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有些勝利者,願意敵手如虎,如鷹,他才感得勝利的歡喜;假使如羊,如小雞,他便反覺得勝利的無聊。又有些勝利者,當克服一切之後,看見死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誠惶誠恐死罪死罪",他於是沒有了敵人,沒有了對手,沒有了朋友,只有自己在上,一個,孤另另,淒涼,寂寞,便反而感到了勝利的悲哀。然而我們的阿Q卻沒有這樣乏,他是永遠得意的:這或者也是中國精神文明冠於全球的一個證據了。
看哪,他飄飄然的似乎要飛去了!
然而這一次的勝利,卻又使他有些異樣。他飄飄然的飛了大半天,飄進土谷祠,照例應該躺下便打鼾。誰知道這一晚,他很不容易合眼,他覺得自己的大拇指和第二指有點古怪:彷彿比平常滑膩些。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臉上有一點滑膩的東西粘在他指上,還是他的指頭在小尼姑臉上磨得滑膩了?……
"斷子絕孫的阿Q!"
阿Q的耳朵裡又聽到這句話。他想:不錯,應該有一個女人,斷子絕孫便沒有人供一碗飯,……應該有一個女人。夫"不孝有三無後為大"7,而"若敖之鬼餒而"8,也是一件人生的大哀,所以他那思想,其實是樣樣合於聖經賢傳的,只可惜後來有些"不能收其放心"9了。
"女人,女人!……"他想。
"……和尚動得……女人,女人!……女人!"他又想。
我們不能知道這晚上阿Q在什麼時候才打鼾。但大約他從此總覺得指頭有些滑膩,所以他從此總有些飄飄然;"女……"他想。
即此一端,我們便可以知道女人是害人的東西。
中國的男人,本來大半都可以做聖賢,可惜全被女人毀掉了。商是妲己十鬧亡的;周是褒姒弄壞的;秦……雖然史無明文,我們也假定他因為女人,大約未必十分錯;而董卓可是的確給貂蟬害死了。
阿Q本來也是正人,我們雖然不知道他曾蒙什麼明師指授過,但他對於"男女之大防"一卻歷來非常嚴;也很有排斥異端——如小尼姑及假洋鬼子之類——的正氣。他的學說是:凡尼姑,一定與和尚私通;一個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誘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裡講話,一定要有勾當了。為懲治他們起見,所以他往往怒目而視,或者大聲說幾句"誅心"二話,或者在冷僻處,便從後面擲一塊小石頭。
誰知道他將到"而立"三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飄飄然了。這飄飄然的精神,在禮教上是不應該有的,——所以女人真可惡,假使小尼姑的臉上不滑膩,阿Q便不至於被蠱,又假使小尼姑的臉上蓋一層布,阿Q便也不至於被蠱了,——他五六年前,曾在戲台下的人叢中擰過一個女人的大腿,但因為隔一層褲,所以此後並不飄飄然,——而小尼姑並不然,這也足見異端之可惡。
"女……"阿Q想。
他對於以為"一定想引誘野男人"的女人,時常留心看,然而伊並不對他笑。他對於和他講話的女人,也時常留心聽,然而伊又並不提起關於什麼勾當的話來。哦,這也是女人可惡之一節:伊們全都要裝"假正經"的。
這一天,阿Q在趙太爺家裡舂了一天米,吃過晚飯,便坐在廚房裡吸旱煙。倘在別家,吃過晚飯本可以回去的了,但趙府上晚飯早,雖說定例不准掌燈,一吃完便睡覺,然而偶然也有一些例外:其一,是趙大爺未進秀才的時候,准其點燈讀文章;其二,便是阿Q來做短工的時候,准其點燈舂米。因為這一條例外,所以阿Q在動手舂米之前,還坐在廚房裡吸煙旱。
吳媽,是趙太爺家裡唯一的女僕,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長凳上坐下了,而且和阿Q談閒天:
"太太兩天沒有吃飯哩,因為老爺要買一個小的……"
"女人……吳媽……這小孤孀……"阿Q想。
"我們的少奶奶是八月裡要生孩子了……"
"女人……"阿Q想。
阿Q放下煙管,站了起來。
"我們的少奶奶……"吳媽還嘮叨說。
"我和你困覺,我和你困覺!"阿Q忽然搶上去,對伊跪下了。
一剎時中很寂然。
"阿呀!"吳媽楞了一息,突然發抖,大叫著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後來帶哭了。
阿Q對了牆壁跪著也發楞,於是兩手扶著空板凳,慢慢的站起來,彷彿覺得有些糟。他這時確也有些忐忑了,慌張的將煙管插在褲帶上,就想去舂米。蓬的一聲,頭上著了很粗的一下,他急忙回轉身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槓站在他面前。
"你反了,……你這……"
大竹槓又向他劈下來了。阿Q兩手去抱頭,拍的正打在指節上,這可很有些痛。他衝出廚房門,彷彿背上又著了一下似的。
"忘八蛋!"秀才在後面用了官話這樣罵。
阿Q奔入舂米場,一個人站著,還覺得指頭痛,還記得"忘八蛋",因為這話是未莊的鄉下人從來不用,專是見過官府的闊人用的,所以格外怕,而印象也格外深。但這時,他那"女……"的思想卻也沒有了。而且打罵之後,似乎一件事也已經收束,倒反覺得一無掛礙似的,便動手去舂米。舂了一會,他熱起來了,又歇了手脫衣服。
脫下衣服的時候,他聽得外面很熱鬧,阿Q生平本來最愛看熱鬧,便即尋聲走出去了。尋聲漸漸的尋到趙太爺的內院裡,雖然在昏黃中,卻辨得出許多人,趙府一家連兩日不吃飯的太太也在內,還有間壁的鄒七嫂,真正本家的趙白眼,趙司晨。
少奶奶正拖著吳媽走出下房來,一面說:
"你到外面來,……不要躲在自己房裡想……"
"誰不知道你正經,……短見是萬萬尋不得的。"鄒七嫂也從旁說。
吳媽只是哭,夾些話,卻不甚聽得分明。
阿Q想:"哼,有趣,這小孤孀不知道鬧著什麼玩意兒了?"他想打聽,走近趙司晨的身邊。這時他猛然間看見趙大爺向他奔來,而且手裡捏著一支大竹槓。他看見這一支大竹槓,便猛然間悟到自己曾經被打,和這一場熱鬧似乎有點相關。他翻身便走,想逃回舂米場,不圖這支竹槓阻了他的去路,於是他又翻身便走,自然而然的走出後門,不多工夫,已在土谷祠內了。
阿Q坐了一會,皮膚有些起粟,他覺得冷了,因為雖在春季,而夜間頗有餘寒,尚不宜於赤膊。他也記得布衫留在趙家,但倘若去取,又深怕秀才的竹槓。然而地保進來了。
"阿Q,你的媽媽的!你連趙家的用人都調戲起來,簡直是造反。害得我晚上沒有覺睡,你的媽媽的!……"
如是云云的教訓了一通,阿Q自然沒有話。臨末,因為在晚上,應該送地保加倍酒錢四百文,阿Q正沒有現錢,便用一頂氈帽做抵押,並且訂定了五條件:
一明天用紅燭——要一斤重的——一對,香一封,到趙府上去賠罪。
二趙府上請道士祓除縊鬼,費用由阿Q負擔。
三阿Q從此不准踏進趙府的門檻。
四吳媽此後倘有不測,惟阿Q是問。
五阿Q不准再去索取工錢和布衫。
阿Q自然都答應了,可惜沒有錢。幸而已經春天,棉被可以無用,便質了二千大錢,履行條約。赤膊磕頭之後,居然還剩幾文,他也不再贖氈帽,統統喝了酒了。但趙家也並不燒香點燭,因為太太拜佛的時候可以用,留著了。那破布衫是大半做了少奶奶八月間生下來的孩子的襯尿布,那小半破爛的便都做了吳媽的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