話驚動、感動的人,無不聞聲色變,他們的臉上掛上了烏雲,有的人的眼睛還下起了淚雨。我知道他們的憂傷和激動,不是因為我的話,而是我的話中關於市長夫人急遽惡化的病情和市長親切的問候!他們的表情絕對真實!我感覺我像是一名導演,但我卻感覺不出他們像是演員。

    最後小組成員紛紛表態,像忠誠的戰士一樣向我請求:彰副市長,你下指示吧,現在要我們怎麼辦?

    我說:祈禱。

    10月17日陰

    今天在賓館房間裡看了一天書,讀完了作家東西的小說集《我為什麼沒有小蜜》。小說回味無窮又令人忍俊不禁,想給東西打個電話談談感受,這才發覺電話號碼本留在寧陽了,手機裡也沒存有東西的號碼,只好作罷。

    又及,在醫院值班的教育局副局長唐進來報,楊局長依然昏迷不醒。他還惦記著那一扎楊局長尚未簽完的發票。我告訴他說,你就不能再等半個月麼?唐進有些不解地看著我,說半個月?楊局長能醒過來?是醫生說的嗎?我說是我說的。唐進一愣,然後像明白了什麼似的點頭說哦,我知道了,半個月,半個月……他喃喃自語,臉上是幻想的表情。我說你知道什麼?唐進一怔,說,啊?我祈禱,祈禱。

    唐進是在祈禱自己獲得在發票上簽字權力的那一天,我想。

    10月18日晴

    我必須對下面四個人刮目相看:蒙非、金虹、奉鮮明、藍啟璋。因為他們成為了我打牌的導師。

    昨天睡得較晚,今天上午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十點鍾了。因為已無書可讀,我想去書店買些書。

    路過蒙非房間的時候,我想何不叫他跟我一起去。蒙非是學中文出身的,想來讀書志趣與我一樣。於是我敲蒙非的房門。

    蒙非問誰呀?他的聲音很有些警惕性。

    我說我,彰文聯。

    蒙非把門打開,一臉的驚惶。

    我說你忙,那我不打攪了。

    蒙非說不,不忙。

    我的目光越過蒙非的肩膀,只見房間裡有幾個熟識的身子和臉孔,在忙亂地收拾著什麼。

    蒙非見瞞不過去,坦白說彰副市長,我們幾個在打牌。

    “是嗎?”我說,“我看看行嗎?”

    蒙非說:“請進。”

    我走進房間,看見寧陽日報副總編藍啟璋正在把撲克牌往被窩裡塞,其他人則是緊張地看著我,仿佛大禍臨頭的樣子。

    於是我就對他們笑,“緊張什麼?我又不是警察,”我說,“再說你們打牌只是娛樂,不是嗎?”

    寧陽市財政局副局長奉鮮明說:“對,是,我們純粹是娛樂。不是等市長夫人……蘇醒嗎,該做的准備我們都准備好了,閒著沒事,玩玩牌,消磨時間。”

    “好,沒事的,”我說,“你們繼續玩。”見他們沒動,“打呀?我來了你們就不打了,可是我的不好。”

    藍啟璋說:“不不,彰副市長,是我們的不對,我們不該在這個時候打牌,我們錯了。”

    “誰說你們錯了?”我說,“我沒有反對你們打牌!我還想跟你們玩呢。”

    大伙又驚又喜地看著我,面部緊張的肌肉都松弛了下來。

    “哎,剛才你們玩的是什麼呀?”我說。

    市府接待辦副主任金虹說:“拖拉機。”

    “拖拉機?”

    金虹說:“彰副市長,跟我們一起玩好不好?你來接我!”她的聲音很甜,像人一樣甜。

    我說:“想玩,但拖拉機我不會。我只會斗地主。”

    藍啟璋說:“那我們就斗地主!”

    “斗地主也不是怎麼好玩,”我說,“拖拉機好玩嗎?”

    “好玩!”金虹說,“彰副市長,真的,不信你試試!”她殷切地看著我,“我教你!”

    我說:“恭敬不如從命,那我試試!”

    四個人一聽,像遇到知己或找到同謀一般高興起來。藍啟璋轉身去從被窩下掏出一手又一手的撲克牌,遞給身後的奉鮮明。奉鮮明就像捧著撿得的現鈔一樣樂滋滋地把牌往茶幾上放。茶幾上的撲克牌已經有一大堆了,藍啟璋還在掏個不停,手在被子下摸來摸去。最後他干脆把被子掀開,把余下的牌搜羅清楚。

    我說:“怎麼這麼多牌呀?幾副?”

    金虹說:“四副。”她扶了扶一張凳子,“彰副市長,來,你坐這。”

    我在金虹指定的位子坐下,“這是你原來坐的位子嗎?”我說。

    金虹說:“是。”

    我看其他的幾個人都不坐,說:“你們坐呀?”

    金虹說:“你要選誰和你做一邊,他們才好坐。”

    原來是這樣。“誰願意和我做一邊呀?”我說,“我可是初學者喲。”

    三個男人異口同聲:我!

    看三個人那麼願意和我同盟,反而讓我為難。

    我對金虹說:“剛才誰和你是一邊?”

    金虹看著蒙非。“蒙秘書。”

    蒙非說:“是我。”

    我說:“好,我們兩個一邊。”

    蒙非坐在我的對面,成為我的盟友。奉鮮明和藍啟璋一個坐東一個坐西,成為我和蒙非的對手。

    在蒙非過牌洗牌的時候,金虹向我講明拖拉機的規則和方法,奉鮮明和藍啟璋在旁邊進行補充闡釋。

    不到兩分鍾,金虹問我懂了嗎?我說懂了。

    奉鮮明說:“那我們開始?”

    我說:“開始吧。”

    於是開始摸牌。

    金虹站在我的身後,不時指點和引導我插牌。在摸到二十幾張牌的時候,我的手就已經夾不住牌了。金虹說我幫你拿。她把主牌抽了過去。我摸到主牌的時候,就交給她。

    牌摸完的時候,我和金虹互相看了看,都喜不自勝,因為我們手上主牌副牌都不錯。是一手好牌。

    在金虹的指點下,加上蒙非默契的配合,第一局我與蒙非旗開得勝,順利地通過3,打4。

    藍啟璋說:“想不到彰副市長出手不凡啊!”

    “哪裡,”我說,看了看金虹,“是導師水平高。”

    金虹受到贊美,嘿嘿地笑。“哈,我哪敢成副市長的導師呀!”

    蒙非說:“你不僅是副市長的導師,還是碩士生導師的導師。”

    金虹說:“是打牌的導師而已。”

    我看大家,“你們都是我的導師。”我說。

    在洗著牌的奉鮮明抬眼看我,說:“噯,彰副市長,你現在還帶研究生嗎?”

    我說:“還帶。”

    “帶幾個呀?”藍啟璋說。

    我說:“五個,不,四個,有一個已經走了。”我想起已回國的曼得拉。

    “那明年我考你的研究生怎麼樣?”奉鮮明說。

    我說:“好呀,如果我的資格不被取消的話。”

    奉鮮明說:“什麼資格?是帶研究生的資格嗎?”

    我說:“我已經不是東西大學的人了,估計呀,我的職稱很快就要被免掉,也就沒有資格帶研究生了。”

    藍啟璋說:“職稱不是終身制嗎?”

    我一愣。“是吧。”我說。

    奉鮮明說:“對了,我們省委組織部牛部長仍然掛林學院的教授,現在也還帶著研究生呢。”

    “是嗎?那你考他的研究生不是更好嗎?”我說,又覺得這話有點刺耳或傷人,“我的意思是,牛部長是教授,而我只是副教授,所以你要投就投教授的門下。”

    奉鮮明說:“牛部長的門可不是那麼容易進喔。”他看了看金虹,“金虹還差不多。”

    金虹瞪著奉鮮明,“你什麼意思?牛部長是誰呀?”

    奉鮮明也瞪著金虹,“你不知道牛部長?牛部長到市裡來,哪回不是你接待?”

    金虹說:“我還接待過中央首長呢。”

    奉鮮明說:“中央首長,中央首長的門你是進不了的,牛部長……

    蒙非見奉鮮明說得過火,忙打斷說:“摸牌!摸牌!”

    各自摸牌。

    金虹仍然幫我拿著一部分牌,因為五十多張牌我一只手實在是夾不了。我見她仍然站著,就說你找張凳子來坐吧。金虹說不坐,一會再坐。她立在我身邊,關鍵的時候指導和糾正我出牌。我注意到每次奉鮮明出的牌,金虹都指示我出大牌去壓,實在壓不了,也要用話刺激和挖苦一番,把奉鮮明弄得很毛躁,頻頻出錯牌,又不能反悔。

    我和蒙非接連取勝。我們倆升到10的時候,奉鮮明和藍啟璋他們倆才打到5。

    藍啟璋見盟友奉鮮明總是出錯,責怪說:“你的手今天怎麼這麼臭呀?”

    奉鮮明辯道:“我手怎麼臭啦?是牌不好嘛。”

    金虹說:“財政局副局長,能管著幾個臭錢,手能不臭嗎?而且還嘴臭!”說完自己先噗哧笑了起來。這時她已找了張凳子坐下。

    蒙非、藍啟璋也跟著笑。

    我想笑,但見奉鮮明的臉漲得通紅,趕緊把笑收回。

    奉鮮明看看我,看著金虹,厲聲說:“金虹,你不能再指導彰副市長了!”

    金虹說:“指導怎麼啦?我就指導!收拾你!”

    “到底是彰副市長打還是你打?啊?”奉鮮明說。

    金虹說:“我打、彰副市長打都一樣,痛打落水狗!”

    奉鮮明一聽,怒了,“金虹,你別欺人太甚!我跟你說。”

    “誰欺負誰呀?”金虹說,“是你先欺負我還是我先欺負你?”

    “我欺負你?”奉鮮明冷笑了一下,“我敢欺負你,你再在領導耳邊說我一句壞話,我看下回我得回社科院當會計了。”

    “喂,奉鮮明!”金虹站起來,“你當不成財政局局長,就懷疑是我在領導面前說你壞話,你把我當什麼人了?!”

    奉鮮明說:“你是美人,大美人。領導和你跳舞,能跳出三條腿,你跳出礦泉水!”

    “你……”金虹氣得說不出話來。

    我見狀不妙,趕緊圓場道:“打牌就是打牌,別往政事上扯。來來,摸牌!”

    牌局繼續進行。

    我不再讓金虹幫我拿牌,也不讓她指導我。金虹在我身邊憋悶地坐了一會,看看表,說我去給你們打飯。

    金虹一走,藍啟璋就批評奉鮮明,說:“老奉,你剛才那樣說金虹不對,金虹是個多好的人啊,受這麼大的委屈,還去幫我們打飯。”

    奉鮮明說:“是幫你們打,不會有我的份的。”

    藍啟璋說:“你敢不敢賭?”

    奉鮮明一怔,不吭聲。

    藍啟璋說:“你不敢賭的。我告訴你,金虹是個善良的人,她不會在領導面前說任何人的壞話的。她漂亮、熱情、大方,誰見誰都喜歡。你不喜歡,說明你狹隘,不正常。”

    “我狹隘?不正常?”奉鮮明說,“你不如說我變態得了。”

    藍啟璋說:“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我錯了行吧?”奉鮮明說,他打出一組三帶對,“三個6帶對10。”

    我敲敲茶幾,說:“不要。”

    奉鮮明看了看我,說:“我可能真的錯了,我懷疑金虹沒有道理,瞎猜而已。其實我知道,我當不成局長的原因。”

    我看著奉鮮明。

    奉鮮明說:“就因為我少一張研究生文憑唄。早知道我也去買一個。我靠,趕明兒我就去買一個!”

    我愣了,“買?文憑能買的嗎?”

    奉鮮明說:“不,不是。”他打出一張黑桃2,看著我,“要不要?”

    我說:“要!”

    我打出一張小王。

    金虹打來了盒飯,還有啤酒和飲料,分發給我們,包括奉鮮明。我們暫停打牌,吃起午飯。此時已經是下午兩點了。

    奉鮮明吃飽喝足,看了看收拾拉雜的金虹,對她說了聲對不起。

    金虹嫣然一笑,說:“我早放下了,你還沒放下呀?”

    在歡樂的氣氛中,牌局繼續。雙方鏖戰如火如荼。愉快的戰斗讓我們忘乎所以。看著玩得十分開心的我臨時的部下,我想起前天開會的時候,在提到市長夫人急遽惡化的病情和市長的親切問候時,他們所表現出來的難過和感動,對比今天的超級娛樂,簡直是天壤之別,恍若隔世。那天我還感覺我的言行像一名導演而他們卻不像是演員,我誤會了。今天我的感覺才是真的,我不是導演,他們也不是演員。我們都是性情中人。一種簡單的牌局使我們的本性表露無遺。

    可話又說回來,在留守已經沒有救治希望的市長夫人的日子裡,我能讓這些留守的志願者做什麼呢?

    除了祈禱、打牌,還有什麼?

    10月19日晴

    今天依然在蒙非的房間裡打牌。我和金虹一邊,蒙非和藍啟璋一邊,戰局是2:3。

    打牌的時候有說有笑。藍啟璋和金虹是搞笑的高手,因為他們接觸人多,搜集的段子也就很多。由於我們一起打牌的是四個人,因此以“四”為題的段子值得反思。記錄如下:

    四大歎——小姐太貴,情人太累,老婆沒味,自摸遭罪;(藍啟璋)

    四等兒女——一等兒女有福氣,二等兒女走時氣,三等兒女靠運氣,四等兒女干生氣;(金虹)

    四大隱衷——股票被套,小蜜被泡,贓款被盜,偉哥失效;(金虹)

    四大扯淡——靠工資買房子那是扯淡,靠老婆滿足性生活那是扯淡,靠工作政績升官那是扯淡,靠戰爭讓世界和平那是扯淡;(藍啟璋)

    四小發明(又名某些官員的豪言壯語)——給蒼蠅戴手銬,給老鼠戴腳鐐,給蚊子戴口罩,給蟑螂戴避孕套。(金虹)

    10月20日晴

    今天戰績還不錯,3:3。我和金虹配合已經相當默契了。再有,五十多張牌拿在手上已經游刃自如。

    藍啟璋還說,彰副市長,你的牌技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了。

    但願這不是恭維話。

    打牌的時候依然說說笑笑。藍啟璋和金虹說的段子,很多是我沒有聽過的。

    小段子裡其實蘊藏大道理。比如下面這些笑話:

    一位夫人打電話給建築師,說每當火車經過時,她的睡床就會搖動。

    “這簡直是無稽之談!”建築師回答說,“我來看看。”

    建築師到達後,那位夫人建議他躺在床上,體會一下火車經過時的感覺。

    建築師剛上床躺下,那位夫人的丈夫就回來了。他見此情形,便厲聲喝問:“你躺在我妻子的床上干什麼?”

    建築師戰戰兢兢地回答:“我說是在等火車,你會相信嗎?”

    這個段子是藍啟璋說的。它說明了這樣一個道理:有些話是真的,卻聽上去很假;有些話是假的,卻令人深信。

    英國紳士與法國女郎同乘一個包廂,女人想引誘這個英國人,她躺下後就抱怨身上發冷。英國人把自己的被子給了她,她還是不停地說冷。

    “我還能怎麼幫助你呢?”英國人沮喪地問道。

    “我小時候媽媽總是用自己的身體給我取暖。”

    “小姐,這我就愛莫能助了。我總不能跳下火車去找你的媽媽吧?”

    金虹說的這個段子,我的理解是:善解風情的男人是好男人,不解風情的男人更是好男人。

    麥克走進餐館,點了一份湯,服務員馬上給他端了上來。

    服務員剛走開,麥克就嚷嚷起來:“對不起,這湯我沒法喝。”

    服務員重新給他上了一個湯,他還是說:“對不起,這湯我沒法喝。”

    服務員只好叫來經理。

    經理畢恭畢敬地朝麥克點點頭,說:“先生,這道菜是本店最拿手的,深受顧客歡迎,難道您……”

    “我是說,調羹在哪裡呢?”

    我的覺悟:有錯就改,當然是件好事。但我們卻常常改掉正確的,留下錯誤的,結果是錯上加錯。

    10月21日晴

    3:2,我和金虹勝。

    段子越說越多,也越來越黃和放蕩,連幾天來不說段子的蒙非也開了尊口。

    蒙非說,我說一個最黃最黃的笑話,可以嗎?他看著我,像在請示。我說可以。

    “那我說啦,”蒙非說,他清了清嗓子,“我這個段子的題目是《最黃最黃的笑話》。”他又清了清嗓子。

    金虹沒耐性,說你快說吧。

    蒙非說:“有一天,我碰到高中同學曹某,寒暄一陣以後,他說有個史上最黃的黃色笑話,問我想不想聽。我說:這樣吧,太黃的地方你就跳過。好吧!他說,接著說道:你聽著,故事是這樣的,跳過,跳過,跳過,跳過,跳過,跳過,跳過,跳過,跳過……完了!”

    大家都愣了,沒有一個人笑。過了一會,我笑了,但只有我一個人笑。

    藍啟璋說:“這有什麼好笑的?這個段子一點都不好笑!”

    我說:“機智,有張力,我覺得挺好笑的。”

    藍啟璋說:“但是沒內容。我來一個有內容的!”他看著金虹,“各地方的新娘在新婚之夜如何叫床,聽說過嗎?”

    金虹搖頭。

    藍啟璋說:“你都沒聽說過,那彰副市長更加沒有聽說過啦?”

    我說:“是的,沒聽過。”

    “那我說啦,”藍啟璋說,“東北的新娘,在新婚之夜最想念自己的母親,她們會不停地叫:‘啊呀媽呀……好,真好,啊呀媽呀……’”

    藍啟璋聲情並茂,逗得我們聽的人都笑了。

    金虹邊笑邊說:“還有呢?”

    藍啟璋說:“北京的新娘,也很有親情觀念,所不同的是她們在新婚之夜最想念的,是自己的旁系親屬,而不是直系親屬;她們會不停地叫:‘叔父……寶貝,好叔父……’”

    金虹疑問:“叔父?為什麼叫叔父?”

    藍啟璋說:“你不明白呀?”

    金虹搖頭。

    蒙非點撥說:“叔父就是舒服。”

    金虹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她這才笑出來,“還有呢?”

    藍啟璋說:“上海新娘,她們認為:愛情是不受年齡的限制的,只要有了愛情的經濟基礎,新郎歲數再大也無所謂。因此,她們在新婚之夜會不停地說:老好……老……好!湖南新娘最細心,新婚之夜她們會不停地提醒新郎別忘了解腰帶:腰帶……腰帶……”

    金虹又生疑了,“腰帶?”但她馬上就想明白了,“我知道了,要得!”

    藍啟璋接著說:“安徽的新娘最樸實,雖然入了洞房,還是放心不下地裡的活。因此她們在新婚之夜喜歡說:快活……快活……快干活!四川新娘喜歡吃火鍋,所以她們在新婚之夜會不停地叫:“鍋鍋,快點上……好鍋鍋(哥哥)!陝西新娘人高馬大、身強力壯,但她們的腰似乎普遍都不太好,所以她們在新婚之夜喜歡大叫:腰……腰……餓(我)還腰!”

    藍啟璋說完笑話,聽著的我們已經笑得前仰後翻。我的兩張牌還掉到了地上,要被罰二十分。

    金虹不服,說不許罰,原先沒有規定掉牌要罰。藍啟璋說這是常規,要罰的,一張牌罰十分。金虹還想拒罰。我說罰吧,二十分換來一個爆笑,值。

    藍啟璋突然想起什麼,“哎呀壞了!”他看著金虹,“我忘了問你是哪裡的人了!東北?北京?上海?還是湖南、安徽、四川、陝西?”

    金虹說:“我都不是這些地方人。我是浙江人。”

    “幸好,不得罪你,”藍啟璋說,他揀了二十分過去,放到他和蒙非獲得的分牌裡。“浙江新娘是怎麼叫床?”

    金虹一聽,揚手打了藍啟璋一下,“叫你個頭!我還沒結婚呢。”

    我怕金虹像兩天前與奉鮮明那樣又起口角,忙說:“好了,出牌出牌。”

    金虹出牌。

    藍啟璋說:“餓(我)要!”

    大家又笑。

    金虹說:“我也講一個,”她看藍啟璋一眼,“讓你笑掉牌,罰你!”

    藍啟璋挑釁地說:“你講呀!”

    金虹想了想,說:“老公雞和小公雞。有一個農夫覺得自己家的公雞太老了,決定買一只年輕的公雞來,這樣,可以讓母雞們都滿意。小公雞買來後,老公雞認為小公雞會取代自己的地位,就對小公雞說:這樣吧,咱們圍著院子跑十圈,誰跑贏了,就證明誰身強力壯,母雞們就歸誰。小公雞同意了。一開始,老公雞一馬當先沖了出去,小公雞在後面緊緊追趕。母雞們都在喊加油。三、四圈一過,老公雞力氣不支,小公雞逐漸趕上。眼看就要超過老公雞了,忽聽砰一聲槍響,小公雞一頭栽倒在地。只見農夫手裡拿著一桿槍,氣憤地說:他們又賣給我一只同性戀的雞!”

    我哈哈笑了起來。看看蒙非藍啟璋,他們卻不笑。

    藍啟璋說:“這個段子我聽過了。”

    蒙非說:“我也聽過了。”

    金虹歎了歎氣,說:“真沒勁。”她情緒低落地出著牌。

    藍啟璋看看金虹,看看我,說:“彰副市長,要不你來一段?補救一下?”

    “我?”我指著自己,“不,不不。”

    金虹說:“對了,彰副市長你來一段!我們都講了那麼多了,你也該講一個。”

    我說:“我懂的段子不多,而且也不好笑的。”

    金虹說:“你先講嘛。”

    看著他們期待的樣子,我說:“那我講一個大學的段子。”

    金虹說:“好!大學的段子我們很少聽的。”

    我說:“有個東南大學哲學系的碩士,因為畢業後找不到工作,又不想待在家當米蟲,只好到動物園去應征管理員。雖然已經念到碩士了,但是識時務為俊傑,他也只好硬著頭皮乖乖地安分工作。某天,動物園的猴子因為集體腹瀉,全被送到醫院去了,動物園的園長就吩咐這個碩士:今天動物園沒有猴子像什麼話?這兒有件猴子的假皮毛服,你就委屈一下?!如果你不肯,只好請你走路了。這個碩士雖然覺得很不甘心,為了一份薪水,他也只好聽話裝猴子陪小朋友開心。就在他盡心於他的工作時,他忽然看見有一只獅子向他走來,他嚇得直發抖。當獅子越來越靠近他,他簡直就快屁滾尿流,當那只獅子來到他旁邊時,獅子忽然對他說:嘿,同學不要怕,我是上海交大數學系研究生畢業的。只聽到後面樹叢中傳出一個聲音。樹A說:我們是北京科技大學企管系的。樹B說:嗚嗚嗚,民辦學校的只可以演植物,你們現在站的草皮就是北京財專的。這時地上一坨‘排洩物’也出聲了:你們研究生算不錯了,像我們本科畢業只能扮大便。嗚!”

    我講完了,見金虹、藍啟璋、蒙非沉悶地坐在那裡,更別說笑了。“我說過,我的段子不好笑的。”我說。

    藍啟璋說:“是笑不出來,這個段子讓人心裡難受。”

    金虹說:“想不到大學生現在找工作這麼難。”

    我說:“我有一個堂弟,也是大學畢業,找不到工作,現在就在老家的渡口劃船,當艄公。”

    蒙非說:“想來,我們這一代大學生算是夠好的了,畢業國家包分配。”

    藍啟璋說:“我一個中專生,都能分進報社,真是萬幸啊!”

    金虹捏著手裡的牌,半天不出一張,難過的樣子。藍啟璋說你出呀?

    金虹出了牌後,看看我和蒙非,說:“打完這一局,我們不打了好嗎?”

    藍啟璋說:“干嘛不打?這一局我們輸定了。至少再打一局,讓我們扳回來。”

    金虹說:“這幾天我們老吃盒飯,也該到外邊去吃一頓了。”

    我說:“是呀,好的。打完這一局,我們到外面吃飯去!”我想了想,看著蒙非,“把小組的人都叫上。”

    一個小時後,除了在醫院值班的奉鮮明,楊婉秋治療領導小組的成員,還有我的司機韋海,都出現在了廣州街邊的大排檔。我們興高采烈、晃晃悠悠,像一群進城的鄉村干部。大排檔的玻璃缸裡活動著很多種生猛的海鮮,令我們饞涎欲滴、迫不及待。金虹說彰副市長,你來點菜!我說你點。金虹欣然去玻璃缸邊,點了起來。

    “基圍蝦一斤,生蠔一斤,白鱔一條……”

    服務員一面寫著單子,一面用筆桿在身後撓癢。藍啟璋見了就笑,說我想起一個段子,叫醫生點菜。說,有一個醫生去一家餐廳吃飯,點菜時,發現服務員老是下意識地撓屁股,就關切地問:有痔瘡嗎?服務生指著菜單說:請只點菜單上有的。

    我們聽了,沒有一個人叫好。組織部副部長韋朝生指責藍啟璋,說吃飯的時候說這種臭屁的笑話,存心要敗我們的胃口呀?

    藍啟璋趕緊縮著舌頭,不再吭聲。

    吃喝的時候,大家的胃口出奇的好。鮮美的酒肉穿腸而過,使得我們的人一個個叫爽。

    華燈綻放的廣州街上車水馬龍,金碧輝煌。一輛輛名貴豪華的汽車從我們的眼前飛奔而過,已幾天沒有車開的韋海不禁歎道:真是啊,不到廣州不知道自己的車不好!

    韋朝生接著說:“不到北京不知道自己的官小。”

    金虹說:“到了上海才知道什麼叫時髦。”

    藍啟璋憋不住了,說:“到了海南才知道自己身體不好。”

    蒙非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酒,說:“到了加拿大才知道比中國還大的地方人口比北京還少。”

    我也沖動了,張嘴說道:“到了印度才知道人還得給牛讓道,到了中國才知道只生一個好。”

    大家一聽,像打開了想象的閘門,七嘴八舌編湊起來:

    “到了日本才知道死不認賬還會很有禮貌。”

    “到了韓國才知道亞洲的足球讓上帝都差點瘋掉。”

    “到了泰國才知道見了美女先別慌著擁抱。”

    “到了新加坡才知道四周都是水還得管別人要。”

    “到了印尼才知道華人為什麼會睡不著覺。”

    “到了阿富汗才知道冤枉都不能上告。”

    “到了伊拉克才知道污染會讓你死掉。”

    “到了中東才知道分不清楚到底是人的生命還是民族尊嚴重要。”

    “到了阿拉伯才知道做男人有多麼驕傲。”

    “到了澳洲才知道有袋子的鼠肉也很有味道。”

    “到了德國才知道死板還有一套一套。”

    “到了法國才知道被人調戲還會很有情調。”

    “到了西班牙才知道被牛拱到天上還能哈哈大笑。”

    “到了奧地利才知道連乞丐都可以彈個小調。”

    “到了英國才知道為什麼牛頓後來都信奉基督教。”

    “到了荷蘭才知道男人和男人當街擁吻也能那麼火爆。”

    “到了瑞士才知道開個銀行賬戶沒有10萬$會被嘲笑。”

    “到了丹麥才知道寫個童話可以不打草稿。”

    “到了意大利才知道天天吃烤Pizza臉上都不會長皰。”

    “到了希臘才知道迷人的地方其實都是破廟。”

    “到了斯堪的納維亞才知道太陽也會睡懶覺。”

    “到了俄羅斯才知道有這麼大塊地也會有人吃不飽。”

    “到了梵蒂岡才知道從其境內任何地方開一槍都會打到羅馬的鳥。”

    “到了美國才知道不管你是誰亂嚷嚷就會中炮。”

    “到了墨西哥才知道佐羅為什麼現在不出來瞎鬧。”

    “到了巴拿馬才知道一條河也能代表主權的重要。”

    “到了古巴才知道雪茄有N種味道。”

    “到了巴西才知道衣服穿得很少也不會害臊。”

    “到了智利才知道火車在境內拐個彎都很難辦到。”

    “到了阿根廷才知道不懂足球會讓人暈倒。”

    “到了埃及才知道一座塔也能有那麼多奧妙。”

    “到了撒哈拉才知道節約用水的重要。”

    “到了南非才知道隨時都可能被艾滋病親吻到。”

    “到了很多非洲國家才知道人吃人其實有時候也是種需要。”

    …………

    精到、詼諧的句子從我們這些寧陽人的嘴裡滔滔不絕地迸出,像過往的名車川流不息。它們飄灑在廣州街上,讓這座燈紅酒綠的城市之夜,增上了怪異的色澤,卻讓我們駐留在此的外地人,樂意融融。

    10月22日晴

    米薇的到來讓我始料未及,當然說是喜出望外也未嘗不可。

    當時我和金虹、藍啟璋、奉鮮明正在我的房間裡打牌。今天輪到蒙非去醫院值班,所以就把牌場移到我的房間來。韋海在一邊陪同觀戰,兼為我們倒茶、洗牌。

    照常邊打牌邊說了半天的段子後,漸漸地我們就覺得沒趣了,笑聲越來越少。金虹見狀,說這樣吧,我出一道測試題,考驗你們。

    藍啟璋說:“不會是一加一在什麼情況下等於三吧?”他一定想到了趙本山的小品《賣車》了。

    “是這樣,”金虹說,她詭譎的眼睛看著我們幾個男人,像是准備下套子要讓我們鑽。“假想你們四個男人去非洲旅游,誤入了食人部落。你們沒命地跑,來到了一條湍急的河邊。現在,有四種方式可以過到河的對岸去,擺脫食人部落的追逐。一,抓著滑輪從鋼絲繩過河;二,劃船通過;三、騎上鱷魚的背過去;四、游過去。還有就是,坐在那裡等死。請問你們各位,選擇何種方式?”

    韋海說:“金主任,你想考我們什麼呀?”

    金虹說:“先別問,請回答。”

    大家看著我,好像我級別最高,禮先讓我死裡逃生。

    “好吧,”我說,想了想,“我從鋼絲繩上滑過去。”

    金虹沒有立即作答,轉眼看著藍啟璋,“你呢?”

    藍啟璋說:“我坐船過去。”

    奉鮮明說:“我騎鱷魚背過去。”

    韋海說:“那我游過去。”

    金虹復述了一遍,確定我們的各自選擇後,說:“這是一道性測試題,檢驗你們的性生活狀態。”

    我們幾個男人面面相覷,有一種上當的感覺,但又忍不住好奇,看著金虹。

    金虹看著韋海,“先說你,”她說,“你游過去,表明你是剛強型的男人,你性欲旺盛。”

    韋海聽了,點點頭,“沒錯,對。不瞞你們說,只要在家,我每天一歌。”

    金虹接著看看藍啟璋,“你坐船過去是吧?”她說,“表明你是享受型的男人,喜歡浪漫、鋪墊,不把性當發洩。”

    藍啟璋聽了很欣慰,說:“那當然,咱把人當人。”

    奉鮮明急了,說:“那我呢?我騎鱷魚怎麼啦?”

    金虹盯著奉鮮明,咧嘴一笑,說:“你是個性變態!”

    奉鮮明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根,趕緊轉移視線,說:“那彰副呢?抓鋼絲繩過河?”

    金虹看看我,“彰副市長嘛,是個饑餓型的男人,表明長期處在性壓抑中。”

    我的心咯登了一下,這真他媽的准了,我想。

    金虹仍然看著我,“對不對?”

    我不置可否。

    奉鮮明說:“肯定不對,彰副怎麼是饑餓型呢?不對!說我也不對!”

    我說:“我與妻子分居多年,而且已經離婚了。”

    金虹一聽,高興地蹦了起來,“哈,我厲害吧?”她轉向奉鮮明,“我個個都說對了,難道只有你不對?你是不願意承認罷了!”

    奉鮮明低下頭,像是找地縫鑽,但嘴還在替自己辯護:“我不就喜歡換位和被綁起來嘛,怎麼就成了變態呢?”

    韋海說:“那坐在河邊等死是怎麼回事?”

    藍啟璋搶著說:“這還不明白?是性無能!”

    金虹像《開心辭典》的主持人王小丫似的,對藍啟璋說:“恭喜你答對了。”

    就是在這時候,米薇來了。

    米薇敲門的時候,我根本沒想到是她,還以為是送水的服務員。

    韋海說我去開門。

    我盯著牌,出牌。

    一個熟稔的聲音飄入我的耳朵:“你好,彰文聯是住這兒嗎?”

    我一個激靈,轉眼向門口望去。

    一身紅衣的米薇正在被韋海請進來。她活力四射,像是一團火焰,跟我夢境中的她一樣。

    我怔怔地站了起來,“米薇!你怎麼來了?”

    米薇也怔住了,因為看見了房間裡的其他人。他們都坐在牌桌邊上,手裡還拿著牌。我的手上也還拿著牌,像拿著一把小扇子。

    “也許我不該來。”米薇說。她的手上還提著行李。

    我說:“不,不是。”我走上前,到了她的身邊,轉臉對著牌桌旁的幾個人,“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學生米薇!”

    藍啟璋、奉鮮明、金虹連忙向米薇點頭。

    我對米薇說:“這都是我的同事。我們正在打牌。”

    米薇看看陌生的我的同事,說:“大家好。對不起,打攪你們了。”

    金虹這時對藍啟璋和奉鮮明使了使眼色,率先把牌放棄在桌上。藍啟璋和奉鮮明會意,也把牌丟棄。他們站了起來,知趣地向我告退。我嘴裡說著沒關系別走呀!但卻沒有阻攔的動作。他們爭先恐後離開了房間,最後出門的人還順手把門帶上。

    房間裡剩下我和米薇。

    米薇說:“我現在告訴你,我是怎麼來的。”

    “你怎麼來的已經不重要,”我說,“重要的是你來了我很高興。”

    “真的?”

    “真的。”

    “你的同事或者說牌友,好像可不高興。”米薇說,她看著我手上還拿著的牌,“你也捨不得他們走。”

    我忙把牌丟開,去拿她手上的行李。

    米薇攥著行李,不松手。

    我說:“把行李給我。”

    米薇仍然攥著行李不松手。她突然身子一扭,“我走了!”說著向門口走去。

    我一躍過去,把她抱住。

    “放開我!”

    我自然不會放。

    “不放我喊了。”

    我把她抱得更緊了。我從她身後摟在她胸前的手,像是一副重型的鐐銬。

    米薇不再聲張,也沒有動彈(我抱住她的時候她就不動)。我輕輕地把手松開,她也沒有動,像是不會動了。

    於是我把她的身胸扳到我的前面來。

    順從的米薇已是淚水婆娑。

    我抬起手,去擦拭她臉上的淚水。剛才的鐐銬變成了溫柔的海綿。

    米薇突然狠狠地咬了我的手一口!

    我“哎呀”叫了一聲。

    米薇看著痛快的我,一頭扎進我懷裡,像找奶的孩子使勁地蹭著我的胸膛。

    我頓時欲火中燒。激情的米薇把我融化,也把她自己融化。

    就在我們即將交融的時刻,一個電話猶如冰雹般砸來,把我和米薇砸開。

    電話是在醫院值班的蒙非打給我的。他說,市長夫人醒過來了。

    放下電話,我看著米薇,說:“我得去一趟醫院。”

    米薇說:“你去吧。”

    我說:“市長夫人……”

    不容我解釋,米薇把我的衣服丟給了我。

    我撂下米薇,趕到醫院的時候,蒙非就在醫院的門口等我。他顯得很著急,像是等錢來做救命手術的患者家人。我說人不是已經醒了麼?你著什麼急?

    蒙非把嘴湊近我的耳邊,說:“是回光返照。”說著又把嘴挪開了,“市長夫人一醒來,就說要見你,有話和你說,單獨。”

    在醫院重症室,我單獨會見了蘇醒過來的市長夫人,而她的親生兒子姜小勇卻只能留在門外。市長夫人究竟有什麼重要的遺囑要對我交代?她讓我握住她的手,確實回光返照的眼睛看著我,“彰副市長,我要走了,”她說,“真的要走了,我知道。”

    我說:“楊局長,你已經好起來了,不要亂想。”

    市長夫人的手在我手中動了動,“我走後,讓黃永元當局長。”她說。

    “黃永元?”我說,腦子一閃,想起我上任第二天來匯報工作的教育局副局長,我就是從他嘴裡知道市長夫人患病住院的事情的。“哦,黃永元,我知道。”

    市長夫人的手又在我手裡動了動,說:“他當局長,我放心。”

    我點點頭,說:“你放心,楊局長,我會把你的意見跟市領導匯報。我盡量爭取讓你的願望實現。”市領導其實就是你丈夫,為什麼不把你的遺願告訴你當市長的丈夫而要告訴我?我想,還有,為什麼被推薦當局長的人是遠在寧陽的黃永元,而不是每天都在醫院守候你的唐進呢?

    市長夫人說:“黃永元當局長的事情,不要說是我的意見,就說是你推薦的,行嗎?你是管科教的副市長,你推薦的人選會被接受的。我是市長的愛人,你知道,說是我的意見,影響不好。”

    “我知道,”我說,“還有什麼要交代嗎?”

    市長夫人看著我,不再說什麼。但她的眼睛裡,卻似乎還有千言萬語,只不過不是該對我說的話罷了。

    從重症室出來,迎頭就看見了姜小勇。他一直在外面等我。我明了告訴他說,你母親在跟我交代教育局的人事安排事情。

    姜小勇笑笑,“我請你吃飯。”

    我一愣,說:“不,謝謝了。”

    姜小勇說:“我不是只請你一個人,留在廣州照顧我母親的人,我全請。”

    “是嗎?”我說,“什麼時候?”

    “就今天晚上,”姜小勇說,“酒樓我已經訂好了。你們的人我已經讓蒙秘書去通知。我是在這裡等你,接你過去。”他看看表,“哦,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們走吧。”

    我想起還撂在賓館房間裡的米薇,說:“對不起,我今晚還有事。”

    姜小勇說:“給我個面子,別讓我失望。我是真心地想答謝你們。再說,你的人都去了,你不去,你又是他們的頭,這好嗎?”

    看著不容置疑或不怒自威的姜小勇,我說:“我去。”

    幾分鍾後,我坐上了姜小勇的車,准確地說,是坐上了我送給姜小勇使用的車。它被姜小勇開著,載上我去赴宴。

    到達酒樓的時候,被宴請的人都來齊了。包廂裡的位置,只有兩個空。我知道那是留給我和姜小勇的。

    金虹看著我,突然說:“彰副市長,你的學生呢?怎麼沒來?”

    米薇被金虹提及,讓我尷尬。“哦,不管她,我們吃我們的。”我說。

    姜小勇看看我,想起什麼,對金虹說:“叫來呀!”

    我擺手說:“不用。”

    金虹看看姜小勇,說:“是彰副市長的一個學生,今天剛來的。”

    姜小勇說:“那一定要叫來!”

    金虹說:“我去接她。”

    金虹說著站了起來。她走到包廂門口的時候,被姜小勇叫住。

    姜小勇說:“你有車嗎?”

    金虹說:“我打車去。”

    姜小勇又說:“會開車嗎?”

    金虹說:“會。但廣州的路我不熟。”

    姜小勇沒有猶豫地說:“我跟你去。”

    我攔了攔姜小勇,“算了,讓金虹打車去就可以了。”

    姜小勇說:“那怎麼行,你給了我面子,我要給回你!”他不容我再阻攔,與金虹離去。

    我想起該給米薇打個電話,讓她做好准備。一摸口袋,才發現手機不在身上,一定落在房間裡了。

    一個小時左右,金虹、姜小勇接來了米薇。

    米薇的到來,讓沒見過她的人“觸目驚心”,而對我刮目相看。彰副市長竟然有這麼漂亮的女學生!我想見了米薇的人都這麼想。她理所當然被安排坐在我的身邊。

    姜小勇也坐下了。他鷹隼一樣的目光看了看我,說:“原來彰副市長金屋藏嬌吶!”

    “想藏來著,”我說,“可惜藏不住啊。”

    姜小勇說:“我一看金虹把你的學生帶下樓來,傻眼了。喲,是女學生呀,還這麼漂亮!知道這樣我就不勉強你來吃飯了,對不住呵。”

    金虹說:“我就是考慮小米可能還沒吃飯,所以才提醒彰副市長的。”

    我說:“你考慮得很周到。”

    米薇這時開口了,“我是來廣州找工作,順便看看彰老師的。沒想剛見著,彰老師把我撂下就跑了。”她看看姜小勇,看看金虹,“你們要是不去接我,我不知道要餓到什麼時候。”

    姜小勇看著米薇,說:“彰副市長是因為看望我母親而讓你受冷落的,要對不住你是我對不住你。我向你道歉。”

    米薇說:“大市長的兒子親自開車請我來吃飯,這還算冷落嗎?”

    姜小勇笑,他抓起酒杯,“來,大家舉杯,我敬大家,謝謝你們!”

    大家逐一和姜小勇碰杯,然後共同飲盡。

    晚宴進行了三個多小時,十個人醉了七八個。

    顯然醉了的姜小勇堅持開車,並且還要搭上我、米薇和金虹,將我們送回住處。

    一路上,米薇纏著金虹,一口一個金虹姐。“金虹姐,我跟你住行嗎?金虹姐?”

    金虹說行。

    姜小勇說:“金虹,你也不問彰副市長同意不同意,就說行。”

    米薇說:“我才不管他同意不同意,金虹姐,我就跟你住,你一定要讓我跟你一起住,金虹姐。”

    金虹說:“好,你跟姐一起住。”

    到了G大廈,金虹果然把米薇帶到她的房間裡去了。兩個貌似姐妹的人一個攀著一個,看不出誰比誰醉得更厲害。

    我回到自己房間,拿了米薇的行李,要送去金虹的房間給米薇。

    剛開門,看見金虹站在門口。

    我說:“我正要把米薇的行李送去你的房間。”

    金虹說:“對不起,彰副市長,大家的眼睛都盯著你。我想米薇是為了你好,我也是。”

    “原來你沒醉。”我說。

    金虹笑笑,從我手上接過行李,跟我道了晚安,走了。

    這兩個漂亮女子都不尋常。

    10月25日晴

    市長夫人去世,已經第三天了。

    這幾天我忙得日記都沒法寫。

    楊婉秋同志治療領導小組變成了楊婉秋同志治喪領導小組,我仍任組長。

    追悼會定於明天上午在廣州殯儀館舉行。將由我來念悼詞。

    悼詞今天下午才拿出來,是教育局副局長黃永元撰寫的。當時我還在殯儀館檢查靈堂和追悼會的布置及籌備工作。

    這位市長夫人臨終前囑托我推薦的教育局局長接班人把悼詞拿來的時候,眼睛布滿了血絲,既像是悲傷所致也像是睡眠不足形成。這篇悼詞讓他心力交瘁,我想。

    下面是悼詞原文:

    楊婉秋同志追悼會悼詞

    今天,我們懷著極其沉痛的心情,深切悼念寧陽市傑出的教育家、改革家,寧陽市人大常委會委員,寧陽市教育局局長楊婉秋同志。

    楊婉秋同志因患肝癌,多方醫治無效,不幸於二○○三年十月二十三日凌晨四時十八分在廣州逝世,終年五十一歲。

    楊婉秋同志是廣西桂林市人,一九五二年九月三日出生,一九六四年考取廣西藝術學校,一九六六年畢業參加工作,歷任桂林市話劇團演員、桂林市榕湖小學音樂教師、寧陽市第三中學音樂教師,一九八八年考取東西大學中文系干訓班,一九九○年畢業獲本科文憑,一九九一年起任寧陽市第三中學副校長、校長,一九九五年任寧陽市教育局副局長,一九九六年考取東西大學研究生,攻讀中國當代文學專業,一九九九年畢業,獲文學碩士學位,一九九九年十月至今,任寧陽市教育局局長,第九屆寧陽市人大代表,第十屆寧陽市人大常委會委員。

    楊婉秋同志一貫堅持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和鄧小平理論,忠實實踐“三個代表”的重要思想,時刻以普通黨員的標准嚴格要求自己,尊重組織,關心群眾。為了寧陽市的教育事業,她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奉獻了畢生的精力!

    楊婉秋同志是寧陽市傑出的教育家、改革家,在她擔任寧陽市教育局局長以後,寧陽市的教育事業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全市教育員工在楊婉秋的領導下努力工作,朝氣蓬勃,團結合作,創造出教育界前所未有的新風氣和新局面。

    楊婉秋為提高各中小學校長的辦學水平,常率領他們到省外、國外的先進學校參觀學習,了解和掌握進步、科學的教育思想和方法,培養了不少有思想、有能力的中小學校長,成為寧陽市教育界的支柱。

    楊婉秋同志有著扎實、勤奮、嚴謹的工作作風,她公私分明,事必躬親,在她患病期間,仍然關心著寧陽市的教育事業,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楊婉秋同志一生追求進步,努力學習。她讀書好學,不斷地加強和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一九九九年,她獲得了東西大學文學碩士學位。

    楊婉秋同志與世長辭了。我們黨失去了一位好黨員,我們寧陽市失去了一位優秀的干部,教育界失去了一位傑出的專家和領導者。此刻,我們的心情非常沉重和悲痛。

    楊婉秋同志的不幸逝世,是寧陽市教育界的重大損失。我們要學習楊婉秋同志扎實、勤奮、嚴謹的工作作風,積極、向上、科學的治學態度,無私奉獻的人格魅力和培養後輩、甘為人梯的高貴品質,化悲痛為力量,加倍努力工作,為推進寧陽市教育事業的發展而努力奮斗!

    楊婉秋同志永垂不朽!

    看完這篇充滿了溢美和不實之詞的悼文,我立刻叫回了作者黃永元。

    在殯儀館的一棵大樹下,我抖動著手裡的悼文,說:“這篇悼詞你給誰看過?”

    黃永元說:“就你,沒給其他人。”他惶惑地看著我,像意識到悼詞有什麼問題和錯誤。

    “你覺得這篇悼詞准確、合適嗎?”我說。

    黃永元說:“彰副市長認為有什麼不妥或錯漏,請指正。”

    我說:“首先,傑出的教育家、改革家,這是不是實事求是的定論?啊?”

    黃永元說:“那……傑出改成著名好啦。”

    我說:“教育家、改革家呢?要不要改?我不否認楊局長工作有能力,也有功績,但是冠其為教育家、改革家,稱得上嗎?”

    黃永元說:“彰副市長,我覺得楊局長人已經過世了,她的身份又特殊,所以在蓋棺定論上,拔高一點也未嘗不可。”

    “包括她的學歷?”我說。

    黃永元一怔,“學歷?”

    “楊婉秋同志是什麼時候考上研究生?又是怎樣獲得碩士學位的?”我說。

    黃永元說:“悼詞上寫著呢。”他指示我再看看悼詞,“喏,一看就很清楚。”

    “黃副局長,”我說,“我當上副市長以前,是東西大學的副教授,中國當代文學的碩士研究生導師,而且在一九九六至一九九九年間,我是這門學科的惟一導師。如果楊婉秋讀研究生的話,我就是她的導師,那麼,我作為導師,卻為什麼不知道有楊婉秋這個人?也沒見過她這名學生呢?”

    黃永元搪塞說:“我是根據檔案寫的,檔案裡就是這麼寫的,一九九六至一九九九年在東西大學攻讀中國當代文學專業,畢業時獲得文學碩士學位。不信你可以去查!真的!”

    “真的?”我說,“如果楊婉秋的研究生學歷是真的話,那我這位導師就是冒牌的,假的?”我不禁冒出一個冷笑。

    黃永元有些激動,因為我的揶揄,“這不關我的事!反正就這麼寫了,已經這樣了,愛咋想咋想,愛念不念!”他手沖動地一揚,又輕慢地放下,看著我,“楊局長都已經那樣了,還追究這個那個做什麼?這未免不近人情了吧?”

    我愣愣地看了黃永元一會,“是不關你的事,”我說,又看了他一會,“你可以走了。”

    黃永元走了。炮制偽悼詞的人走了,而批駁悼詞的人卻留下。我呆呆地站在樹下,還背靠著樹,看著殯儀館周圍哭哭啼啼的人群,像一個矛盾而痛苦的死者親人。

    後來,我站在殯儀館一號悼念大廳。巨幅的楊婉秋同志遺像已經懸掛在靈堂的中央,猶如一張寬闊的虎皮,震懾著我。上百個已經貼上標簽的花圈擺滿了大廳的四周,像是威風八面的鑼鼓,讓我打抖。

    我看著讓我不寒而栗的花圈和遺像,又看看在我手上哆嗦的悼文,心裡哀痛而又誠摯地求告:尊敬的楊局長、楊婉秋同志,明天,你讓我該怎麼念你的悼詞呢?你是不是一個傑出或著名的教育家、改革家?你知道你就告訴我。你又是不是一個真正的文學碩士?你不用告訴我我已經知道,因為你不是。如果你是東西大學中國當代文學碩士研究生,那麼我就是你導師了。我怎麼可能是你的導師呢?我在東西大學當副教授帶研究生的這八年裡,我什麼時候帶過你?給你上過課或給過你指導?你什麼時候就成了我的研究生了呢?你怎麼就變成了東西大學的文學碩士了呢?你的學歷和學位是如何來的?尊敬的市長夫人,明天我不照這篇悼詞上寫的念,行嗎?我最多把你稱作優秀的教育工作者,你同意嗎?滿不滿意?還有,你的研究生學歷和學位,我是不會念的,因為毫無疑問這是假的。我不能看著你帶著虛偽的身份上天堂,因為我相信天堂是聖潔的,我相信你也希望天堂是潔淨的,因為那將是你永久居住的天庭!我的這些決定和信念你同意嗎?滿不滿意?如果你同意,你就對我笑。如果你滿意,你也對我笑。好嗎?

    我慢慢地抬頭,看著遺像,發現楊婉秋同志果然在笑。她笑不露齒,像是觀世音菩薩。

    又及,這幾天忙得顧不上米薇,她或許走了,或許還在。

    10月26日晴

    追悼會像是個團拜會。

    寧陽市各部、委、辦、局來了大大小小近兩百人,魚貫進入悼念大廳。而他們敬獻的花圈在昨天就已經捷足先登。他們與其說是來悼念英年早逝的楊婉秋同志,不如說是來慰問或拜見喪妻的姜春文市長。他們與其說是靈堂前的香客,不如說是團拜會的代表——代表單位、代表別人、代表自己,接受姜春文市長的會見。他們把來參加市長夫人的追悼會都當做一種榮幸,盡管這些人的臉上都寫滿悲傷和沉痛。

    黃傑林也來了。這是我當上副市長以後首次見到他。他是代表東西大學來的,當然也是代表沒來的書記校長、二百多個處長科長和兩萬多名在校師生,還代表他自己。

    但我和他只是握握手,沒說太多的話,這不是談感想的場合和地方。

    李論沒來。他居然沒來。但是他花圈來了,還排在前列,因為他是副市長,四大班子成員之一。

    悼文我改了,按照昨天我在楊婉秋遺像前的決定改的。我不把楊婉秋稱為傑出的教育家、改革家,而稱之為優秀的教育工作者,當然我也絕口不提她文憑的事,她的研究生學歷和文學碩士學位被我刪掉了。

    但是在悼文裡,我給楊婉秋加上了:她是位好妻子、好母親……

    沒想到悼詞經我一念,作為丈夫的姜春文市長和作為兒子的姜小勇竟同時痛哭失聲,幡然落淚!也許是死者好妻子好母親的形象觸動了他們的心弦,讓他們醒悟什麼、悔恨什麼。

    姜市長父子和親屬的眼淚讓在場的人為之動容,許多人淚光閃爍,抽泣不已。

    這是悼詞的力量。這力量來自於我的勇氣。

    當然也來自悼詞的內容。

    沒有欺騙和謊言的悼詞,也是讓死者安息、讓活人感動的方式。

    我覺得我做對了一件事情。

    追悼會散後,金虹悄悄對我說,米薇走了。她擦了擦眼角上的淚痕,想起什麼,“不是走了,是離開廣州回寧陽了。因為你忙,所以讓我告訴你。”

    我說:“對我來說,她是走了。”

    “彰副市長你說什麼?”金虹嗔道,“我說走,是離開廣州回寧陽的意思,你想到哪去?東想西想不吉利的事。”

    “那我們走吧。”我說。

    金虹一怔,“去哪?”

    我說:“你剛才說走,是什麼意思?”

    金虹會心地笑,看看人還在殯儀館,趕緊不笑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