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死後,棲息於京都的狸貓都說我們四兄弟是「沒能遺傳偉大父親血脈的傻瓜兒子」。口無遮攔的狸貓說話有時也挺一針見血的。不過竟說父親的血脈沒人繼承,就此煙消霧散,這話聽了實在教人光火。狸貓多少都有股傻勁,說得直接一點,就是這股傻勁證明我們繼承了父親的血脈。我父親當上狸貓龍頭後,傻勁發作得更嚴重,最後導致他被煮成火鍋。
母親曾告訴我們——「你們的老爸是只了不起的狸貓,他一定是掛著微笑,從容地化為一鍋鮮美至極的火鍋。你們將來一定要成為像他那樣的狸貓。」但她也說:「可千萬不要親身嘗試哦。」
因為傻得嚴重,才更顯崇高。我們以此自豪。跳舞的是傻子,看的人也是傻子,既然同樣是傻子,那就跳舞吧。我們一直努力跳好這支舞。
我們體內流著濃濃的「傻瓜血脈」,但我們從不引以為恥。在這太平盛世下討生活,我們嘗到的一切酸甜苦辣,都是拜這傻瓜的血脈所賜。我們的父親、祖父、曾祖父以及下鴨家的歷代子孫,體內都流著傻瓜血脈,以致有時會忍不住迷騙人類、誘騙天狗,有時自己掉進煮沸的熱鍋。然而,這不該引以為恥,反而應該引以為傲才對。
儘管噙著淚水,還是引以為傲。這關係著我們四兄弟的名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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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漸深,路旁落葉忙碌地東飛西跑。
選出狸貓一族下任首領的日子迫在眉睫,我大哥終日忙著拜訪大老,在來路不明的秘密地下集會(譬如「夷川早雲批鬥大會」等等)發表演說,參與複雜古怪的狸貓一族傳統儀式等等,忙得根本沒空闔眼。
叔叔夷川早雲是下鴨家不共戴天的仇人。由於他一手掌控了偽電氣白蘭工廠,在酒香引誘下許多狸貓選擇支持早雲。但就連這些醉狸也都異口同聲地說:「一旦早雲當上首領,肯定會幹盡壞事,四處撈油水。他現在已經吃得一肚子肥油了,不知到時肚子會變得多圓哩。」
這正是大哥的勝算。因為我大哥生性古板,不懂得如何撈油水自肥到令人驚訝的地步。
御所、南禪寺、衹園、北山、狸谷山不動院、吉田山,不論哪個地方大哥與早雲的支持率都在伯仲之間。而聽取多方意見做最後定奪的,是鴨東的長老。他們個個老得不能再老,外形活像黏在坐墊上的棉團。
今年冬天,只要有三隻狸貓聚首,便一定會討論的話題有二:
一是首領的選舉,二是星期五俱樂部的狸貓火鍋。
俗話說「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但對於星期五俱樂部的殘暴行徑,沒人想得出好辦法。對京都的狸貓而言,「狸貓火鍋」已是定期在歲末上演的天災。這當然是錯誤觀念,因為星期五俱樂部其實是人禍,但狸貓們卻抱持著一種認命心態,渾噩度日。
「人類吃狸貓並沒有錯。」二哥曾經這麼說。
我想他的意思是「合乎天理人情」,問題是我們這些在京都隱藏毛茸茸的屁股度日的狸貓,怎麼可能體會得到「天理」這一層面呢。
簡而言之,那是因為大家都是傻瓜。
每年歲末,京都的狸貓就會抱持一種樂天的心態,認定:我不可能會被吃。一旦有人被抓去下鍋,大家便狸毛顫動,嚶嚶哭泣,但往往沒多久就忘得一乾二淨。雖然每年都會上演同樣的戲碼,但族人徹底發揮與生俱來的馬虎態度,一直對眼前的人禍視而不見。儘管如此,還是會擔心受怕,所以有不少狸貓一聽到星期五俱樂部的名號,立刻就脫下處之泰然的虛假外皮。你不妨試著在街角大喊一聲:「星期五俱樂部來了!」必定每隻狸貓都會陷入恐慌,倒地裝死。
要達到曉悟天命、坦然接受命運的境界,大家還差得遠呢。
就連說出這番話的我,也好不到哪裡去。
○
不過,我已經受夠這種不抵抗主義了。好歹可以想想辦法吧?
我打算前去查探星期五俱樂部的動靜。
母親面帶憂色,大哥說:「你別多管閒事。」么弟則早已嚇得簌簌發抖。
「我去找澱川先生,向他打聽打聽。」
「不會有事吧?」
「放心吧,主動深入敵區反而安全。」
我變身成最拿手的委靡大學生。
百萬遍(註:京都知恩寺的別名。)一帶到處都是委靡大學生,沒人會注意我。
我走出糾之森,橫越高野川。過了百萬遍,我依照澱川教授給我的那張皺巴巴的名片找路,教授的研究室似乎是位於農學院。走進北邊的校門,黃色的銀杏葉落滿一地,隨冷風飛舞。我冷得直打哆嗦。一年的課程即將結束,在校園內徘徊的學生減少許多,感覺相當冷清。
澱川教授的研究室位在農學院校舍的三樓角落。
我敲了門,走進貼牆擺滿桌子的寬敞研究室。中央擺著一張褐色餐桌,上面有個電熱水瓶,澱川教授和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學生相對而坐,兩人張大嘴巴在啃一截樹幹。真不愧是對吃特別執著的澱川教授,下午三點的點心時間竟然在啃樹幹!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但仔細一看,我發現他啃的原來是尺寸超乎點心規模的巨大年輪蛋糕。
「你的點子很有趣,鈴木。」教授邊嚼邊說。「不過,一點屁用也沒有。」
「就是說啊,一點屁用也沒有。如果光是有趣就行,那人生就輕鬆多了。」
說完,兩人相視而笑。
我出聲叫喚,兩人這才望向我。教授嘴裡塞滿年輪蛋糕,發出「噢」的一聲,臉上登時散發光采。他將一大塊蛋糕吞進肚裡,朝我喚道:「噢,是你啊!」
「我帶那天拍的照片來了……」
「照片?我們有拍照嗎?」
「就在屋頂上……」
「啊!那可珍貴了!那可是我和她的珍貴合照呢!」
學生詫異地問:「老師,是兩人獨照嗎?難不成是玩火的成人遊戲?不會是不倫之戀吧?」
「鈴木,什麼是不偷之戀?我是不玩火的。」
「沒關係,聽不懂就算了。我無意打探老師的私生活,先告辭了。還有許多沒屁用的事在等著我呢。」
那名學生匆忙起身,將一塊年輪蛋糕塞進口中。「再這樣下去,我就得在研究室過年了。」
鈴木離開研究室。
我拿出相簿。
那些照片記錄了弁天、教授和我三人共度的那個秋夜;我們從星期五俱樂部溜出來,在寺町的上空散步。有張照片澱川教授站在屋頂上的楓樹旁開懷大笑,與臉上掛著傭懶笑容的弁天一同入鏡,那可是連攝影師我都陶醉的得意之作。在巖屋山金光坊的中古相機店打工的期間,我也不忘鑽研攝影技巧。
教授像個純情少女般尖叫不斷,眼中散發著光采。
「好美啊!楓紅美,弁天小姐更美,簡直就像仙女下凡!」
我們聊著那晚的回憶以及弁天的美麗,然後我趁機問他:「你的狸貓鍋準備得如何?」
教授蹙眉搖頭,長歎一聲。「很不順利,上回明明那麼順利。要是我被俱樂部除名,就太對不起我老爸了。」
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會輪流大顯身手,準備尾牙宴的火鍋。不過,這裡所說的「大顯身手」並非指實際下廚烹煮,而是要取得上等的火鍋食材。俱樂部有七名會員,所以會員每七年就會輪到一次,得各自絞盡腦汁弄到狸貓。如果這群會員都是傻瓜,京都的狸貓就太平了,遺憾的是,他們個個都是高手。據我所知,星期五俱樂部的尾牙宴,狸貓鍋從未缺席。而今年,輪到了澱川教授來引渡那只可憐的狸貓。
「吃狸貓實在太不文明了,乾脆趁機取消算了。」
「這怎麼行。」
「您不是很喜歡狸貓嗎?用不著刻意吃這麼可愛的動物吧。」
「我不是說過了,就是因為喜歡才想吃。」
「您不會心痛嗎?」
「心痛歸心痛,但吃還是照吃。因為吃也是一種愛的展現。」
「那,這您怎麼看,您不是救過一隻狸貓嗎?就是回山上時一再回頭看您的那頭狸貓。如果把它煮成狸貓鍋,您肯吃嗎?」
「虧你想得出這麼殘酷的事,你真是個大壞蛋。」教授皺著眉頭。「這個嘛……不到那時候還真不知道。」
「看吧,那只狸貓您就吃,這只狸貓您就不吃,如果您真的對狸貓一視同仁地喜愛,就不會允許這種差別待遇。可見,您是個方便主義者。」
「我只說不知道自己會怎麼做,又沒說不吃,也許我還是照吃不誤。況且,愛這種東西原本就不合理,本來就不公平。」
「狡辯!狡辯!」
「我年輕時可是詭辯社的希望之星。不過,這問題確實不容打混帶過啊!」教授低語?「話說回來,你為何這麼替狸貓打抱不平?」
「老師您還不是一樣,為何對星期五俱樂部如此執著,那種團體退出不是很好嗎?」
「你別亂說,因為你是學生才能說得這麼輕鬆,成人的世界是很錯綜複雜的。很多事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樣。」
「看來人類社會的結構還真是千奇百怪呢。」
「有些事還是別知道的好,非知道不可的事早晚會知道,不用知道的事最好別懂。」
「總之,祝您一切順利。」
「嗯,我會努力的。」
老師雖然這麼回答,但眼神飄忽。看來他八成捕不到狸貓吧。
我鬆了口氣。
○
從烏丸通的商業街轉進六角通,再走一小段路,便可來到西國三十三所第十八番札所——紫雲山頂法寺,通稱「六角堂」。這間寺院遠近馳名,不過寺內還有一處名勝,那便是一塊呈六角形的石頭,人稱「要石」或「臍石」。「臍」代表京都的中心,據說昔日桓武天皇在此建都時,是以這塊石頭做為基點劃分街道,因而有此稱號。
「都是一千兩百多年前的事了,能信嗎?」
說這種話的人如果知道真相,一定會更難以置信吧。
因為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臍石。
那頂法寺院內那顆孤零零的六角怪石究竟是什麼?其實那並非臍石,而是「偽臍石」,是狸貓變成的。
想必不少人會驚呼一聲:「怎麼可能!」
沒錯,我小時候也這麼認為,心想:「那根本就是普通石頭嘛!光禿禿的,沒半根毛,跩什麼跩!」
當時我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動不動就發怒,心思像玻璃藝品般纖細敏感。
那時我還是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狸,被長輩寄予厚望。有天,我決定夜探頂法寺,用盡方法惡整「臍石大人」。
我從寺町的舊傢俱店偷了一根孔雀羽毛,替臍石搔癢;接著還放上大冰塊,擺上可愛母狸的照片,把教人垂涎三尺的雞肉串以盤子奉上。這一切純粹只是出自好奇心。我心想倘若「臍石大人」真是狸貓,想必會按捺不住,露出狸貓尾巴吧。最後,就在使出禁忌手段——拿煙熏臍石大人的時候,我遭到了逮捕。
我年幼無知的罪行對狸貓一族帶來莫大衝擊,長老們狠狠訓了我一頓,賞了我一記「灼熱鐵錘」。這四個半世紀以來,從未有幼狸被罵得這麼慘。我嚇壞了,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個月。
當時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
我在臍石大人面前點燃松葉,扇著圓扇生火,沒多久石頭在濃煙的包圍下像個布丁般搖晃起來,表面突然冒出褐色的密毛,變成一塊蓬鬆的「坐墊」。後來看得目瞪口呆的我立刻被人用網子罩住,押在地上,以致無緣看到臍石大人的遭遇。
在那件禁忌的惡搞之後,足足過了半年我才獲准踏入頂法寺的大門,不過再次看到的臍石大人仍舊像顆普通石頭。
還記得那年夏天的某個黃昏,我跪在寺內痛哭流涕地為自己的無禮道歉。
○
由於臍石大人地位崇高,狸貓一族的首領輪替時必須拜會臍石大人,向他報告。狸貓一族的重要人物也會齊眾於六角堂。
我在附近的便利商店站著看雜誌,直到約定的時間將至,才慢慢沿著六角通往西走。街上充斥著冬日清涼的空氣,天空一片蔚藍。我來到位於東洞院通街角的一家咖啡廳,推開店門入內,母親與大哥已經一臉正經地坐在裡頭。大哥變身成身穿和服的少爺,母親則是一身黑衣的寶塚美男子。
大哥似乎等我等得不耐煩,翻起了舊帳。「希望臍石大人別生氣才好。」大哥面有慍色地說。
「在那之後臍石大人重新受到了大家重視,我想他應該很高興才是。」
「媽,你想得太天真了。你這樣說,又會讓矢三郎得意忘形。」
孔雀羽毛和雞肉串的攻勢,都無法讓臍石大人舉手投降,他耐力極強,否則不可能日復一日都保持石頭的模樣。但他精妙的變身術反而替自己招來了不幸,在那之前,京都的狸貓表面上尊敬臍石大人,其實是「敬而遠之」,心裡根本當他是「路邊的石頭」。不過自從我證實臍石大人是如假包換的狸貓,族人對他的評價瞬間抬頭,認為臍石大人真了不起,又開始勤於拜訪。
「臍石大人被松葉煙熏總算值得了。」
大哥聽我這麼說,勃然大怒。「所以我才說你沒救了,你在六角堂可千萬不能說這種話。」
不久,在偽電氣白蘭工廠實習的么弟也趕到了。「這麼晚才到。」大哥臭著張臉。「對不起。」么弟道歉。「今天工廠不是放假嗎?」經我這麼一問,么弟鼓起腮幫子忿忿不平地說:「金閣他們故意找事叫我做,存心整我。」
「原諒他們吧。」母親溫柔地安慰么弟。「傻人總是做傻事。」
「說得一點都沒錯。」大哥和我也說。
全家人達成共識後,紛紛起身,準備出發去六角堂。
在貼有千社札(註:到神社或寺院參拜時,貼上寫有自己名字的木牌做為記念。原本是木牌,江戶時代以後大都改用紙張。)的大門前,擠滿了京都一帶的狸貓。擠不進寺內的族人就群聚在面向六角通的停車場或鐘樓,有人假扮成壽司店的外送小弟,有人扮身穿袈裟的和尚、京都聖母院女子大學的學生,或外國觀光客等等,猶如一場變身博覽會。
一群身穿西裝的男子擋在門前,指揮著想進入寺內的族人。他們手上別著黃色臂章,上頭以寄席體字型寫著「夷川家」。想必是金閣、銀閣手下的夷川親衛隊吧,看了真礙眼。不出所料,當我們一家人準備進入寺內時,他們百般刁難,說是不相信我們變身的模樣,硬要我們提出自己是下鴨家的人的證明,簡直是不可理喻。
「去死吧你!」母親喊出她的口頭禪;大哥氣得青筋暴露,火冒三丈;我不發一語,以身體頂撞男子們的胸膛;么弟則是被彈開,在地上打了個滾。
「滾回家去!」
「你才滾回家去呢!」
沒意義的言詞交鋒不斷持續,門前益發混亂,好在這時南禪寺家的當家趕來,訓了夷川親衛隊一頓,這才穩住了場面。
通過大門時,個性溫和的南禪寺當家笑著對大哥說:「矢一郎先生還真是辛苦啊。」
「讓您見笑了。」
「我對夷川家也很頭疼,但今天大家還是以和為貴。」
清澈的冬日晴空穿過大樓間的低地,光束的盡頭可見六角堂。
向外挺出、威嚴十足的屋簷下,線香輕煙繚繞,不時被下吹的冷風給吹散;六角堂前有株高大的柳樹,垂柳隨風搖曳著。
環顧院內,有人搖晃著身子呆呆望著垂柳,有人模仿地藏菩薩,有人被院內池塘的天鵝緊咬正放聲大哭,或在屋簷下鋪好墊子享用便當,或攀爬覆滿青苔的樟樹等等,徹底展現狸貓本色。
坐鎮柳樹旁的臍石大人依舊悄靜無聲,狸貓一族的大人物極力擺出一本正經的表情,展現威嚴。我大哥被母親推著,撥開人群走了過去。夷川早雲抬起頭來,瞪視大哥。
我們站在擁擠的院內一角,靜觀其變。有只鴿子從淨手池那裡飛來,母親揮手驅趕。
「真討厭!別亂拉屎!」
那只鴿子一時不知該往哪兒停,只好飛往他處。
我茫然仰望聳立於六角堂北方的池坊大樓,這棟大樓北方有一棟面向面烏丸通的大樓,名叫「洛天會大樓」。所有人是京都的天狗一族。
大樓屋頂上種有一棟差體的老櫻樹,每當春暖花開,便會在鳥丸通的商業街撒落花辦。我第一次與弁天邂逅,就是在那陣櫻花雨中。
倚在紅玉老師身邊欣賞落櫻繽紛的弁天,還沒展露出比天狗更像天狗的一面,楚楚動人。如今回想起來,當時的她就像幻夢一場。那時我常代替父親前去拜訪紅玉老師,結果我這只狸貓不知分寸迷戀上半天狗弁天。
「老爸那時很少去找紅玉老師,可是他們明明交情不錯啊。」
「你和矢一郎不是常代替他去?」
「可是,老師一定覺得很寂寞吧。他想必是礙於面子,才沒說希望老爸去看他。」
「紅玉老師也真是的,誰教他要帶弁天小姐回來,你老爸最怕她了。」
「我倒覺得那時候的弁天小姐很可愛,沒想到像老爸這麼厲害的狸貓竟會怕她。」
「有件事,現在應該可以告訴你們了……」母親說。「其實紅玉老師曾帶弁天小姐來過森林,結果你老爸突然無法變身,不管他再怎麼試都沒用。似乎是因為弁天小姐在場,他不安得無法變身。他可是京都變身術最厲害的狸貓呢。」
「這我倒是第一次聽說。」
「我連對你們都沒提過,知情的只有紅玉老師和弁天小姐。」
「就像老媽會因為打雷而解除變身對吧?」
「於是你老爸決定不再和弁天小姐見面了。那時紅玉老師整天將她帶在身邊不是嗎?」
「所以他才會派我和大哥去是嗎?」
「就是這麼回事。」母親長歎一聲。「儘管老師會寂寞,但那是他自作自受,我想你老爸一定比他更難過。」
○
一支吹著金色喇叭震天價響的隊伍,穿過寺門而來。
走在隊伍中央的,是接下我父親位子,掌管狸貓一族的大狸貓——八阪平太郎。
他一直處心積慮想將偽右衛門的位子推給別人,一心希望到悠閒的南國旅行。身上那件與冬日天空極不搭調的夏威夷衫,再再強調了他的主張。他之所以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是因為他的心早已飛離狸貓一族在南海的沙灘奔跑,滿心幻想著沒入水平線的夕陽、撲向岸邊的浪花,以及嘻笑著互擲椰子的年輕男女。
繼平太郎之後,小心翼翼地被安置在鬆軟的坐墊上的長老陸續被抬進來。這些長老錯過與這世界道別的時機,喪失變身的能力,得以從狸貓的桎梏中解脫,恣意享受毛球生活。我們以毛球之姿來到這世上,老了之後又變回毛球。想起其間的變化,不禁覺得寓意深遠,不過也可能毫無意義可言。
「關門!」
為了屏除閒雜人等,夷川親衛隊關上大門。
一群狸貓摩肩擦踵地擠在狹窄的院內,沒事發生才怪。
結果開會前就鬧出一場騷動。院內一隻鴿子開了個玩笑,將一顆毛球叼在空中,負責扛坐墊的族人們緊張得大呼小叫,以致其他六顆毛球也紛紛滾落地面。眾人合力捕捉那只鴿子,從它嘴裡搶回長老,不過當事人倒是若無其事地說:「我沒事、我沒事。」真不愧是長老。話雖如此,要將長老們重新安置好可一點都不容易,因為他們全都一副毛球樣,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好不容易院內恢復平靜,一身夏威夷衫的八阪平太郎站在臍石大人面前。大哥和早雲就座,長老們圍著他們兩人而坐,外圍則擠滿了其他狸貓。
「請肅靜。」
八阪平太郎拍了拍他的圓肚。「會議即將開始,會議開始前,要先感謝紫雲山頂法寺的各位細心安排這場盛會,也要向百忙之中抽空蒞臨的長老們致謝。此外,承蒙臍石大人惠賜訓詞,我將在會議開始前朗讀,諸位請起立。」
院內狸貓紛紛起身。
「『天候日漸轉涼,小心風寒。風寒乃百病之源!』謹此。」
院內眾狸貓一同敬禮後就座。
八阪平太郎向臍石大人行了一禮後,環視院內族人。
「回想前任首領下鴨總一郎,他的驟逝為我族造成了前所未有的衝擊、前所未有的損失,那教人肝腸寸斷的思慕之心至今未曾稍減,此刻齊聚此地的諸位,想必亦是心同此念。下鴨總一郎是絕無僅有的偉大狸貓,是我族的典範。像在下這種凡庸之輩,有幸代為掌管偽右衛門一職,委實戒慎恐懼。在下之所以能夠勉強任此重責,全因有今日蒞臨的諸君,以及京都裡裡外外各方人士的支持。在此深深表達在下的感激。」
掌聲如雷。
平太郎清咳幾聲,朝我大哥和早雲使了眼色。
「本次,有下鴨矢一郎以及夷川早雲兩位報名競選新任的偽右衛門,在此正式向臍石大人報告。」
我大哥和早雲站起身,互瞪了一眼,然後朝院內族人鞠躬。頓時,吆喝聲和口哨聲四起。平太郎往肚子使勁一拍,大喊一聲:「肅靜!」
接著,大哥與早雲朝臍石大人深深一鞠躬,移步向前,輕撫一下臍石大人。
掌聲四起。
大哥與早雲退回位子上,平太郎露出滿意的笑容。
「這麼一來,已經向臍石大人報告此事。關於今後的行程想告知各位幾件事,徵詢各位同意。首先,長老會議預定於十二月二十六日晚上,在木屋町的仙醉樓舉行。各位可有異議?」
院內狸貓不置可否。
「那就視為沒有異議了。接下來還有件事,依照慣例,在決定狸貓一族首領時會邀請鞍馬天狗大人蒞臨出席,擔任見證人。但原本預定出席的鞍馬帝金坊大人突然派人前來告知,說肚子不太舒服,不克出席。我提議請其他天狗大人出席,帝金坊大人便說:『那就讓藥師坊去吧。』因此,此次希望邀請如意岳藥師坊大人擔任見證,各位有異議嗎?」
許多族人面露不解,但仍是無人提出異議。
平太郎頷首。
「那就當作一致同意。那麼,長老會議就訂於十二月二十六日晚上,在木屋町仙醉樓舉行。當天會邀請如意岳藥師坊大人蒞臨。謹此。」
院內鴉雀無聲。平太郎一臉困惑看著不肯離去的眾人,過了好一會兒才猛然回神,重新宣佈:
「今天就討論到這邊,散會。」
院內狸貓頓時浪潮般依序拜倒,熱烈地展開議論。
○
市內楓紅幾乎散盡,從盆地遠望群山,淨是紅橙兩色,看起來柔軟蓬鬆。儘管群山顯現暖色,但街上卻日漸轉寒。鴨川三角洲上的松樹也為了因應京都的冷冽寒冬,在樹幹纏上草蓆。
望著那些松樹,我想起每次大哥一自暴自棄就會四處拆除樹上的草蓆。身為下鴨家的當家,喜歡對沒用的弟弟「訓斥激勵」的大哥,一時期曾沉溺於這種沒用的壞習慣。對被連累的松樹來說是災難;對我也是災難,因為我得重新將草蓆纏妥。
選定偽右衛門的日子就訂在十二月二十六日,正好是我父親被煮成狸貓鍋的日子。
隨著那一天的到來,母親益發顯得緊張不安。
儘管在我的勸進下,她到加茂大橋西側的撞球場散心,但始終提不起勁。就連我拿寶塚的照片給她看,也只是隨口虛應一聲。只要大哥和么弟離開森林,她就擔心他們是否能平安歸來,我離開森林的時候也是。
某天,么弟遲遲未返家,我和母親在下鴨神社的參道上來回踱步,等他回來。母親脖子上還掛著手機,因為么弟離開工廠前曾打了通電話回來,後來便沒了消息,已經過了很長的時間。
「好在矢二郎是只井底之蛙。」母親望著參道入口說。
「為什麼?」
「因為青蛙不必擔心被煮成狸貓鍋啊。如果矢二郎不是青蛙,我又得多替一個人操心,那我一定會發瘋的。」
「乾脆叫矢四郎別再去工廠見習算了。就算沒錢,生活照樣能過啊,畢竟我們是狸貓。」
「這怎麼行!」母親甩著尾巴生氣地說。「是你老爸特地拜託人家讓他見習,我不能因為自己的方便撤回這項決定,再說要是半途而廢,一定又會被夷川家的人冷嘲熱諷,光想就不甘心。況且,真是那樣的話,誰來出錢替我買寶塚的門票啊。」
「這點小忙我還幫得上,我手上還有一些在相機店打工的薪水。」
「不過,矢四郎說了,要是半途而廢他會很不甘心。」母親笑咪咪地說。「真教人敬佩。」
「他不會永遠都是小孩。不過,換作是我,要在金閣和銀閣的工廠上班,我連三天都受不了。」
「你老爸也明白這點,才沒要你去工作。不過你也別再成天游手好閒,好好學習吧。好好學習,順便賺錢,替我買寶塚的門票。」
「可是媽,你最近不是很少去看戲嗎?」
「現在可不是看戲的時候,我打算等過年後再去。」
這時么弟出現在參道入口,跑了過來。
母親長長吁了一口氣。
大哥這陣子早出晚歸,也讓母親擔心不已。也許是感應到十二月二十六日是人生關鍵的一天,大哥秉持著絕不放棄的精神東奔西走,做足準備工作。母親很擔心他的身體,便帶著我和么弟到商店街的雜貨店採購了一大堆提神飲料,逼著大哥喝下去。
「媽,喝這麼多會流鼻血的。」大哥哀嚎討饒。「我喝不下了!」
「流鼻血正好。」母親在他面前擺滿了提神飲料,強詞奪理地說。「畢竟現在可是關鍵時刻啊!」
○
冬至那天,一早便下起濛濛細雨,將京都街頭染成灰濛一片,讓人屁股發冷。
儘管狸貓長著密毛,還是拿冬雨沒轍。大哥和么弟一早便出門去了,但我可沒那麼勤勞,這種天氣還在路上走弄濕屁股,實在愚蠢之至,窩在雨淋不到的樹下打發時間,方是明智之舉。
我鑽進枯葉裡,吃著大福,全心保護自己的屁股不被淋濕,這時母親突然叫我。
「剛才矢一郎打了通電話給我,要你去一趟紅玉老師的住處。」
我將身體深深埋進枯葉中。「我很忙,走不開。」
「你只是在替屁股保暖不是嗎?」
「媽,屁股發冷是百病根源耶。得好好保暖才行!」
「聽說紅玉老師不願出席偽右衛門的決選會議,又在鬧彆扭了,讓眾人傷透腦筋。」
「說要請老師出席的是八阪先生,我還以為他早安排好了。」
「才不是呢,那是臨時決定的事。大家都很頭疼,跑來拜託我,認為老師或許肯聽你的話。」
「他們就是這樣,有需要時才給我戴高帽!我和老師關係又沒那麼好。」
「我說了會馬上叫你去,你就去吧,快點!」
母親吹走枯葉,把我踢出樹下。獅子會將孩子推入深谷,狸貓則會將自己的孩子從溫暖的枯葉床鋪中踢向冬日的寒雨。生為畜生道,真教人莫可奈何。要是我繼續發牢騷,母親一定會揚腳踢我屁股。
「我知道了啦,我去總行了吧。」
「真受不了你。你大哥傷透腦筋,你卻在這裡悠哉地暖屁股。」母親氣沖沖地說。「順便到出町商店街買提神飲料回來,要給矢一郎喝的。」
我向舒服的床鋪告別,從糾之森走向出町商店街。
我走上葵橋,望向北方,遠山覆滿像棉花拉成的白雲,灰色河水在橋下滾滾而流。我小心握好傘,盡可能不讓屁股淋濕。
散步著走出雨聲淅瀝的出町商店街,我轉進弄巷。公寓前,一群族人從老師房裡一路排到外頭的樓梯,擠得水洩不通。這群狸貓雖然都經過變身,但一次跑來這麼多人,老師一定很不開心,原本談得攏的事這下也談不攏了。我朗聲喚道:「大家好,我是矢三郎,抱歉來遲了。」族人間一陣嘩然,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噢,是矢三郎來了。」
我撥開眾人,爬上階梯,走進老師狹小的房間。
紅玉老師穿著泛黃的內衣背對我,盤腿坐在四張榻榻米大的房間內,瞪著掛軸拔鼻毛。房間擺滿了狸貓們獻上的紅玉波特酒,以酒瓶為分界,從廚房到玄關擠滿了狸貓大人物,個個低頭叩拜。
「啊,失敬。」
「別踩、別踩,矢三郎。」
我不小心踩到了人,原來是踩到我大哥。
「大哥,情況怎麼樣了?」
「各種方法都用盡了,剛才又多補上一些禮品,已經無計可施了。老師該不會是想把我們搾乾吧?」
這時紅玉老師說:「我聽到嘍,矢一郎。」大哥大吃一驚,又拜倒在地,其他狸貓則不約而同地退向玄關。我壓低身子前進,端正地跪坐在門檻前。
「老師,下鴨矢三郎拜見。」
「你來幹什麼?我又沒叫你來。」
「您就別鬧彆扭了,就當作是參加尾牙宴,去露個臉如何?」
「少囉嗦。難得的好酒要是摻進了狸毛,我可是會沒命的。」
「其實您很開心吧。」
「什麼!」
紅玉老師一臉通紅地轉過頭,原本擠滿廚房的狸貓紛紛像退潮般逃逸無蹤,只留下我一人。就連大哥也夾著尾巴逃走,真是沒用。不過老師八成是想起先前想在房裡刮天狗風,結果只是白白浪費衛生紙的難堪往事,所以他只是瞪視著我,並未發飄。我也沒有刻意變身成牛,白費力氣。
老師暗哼一聲,又轉頭面向掛軸。
房裡悄靜無聲,除了滴答雨聲什麼也聽不見。我默默望著老師微駝的後背,泛黃的內衣下透著凹凸的脊骨。
不久,老師點了根煙,吐出濃煙,抱起一旁的不倒翁,語氣平靜地說:
「矢三郎。」
「在。」
「去幫我買棉花棒。我耳朵一癢就煩躁,很想吹起旋風。我是說真的哦。」
「我明白了,我立刻去準備。」
「為什麼我非得參加你們狸貓的會議不可?」
「請您務必要出席!若無老師的蒞臨,會議便無法召開,京都內外的狸貓都在等著聆聽老師訓話呢。」
「我看是鞍馬嫌麻煩把這工作推給我吧。」
「坦白說,確實是如此。」
「我猜也是。」老師抱著不倒翁裝哭,放了個響屁。「意思是,選定狸貓首領這種無聊工作正適合我對吧,鞍馬那群小鬼竟敢將這種工作推給我,我從前可是一手掌控國家命運的如意岳藥師坊啊!你們也一樣,只是想趁機利用我罷了。隨便找一位天狗,保住面子,解決燃眉之急。你們就是打這個算盤對吧?你們當中,有誰是真的尊敬我?你說啊?你們哪個不是在毛茸茸的肚子裡暗中對我吐舌頭?」
老師說到這裡突然住口,垂首不語。
老師過去是否真能操控整個國家的命運,這句話得打個折扣,就連他是否能操控鴨川以東的命運,都讓人懷疑。
我跪著移膝向前。
「人稱如意岳藥師坊的大天狗,豈需要毛球的尊敬?老師的威風豈是因為有狸貓的尊敬?您是因為受人尊敬才如此威風嗎?應該不是因為這種無聊理由吧。因為是天狗,老師才如此威風,就算狸貓和人類對你吐舌頭,您還是毋庸置疑的偉大天狗,不是嗎?」
老師抱著不倒翁,沉默不語。
「剛才您說的話,矢三郎會銘記在心。」我說。「就請您全忘了吧。」
老師暗哼一聲。「叫他們備好酒等我,我如果興致好就會去。」
我想老師一定會來。我在毛茸茸的肚子裡暗自吐舌頭時,老師輕撫著不倒翁說:「矢三郎,你一定在想我絕對會去,對吧?」
「不愧是老師,您猜到了嗎?」
「你們這些毛球的想法,我早就瞭然於胸。真是一群傻瓜。」
我拜倒在廚房的地板上。
結束與老師的交涉,一走出去族人便成群湧上,暗暗吞著口水等候結果。眾人間道:「如何?」我回答:「老師答應了。」那些大人物鬆了口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真是累人啊。」「這下終於準備妥當了。」「太好了。」
大哥拍拍我的肩說:「幹得好。不管再怎麼沒用的狸貓,也是有優點的。」
「這話太失禮了吧!」
○
屁股被冷雨淋濕時,就該好好泡個熱水澡。
今天是冬至,澡堂提供柚子澡,我真走運。
離開紅玉老師的公寓後,我前往澡堂,泡進浴池。
光線從頭頂上的玻璃窗投射下來,我望著滿含柚子香的熱氣形成漩渦,專心地泡熱屁股。大哥說只要聞到柚子味就會打噴嚏,不泡柚子浴。也因為這樣,儘管他愛擺架子,還是不顧體面經常服用淺田飴(註:江戶時代一位名叫淺田宗伯的漢方醫師研發的喉糖,以「良藥甘口」為推廣口號,流傳至今。)。我之所以不會感冒,就是因為每年都認真地勤泡柚子浴,但大哥每次都拿「傻瓜不會感冒」這種迷信當例證,令人聽了就有氣。
趁著澡堂沒人,我恢後原形在浴池裡漂蕩,讓屁股浮出水面,裝成柚子。每次這樣玩樂,便覺得屁股外面的世界一切太平。每次發生大事前,我都有這種感覺。
我父親往生極樂後,與夷川家的紛爭因為爭奪偽右衛門的寶座而逐漸白熱化,如今終於來到了最後階段,但我已經有些厭煩了。狸貓是喜愛天下太平的動物,特別是泡在熱水中的時候,就像滿出浴池的熱水,對天下太平的熱愛也滿溢而出。至於狸貓一族的天下太平是什麼?其實不過就是躺在鴨川的河堤上望著藍天發呆,原本應是唾手可得才對。
對現代的狸貓而言,有誰真的是以當上偽右衛門為目標?狸貓生活不受拘束,隨心所欲;至於偽右衛門的生活,每次一有紛爭,不分晝夜都得趕赴現場發號施令。將兩者放在天平的兩端,聖潔正直的狸貓總會捫心自問——「偽右衛門這稱號的確響亮,但值得為它捨棄安逸的生活嗎?」
而我大哥為了取得那無人渴望的寶座,陷入了選戰的泥淖。但他只有一群沒用的弟弟,只能孤軍奮戰,實在很可憐。於是我作了首歌替他加油,就當作贖罪。
要是能當偽右衛門就好了。
矢一郎今天也一樣賣力。
雖然緊要關頭不中用,
但為了京都的狸貓,
他上刀山下油鍋也不怕。
「這什麼無聊的爛歌啊!」
我離開浴池,一面高歌一面刷洗身體,女湯那頭突然傳來潑辣的叫罵聲,令我大吃一驚。
「原來是海星啊,你也來這裡悠哉地泡屁股嗎?」
「別跟淑女談論屁股的事,你這個色鬼!」
「你要是不想感冒的話,就得保護好屁股,別讓它受寒。」
「不必你雞婆。」
喧嘩的潑水聲傳來,看來她正在浴池泡屁股,一時間女湯不再傳來叫罵。除了海星,似乎沒有其他客人,四周悄靜無聲。我洗完身體又回到浴池。男湯裡狸一隻,女湯裡也狸一隻,兩隻狸不發一語地泡在浴池裡。海星泡進不斷冒泡的超音波浴池以增進健康,她輕聲唱起歌來。
「好舒服的澡啊,哈哈哈。」(註:日本人泡澡時常唱的歌。)
「好舒服的澡啊。」我也說。「柚子浴也很棒。」
「沒錯。」海星難得坦率地回答。
「好久沒來看臍石大人了,他還是石頭的模樣。那麼長的時間,他竟然能一直保持石頭的模樣,真不簡單。」
「如果是你一定辦不到,肯定馬上穿幫。」
「我有心就辦得到,我有自信不會輸給我大哥和我媽。像我這麼不容易穿幫的狸貓,可說是提著燈籠也找不到。」
海星嗤之以鼻地笑道:「對了,記得你曾用火燒臍石大人,真是過分!」
「不是燒,是熏。」
「還不是一樣。」
「過去的事就別再提了。對了,上次在六角堂可不得了,長老居然被鴿子給叼走了。」
「我早知道了。」
「你不是沒去嗎?」
「傻瓜,我也在啊。我藏在樟樹上。」
「真教人吃驚,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才露面啊?」
「誰要讓你看啊。」
「要是你肯過來男湯就好了。」
一塊渾圓的肥皂越過男湯和女湯的隔板,飛了過來。我迅速把臉盆戴在頭頂,展開防禦。等女湯的肥皂全飛進了男湯,海星也發完飆了,她又悠哉地繼續高歌:「好舒服的澡啊——」
「下星期就要決定偽右衛門的人選了,總算。」
「矢一郎先生一定無法當上偽右衛門,我向你保證。」
「為什麼?」
「因為他才幹不夠。」
我讓屁股浮出水面,沉默不語。
「請轉告矢一郎先生,請他多加小心。」海星又說:「我是為了他好。」
「幹嘛,那對傻瓜兄弟又打什麼壞主意了嗎?」
「別罵我哥傻,你這臭毛球。……不過,確實是這麼回事。」
「反正也不會是多了不得的計劃,不過還是謝謝你告訴我。」
海星歎了口氣。「我那對傻瓜哥哥手法愈來愈細膩了,他們使了很多奸計,不讓我知道。要是太小看他們,有你苦頭吃的。」
「哼,那兩個傢伙。」
「矢三郎,你可別變得像天狗一樣得意忘形哦。」
「我哪會變成天狗,我是狸貓啊。」
「……還有一件事。」
海星說到一半,突然閉口不語。她將臉盆翻面敲打,傳來一陣叩叩叩的悠哉聲響,迴盪在挑高的天花板上。等了許久,一直沒聽到她說下去,我喚道:「怎麼了?」
「對不起。」
我那位從未現身的前未婚妻,確實這麼對我說了。
○
自有記憶以來,我這位前未婚妻從未說過半句展現婉約柔情的話,此刻她的話令人費解。與其說費解,不如說是詭異。儘管我追問不休,海星始終像不倒翁般默不作聲,等我發現時她早已離開女湯。我在天色漸暗的冬日晴空下追了上去,可是那頭泡完熱水澡的母狸已沒入薄暮幽暗的小巷裡,消失了蹤影。
接下來好一陣子,海星自我眼界消失。
不,她根本沒在我面前現身過,所以應該說:她好一陣子沒跟我說話。
聖誕節將至,街上愈來愈熱鬧,我在街上徘徊,到鴨川橋下、黑暗的巷弄深處、舊傢俱店的日式衣櫃裡找尋海星的蹤影,但始終遍尋不著。她在女湯裡聲似歎息地說的那句「對不起」,教我愈想愈不對勁,那句道歉一直縈繞在我心中。我暗忖:那絕不是普通的道歉。可是那又代表了什麼呢?我百思不解。
不久,聖誕夜來臨。
沒人規定狸貓不能跟著人類一起慶祝聖誕節。再說,我族狸貓最喜歡像聖誕節這種無來由喧鬧的節日了。母親負責準備聖誕蛋糕,我到肯德基買炸雞,么弟去鴨川沿岸的家用品中心買燈飾。
當夜幕籠罩糾之森,么弟使出渾身解數讓電流貫通燈飾,纏在枝椏上的五綵燈泡開始閃爍。
「真厲害。矢四郎的這項特技得好好發展才行。」母親感佩地說,么弟露出驕傲的神情。
這時,大哥返家。偽右衛門決選會議在即,就在後天。大哥皺著眉頭說:「這麼重要的時候你們還……」我告訴大哥,這是為了祈求他選舉勝利而辦的,說完狂放拉炮,好阻止他反駁。
狸貓很愛吃炸雞。根據統計,在京都肯德基出入的客人當中有一半是狸貓。就連臭著一張臉的大哥一見炸雞也眉開眼笑,在么弟點亮的燈飾下,我們手舞足蹈地大啖炸雞。
「我一定要繼承老爸的衣缽。」吃完雞肉大哥頓時活力百倍,反覆如此說道。「可惡的早雲,你看著好了!」
「你要小心星期五俱樂部哦,千萬不能喝醉酒在外頭閒晃。」
「我知道,媽。」大哥昂然挺胸。
○
對方愈是抗拒的事,我就愈想做。
結束毛茸茸的聖誕派對後,我決定送聖誕禮物去給紅玉老師。我在一乘寺的古董店買來一根頂端裝飾了小酒瓶、造形特殊的枴杖,要是酒瓶裡有紅玉波特酒就更完美了。其實我原本打算送他那把已被弁天遺忘的風神雷神扇,可惜找了好幾個月仍一無所獲。
我前往老師住處時已是夜闌人靜時分,出町商店街的店家都已拉下鐵門,只有酒館繼續營業。我將細長的禮物夾在腋下,快步前行。
樹形住宅的公寓大門並未上鎖,這位獨居的天狗實在太大意了。
走進裡頭,發現被雜物堆掩的房間裡閃爍著五彩的繽紛燈光,纏滿燈飾的聖誕樹擺在房間角落,一點都不像是天狗的住處,更不像一位自詡曾掌握國家命運的大天狗的住處。紅玉老師盤腿坐在塑膠製的聖誕樹前,抱著不倒翁喝得爛醉如泥。紅、藍、黃三色的燈泡輪流閃爍,映照著老師愁眉苦臉的表情。他獨自佈置聖誕夜的裝飾,一個人干了三瓶紅玉波特酒,心裡一定很寂寞,其實他大可邀我來啊。
「老師、老師。」我出聲叫喚。「這棵樹是哪來的?」
老師不耐煩地抬起臉,擦著口水,一對醉眼四處游移。「不知道。」說完他又垂下頭去。看來根本談不下去。
我鋪好棉被,將瘦弱的老師塞進被窩裡。
「用不著你雞婆。」老師低語。「你不必管我。」
「我能放著你不管嗎?」
我將不倒翁塞進被窩,老師立刻緊緊抱住。他肯定夢見了心愛的弁天的那對美臀。他雖是我的恩師,但他的好色實在教人不敢領教。
我扮演毛茸茸的聖誕老公公,將禮物放在老師枕邊,正準備離去,大門伴隨細微的聲響打了開來。隨著冷風飄進屋內的,竟是弁天。她已經喝醉了,泛紅的雙頰美艷無比,手上還拎著一個禮盒。她發現我在場,嘴角輕揚地說:「啊,我喝醉了!」
她看到房裡閃閃生輝的聖誕樹燈飾,驚呼了一聲:「哎呀!」然後坐在熟睡的紅玉老師身旁,直盯著閃爍的燈飾。她闔上眼,就像在感受五顏六色的彩光照在臉上的觸感。燈泡如同燒盡般瞬間熄滅,一個呼吸後又再度亮起。每當燈光亮起,她光滑猶如陶瓷的臉蛋便自黑暗中浮現。
「真教人懷念,這是我買的。」
「原來如此,我正納悶老師房裡怎麼會有聖誕樹。」
「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我很喜歡聖誕節。」
「我們狸貓也喜歡。想盡情狂歡,就得靠這種沒來由的節慶才有意思。」
弁天拿起聖誕樹下的包裹。「這是什麼?」
「我送紅玉老師的禮物,一根漂亮的枴杖。」
「真是大方呢……沒有我的禮物嗎?」
「沒有。」
「為什麼?」
「弁天小姐應該沒有想要的東西了吧?您想要的應該都到手了吧。」
「竟然這麼說,好過分。我真的想要的,一個都得不到。」
「才怪!」
弁天猛然起身,拿走一瓶堆在廚房角落的紅玉波特酒。她把酒倒在兩個茶碗裡,遞了一杯給我。心愛的弁天就在身旁,紅玉老師卻皺著眉頭,一臉嚴肅地蜷縮在飽含濕氣的棉被裡。睡覺時總該放鬆一下,別再皺眉了吧。弁天一副陶醉的神情,悠哉地喝著紅玉波特酒。
「真冷,年後應該馬上就會積雪。」
「有時到了一、二月才會積雪。」我說。
「只要一下雪,我便寂寞得緊。」
「弁天小姐明明沒什麼煩惱,還說這種話。天下無敵的弁天小姐說這種話,是沒人會同情的。」
「人類和狸貓或天狗不一樣,夜裡常會百感交集,千頭萬緒。」
「狸貓也一樣啊。」
「人的沉思不是狸貓能比擬的,這還用說。」
「就當您說得對吧。」
「……告訴你,我被老師帶來這裡之前,住在山的另一頭,一座大湖的湖畔。山的另一頭常下雪呢,你知道嗎?一定是冬將軍在山的另一頭下了太多雪,等來到這邊時雪已經下光了。」
「是這樣嗎?」
弁天輕撫著紅玉老師的白髮,說道:「我家四周的乾涸農田和青翠竹林都被白雪給掩埋了,萬籟俱寂,我欣賞著雪景散步。來到湖邊,湖畔也堆滿了雪,雪地上不見足跡,沒有半個人,只有眼前一望無垠的大湖,給人冷澈肌骨的感覺。我覺得好孤單、好寂寞,但又忍不住挑沒人的地方去。其實,我根本不知該何去何從,腦子裡一片空白。在那之後,每當我寂寞,就會想起那幕景象,以及走在雪地中的自己。因為每次寂寞我就看著那幕景象,一年一年過去,寂寞與雪景在我心中已經合而為一,我的心也變得無比冰冷。很詩意吧?」
「弁天小姐,你住在山的那頭時有家人和朋友吧?」
「這是兩碼子事,你們狸貓是不會懂的。」
「我也不想懂。要是屁股被冰雪凍著了,我可傷腦筋。」
「你想不想嘗嘗那種孤單的滋味?」
「不必了,孤單的狸貓是活不不去的。」
這時,我想起身上有弁天的照片,從口袋取出來。「對了,這就當作聖誕禮物送你吧。」
弁天望了照片一眼。「哎呀,是澱川老師啊。不過我才不要這種照片呢。」
「別這麼說嘛。我拍得很棒呢,技術不錯吧?」
「我都說了不要。」
棉被裡有動靜,紅玉老師從背後窺望我們手上的東西。「那是誰?」他睡意濃濃地咕噥問道。
「弁天,你和這種人交往嗎?真是可悲啊。」
「哎呀,老師,莫非您吃醋了?」
老師想從背後一把抱住弁天,但她閃了過去,迅速起身。老師將骯髒的棉被當披風披在身上,窩囊地說:「再待久一點嘛。你這麼久沒來看我了,難道這樣就走了?」
弁天指著擱在廚房餐桌上的禮盒。「我帶派對的禮物來給您,今晚請容我告辭。」
「偶爾也在這裡過夜嘛。」
「哎呀,怎麼好意思給老師添麻煩呢。」
「什麼話!說什麼添麻煩!有了,來慶祝聖誕節,我送你禮物,嗯……我有什麼寶貝呢?風神雷神扇……已經給你了。等等!等等!我找找看!我應該還有寶貝才對。」
「老師,您應該什麼都不剩了。」
弁天如此說道,紅玉老師瞪大眼睛回望她,然後說了:「你說得對,我已經沒東西可以給你了。」
「那我走嘍。」弁天手按著門把,朝老師回眸一笑。「吃醋的時候請別嗆著哦,要是老師吃醋嗆死了,我會寂寞的。」
留下這句話,她消失於門外。
○
偽右衛門決選之日。
也是我父親的忌日。
換言之,就是我們恨之入骨的星期五俱樂部尾牙宴之日。
那天,我早早起床。陽光尚未射進糾之森,四周仍是一片昏暗。家人似乎還在酣睡,不時傅來細微的鼾聲。我已無心再睡回籠覺,爬出被窩,一接觸黎明冷冽的空氣,鼻子便一陣刺痛。四周幽靜無聲,連鳥鳴都沒聽到。
我穿過朝霧瀰漫的森林,來到小河邊。我以為今天我最早起,對此洋洋得意,踩著枯葉,沿著小河,競意外遇見坐在地上的大哥。大哥似乎正在整理思緒,只見他挺直毛茸茸的背脊,雙目緊閉。我走近時,他的耳朵微微動了一下。「是矢三郎嗎?」他意外地說。「真是難得啊。」
「大哥,你今天也這麼早起啊?」
「傻瓜,我每天都這麼早起,鍛煉精神力。因為你都睡到日上三竿才不知道。」
我坐在大哥身旁聆聽小河的潺潺水聲,然後保持心情平靜,屏除先人為主的觀念,仔細嗅聞。清淨的冷空氣中,摻雜著一絲父親的氣味。從遠不如父親的大哥身上,我聞到和父親相似的氣味。想起從前和父親一起走出糾之森,嗅聞冬日氣息的往事,心中突然一陣淒楚,我忍不住輕聲嗚咽。
「偽右衛門得一肩扛起狸貓一族的未來。」大哥突然如此說道。
「喂喂,大哥,才剛起床,你就這麼正經八百。」
「被推選為偽右衛門的狸貓,必須肩負起這項重責大任。我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去努力。」
「是。」
如果是紅玉老師出生的年代,大哥這番話還說得過去。然而,拜人類文明開化之賜,狸貓一族的文明也隨之開化,威脅狸貓的天敵和戰亂也從世上消失,除去大啖狸貓鍋的邪惡饕客集團「星期五俱樂部」與交通事故,已沒有事物威脅狸貓。族人得以悠哉度日,不再需要偉大的「首領」。真正替狸貓一族的未來憂心,想將一切希望托付給偽右衛門的狸貓,已經打著燈籠也找不到了。大家心裡都認為,未來不必刻意規畫,只要順其自然,命運便會自動走往該去的方向。我大哥口中的偽右衛門,是過去的偽右衛門,是他心目中的理想形象,而那,像極了生前的父親。
「大哥,你的志向很遠大。」我朝小河吐著白煙。「理想愈遠大愈好,可是……」
「夠了,你什麼也別說。」大哥落寞地笑出聲。「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應該也猜得到我的心思吧。我也許真是傻瓜,也許我只是單純崇拜老爸,就像叔叔所想的那樣。對狸貓一族而言,偽右衛門或許已是無關緊要的角色,但我想成為像老爸那樣偉大的人物,為了實現這個夢想,除了當上偽右衛門還有其他方法嗎?」
我們沉默半晌,坐到屁股都冷了。樹梢傳來陣陣鳥囀。
「大哥,你每天早起都在想這些事嗎?」
「嗯。」
「偶爾睡個懶覺也不錯啊。」
「或許吧。」
「總之,你今天得格外小心。」
若未前往仙醉樓,與長老們一同列席,便會被視為棄權。夷川早雲似乎自認穩操勝算,但為了小心起見,他很可能使出奸計阻止大哥出席。
我將海星神秘的警告轉告大哥,要他小心提防。大哥聞言,趾高氣昂地說:「別笑死人了!那對傻瓜兄弟要是敢耍手段,我就再咬他們的屁股一次,將他們丟進冰冷的鴨川。下次可不是輕咬就算了,我會把他們的屁股咬成四半!」
「你有自信固然好,但最好還是沉著以對。哥在重要時刻總會慌了手腳,真沒面子。」
「少在那裡大放厥詞!」
「什麼嘛,我是替你擔心耶!」
正當我們吵得不可開交,母親探出臉來,大嚷一聲:「別再吵了!」
不久,黎明到來,樹梢閃動著柔和的陽光。
我們眾在床上,確認今天各自的行程。
么弟如常到工廠上班,但會提早下班,先回糾之森;大哥先去拜訪附近的狸貓,午後前往南禪寺與首領開會,到了傍晚,再與重要幹部們一起前往木屋町的仙醉樓。同時間,母親與么弟會前往寺町通,在紅玻璃準備慶功宴。入夜後,待選出下屆的偽右衛門,大哥會前往紅玻璃,決定是要舉辦慶功宴還是慰勞宴。接下來,我們將徹夜狂歡,吃個杯盤狼藉。
「矢三郎,你有什麼打算?」
「我想上街小玩一下。」
「你可真悠哉啊。」
「我順便會到二哥那一趟。今天是老爸的忌日,要是丟二哥一個人,實在太可憐了。」
我說完後,大哥沉默不語。
「矢三郎,那你順便去跟紅玻璃的老闆確認一下,問問看可否也邀紅玉老師一起來。可以的話,你去邀老師。」
「好。」
太陽已高高昇起,大哥說道:「我該走了。」
大哥準備坐進自動人力車,母親、我和么弟前去送行。途中,母親一度趕回房取打火石,她在大哥背後不住敲出火花。
「聽好了,你是下鴨總一郎的兒子,要有自信!」
「媽,我知道。」
「不過世事無法盡如人意,勝負取決於時運。」
「是。」大哥向母親低頭行了一禮,坐上自動人力車。「媽,我走了。請等我的好消息。」
大哥威風凜凜地自寬廣的參道揚長而去。
儘管大哥威風八面地駕著父親留下的自動人力車奔馳,但身為弟弟我最清楚他的才幹多麼不足。
在明顯過小的容器裡,努力塞進不勝負荷的遠大理想,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以其獨特的風格奮鬥不懈的?我這個不正經的弟弟總是吝於協助大哥達成偉大的理想,還不厭其煩地與他作對,但看著他總是搞錯努力的方向,脹紅著臉卯足全力,我不禁心想,這或許也是傻瓜的血脈使然。明知眼前挑戰超乎自己能力,仍舊努力不懈的大哥常教我心疼,我不禁有股衝動,想讓他放手去做。
我們目送搖搖晃晃的自動人力車離去,直到車子轉向御蔭通消失了蹤影。
望著車子漸行漸遠,我突然很想叫住大哥。想衝向他身旁,拍拍他的背,替他打氣。
不知道為什麼,我有種再也見不到他的預感。
○
信步來到街上,我先造訪寺町三條的紅玻璃。雖然店街未開始營業,但板著張臭臉的老闆已在昏暗的店內一角忙著準備。我在沙發坐下,老闆給了我一杯柳橙汁,說道:「一切就看今晚了,矢一郎有勝算嗎?」
「勝負取決於時運。」
「最後還是得由長老定奪啊,不過你大哥和夷川還真是怪人,竟然搶著當偽右衛門,主動將那種麻煩事攬上身,簡直太變態了。」
「反正不論是輸是贏,今晚我們都要設宴狂歡。」
「喂,難不成你是特地來提醒我的?一切早就準備妥當了,你以為本大爺是什麼人?」
「是狸貓。」
「真多嘴!一點都不好笑。」
「還有件事,我可以請紅玉老師來嗎?」
老闆明顯露出不悅之色,說道:「不太好吧。你聽好了,基本上,本店是狸貓的店。天狗來了,客人會害怕的。」
「別看老師那樣,其實他很怕寂寞呢。」
「怕寂寞倒還好,偏偏他動不動就愛發飆,本店嚴禁天狗風。」
「這點你放心,老師已經吹不動天狗風了。」
「噢,他變得那麼虛弱啦?」
「嗯。」
「原來如此,那位紅玉老師竟然……昔日的大天狗,終究也敵不過歲月的摧殘是吧。那你就邀他來吧。不過,弁天可不能來哦。要是她來,客人都會被嚇跑的。」
「這我知道。」
離開紅玻璃,我先到新京極查看有哪些電影上映,又到書店站著看了一會兒書,接著又到古董店撫摸不倒翁的頭,悠哉地一路南行。假日的午後,新京極到四條通一帶人如潮湧。
我在四條通往東,越過四條大橋,打算去找二哥。
穿過衹園,翻過珍皇寺的圍牆,潛入院內。
我走向井邊輕喚一聲:「呀荷!」二哥也自漆黑的井底應了一聲:「呀荷!」又問:「是矢三郎嗎?」
我將一塊以紙巾包好的雞塊丟進井底,二哥低語問道:「這是什麼?好香啊。」一陣沙沙聲傳來。我探進井底說:「炸雞,是聖誕大餐剩下的。」
「炸雞是吧,真高檔。」
「肉很嫩哦。你老是吃蟲子,嘴巴一定很乾澀吧?」
「井底之蛙能吃到炸雞,真是謝天謝地。我深切覺得,世上最不能少的就是弟弟。你們慶祝聖誕夜了嗎?」
「聖誕夜矢四郎還靠自己的力量點亮了燈飾,他的本領提高不少呢。」
「真想親眼瞧瞧,也許矢四郎會靠狸貓發電闖出一片天呢。」
「難說,目前還只能在一些派不上用場的事派上用場。」
「真不像你會說的話。再說,終究只是狸貓的本事,想要派上用場未免太妄自尊大了。」
二哥嚼著炸雞,笑個不停。我坐在井邊,喝著從自動販賣機買來的罐裝咖啡。
「一切就看今晚了,哥。今晚將選出下一任偽右衛門。」
「只希望一切紛爭能就此平息。」二哥說。「雖然對矢一郎大哥過意不去,不過,不論是大哥還是早雲叔叔當上偽右衛門,我都無所謂。只要狸貓一族就此平靜就好。老爸死後,已經過了好些年了。」
「說得也是。」
「今天我醒來就一直想著老爸。」
「大家都一樣。」
「我沒有一天忘得了老爸的事,但今天尤其嚴重,一整天腦子裡想的淨是老爸。我一直試著回想那天老爸對我說了什麼?他最後說的話到底是什麼?我在井底想了好幾年,反覆回想那晚的事,但記憶始終在途中中斷。想到可能一輩子都想不起來,我就難過。雖然我只是只青蛙。」
二哥歎了口氣。
我突然想起海星,便向二哥打聽。「你最近見過她嗎?」
「對了,這一陣子她都沒露面呢。怎麼啦,小倆口吵架嗎?」
「吵架是常有的事,不過她最近怪怪的。」
我提及海星在澡堂的言行,二哥聞言陷入沉思。
「的確,感覺不對勁。」
「我就說吧。感覺很詭異,真受不了她。」
「經你這麼一提,海星說話的確常欲言又止,常聊著聊著突然一言不發,像有東西堵在胸口似的。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本以為她正值二八年華,也許是有愛情煩惱,但這幾年她一直都這樣,這就奇怪了。」
「真搞不僅海星在想什麼,真是個怪人。」
「她確實很怪。不過,她知道我無法從青蛙變回原形時在井邊哭了好久呢,她也有溫柔的一面。」
「你這麼說也對啦。」
「我在井底這麼多年,大部分的族人都忘了我是只名叫下鴨矢二郎的狸貓。大家造訪這座古井,只是為了吐露心事,我是什麼人對他們並不重要,只有你們是為了探望我才來的。除了家人,會來這裡探望下鴨矢二郎的,就只有海星了。」
「……哥,你現在還喜歡海星嗎?」
井底傳來嘩啦嘩啦的水聲,想必是二哥在幽暗的井底划水吧。不久,他氣呼呼地回說:「沒錯!可是矢三郎,你不該讓一隻井底之蛙說這種話,這只會使我難過。」
「對不起啦,哥。」
我思索著海星那句「對不起」的含意,愈想愈覺得屁股發癢。
「不過,海星確實不太對勁。」二哥心不在焉地說。「從井底看得到的景致有限,但能看清天空和星辰,所以可不能小看井底之蛙。我的世界雖小,但夜夜看著宇宙,可是一隻有宇宙觀的青蛙。像這樣獨自望著宇宙,頭腦會清明許多,增長不少智慧。如果你願意聽一隻有智慧的青蛙的意見,我可以告訴你,有大事要發生了。」
我想到正前往南禪寺的大哥、人在夷川工廠的么弟,以及在糾之森擔心孩子安危的母親。
我仰望蒼穹沉思,突然看到一幕不可思議的景象。幾條白色綵帶球般的物體像陀螺般旋轉著飛上高空,看著那奇妙的光景,我的意識逐漸遠去,漸漸地聽不見市街的嘈雜,直到神秘物體在高空閃閃發光,像玻璃般碎裂飛散,我才猛然回神。
一陣強風吹過珍皇寺。
我緊抓著井壁。「哇,好強的風!」
「我這裡很平靜。」
「那當然啊。」
「啊,你看,天空的模樣不太對勁。」
包圍盆地的群山外圍,彷彿棉絮被迫聚在一塊兒,黑沉沉的烏雲匯流在京都上空。萬里無雲的晴空轉眼間被大理石般的烏雲覆蓋,市街被陰森雲影吞沒,天色猶如日暮昏暗。
一道巨大的閃電從雲間的深谷竄出,緊接著響起一陣令屁股狸毛倒豎的雷鳴。
「雷神大人駕到了!」我大喊。
「喂喂,未免也太突然了?」二哥與雷聲抗衡大聲說道。「事有蹊蹺哦。」
「好像是有人使用風神雷神扇,可惡,他到底是在哪裡撿到的。」
「老媽就拜託你了,矢三郎。」傳來二哥撥水的聲響。「又是這樣,我怎麼這麼不中用呢!」二哥呻吟著。「井底之蛙完全幫不上忙啊!我實在沒辦法。」
「沒關係啦,哥。一切包在我身上。」
「要小心哦,矢三郎。」二哥說。「千萬要留神,我有不祥的預感。」
我邁步狂奔。
○
雷聲隆隆,京都市內一陣騷動。
四條大橋上的行人驚叫連連,紛紛指著烏雲低垂的天空。數道閃電就像被釋放的巨龍在雲間奔騰,藍光由內向外映照出來,雲層好似直入雲霄的詭異座燈。看來使用風神雷神扇的傢伙,似乎是個不懂得拿捏輕重的傻瓜。
我回到糾之森,但在雷聲四起的森林裡竟遍尋不著母親的身影。母親向來都是躲在蚊帳裡等候雷神大人離去,但雨潑不進來的枯葉床上卻不見吊起的蚊帳。
我到加茂大橋一帶找尋。
對岸那間母親常去的撞球場亮著橙色燈光,雷雨交加中我飛奔過鴨川,推開玻璃門走進店內。這時,近處正好有聲雷響,店內的玻璃窗吃了一記雷神錘差點碎裂,店內眾人莫不屏息靜觀雷神大人的動向。我向店員打聽,但他回說:「黑衣王子沒來。」
我利用撞球場一角的公共電話,打電話到南禪寺。隔著玻璃窗,可見遭逢豪雨飛沫迷濛的加茂大橋。南禪寺的當家悠哉地接起電話。
「請問我大哥在府上嗎?」
「原本我們要一起前往木屋町,但他突然說要回家一趟,可能是忘了東西吧。」
「多久前的事了?」
「剛打雷的時候,他差不多快到家了吧。……不過看這天氣,他也可能被困在路上,這種天候搭自動人力車太危險了。」
我道了謝掛上電話,改打到么弟的手機。
然而遲遲沒人接聽,我急得不得了。好不容易等到一聲「喂」,卻是個沒聽過的聲音。我問:「是矢四郎嗎?」但對方大喊了一聲:「啊!」就掛斷電話。我確認電話號碼,再次重撥,這回始終沒人接聽。
看來,一定是發生了極為可怕的事!
我離開撞球場,全身濕透地走過加茂大橋。黑森森的東山連峰背後冒出巨人高的烏雲,雷電大作朝我步步近逼。
回到糾之森後,我等在雷雨交加的下鴨神社參道上。
可是不論是參道上還是森林裡,都不見家人的身影。
雷鳴是下鴨家全員集合的哨子。只要雷神大人駕到,下鴨家的孩子便會放下一切奔回母親身邊,這是我們奉行不二的信條。可是都過了這麼久,卻遲遲不見大哥和么弟回來,這是從未發生過的事。
這時,我看見大哥心愛的自動人力車自南方飛奔而來。我以為大哥平安歸來,正鬆了一口氣,沒想到車內空無一人,而且車體損傷嚴重。偽車伕斷了一隻手臂,車輪也搖搖欲墜。不會說話的偽車伕模樣淒慘,雨水不斷自他身上滴落。
我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聽著雨水拍打樹葉的聲響,以及撕裂天空的雷鳴,我猛然察覺有只狸貓躲在樹叢間。
「媽,是你嗎?」我問。
「是我,你這個傻瓜。」
海星應道。她還是一樣不肯現身。我面朝樹叢的陰影處發問:
「你在這裡做什麼?我一直在找你呢。」
「哥哥在監視我,我只好躲在清水寺後面。」接著,海星飛快地說:「不管你等再久都不會有人來的,是我哥他們召來雷神大人,剛才夷川親衛隊已將伯母擄走。矢四郎應該人在工廠,矢一郎先生剛才也被抓到了。」
「什麼!」
「我爸爸打算讓矢一郎先生被煮成火鍋,和伯父那時一樣!」
「原來如此,」我說。「我果然沒想錯。」
「沒錯。」海星語帶哽咽。「害伯父被煮成火鍋的,正是我爸爸。」
○
打在森林的大雨化為細小飛沫,瀰漫在下鴨神社的參道。
每當閃電的藍光閃過,雷聲便會撼動森林,海星細小的聲音也顯得遙遠。我豎耳傾聽來自樹叢深處的話語,遙想父親落入星期五俱樂部手中的那一夜。
那天晚上——
那天父親和人約好在衹園眾會,帶了大哥一同前去。聚會結束後,大哥看著父親在八阪神社前的公車站牌目送自己離去。那之後,父親到木屋町的酒館和二哥會合,一起喝酒。父親還命喝醉的二哥變身成偽散山電車,給夜裡的市街帶來一顆震撼彈,然後,他叫二哥先回糾之森。而二哥遺失了那之後的記憶。
和二哥暢飲過後,父親同樣酩酊大醉。他步履蹣跚地獨自走在深夜的大街,目的地是先斗町的京料理鋪千歲屋。
身穿和服的夷川早雲坐在千歲屋的包廂,等候父親到來。
酷愛服用仁丹(註:仁丹是日本森下仁丹株式會社販售的一種口服成藥,具有清新口氣、改善宿醉、暈車等功效。)的早雲,從畫有錦雉蒔繪的印籠(註:收納印章及印泥的容器,江戶時代之後常作存放隨身藥物之用。)取出仁丹送入口中,嚼得香味四溢。他豪華的印籠附有細繩,前端掛著漂亮的弁財天雕像。不過早雲並未發現,那個雕像是海星變身而成的。
早雲利用從偽電氣白蘭工廠賺來的大筆錢財,買了許多雕像和印籠,存放在工廠的第一倉庫。海星平日最喜歡偷偷把玩他的這些收藏,那天,她同樣自倉庫的密門潛入,將父親重要的收藏排成一列玩賞,不料早雲突然返回。情急之下,海星變身成弁財天的雕像。誰知早雲偏偏選中了海星變成的弁財天,帶著她外出。
不久,我父親抵達千歲屋。
「讓你久等了。」一見到早雲,父親的紅臉綻放笑容。
「大哥。」早雲也笑著向父親行了一禮。
寬敞冰冷的包廂裡除了早雲和父親,別無他人。方形座燈造形的電燈投射出朦朧燈光,包廂角落暗影幢幢。他們隔著玻璃門欣賞鴨川沿岸的夜景,舉杯共飲。
昔日父親與叔叔遵照狸貓一族的慣例,都向紅玉老師學藝。起初兄弟倆還感情和睦地一同修行,為何落得兄弟鬩牆的結果,如今已不得而知。不過就在我父母共結連理的同時間,叔叔成為夷川家的養子。矢一郎與矢二郎誕生後,父親與叔叔為了偽右衛門的寶座再度起了爭執,兄弟間嫌隙漸深。叔叔冷眼看著我父親取得偽右衛門的位子,自己則全力提升偽電氣白蘭工廠的效能,不久,他開始自稱夷川早雲。
這場盡棄前嫌的酒宴,是早雲主動邀約的。
「過去帶給你許多不愉快。」
「過去的事就別提了,大哥。當時我們都還年輕,大嫂和偽右衛門的事也都過去了不是嗎?如今我也稱得上是只堂堂的大狸貓,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不會拘泥於那些小事的。」
「真局興聽你這麼說,你的確出人頭地了。」
「哪裡哪裡,大哥才是呢。」
父親瞥了包廂角落一眼,一臉訝異地問:「那裡有什麼東西,看起來像是籠子。」
「的確像籠子。」早雲說。「要叫人把它收走嗎?」
「不,不必了。只是覺得奇怪,這種東西怎麼會放在這裡呢?」父親說完伸了個懶腰。
「大哥,你醉了吧。」
「不必擔心,我是不會醉的。」
但父親的確是醉了。
否則,他不會對早雲設下的陷阱渾然未覺。
「這樣啊,那我想早點進行和解儀式,今天我還找來了見證人,待我們正式和解後再來開懷暢飲吧。」
「瞧你說得那麼誇張,只要我們兩人達成協議不就行了?」
「不,大哥。如今我們都是背負狸貓一族命運的大人物,一切都要謹慎處理。」
「我明白了。」
只見早雲輕喚一聲,與隔壁包廂間的拉門像是等候多時般地拉了開來。
榻榻米上鋪有紅地毯,上頭擺了桌椅,立在四個角落的高腳燈綻放耀眼的光芒。坐在椅子上的鞍馬天狗們鬆開領帶,不發一語地喝著紅酒,瞪視父親。前面也曾提到,我剛出生時紅玉老師與鞍馬天狗之間曾有爭執。那場「偽如意岳事件」對狸貓來說雖是一項壯舉,但對鞍馬天狗而言,卻是莫大的恥辱。
鞍馬天狗眼神駭人地瞪視父親,簇擁著一名身材苗條的年輕女子,她叼著煙在吞雲吐霧。
她與鞍馬天狗是如何搭上線的我不清楚。學會飛行的秘法後,她盡情享受空中漫步之樂,想必是那時候鞍馬天狗主動找上她的吧。那之後,她時常溜出紅玉老師的住處,前去拜訪鞍馬天狗,並漸浙在京都的酒街打響名號,令老師妒火中燒。
她熄去手中的香煙站起身,走進父親所在的包廂。
「恭請鈴木聰美小姐以見證人的身份蒞臨。」早雲說。
我父親瞪大眼睛望著鈴木聰美。竟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遇到了自己唯一的剋星,父親手中的酒杯不住顫抖。而她只瞪了一眼,父親的酒杯登時脫手掉落,酒灑在榻榻米上。在莫名的恐懼下父親動彈不得,闔上眼睛,他的身形逐漸萎縮,同時全身冒出密毛。
不久,上好的坐墊上出現一隻端坐著的狸貓。
「鈴木小姐您怎麼會在這裡?」狸貓問。「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您。」
「誰教你都不來見我,你就那麼怕我嗎?」
「……老師知道這件事嗎?」
「真可憐,老師他什麼都不知道。」
坐墊上的狸貓弓著背,似乎已看破一切。
弁天抱起狸貓,朗聲高笑。
「厲害!厲害!」隔壁包廂的鞍馬天狗齊聲喝采。
那年歲末,星期五俱樂部因為前任弁天引退,空出一個席位。星期五俱樂部最資深的成員壽老人,推薦了在先斗町結識、與他意氣桐投的鈴木聰美入會。然而想要入會,她必須接受一項考驗,那就是準備尾牙宴的狸貓火鍋。
我父親被關進了籠中,早雲神色倨傲地睥睨著他。
「永別了,大哥。我們再也無緣相見了。」
父親望著早雲離開的背影,平靜地問:「弟弟,這就是你要的嗎?」
父親就這麼不知情地一腳踏進了由狸貓、人類、天狗合作設下的陷阱,被丟進了鐵鍋。
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呢?
星期五俱樂部的酒宴準備妥當;夷川早雲一掃多年怨懣,成為狸貓一族實質的首領;鈴木聰美加入星期五俱樂部,成為弁天;弁天徹底展現天狗的才能,唆使純真的我發起魔王杉事件;紅玉老師降落失敗,跌落屋頂時傷了腰,幾乎喪盡天狗的法力;鞍馬天狗在天狗的地盤之爭中大獲全勝,將宿敵紅玉老師趕出如意岳。
天狗、人類、狸貓三方的命運,就在那一夜、那個包廂裡縱橫交錯,因為我父親掉入鐵鍋而各自走上不同的方向。
○
聽著海星道出始末,我垂首不語。
海星的名字是我父親取的,他很疼愛海星,海星也很仰慕我父親。因為意外的契機,她在天狗的包圍下目睹了自己的父親犯下「狸貓不該有的惡行」,然而當時她只是只小狸,又能有何作為?她也是因為這樣,才會頻頻去探望窩在井底的二哥,但面對從小一同長大的堂哥,她始終說不出「我老爸害你父親被煮成了火鍋」這句話。不久,二哥因為當青蛙當得太像樣,再也變不回狸貓。海星錯失一吐心中秘密的機會,忍不住在井邊哭泣。
暗影深處傳來海星的聲音。「對不起。」
「雖然我早猜是這樣,可是沒想到事實居然真的和我想的一模一樣,反教人吃驚。」我說。「我大哥被抓到哪裡去??我媽呢?」
「我不知道……」
「呀!」海星突然尖叫一聲。「放開我!」
只見草叢一陣搖晃,接著又平靜下來。「怎麼了?」我出聲叫喚,但沒有回音。
我正欲走近草叢,樹林間陡然冒出幾盞寫有「夷川」兩個大字的燈籠。在燈籠環繞下,夷川早雲那張陰邪的臉出現了。夷川親衛隊撐著蛇目傘,替他擋掉了自樹梢傾注的雨水。
早雲走上參道,我後退幾步,小心翼翼地與他保持距離。
「矢三郎。」早雲露出陰森的笑容。「別理會海星說的話,她只是睡昏頭了,分不清夢境與現實,才會說出那種話。她是我細心呵護長大的,個性比較敏感。」
夷川親衛隊在參道敞開,團團包圍仕我。
「不管今晚勝負如何,我都要設宴邀請下鴨家一同慶祝,大家一起到我家聚聚。就只剩你一個人不知道在哪裡,我正為此傷腦筋呢。」
「謝謝您的邀請,不過今晚我們已經在紅玻璃包下宴會場地了。」
「你真是搞不清楚狀況呢,你們的宴會已經派不上用場了。」
一名親衛隊員走近我,他想為我撐傘,我一把將他推開。
「我全身濕透,而且不懂禮數,這場難得的宴席請恕我不克出席。」
「你逃不掉的,要是因此受傷就太傻了。我差不多該前往仙醉樓了,別浪費我的時間。」
夷川親衛隊步步近逼。「別靠近我。」我低聲嚇阻。「誰敢靠近我,我就咬他屁股。」
我露出森森白牙,夷川親衛隊嚇得頻頻後退,雙方展開對峙。
這時,樹頂傅來一個悅耳的聲音:「夷川,你在做什麼?」
抬頭一看,在閃電光亮的照耀下,弁天飛降在參道上。也許是飛行時被雨淋濕,她的頭髮已經濕透,更增添幾分妖艷。「好大的雨,真教人頭疼。」弁天說。夷川親衛隊對她敬畏三分,紛紛與她保持距離。
「弁天小姐,您今天心情可好?」早雲說。
「一點都不好。」弁天應道,撫了撫頭髮。「我在上頭躲雨,正好看到矢三郎,想請他變成雨傘借我一用。」
「只要是為了弁天小姐,要我變成雨傘也願意。」我精神抖擻地應道。
「可是……」早雲欲言又止。
「怎麼啦,夷川,你有意見嗎?」
「我們正準備去參加和解酒宴,弁天小姐要是帶走矢三郎,我可就傷腦筋了。」
「你傷腦筋關我什麼事?難道你要我就這麼淋成落湯雞回去?」
「不,我沒那個意思。」
「那我就借用一下嘍。」
我變身成雨傘。弁天冰冷的手握住傘柄,撐開了傘,然後轉動著我這把矢三郎傘,邁步離去。傾注在參道上的大雨,打在我身上。
「好大的雨啊。」
「托您的福,我才得以脫困。謝謝您。」
「我做了什麼嗎?」弁天吟唱般說道。「用不著道謝。」
弁天在不曾停歇片刻的雷雨中快步前行,來到鴨川河堤,儘管雷聲大作,她仍是神色自若。河堤上不見行人,鴨川化為灰色洪水,顯得極為冰冷。我沉默無語。
「怎麼啦?」弁天突然開口。「你今天可真安靜。」
「你曾經受夷川所托,設下陷阱對付我父親對吧?……為什麼你一直不說?」
弁天睜大眼,仰望著變身雨傘的我。「因為你沒問啊。」
「你們人類真壞……」
「我是天狗。」
「不,你是人。不管怎樣,你都是人。」
弁天淘氣地微微一笑,手伸出傘外盛接雨滴。「你生氣了,所以才不講話是嗎?」
「不只是這樣,我大哥似乎也被夷川他們抓走了。今天不是星期五俱樂部的尾牙宴嗎?我大哥也許會被煮成火鍋。」
「哎呀,這麼說來,我今晚要吃的不就是你大哥嗎?那可不妙啊。」
「你能救我大哥嗎?」
「我不知道。」
「為什麼?因為是狸貓,你不肯救是嗎?」
「因為我是人類啊。」弁天一臉狡猾地呵呵笑著。
「如果你不肯出手相救,那也沒辦法,我自己想辦法。星期五俱樂部在哪裡舉行?」
「先斗町的千歲屋。不過,請不要用武力硬闖哦。你總是喜歡胡來。」
來到河原町今出川通的東北角一帶,弁天伸手攔了一輛往南的計程車。她隨手將矢三郎傘掛在一輛違規停放的腳踏車把手上。計程車停下,車門打開,弁天突然蹲下身子對我說:
「澱川教授說今天下午要去領狸貓,聽說他聯絡上一位狸貓獵人,約好今天取貨。」
「原來如此,澱川教授是吧。」
「再來你就自己想辦法吧。我是個人類,不過是有只狸貓被煮成火鍋罷了,對我來說不痛不癢。」
弁天輕撥黑髮,坐進計程車。
我目送她往南而去,盤算著得趕快找出澱川教授才行。
如果教授在大學的研究室,我只要偷偷跟蹤他到交易現場,再以武力擺平即可。事不宜遲,得趕往研究室才行。我剛走過加茂大橋,便看見一名中年男子捧著個大包袱,步履蹣跚地從大橋東側定來。舊西裝、凸起的啤酒肚、活像布袋和尚的臉,那確實就是要去領狸貓的澱川教授。
「簡直就像特地安排好的嘛!真是天助我也!」
我大為振奮。
○
我變身成拄著枴杖的老人,穿過年終將至擠滿人潮的商店街。由於下著滂沱大雨,拱廊內濕氣很重。澱川教授捧著大包袱,不時與路人擦撞,緩步而行。
不久,教授來到寺町通。
那裡有間名叫竹林寺的店,教授在屋簷下用力嗅聞一陣。這家店大門狹窄,年代久遠的格子門旁立著一尊巨大的信樂燒陶狸,模樣趾高氣昂。教授先摸了摸它的肚子,然後打開格子門入內。
竹林亭是家喬麥面老店。
紅玉老師還沒隱居在出町商店街之前,時常光顧這家店。如今老師過著捨棄俗世的獨居生活,在廚房裡煮著噁心的怪粥度日,對他而言,這家蕎麥麵店和我的接濟是最重要的生活支柱。弁天也常在這裡露面,她喜歡吃店裡的玉子井(註:雞蛋蓋飯。)。我也曾被她帶來這裡,玉子井真的很可口。
我仔細觀察四周的情況,跟著走進店內。
入內一看,右手邊擺著一個暖爐,店內相當溫暖。左手邊設有一個放週刊雜誌的書架,上面擺了公共電話與黑白兩色的招財貓。電車般細長的店內,兩旁的牆邊擺放著四人坐的桌椅。
教授轉過頭看到我,一臉瞠目結舌,似乎嚇了一跳。但他不可能會知道跟著他走進店內的老人是我。我故意嘴巴動個不停,喃喃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在角落的位子坐下,抬頭望向牆上長長一排的菜單木牌。
竹林亭種類繁多的菜單相當有名,儘管掛著薔麥面的招牌,但店內連天津飯(註:蟹肉炒蛋燴飯。)都有賣,而且還相當好吃。我望著木牌,喊了一聲「我要點餐」,但廚房裡悄靜無聲,不像有人在。
這時教授突然起身,走進廁所。
過了一會兒,老闆才從廚房露臉,我告訴他:「請給我一份玉子井。」接著,我吃起端上來的玉子井,但教授遲遲不從廁所出來。我不知道他們何時要進行交易,根本無心細細品嚐,大口大口地扒飯。
教授始終沒現身。
也不見要將狸貓交給教授的人。
事有蹊蹺。
我坐立難安,決定再打通電話給么弟。
我站起身,拿起格子門旁公共電話的話筒。可能是吃得太飽,我覺得全身傭懶無力。聽著話筒傳來的嘟嘟聲,我轉頭望向電話旁那尊模樣傲慢的招財貓。我拿在手上,發現沉甸甸的招財貓背後寫著「捲上重來」四個字。我心想這句話和招財貓未免太不搭調了,打了個呵欠,繼續等候。這時,么弟的手機終於接通了。
然而,接聽的人並不是矢四郎。
接電話的人只說了一句:「捲土重來。」
同一時間,身後也傳來一個聲音說:「捲土重來。」我愣了一下,轉過身去。不知何時,教授已站在狹長的店內深處,手中握著么弟的手機。教授朝我噁心地送秋波,露出冷笑。
響板聲響。
在這聲信號下,跑出三色的拉幕擋住出口,拉幕上也以大字寫著「捲土重來」;掛滿牆的菜單木牌發出紙牌翻轉的聲響,依序翻過面來。
上頭的文字全寫著:「捲土重來」、「捲土重來」、「捲土重來」。
捲土重來——意思是一度敗北的人,重振旗鼓,再次進攻。
教授臉上的冷笑愈來愈猙獰,兩頰漸漸長出細長的貓須,細小的眼睛就像被撬開似地陡然圓睜,眼珠骨碌碌地轉動,發出黃光。那個得意洋洋、掩不住笑意的笑容,看了教人再痛恨不過。
我憤而轉身攻擊拉幕,但拉幕彈性十足,就像分別被塗成黃綠色、柿子色及黑色的蕨餅(註:口感吃起來像涼粉的日式點心。)。我一再被反彈回來,一時無技可施。同時,又覺得全身關節發癢,使不上力。我這才想到可能是玉子井遭人下藥,但已經太遲了。
我癱軟無力地坐倒在地,緊緊攀附著拉幕,使不上力。
蕎麥麵店隆隆作響劇烈搖晃,天花板傳來一個聲音說:「你變得真像呢,哥。」
偽澱川教授抬頭望向天花板,笑著應道:「幹得好,銀閣。」
我低語一聲:「去死吧你!」自懂事以來,我從沒看得起這對族人中數一數二的傻瓜兄弟,但今日卻完全上了他們的當,我羞愧得真想自己跳進鐵鍋。
金閣睥睨地看著倒地的我,露出冷笑。
他從包袱巾裡取出鐵籠,高高舉起,朗聲宣佈:
「諸位,我們一雪前恥的日子終於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