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到簽證的這一天,沒有在北京多待。我像一條蟲子蜷在鳥似的飛機飛了回來。我沒想到米薇到機場來接我。
我沒有托運的行李,因此比大多數旅客先一步出了出口。我看見迎候的人摩肩接踵,卻絲毫不在意有接我的人。在這個我讓備感孤獨的城市,我沒有翹首以待的人。
迎候的人群裡有不少婀娜多姿的女子,我從她們的穿著和身材看得出來。我之所以不注意她們的臉,是因為我覺得這些人再美也與我無關。任何美人現在我都不放在眼裡,因為我懷揣著出國的簽證。我就要說“我愛你,中國”了。
我沒想到米薇就在這些美人之中,她像一只調皮的小鹿跳到我的面前,說:“先生,要住旅館麼?”
我沒有說不,因為我的眼比嘴還尖。我發現對我說話的人是米薇!我又驚又喜,說你怎麼會在這?
“我打你手機,手機說你已關機,我斷定你一定在飛機上,”米薇說,“所以我就來了。”
“你為什麼要來?”我說。
“我為什麼不來?”米薇說。
“我沒叫任何人來接我。”我說。
“我知道不會有任何人來接你,所以我就來了。”
“你好像知道我給你帶好吃的似的,”我說,“先知先覺啊你。”我當場從手提袋裡掏出一包果脯,給了米薇。
米薇接過果脯,像得到寶貝似的高興。“這不叫先知先覺,而是心有靈犀,”她說,“因為你想到了給我買吃的,而且是我最喜歡吃的。”
我們走出候機大廳,像走出教堂似的輕松愉快。我看見民航班車停在機場外,自覺或下意識向它走去。米薇說我們打的走吧。
我停步看了一眼米薇,我眼前的女大學生貴氣逼人,像一只天鵝。我說好吧。
坐在開著空調的出租車上,想著有五十公裡的目的地,我說你也是坐出租車來接我的麼?
米薇嘴裡嚼著果脯,“不行麼?”她含著果脯說。
我說我沒說不行。
“我現在比過去有錢,這你是知道的,”米薇說,“現在放蕩的小姐哪個出門還坐公交車?何況我總比她們高檔些吧?”
“你胡說什麼?不許胡說!”我制止米薇,不讓她檢討自己。我怕她往下說更露骨的話,比如說她傍上的大鱷李論,就是我引見的。李論給了她很多錢,讓她比所有的大學生都富足優越。她現在身上穿的裙子、乳罩和內褲,沒有一樣不質地精良、價格昂貴。她使用的香水,來自法國,能讓女人聞了嫉妒,男人聞了陶醉或者沖動。她和李論的關系如果是好事的話,那麼裡面就有我的功勞,反之就是罪惡。我現在認為是罪惡,因為他們的關系已經結束。在一場流產和反流產的斗爭或較量中,李論和米薇針鋒相對,兩人反目成仇。這場較量的結果是李論答應了所有的條件,可最後米薇的懷孕是假的。我雖然不是這起事件的策劃者,但卻是始作俑者。我有罪。米薇越往下說的話,我感覺罪孽就越深重。
“好,我不胡說。你要我不胡說可以,”米薇說,她話鋒一轉,像她忽然翻動的眼珠子,“但你得答應我的條件。”
“什麼條件?”
“在你出國前這段日子裡,把你交給我,由我支配。”
“這怎麼可以?”我說,“我還有很多事,況且我不是你的……專車吧?”
“那我霸占你不行呀?”米薇說,“你都要出國了,可我從來就沒好好和你在一起過,就要失去你了。”米薇眉頭皺了皺,看上去很委屈。
我說好吧,我空余的時間,都給你。
米薇的臉恢復晴朗,對司機說:“師傅,請直接開到夏威夷酒店!”
夏威夷酒店像一座迷宮,我第一次來到這裡,不知道吃喝玩樂睡分別在哪裡。但米薇是肯定來過的,她像一名常客般輕車熟路引領我進大堂,坐電梯,走樓道,最後在一間房門前停下。
米薇掏出一張房卡,說:“給。”
我說:“這是什麼?”我本意是說這是干什麼。
“房卡呀,電子的,你把它往鎖孔一插,看見燈變綠,就扭開門把進去。”
“沒弄錯吧?”我說,“我們不是來吃飯的嗎?”
“開飯之前你不得開個房把行李放下呀?”米薇說,她顯然在去機場接我之前就把房間開好了,“提著行李去餐廳,像個鄉巴佬。”
“可專門開個房間放行李,那也太貴族了。”我說。
“今天你就住在這,不回去了。”米薇說,我想這才是她開房的真實目的。
我說:“這不行吧?不好吧?”
米薇說:“這是四星級的酒店,你居然還說不行不好!要換五星?”
我剛要說我不是這個意思,米薇搶先說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先進去再說,站這裡太久可不好,有人監視。我說誰?並環顧左右,不見其他人。米薇笑道看把你嚇的。
我開門進了房間,米薇隨後把門關上。我看見一張大床,像泰坦尼克號的甲板,這是一艘沉船,我可不能到上面去,我看第一眼就想。我和米薇現在正處在危險的邊緣,我們只要上了這條船,准得出事故,不,是發生災難。我不想這時候出什麼事或有什麼難,因為我就要出國了,那是我的明天——我費盡艱辛曲折看見的希望不能在明天到來的前夜因為一時沖動而毀於一旦。我必須守住最後一道防線,就是不上那條船去。
“傻看什麼?”米薇說,“把行李放下呀!”她拿過我手提的行李箱,放到矮櫃的上面,見我還站著,又說:“坐呀!”
我坐到沙發上,米薇給我倒了一杯茶。我邊喝茶邊看著手表。米薇說吃飯還早,你先洗個澡吧。我給你放水。她說著就到衛生間去。
衛生間傳出嘩啦的水聲,像是我老家屋後流進石缸的山澗,那是我童年和少年時期最不厭其煩的聲響,像民間、原始的音樂。我每次勞動或放學回來,聽著那潺潺的水聲,就忍不住脫掉衣服褲子到屋後去,讓冬暖夏涼的山泉沖刷自己。那是沒有香皂或任何洗滌劑的沖洗,我每次洗澡前後,總要聞一聞自己的腋窩,對比汗臭的濃度,每一次我都能從明顯的反差中感受到水的魅力。
我禁不住站了起來,因為那嘩啦的水聲吸引或呼喚著我。我解開上衣的扣子,脫掉上衣,全然不覺得米薇的存在。
米薇這時候從衛生間走了出來,我正在拉下褲子的拉鏈。我一驚,趕緊把拉鏈拉上,像忠厚的農民見了黃鼠狼把雞籠關上一樣。米薇見了一笑,說水放好了。我光著膀子面對米薇,說對不起。她說干嘛說對不起,洗澡不要脫衣服麼?我二話不說,從行李裡要了更換的衣服,進了衛生間。
我泡在浴缸裡,像鯨魚在淺水中。我有些氣喘,但我認為不是水的溫度和蒸汽造成,而是由於我內心的緊張抑或血流的栓塞。我在這裡洗澡,而一個陌生的女子就在外面。她應該算是陌生的,因為我們的關系沒有親密到肆無忌憚的程度,盡管她是我的學生。我的學生正在誘惑我,我很清楚,她是暗戀我的眾多的學生之一,但她現在走出了暗戀,向我示愛。我能接受她的愛嗎?能,我先想,米薇是個開放、隨便的女學生,和她上床是可以不用負責任的,我泡的浴缸不是陷阱,這個房間也不是深淵。
我從浴缸躍了起來,扯過浴巾,裹著下身。我想我就這樣出去。我正准備出去,但是我看了一眼鏡子。我想看一眼自己再出去。鏡面上被水霧覆蓋著,我看不見自己。我先用手去擦鏡子,看見我的兩個乳頭,像兩個紅腫的瘡。我的手往上擦,看見我的眼睛,像兩個槍口。它們突然使我感到恐懼。我索性把浴巾扯開,用它來擦鏡子,我想看清我的全部,也許就不恐懼了。
一個赤裸的我出現在鏡子裡,我確實不恐懼了。但是我看到了我的丑陋和卑鄙,我原形畢露,像剝掉了羊皮的狼。我不能以狼的形象出現,我想。
我穿好衣服,出了衛生間。我看見米薇在削蘋果,果盤上已經削好了一只。她把削好的蘋果遞給我。我接過蘋果,等她削完另一只後,才吃了起來。
有好一會,我們都在吃蘋果,而不說一句話。摘蘋果的時候,我想起朝鮮的一部電影,在此刻有了新的含義:蘋果熟了,愛情也成熟了,收獲的時刻到了。年輕的米薇飽滿紅潤,令人饞涎欲滴。此時不摘,更待何時?
我向米薇走去,米薇在沙發上翹起了臉,閉目以待。
我把未吃完的蘋果放在一邊,把米薇手上的蘋果也拿掉。我捧著米薇的臉,跪了下去。
這是我和妻子分開三年後與異性的第一次接吻、撫摸和擁抱。我像在牢裡困了三年終於跑出來的囚徒,像沖開了閘門的水,像餓了一個冬天後看見麋鹿的老虎……
我把米薇摔往床上,自己也上了床。彈性的床忽然發生劇烈的搖晃和振動,像船撞上了冰山。就是這巨大的晃動使我警醒,我感覺到災難的逼近,像咆哮的颶風和海浪,將我尋歡作樂的欲望驅散。我感到脊背涼颼颼的,像是被饕餮的猛獸舔了。我的情緒急遽跌落,像降旗一樣下滑和收縮。
“你怎麼啦?”忽遭冷落的米薇問我。
“我……不行,不,不是不行,是……”我吞吞吐吐。
“你怎麼不要我呢?”
“我想要,可是……”
米薇說:“你是不是覺得我髒?因為我和別的男人上過床。”
“不不,你千萬不要這麼想,”我說。事實上我有這麼想,米薇和留學生曼得拉及我的同鄉李論上過床,這我是知道的,因為他們都通過我和她認識。他們分別或先後得到、占有過米薇,曾經得意忘形,但現在是米薇最討厭或覺得可惡的男人。我也認為他們玷污了米薇,所以她覺得她髒,也以為我覺得她髒。我不覺得她髒,真的,但是我想起曼得拉和李論,一個黑皮膚的男人和一個黑心腸的男人,現在居然要和他們同流合污,我心裡有障礙。
“我就是這麼想的,”米薇說,“其實在他們之前,你可以要我,我也想把我給你,可你為什麼不要我?那時候我還是干淨的。”
“不要這樣想,”我打斷米薇,“你一直是干淨的,很純的。”
“我哪裡還純?”米薇冷笑道,“我和妓女已沒什麼兩樣,至多在妓女前面加‘高級’兩字而已,因為我有一張大學文憑。哦,我已經拿到畢業證了知道嗎?”
我說是嗎?好啊!我顯得非常喜悅,想調動起她的喜悅。
“剛拿到的,在你去北京簽證的這段時候。”
“祝賀你!”我說,我言由衷,因為她能拿到畢業證實屬不易。她不是品學兼優的人。在東西大學,沒有哪個學生比她更有爭議。她放浪的行為和形象令人莫衷一是,並影響到她的學業和學籍。曾經有人提議開除她,具體地說這個人是學工處的副處長彭冰,她拿來一封匿名信和一份整理的材料交給我,因為我是學工處的處長。匿名信舉報米薇和黑人留學生曼得拉有染,非法同居,而整理的材料也證明確有其事,因為裡面有米薇和曼得拉的供述,兩人的供述基本一致。但憑這份材料能不能就把米薇開除,我和彭冰有過一番爭論。彭冰認為米薇和留學生發生性關系,並從曼得拉那裡得到一顆南非的鑽石,是變相的賣淫,理應開除。我說首先校規沒有大學生與留學生有性關系就開除這一條,第二曼得拉給米薇的南非鑽石是贈品,他們的往來和性關系是情不自禁,不是交易。如果是交易,那麼曼得拉就是嫖娼,也要開除。第三我是曼得拉的導師,他嫖娼的話,說明我教導無方,那麼我也要請求學校給我處分。彭冰說彰處長,這絕不是針對你,你別誤會。我說我不誤會,但是我很怕誤人子弟。米薇還有一個月就畢業了,曼得拉也要學成回國了,他們的求學之路漫漫而修遠兮,我不希望在臨近終點的時候前功盡棄,能放一馬就放人一馬吧。我的口氣緩和下來,有商榷和懇求的成分。彭冰的態度有了轉變,她說好吧,那就這樣。你什麼時候去簽證出國?我說過幾天。她說有把握麼?我說有把握。她說祝賀你。我感覺她的祝賀是發自內心,因為我一出國,她就有了當處長的希望和可能。我說你放心,我出國之前,一定向學校力薦你接替我。因為你幫了我一個忙,同意不開除跟我關系密切的兩名學生,和我一樣成為他們的保護神。
“我拿到畢業證有你一半功勞,謝謝你!”米薇說。她也許知道了我對她的庇護,還可能知道我在批閱她的考卷的時候給了她一個中上的分數,而按我的要求和標准她是得不到這個分數的。我科任的《當代文學》考試出的是論文題,讓學生任選一個當代作家進行評論。米薇選了衛慧。她在論文裡對衛慧和她的《上海寶貝》大加褒賞,這是有悖我的觀點的,並且字數只有一千字,沒達到我1500—2000字的要求。但是我對這篇至多只能及格的論文給了良,因為她的作者是米薇,是一個幫助過我的人,還是喜歡我而我也喜歡她的人。
“但是我躺在你的身邊不是想報答你,”米薇又說,“而是我想要你,因為我愛你。我早就愛上你了。可是你不要我,因為你不愛我。”
“米薇,我……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說。”
“我知道你愛你的妻子,”米薇說,她看著天花板,“你是為了她才要出國的。你怕你再不出去你妻子就要變心,因為你愛她。我見過你的妻子,那是我大一的時候。她也是那一年出國的吧?她很漂亮,和我一樣漂亮,但是氣質比我優秀。那時候我就想能征服並且娶這樣優秀女人的男人一定才華橫溢、瀟灑倜儻。然後我就打聽,知道是你。於是我就選修了你的課,認識了你,還……愛上了你。但是你沒有愛上我。你不僅不愛我,還把我介紹給其他男人。我不喜歡你給引見的男人,真的,但是我居然還跟他們上床。我之所以跟他們上床,是因為……”
“你別說了好不好?”我打斷米薇的話,因為她發言就像控訴,就像揭露或撕破我的嘴臉。為了學校的一個項目,為了項目落實後學校送我出國,我把我喜愛的一名學生當錢一樣送給了掌控項目重權的人。這個人是省計委項目計劃處處長李論,他是我的同鄉、中小學同學,學校因為我和他這層關系把任務交給了我,並許諾事情辦成後送我出國。我為此找了李論,把漂亮的米薇當誘餌和見面禮。李論笑納了,因為他像喜歡金錢一樣喜歡美女,尤其是高學歷的美女。他要玩上檔次的女人。他確實玩上了米薇,但他也為此付出了代價。他給了米薇多少錢我不知道,但是他把東西大學申報的項目報告給審批下來了,在沒有收受一分錢賄賂的情況下。這裡面有米薇的功勞,當然也有我的功勞,因為那是一個利在當代、功在千秋的項目,學校領導是這麼說的。
“好我不說了,”米薇說,她坐了起來,離開床,打理了一下衣裙和頭發,“我們吃飯去吧。”
我們來到餐廳。這是夏威夷酒店的樓頂,是個旋宮。我開始沒有意識到是個旋宮。米薇點菜的時候,我往外看著眼底下的城市,具體地說望著橫跨南江的大橋,像凝視一只巨大的手臂凝視著它。但漸漸地,大橋不見了,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座和夏威夷酒店平起平坐的高樓,我才知道我處在旋宮之中。
米薇點的酒菜不多,但都是極品,檔次不亞於我以學校公款宴請李論的酒席,但這次是私人掏錢。
“我們先說好,我請客。”我說。
“為什麼是你請客?”米薇說。
“因為我是老師。”
“我也不是學生了,因為我已拿到了畢業證,”米薇說,“也就是說我是個社會人了。”
“可是你還沒有工作。”
“工作?”米薇笑,“有錢就行了。”
“什麼錢不錢的,說好了呵?我請。”我說。
米薇說:“誰帶的錢多誰請。”
我盯著酒菜,說:“這桌要多少錢吧?”
米薇說:“你看清楚了,光這個燕窩要兩千,還有這瓶酒,是XO,少說也要三千。你身上還剩有這麼多錢嗎?”
我想都沒想,搖搖頭。
“但是我有,我有七八千現錢,”米薇說,她打開坤包,露出一沓現金給我看,“不夠我還有卡。”
“你這是要干什麼嘛?”
“沒什麼,點少了就怕你付錢。就怕你請得起,所以我就點貴的。”米薇說。
“把酒退掉吧,”我說,“我們不喝洋酒,喝國酒,就是五糧液都行。”
“笑話,”米薇說,“我米薇才不做回頭的事,做什麼從不反悔。再說你就要出國了,喝洋酒對你有好處,和你的身份與未來生活相稱。”
我還想說些什麼,而米薇固執地把酒的瓶蓋打開了。服務生接著過來斟酒,紅紅的液體涓涓流進杯子裡,這是世界上最昂貴的液體,像血一樣。這似乎也是米薇的血!我想。
米薇舉起酒杯,邀我干杯。
我抿了一口,把杯子放下。
“你不喝,我喝!”米薇將酒一飲而盡。
接下來米薇就像發狂似的一杯連著一杯地喝,不聽我的勸說,她把酒瓶護在近身,以防我奪去。我知道再勸說也沒用,任由她喝。我突然希望她喝醉,因為她喝醉了,或許就解脫了。
她果然醉得如癡如幻。
我掏出身上全部的錢,又從米薇的包裡拿了幾千,結了賬。
我像挾持人質一樣,又拖又抱著米薇,回了房間。我把她放在床上,給她脫了鞋和襪,蓋上毛巾被。她昏睡著,比吃了安眠藥還沉靜。我倒了一杯水,放在床頭櫃上。然後我就走了。
我回了大學。
我進住所頭一件事是給妻子打電話。我必須告訴她我拿到出國的簽證了。我撥通了她住所的電話,但是沒有人接。我這才想起現在是英國的白天。白天我的妻子通常是不在住所的,像我一樣,要很晚才回來,只不過她在圖書館、監房、當事人家裡、法庭,而我則在教室、辦公室、酒樓。她學的是法律,為外國律師當助手掙錢,而我是又當副教授又當處長,哪裡用得上我哪裡有我。
東西大學
文件
東人事(2003)第104號
關於彰文聯等同志的任免決定
經學校黨委研究決定:
一、免去彰文聯同志學生工作處處長職務;
二、任命彭冰同志為學生工作處處長。
中共東西大學黨委組織部(公章)
2003年6月20日
抄送校長、副校長、書記、副書記,印發各部、處、院系,共220份。
彭冰拿著組織部的文件悶悶不樂,好像被免職的人是她不是我一樣,或者說好像升官的人不是她一樣。她踱來踱去,手裡的文件像小白旗似的舉也不是,不舉也不是。
我坐在椅子上看著她,說:“你這是干什麼,有什麼不滿意的?你應該高興才對。”
彭冰說:“我這是為你感到不平,文件怎麼能這樣寫呢?”
我說:“不這樣寫怎樣寫?”
彭冰說:“應該寫明你不再當處長是因為你要出國,可什麼原因都不說,好像你犯錯誤似的。”
我說:“我確實犯了錯誤。我最大的錯誤是當了學工處的處長,現在我處長不當了,說明是改正錯誤,不是犯錯誤。”
“那你的意思我接替你當這個處長,是在犯錯誤?”彭冰說,“我本來是同情你的,想不到該被同情的人是我。”
我的後背像突然被人推了一下,離開靠背挺直,說:“你千萬別誤會,我是針對我自己,不是說你。我和你不一樣,真的。”
“有什麼不一樣?”
“你先坐下來,好嗎?然後我跟你說。”
彭冰坐在沙發上,眼睛看著我,等我說話。
“我不是搞行政的料,”我說,“我本來是個教書的,而且教得好好的,沒想到要當官,不,是沒想到從政,搞行政,處長其實也不算什麼官是吧?”
“是吧。”彭冰說。
“那算是吧,”我說,“可我之所以當上處長純屬是趕鴨子上架,明確說吧,是因為一個項目的需要,就是我們學校要建科技園的項目,這個項目學校需要我跑腿,但是我跑腿沒有個相應的行政職務不行,不好工作。所以學校就給了我個處長當當。可能是其它處沒有位置安排不下了吧,就把我安排到學工處來。學工處處長本來應該是你當的,但為了照顧我而讓你受委屈了。好在我只當了三個月,項目落實了,我也要出國了,該是你的最終還是你的。我很為你高興,真的。”
“那我呢?”彭冰說,“我和你有什麼不一樣,你並沒有說。”
“你廉潔、勤政,”我說,“你堅持原則,忠於職守,思想進步,工作認真,作風正派,而這些品質,我沒有,你有。”
“還有嗎?”
“還有,”我說,我笑了笑,“就是你是女的,我是男的。”
彭冰忍不住笑了,笑得很舒心、甜蜜,這真是難得一見的笑容,在我不當處長以後。她的臉洋溢著舒服和滿足,像一個不容易有高潮的女人獲得了高潮。
“好了,”我說,“我現在正式把工作和位子移交給你。”我說著站了起來,離開辦公桌。
“彰處長,”彭冰說,“不急,等你出國後,我再搬過來。”
“我已經不是處長了,”我說,我走到她面前,她站了起來。我把學校配給處長的手機給她,像一個退役的軍官交出武器一樣。她接過手機,也接過我的手,握住。
“我已經把處長遞給你了,你也接了。我不管了。再見。”我說。
“再見,”彭冰說。她慢慢收手,像手裡真有寶貴東西似的小心慎重。她的眼睛露出性情的光,像從雪域高原產生的火花,小巧而聖潔。這是一個潔身自好的女人,我想,嚴謹得像一個蛋,分明得也像一個蛋,黃是黃,白是白。在魚龍混雜或卵石無間的高校,她能始終保持一份清醒,不被打破,很不容易。她和所有從政的人一樣,都想升官,但她升官的目的是想證明自己的上進,是想更大限度地奉獻自己,她就是這麼純粹,真的。她1977年畢業留校,是本校自己培養的干部,就像近親生育的嬰兒。她曾經出類拔萃,受母校的器重。1979年自衛反擊戰,她組織十名女大學生親赴前線,慰問將士。她們站在硝煙未散的陣地上,為將士唱歌、朗誦,生動的身影和聲音,像女神一樣,讓捨生忘死的指戰員們情緒亢奮、頂禮膜拜。她們的舉動得到全國媒體的稱贊,被譽為“擁軍十姐妹”。她們的名譽為東西大學添了光彩,一度成為學校引以為豪的“教學成果”,那時候還沒有“品牌”這個詞。那十姐妹中後來有六個人嫁給了軍人,彭冰是其中之一。但是後來有五個人離了婚,彭冰是惟一沒有離婚的一個。她的丈夫當時是個連長,據說身上有十處傷口和兩枚獎章。她是在他養傷的時候嫁給他的。她的丈夫養好傷後回到部隊,依然是連級干部。他之所以沒有提拔是因為當時部隊提干已強調知識化,像地方一樣。她的丈夫沒有文憑,而她的學歷也只是大專,還是工農兵學員。於是這名母校自己培養的干部,就像畸形兒一樣被冷落和歧視。她40歲才當上副處長,一當就是八年,現在總算把“副”字去掉了。如果我不出國,她這個處長不知要熬到什麼時候才能當上。她應該算是幸運的,因為她丈夫比她還慘,十年前轉業到學校的食堂,現在連科長都不是。
“再見,彭大姐。”我親切地對這個比我大十歲的女人說。
這個今天來找我的女人舉止正經、措辭嚴密,因為她是個律師。
她帶來了我的妻子曹英與我離婚的通知,並出示了曹英給律師的委托書以及她單方面擬好的離婚協議。
委托書
茲委托中國寧陽市莫愁律師事務所莫笑蘋律師全權代理本人與彰文聯離婚事宜。
委托人曹英
2003年6月20
離婚協議
曹英、彰文聯因感情不和有意離婚,經雙方協商達成如下協議:
一、財產分割
1.雙方在婚姻期間的國內財產,歸男方所有。國外財產歸女方所有。
2.雙方婚姻期間的國外借貸由女方償還。國內如有欠款由男方償還。女方出國時繳納的回原單位服務信用金(30000元人民幣),如退還,歸男方所有。
二、贍養
1.子女贍養(無)。
2.雙方父母的贍養,離婚後各自負責。
三、其他
雙方約定,離婚後各自有再婚的權利和自由,決不互相干涉。
本協議雙方簽名有效。
女方:曹英(簽名)男方:
2003.6.20倫敦
兩份文書像兩張薄餅,在我手裡捏著。它們非常滾燙,盡管從遙遠的英國發出,經歷了數萬裡路的風涼,卻依然熱度未減。它們能讓我怒火中燒。不是嗎?我忍受了三年和曹英分居的痛苦,為了出國和她團聚,我還蒙受了屈辱,做了我不該做的事。我犧牲自尊和人格,甚至出賣自己的學生,換來了學校出國的准許。眼看著拿到出國的簽證,正擇日啟程,妻子的離婚通知卻突如其來,像晴天的霹靂。這紙文書更像是利刃,要將我和曹英的婚姻關系一刀兩斷。可我是愛她的呀!並且也忠於她,至少在性方面我寧可手淫都不和愛我的女性上床。可曹英愛我嗎?忠於我嗎?她能做到不和勾引她的男人上床嗎?那些如狼似虎的外國佬,以及同她一起出去把愛人留在國內的那幾個如饑似渴的中國男人,他們能放過美麗而懦弱的彰文聯的妻子嗎?
答案就在我的手裡,一份離婚協議說明了一切。
“拿筆來,”我對曹英的律師說,見她愣著,我又說:“有筆嗎?”
曹英的律師掏出筆,遞給我,說:“你不是不可以考慮。”
我說:“對一個失去了妻子情愛的丈夫來說,還需要考慮嗎?”
“我的意思是,”曹英的律師說,“在利益方面,你有需要增加或刪減的地方,可以提出來,進一步協商。”
我笑了笑,看了曹英的律師一眼,在協議書上簽了自己的名字。
離婚協議又回到曹英的律師手上,她像對待證據一樣看護著它,把它收好,因為那上面已經有了我的簽字。就是說協議產生了效力,它改變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關系,或宣示了一樁婚姻的死亡。
“那麼,現在我們走吧,”曹英的律師說,她把茶杯往茶幾中央推了推,“如果你方便的話。”
我懵懂地看著曹英的律師。
“有了協議,可以去辦正式的離婚手續了呀!”曹英的律師說。
我恍然醒悟,拍了一下自己腦袋,“哦,是的。”
“當然,你情緒不好,我們約個時間再去。”
“我情緒不好嗎?”我說,“眼看婦女解放、新生、獨立、自由,我情緒能不好嗎?我又不是地主惡霸。”
曹英的律師一笑,可能是因為她覺得我幽默。這是今天她到我家後露出的第一個笑容。“好吧,那我們現在就去。離婚證能早些辦也好,今天是星期五。”
“我和你?去離婚?”我看著不是我妻子的女人說。
“當然,我是你妻子的律師。她不在,我可以代理。”
“那麼,你去辦就是了。我可不可以不去?”
“除非你也請一個律師。”
一個小時後,我坐在了曹英的律師車上。我不得不和她去辦離婚手續,因為我沒有律師。我不需要律師,就像一個注定終審也將維持原判的人,不想破費一樣。縱使我花再多的錢,我的婚姻也無法挽救,因為我和曹英的問題不是錢能解決的。她現在不是因為窮才不愛我,就像當年她不因為我沒錢就不愛我一樣。想當年我拮據得只能抽九毛錢一包的“鍾山”煙,因為我工資的一半都援助了讀書的弟弟,但曹英的愛卻使我感覺到我是世界上最幸福和富有的人。而現在我抽煙的規格已經提高到了十五塊錢一包的“555”,偶爾還能抽上三四十塊錢一包的“玉溪”、“中華”,我的生活質量蒸蒸日上,但婚姻卻走向了墳墓。我現在正朝墳墓駛去,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再有一個小時,我和曹英的婚姻將徹底地被埋葬。即或婚姻存續,我還是曹英的丈夫,曹英還是我的妻子,愛情死去了,那又有什麼意義呢?
曹英的律師開著車,進城穿街游刃自如,想必已有不短的車齡。她的年紀也不過三十出頭,就成了價值超過二十萬的汽車的車主。如果這樣的女車主貌美風騷,那是勢在必得。可這位女子算不上美,只能說不難看而已。相貌平平的女人比比皆是,擁有香車的能有幾個?而我身邊的這位女人竟能出類拔萃,這是為什麼?
“看來,律師真是個好職業。”我說。
“此話怎講?”她歪了一下頭說。
“因為,”我說,“多少當事人的辛酸,乃至血汗,都凝聚或寄托在你們律師身上呀!”
“這話說的,我怎麼覺得特別陰毒呀?好像我們律師是資本家剝削者似的。”
“有為弱者或無助者親自開車和竭誠幫助的資本家剝削者麼?”
“沒有。”
“那律師怎麼會是資本家剝削者呢?”
她又歪過頭來,看了看我,說:“你真應該去當律師。”
“為什麼?”
“因為你會狡辯。”
“我的這一才能是我妻子教會的,她也是一名律師。”
“再過一會,她就不是你的妻子了。”
“我知道。”
我摁了摁腿上的信封,硬硬的東西還在信封裡。那是我和曹英的結婚證,我花了近一個小時才在床底下的鞋盒找到它。誰把它裝在了那裡?什麼時候?不記得了。一個沒有鞋的鞋盒子,誰想結婚證會藏在其中?誰想到結婚證在結婚後還會那麼重要?它有教授的職稱資格證重要麼?沒有。結婚是為了離婚,或結婚才有離婚,結婚證是留著離婚用的,誰想到呀?
我把結婚證從信封裡拿出來,看著這個折騰我的東西,我百感交集,像失敗者看見紅旗一樣。我多久不看這紅本子了?三年?五年?我想是六年,因為我和曹英結婚已經六年了。六年前為了得到這本東西,我是費了多大勁呀!它是我倆與曹英的父母斗爭的成果,因為曹英的父母反對女兒嫁給我,所以我們才要斗爭。那斗爭可真叫殘酷,最後是曹英以與父母斷絕關系為代價,才嫁給了我。這本結婚證來之不易呀!可現在我得把這本結婚證交出去,把六年前斗爭取得的勝利果實拱手奉送,我於心不忍吶!可我又有什麼辦法?妻子已經不愛你了,不願跟你同甘共苦了,你能強迫她回心轉意麼?就像牛不願喝舊泥塘的水了,老鼠掉進米缸裡了,你再把它們拉回過原來的生活,有幸福可言麼?
“其實,你不必這麼愁眉苦臉。”曹英的律師說,她注意到我拿著結婚證發呆。“我想,你應該是一個灑脫的人。你有那麼多的學生。”
我盯著曹英的律師,因為她的話讓我敏感。“聽你的意思,好像我不是安分守己的人?”
“我的意思是,”曹英的律師說,她看著前方,沉默了一會,“你應該比一般的離異者更容易……重新找到幸福。”
“因為我桃李芬芳?近水樓台先得月?”
“難道不是嗎?”
“那要看我是怎樣的人。”
“你是個很受學生歡迎乃至崇拜的老師。”
“想不到你的當事人也會褒揚我。”
“不,我是聽東西大學的人說的。”
“東西大學?我受歡迎?被人崇拜?嗨,我連教授都評不上你聽說了嗎?”
“我有個妹妹在東西大學讀書,我從她那知道的。”
“那你妹妹一定與眾不同。”
“是,當然,”曹英的律師說,她停住車,因為前面出現了紅燈,“我妹妹在東西大學誰也看不起,除了你。”
“有那麼高傲的學生嗎?她應該去讀北大。”
“想知道她叫什麼嗎?”
“不想。”
“米薇。”曹英的律師說,她平靜地看著我,想知道我是什麼反應。
“哦,米薇呀,”我說,我強迫自己沉著、平靜。
“認識嗎?”
“認識。”
“熟嗎?”
“熟。”
“很熟嗎?”
“很熟。”
這個自稱米薇的姐姐看著我,像監視學生考試的老師一樣。
這時候,紅燈消失綠燈亮起,我說綠燈亮了,快看。她端正了臉,踩了油門,把車開過道口。勻速地行駛後,她說:“該你問我了。”
“米薇怎麼會是你的妹妹呢?你們不是一個姓,再說,你們長得也不像呀?”我說。
“我知道你會這麼問我,”她說,“但我們確實是姐妹。至於我們為什麼不一個姓,很簡單,我們的父母離了婚,我歸爸爸姓莫,她隨母親姓米。”
“還有呢?”
“還有,我們姐妹為什麼長得不像是吧?”她歎了一口氣,“現在也不怕跟你說。因為我母親愛上了另外一個男人,想必是個帥哥,因為妹妹生下來很漂亮,而且越長越美,和我相比,簡直是兩個爹生的。我爸爸於是起疑,借口帶妹妹去北京旅游,在北京做了親子鑒定,證實了他的臆斷。這就是我和妹妹不相像的原因,也是父母離婚的原因。”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說。我突然想起了托爾斯泰。
米薇的姐姐瞟了我一眼,我心裡現在把她當作米薇的姐姐了。她仿佛也是以米薇姐姐的身份在看我,像是要從我身上找出我和她當事人離婚與她的妹妹有什麼瓜葛一樣。
這個社會的關系錯綜復雜我知道,可如此那般的千絲萬縷我卻沒想到。人和人之間怎麼都有聯系呀?我和曹英離婚本來與米薇沒有關系,毫不相干,可曹英請來的律師竟是米薇的姐姐!?這個城市太小了麼?也不小。五百萬人口的城市,竟也不能讓我和妻子在離婚這件事情上變得單一一些,純粹一些。
“你妹妹,不錯,”我不得不說米薇,既然她姐姐把她扯了進來。“她的崇拜者、追求者,可要比我的多得多。”
“我們現在不談米薇,我是你妻子曹英的離婚代理人,別忘了。”她說,米薇的姐姐變成了曹英的律師。
“好,很對,是的,”我說,“我們離婚去吧。”
我突然沉默不語,因為我的心情變得沉重了起來。我正在去離婚,就像一個死到臨頭的人已經在行刑的路上。我與曹英的家庭正在走向毀滅,婚姻的死亡就要成為現實。我的愛情就要被埋葬了,但掘墓人卻不在場。現在和我去離婚的女人,竟不是我的妻子!?曹英你真是心狠啊,連面都不跟我見,連個電話都不打也不接,這是何苦呢?你不能親身體驗離婚過程的悲哀,不能承受離婚現場的難堪,難道我就樂於體驗、甘願承受麼?
一幢青磚紅瓦的小樓兀立在我們的面前。曹英的律師領我走了進去。陳舊的標語,斑駁的牆壁,木樓梯,像老電影的畫面勾起我腦海裡的印記。我肯定我曾經來過這個地方。在二樓的樓梯,我看見一個缺陷,那是我跪倒的時候膝蓋骨碰壞的——我因為太激動了、太迫切了,拉著曹英上樓。我光顧著看曹英,顧不著別的,腳一踩空,撲通跪下!我的骨頭像錘子往階級上一敲,把木邊給敲出了一塊。我當時並不覺得疼痛,只覺得不祥!而曹英卻和我相反,我看著她因為我跪倒而心疼得流淚的樣子,不祥的感覺轉瞬就沒有了。這麼心疼我的女人上哪去找呀?這麼恩愛的一對男女結婚以後怎麼可能還會分手呢?結婚之前的這一跪,不說明什麼,是不小心挨的。我不相信不吉利。我美好的想法散布著我的身體,像麻藥一樣,麻醉了我六年。
如今,六年前的那個不祥感覺或兆頭又來了,它正在得到驗證。我的膝蓋骨突然疼痛無比,六年前的創傷過了六年才鑽心刺骨,像麻醉期過了或麻藥失效了一樣。
我步履艱難地隨曹英的律師上樓。她領著我,熟門熟路的樣子讓人感覺她是個離婚專業戶。
事實上就是這樣。婚姻部的辦事員都認得她,而且對她還十分尊重,又是請坐又是倒茶,稱她莫大律師,仿佛她是能給人們帶來福利的使者。是的,從當事人的角度看她是,比如曹英現在一定很感謝她,她幸福的希望就寄托在她身上。她能替人把事辦成了,把彰文聯的妻子變成了彰文聯的前妻,那麼在曹英看來,莫律師真是勞苦功高啊。
莫律師出示曹英的委托書,讓我把結婚證拿出來交給辦事員。然後我得到一份表,在莫律師的指導下,把表填好了,最後莫律師和我分別在表上簽名。當表交還辦事員的時候,辦事員已經把離婚證辦好了,遞給我們。那是兩本藍顏色的本子,我和莫律師各執一本。
我手持離婚證往另一只手一拍,說:“完了?”
莫律師說:“完了。”
我扭身就走,莫律師跟著出來。在樓門前,莫律師說你沒事吧?我說沒事。
“我送你回去吧。”
我看著莫名其妙關懷我的女人,說:“那我會哭的。”
於是她給我一張名片,還給了一段話:“律師是世界上最希望被人請的人,也是世界上最害怕被人請的人。因為,他只能站在雇請他的一方的立場上,而冒犯了另外的一方,尤其是他維護的一方占上風或勝訴的時候。”
“原來律師也有痛苦,”我說,“不僅幸福著勝方的幸福,還痛苦著敗方的痛苦。律師的良心昭然若揭哪!但願我的前妻也像你一樣,她也是一名律師。”
她冷靜地看了我一眼,像是不屑我的講話。她沒有回敬我的話就走了。她坐上她那部與她相貌不符卻與身份相符的車子,把它開走。
莫笑蘋。我看著她留給我的名片上的名字。這個女子不尋常呀,像她同母異父的妹妹米薇。她是心志不尋常,而米薇的不尋常是她魔鬼般的身體。
我突然想見米薇,特別想見她。我想告訴她我離婚了,想知道她是怎樣的態度?她會不會高興得手舞足蹈?並且給我安慰。我現在需要別人安慰,真的很需要。
我在電話亭用肩胛夾著話筒,手指撥的卻是李論的號碼。
“祝賀!衷心祝賀!”
李論念念有詞,頻頻舉杯,向我祝酒。他把我的離婚當成一件很大的喜事,眼裡和嘴裡盡是艷羨和嫉妒的神情與口吻,仿佛離婚是每個事業有成的男人難以實現的夢想,誰實現了誰便是三生有幸的男人。有道是:戀愛是迷誤,結婚是錯誤,離婚是覺悟。如此說來我是個覺悟的男人。可我覺悟了什麼呢?曹英和我的婚變讓我得到了什麼?
“首先祝賀你獲得了自由,”李論說,“砸爛了婚姻的枷鎖,你解放了!”
“離婚不是我提出來的,我並不想離婚。”我說。
“然後就是祝賀你將迎來人生的第二個春天,”李論不顧我的說明,“美麗的大學像花園,花園的花朵真鮮艷。你就是花園的蜜蜂,風流在大學這個美麗的花園裡!”李論篡改一首兒歌,唱道。
“我是園丁,不是蜜蜂。”
“然後嘛,就是祝賀你和我仍然能狼狽為奸,”李論還是不顧我的說明,“你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他在篡改一首詩,說道。
“你這麼反動,我不會再與你為伍的,”我說,“你曾糟蹋過我的女學生,以後你別想了,沒門。”
李論說:“那我們換女教師好了,呵?”
我忽然嚴肅起來,說:“李論,我來找你是希望你安慰我,不是來聽你煽動和挑唆的。”
“好呀!”李論看著我,“我這就安慰你,”他遞過一張餐紙,“你擦眼淚,可你得哭呀?你不哭,你說你心在流血,好,”他抓起酒瓶,“你把這瓶酒喝了,它能止血!”他晃動瓶子,像江湖郎中鼓搗藥液一樣,“喝了它,包好!”
“喝就喝!”我一把接過酒瓶,盯著裡面透明的液體,猛地往我嘴裡倒灌。
我像一口淺薄的井子,咕嚕咕嚕地吸收著水酒,沒多少便冒頂了,多余的都噴了出來。
李論擦著噴濺到他身上的酒漬,冷冷地笑了笑,說:“你不就是想出國嗎?現在和老婆離婚了,這國嘛也就沒理由出去了,所以你憤懣、窩火,想找一個地方對一個人傾吐、發洩。但是你不痛苦,你的神情告訴我,你有的只是痛快。你像白巖松,痛並快樂著。”
我怔怔地看著李論,他仿佛一台透視機,在冷酷地對待著我。
“你的心本來沒有流血,”李論手指著我說,“但經我這麼一捅,流血了。”
我再一次抓過酒瓶,把剩余的酒都喝了進去。
我居然沒吐,灌進去的酒像流向了深淵。
李論點點頭,又是冷冷一笑,說:“這回我相信,你是真的痛了。”
我拒絕李論的護送,坐出租車回了大學。我的錢包裡全是美元和英鎊,我掏出十英鎊給了司機,被他退了回來。我說不認識這是英鎊麼?那我給你美元。我拿出一百美元給了司機,又被他退了。我說你連美元都不要,難道你只認識人民幣麼?司機說美元英鎊我都認識,可惜你上車的時候,你的朋友已經給了我一百元人民幣了,負責把你送到家。我說我已經到家了,我的家就在樓上。司機說我送你上樓去。我說不用,我自己能走。司機說既然這樣我找你四十六元。我說為什麼?他說因為你不需要我按你朋友的話做,所以我只能按表收費。我說錢是我朋友給你的,你找給他吧。他說我哪兒去找你的朋友去呀?我說那好,你開著車,在校園裡兜,看一看這所腐朽大學的美麗夜色,兜夠一百元,行嗎?他說腐朽?美麗?那我倒是要看一看。我謝了實在和好奇的司機,獨自上樓。
一團黑糊糊的東西定在我住所門口,我以為是什麼人蹲在那裡。等我到了跟前,才看清那不是人,而是一大籃鮮花!誰把鮮花放在我的門口?是誰在我離婚的當天就送來了祝福和吉祥?誰把我離婚的丑聞當成了喜訊?
我試了幾把鑰匙,才把自己住所的門打開。我抱著花籃走了進去。
我在花籃裡找到一張紙條,紙條上的字歪歪扭扭,是女性的手筆,寫著:
翅膀沒有在天空中留下痕跡,但我真的飛過……
這是一句泰戈爾的詩,但手寫這句詩的人卻肯定不是泰戈爾。泰戈爾早死了,只有他的詩活著。這句詩我在課堂上講過,還把它寫到黑板上。現在,是誰記著這句詩又把它抄送給了我?
我知道是誰。其實,從看到花籃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是誰送的。她是我離婚後最想見的一個人,但是我沒有見她。我最不想見的人是李論,但是我卻見了李論。我真想有一個人告訴我這是何苦?為什麼?也許只有泰戈爾能告訴我,這個雖死猶生的詩人,也許能做我導師。是的,他當之無愧。
這籃鮮花芬芳馥郁,她的芳香也沒有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