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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諸賢,久違了,是我。就是那個藏身昏暗小巷、下半身非比尋常開放、驚慌失措的我。抱歉,又打岔了。
這晚,在我面臨可能犯上公然猥褻罪的緊要關頭,出手相救的,是被店家趕出來的東堂。
他步履蹣跚走進小巷,留下一句「你等等」給求救的我,過了一會兒帶著一條舊長褲回來。聽說是向住在先斗町與木屋町之間一個開舊書店的朋友借來的舊衣。
東堂神色黯然,一副隨時要去上吊的表情。他說自己什麼都不在乎了,可是既然在這裡相遇也是有緣,會請我好好樂一樂,要我和他一起走。他身上有種失意的憤慨,稍稍有些可怖,最後我終究拗不過他,便與這名摸她胸部的可恨男子同桌共飲。不過當時他做過的事,我自然是一無所知。
我們穿過小巷,他領我到先斗町面對鴨川的一家酒吧。這家店位在狹小大樓的二樓,店內只有吧檯,小如洞穴,而且不知為何店內處處可見貓和不倒翁。
當著酒與我,東堂忽然嚎啕大哭,哀歎:「可惡!太無趣了!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接著又喃喃說著:「啊啊,該怎麼辦?」下一秒又自行做出結論:「也不能怎麼辦了!」
如此這般,東堂將曾向她細訴的身世,又淚眼婆娑地重複了一遍。也許是壓抑不了怒氣,他動不動就咒罵一個名叫李白的老人,控訴李白翁一直逼他還錢。然而東堂痛罵了一聲「那個狗娘養的王八蛋」之後,又偷偷打量身後,深怕被人聽見。
此時此刻,與她重逢彷彿已是遙不可及的夢想,竟落得只能和陌生大叔獨處。一想到此,我不禁悲從中來,我們各因各的理由淚濕衣襟,具體呈現「男人的酒,男人的淚」的慘狀。東堂愈醉愈失態,頻頻叫我「不要客氣」、「喝啊」,結果我喝下的酒遠超過我的酒量,喝得酩酊大醉。
喝著喝著,天搖地動,彷彿整家酒吧在鴨川上漂浮。
不久,東堂那個開舊書店的朋友登場,陌生大叔的人數頓時倍增。
「抱歉來晚了。我家浴缸壞了,我去櫻湯洗了個澡才過來。」
他津津有味地將土啤酒一飲而光後,身子探向前,問說:
「那,你當真要賣?」
東堂點點頭,解開包袱,取出一幅幅春宮畫,排好。他說決定在今晚的「閨房調查團」拍賣會上,忍痛賣掉這些珍藏。這是他走投無路的無奈選擇。如今除了賣了這些籌一筆錢逃離李白翁,別無他法。
「閨房調查團是什麼?」我插嘴問道。
「所謂的閨房調查團,就是收集與閨房之事有關物品的玩傢俱樂部。像是情色玩具、骨董、超過道德尺度的影片,或是像這傢伙收藏的春宮畫,聚會時團員會帶著自己的收藏來參加聚會。」舊書店老闆為我解釋。
「什麼調查團啊……根本就是色狼集會嘛。」我低聲說。
「你說什麼!這些可都是文化遺產!」
「也是我的生存意義。」東堂說。
隨便你們啦。
我想打開馬路的窗戶吹風醒醒酒,於是踉踉艙艙站起身,打開窗戶,低頭望著先斗町的石板路。
就當我將下巴擱在冰涼的窗框上呼呼喘氣時,一個熟悉的嬌小身影一步步自眼底的石板路走過。我認出是她,想叫住她卻又發不出聲音,只好連忙抓起擺在吧檯一角的不倒翁,不理會店主「你幹什麼」的叫喚,從窗戶探出身子,將不倒翁扔下去。
她停下來了。只見她拾起掉落在眼前石板路上的不倒翁,直盯著看。
我轉身想立刻趕到她身邊去,但喝得酩酊大醉,腳根本不聽使喚。地板彷彿變成一道道波浪,我隨著波浪起伏,胸口煩惡得像從懸崖墜落。
「話說回來,這傢伙是誰啊?」舊書店老闆指著我問。
這點醉意算什麼!她人就在樓下,我怎能不去——我呻吟著想動,然而下一秒身子卻倒在貓咪四散奔逃的骯髒地板上。
於是,我不得不再度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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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不倒翁抱在肚子前,一步步走著,沒多久就看到通口先生從通往木屋町的小巷探出頭來。
「這邊啦,這邊。」通口先生招手叫我。
我高興地趕緊跑過去。
「啊啊,太好了。我還以為跟丟了。」
「那不倒翁哪裡來的?」
「撿到的。」
「很Good的不倒翁呢。」
在通口先生帶路下,我走進一條羊腸小巷。
座燈造形的電燈,在腳邊發著光。
木板牆前擺設的大盆栽裡種了楓樹,青綠的葉片底下,兩隻貓藏身在那裡。
以紅磚裝飾的牆上有像潛水艇上頭的圓形玻璃窗,光線流瀉而出。通口先生打開門。吧檯後並排的酒瓶如豪華水晶燈燦然生輝,店內充滿了威士忌的琥珀色光線。長長的吧檯邊紳士淑女一字排開,不約而同瞪著進門的我。
心想,啊啊真可怕,自己就像個小媳婦似的。走過吧檯,發現店裡深處有個秘密基地般的昏暗空間,羽貫小姐混在四名魅力熟男當中正在談天。
坐在紅布沙發上的叔叔個個繫著紅領帶。本著「相逢正是酒緣」主義、無憂無慮的羽貫小姐,早已與紅領帶大叔打成一片。
「令公子結婚?那真是恭禧恭禧。」乾杯。「哪裡值得恭禧了,可惡!」「別氣別氣。」乾杯。「明明是我養大的,卻擺出自己長大的臉色。」「沒父沒母,孩子照樣會長大的。」「有我沒我都一樣嗎!」「怎麼會呢,社長先生。」乾杯。
我小聲問通口先生。
「為什麼大家都繫著紅領帶?」
「聽說是今晚要慶祝六十大壽。」
聽說那些大叔是大學時代的同窗,特地排出時間在京都聚首。
在上京區行醫的內田醫生說:「酒很多,別客氣,喝吧!」
說完便幫我倒了赤玉紅酒。
「真不好意思。我好喜歡赤玉紅酒。」
「為了配合六十大壽,特地要人準備了赤玉討討喜氣,但是實在喝不多,正在愁不知該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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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啊,人生真的是乏善可陳啊。」「別說了別說了,愈說心情愈不好。」「這傢伙從以前就很哲學,比較不政治。」「都這把年紀了,說那種裝年輕的話有什麼用,幼兒退化嗎?」「都已經六十了。」「是嗎,原來所謂的六十是這麼一回事啊。」「換句話說,我們又與青春時代重逢了。」「永世輪迴。」「如果回來的只有煩惱沒有青春,那根本就是下地獄吧。」「因為是晚上啦。」「什麼?」「因為是晚上才會這麼想。」「不是晚上我也會想這些啊。」「那就太糟了,那是危險的徵兆。」「孩子都已經長大成人了不是嗎,你就當萬事如意吧。」「都已經六十了,還是想不通。何謂人生啊?」「人生的目的是什麼?」「創造宇宙繼起之生命啊。」「好蠢。」「現在談論這些又有何用?還沒談出一個結論來就死了。」「死真是件恐怖的事。」「我還以為年紀大了就不怕死了,結果我反而愈老愈怕。」「是嗎?我倒不會。」「你本來就是那種人。」「想一想,你不覺得很神奇嗎?出生在這世上之前,我們都是塵土,死了之後又回歸塵土。比起當人,當塵土的時間長久得多。那麼,死了應該是一般情形,而活著只不過是罕見的例外。既然如此,死有什麼好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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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所在的酒館一角安靜下來,感覺有如即將沉沒的豪華客船一吋吋往水裡陷落。「來吧,喝就是了。」內田醫生這麼說。只見叔叔各自陷入沉思,啜飲著赤玉紅酒。
這時,打著瞌睡的羽貫小姐突然睜開眼睛,打破了沉默。
「怎麼淨說些不如意的喪氣話呢!來,通口,表演一下吧!」
通口先生從沙發上站起來,昂然而立。
他從浴衣裡取出雪茄,表情嚴肅地開始吐出陣陣輕煙。
房內立刻漂起泰晤士河霧般的濃濃白煙,從我們所在的一角流瀉而出,包圍住以琥珀色燈光照明的吧檯。在吧檯靜靜喝酒的幾位客人一臉詫異地轉頭往這裡看。
「在場的各位,若身無要事,不妨賞眼一觀。小的不才,在席上一角獻醜,但不求您扔錢賞賜。話雖如此,若中意小的的把戲,要請我們吃飯喝酒,斷然也沒有拒絕的道理。您先看再說吧!」
然後,在濛濛繚繞的煙霧中,通口先生雙手做出擠壓無形的空氣幫浦的動作,像是在為自己腳邊的汽球打氣。
下一秒,大叔不約而同自沙發上站了起來。
因為通口先生的身體竟輕飄飄地浮了起來,在離地三十公分的地方搖晃著。再怎麼看,都是貨真價實地浮在半空中。
然後就在眾人一臉傻相的仰望中,通口先生腳往牆上一蹬,身子頓時飄到天花板一帶。我把不倒翁扔給通口先生,只見他抱著不倒翁縮起身子,在天花板上的巨型電燈周圍一圈圈繞了起來,不時向電燈噴煙。
通口先生擺出臥佛的姿勢,輕快地朝吧檯飄去。原本靜靜喝酒的其他客人也為之驚愕,抬頭看著自頭頂飄過的浴衣男子。
羽貫小姐啪啪地拍起手來,我們也緊跟著拍手,接著拍手便演變成震天響的歡呼喝采。
通口先生在對面牆壁像游泳選手般漂亮地轉身,再度回到我們這邊,落地站立,鞠躬行禮。
「哦,你真有一套。」
染織公司的社長,也就是兒子剛結婚的赤川先生讚歎道。
「我還是頭一回看見這種表演。你是做哪一行的?魔術師嗎?」
「我是天狗。」
「什麼?天狗?那可真是了不起。」
社長呵呵大笑。
「下回一定要到我們的宴會上表演。」
「來,喝一杯吧!」
內田醫生拿起赤玉紅酒,卻發現酒瓶是空的。他伸手去拿旁邊的瓶子,那瓶也是空的。我覺得臉紅得像火燒一樣,但不是因為酒醉,而是實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這些都是你喝光的?」內田醫生目瞪口呆地問。「你要不要緊啊?」
「呵,原來這裡也有一頭天狗啊。」
於是席間再度熱鬧起來,像個汽球般興致高昂的社長先生與內田醫生各自舉起雙手合掌,扭身跳舞。正是那「詭辯舞」。
原來這幾位正是往日的詭辯社社員,詭辯舞的發明人。
在令人懷念的青春歲月中,他們游手好閒,賣弄詭辯,唬弄他人。在當時世人無數唾棄護罵的言語當中,有一句「你們這些鰻魚妖人」他們特別中意,索性便向全天下宣告:「我等應賣弄詭辯一如滑不溜丟的鰻魚。」並將每逢聚會必學鰻魚跳詭辯舞列為社訓,以此強制要求不情願的學弟們。三十年來,這項傳統一脈相傳,到了今日遭到現任社員嫌棄:「這種舞是哪個蠢蛋想出來的啊!」
據說當年他們到機場歡送前往國外留學的同志,亦是以詭辯舞送別。
「結果他在留學之地死了。」
社長說:「多令人懷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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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氣相投的我們跳著詭辯舞,離開了酒吧,如夜襲般輾轉於先斗町各處。
社長先生人面極廣,所到之處無人不識,走到哪裡都有朋友,見了面立刻一同哇哈哈哈大笑,就連啤酒的泡泡也為之震動。時至此刻,深夜已然降臨的先斗町漸漸安靜下來,唯有我們的歡騰在這分靜謐的縫隙中穿梭。
我拜託社長,說想喝偽電氣白蘭,社長便以男鹿半島的青面鬼的口吻四處打聽:「李白先生何在?」在一場一場的酒席中不斷打聽李白先生的下落。
我們造訪了滿是貓咪和不倒翁的酒吧、雙胞胎兄弟主持的咖啡店、氣氛冶艷迷人的爵士酒吧、地牢般的酒館……店家接二連三出現,一瓶又一瓶的美酒,一扇又一扇的店門,然後又是一瓶又一瓶的美酒。
行程令人目不暇給,但只要有美酒可喝,刀山油鍋在所不辭!我感到樂不思蜀。
「你可真會喝啊,真是海量。」
社長問我:「你到底能喝多少?」
我驕傲地挺起胸膛:「有多少就喝多少。」
「這份志氣很好。你應該找李白先生拚酒,這樣你也能盡情暢飲偽電氣白蘭了。」社長先生說。「我賭你贏。」
社長先生每到一處都在追問李白先生的行蹤,然而這一夜沒有人看到李白先生。絕大多數的人都認為他應該是窩在自用車裡賞玩古書,或者是搶奪路上醉鬼的長褲取樂。
「要拚酒嗎?赤川先生也真是學不乖,你贏不了的。」
「不,要拚的是這女孩。我看她是百年難得一見的人才。」
「喂喂,別亂來。」
「不能以貌識人。」
雖然沒找到李白先生,但能夠遇見現任詭辯社社員真教人高興。他們在活像地牢的酒館一角跳著詭異的詭辯舞,因此絕不可能認錯。相差三十來歲的學長與學弟彼此感慨無限,大跳一場詭辯舞之後意氣相投,肩搭著肩唱起胡亂編的「詭辯歌」。
即將負笈英國的高阪先生身受紅領帶大叔集中炮火激勵——「要有日本男兒的驕傲」、「好好用功」、「焚膏繼晷」、「別死啊」——高阪先生雖不明所以,也應道「我會努力的」。不過高阪先生似乎還沒死心,不時便聽到他口中咕噥著「奈緒子、奈緒子」。熱鬧一場之後,他們也與我們同行。
這時羽貫小姐已被醉意推下沉默深淵,被眾人奉為「沉睡的獅子」,由通口先生背在背上。不過每次醒來她就聲稱「你的就是我的」,搶過別人的啤酒狂喝豪飲,高喊「先斗町最棒」,還大舔我的臉頰。醒來的獅子沒人制得住。
另一方面,通口先生每到一處便展現天狗絕技,或從口裡吐出鯉魚旗,從窗戶飄放至夜空中,或從耳朵裡取出品味欠佳的金色招財貓,每每受到眾人的喝采。
鯉魚旗一路飄到先斗町的馬路上,夜遊的人想必會大吃一驚吧。金色招財貓猶如俄羅斯套偶一一生出小招財貓,酒館被大大小小的招財貓佔據,店主暴跳如雷,通口先生見狀飄上天花板逃到角落,在誰也抓不著的地方放聲大笑。
他不是像天狗,他就是天狗啊。
我在愉快的宴席一角盡情喝酒,祈禱能夠遇見李白先生和偽電氣白蘭。
將熱鬧歡樂由一家店帶往另一家店,我們像是夜行的奇幻詭譎馬戲團,又像是自行舉行了一場小型衹園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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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們來到先斗町的北邊盡頭,看得見歌舞練場的地方,遇見了從打烊的咖啡店出來的一行人。
那是今晚設宴慶祝結婚的新人,想必應該是續過一攤又一攤的第N攤了吧?緊緊依偎在一起的,便是那對以不畏天地的熱情恩愛震懾世間的新郎新娘。我們熱鬧的隊伍朝他們走去,那群人不明白遇上什麼狀況,都緊張起來。
「奈緒子。」高阪先生說著停下腳步,詭辯社社員為之鼓噪。
「咦,康夫?」社長說著哼了一聲,眾前詭辯社社員為之嘩然。
即將放洋的學生與現為人妻的伊人,以及迎接耳順之年的父親與新婚的兒子,在夜晚的街頭相遇了。一種不可思議的莊嚴籠罩四周,每個人都設法想從醉醺醺的腦袋絞出腦汁,思考該如何打破這奇異的沉默,這時,幾張古樸的紙片從天而降。
羽貫小姐拾了起來,奇道:「喔喔,這是?」六十歲的大叔和詭辯社社員也紛紛撿拾紙片,興趣十足地研究起來。我也撿起一張,發現那是男女以千奇百怪的姿勢交纏、似曾相識的春宮畫的碎片。這時,一聲痛徹心肺的嚎叫與春宮畫碎片一同從天而降。
「一切都完了!」
眾人不約而同往上看。
道路兩旁,西側是咖啡店,東側則是氣派的料亭。
只見東堂先生將腳跨在料亭三樓的欄杆上,像個歌舞伎演員般身子探出來,宛如演出最後高潮的俠盜石川五右衛門,睥睨著深夜的先斗町。他憤怒地撕破珍藏的春宮畫,整條手臂極力伸向半空,像趕鬼般撒下紙片。
每當在空中鬆開手掌,他都痛心地喊了聲「畜牲」。身軀交纏的無數男女飛往為屋簷遮蔽的狹小夜空,一一落在石板路上,在窄巷細弄中盤旋,最後被風吹散不知所終。
在我看來,這情景有如將靈魂切碎隨風而去。
「真是絕景。」通口先生傻眼低語。
料亭的三樓也有許多人。有人試圖安撫東堂先生激動的情緒,但遭他痛罵「敢靠過來我就一頭跳下去」、「我死給你們看」。
東堂先生在哭。
「東堂先生!」我不禁高喊。緊接著又聽到有人喃喃地喊了聲「爸爸」。開口的,竟是新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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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諸賢大安。
夜半三更,我在京料理鋪「千歲屋」的大宴會廳一隅,像只陳年醋甕般又酸又悶。我沒有遇見她。東堂找出來的那個舊書店老闆酒品奇差,令我際遇淒慘,如今想告退亦不可得,只能硬著頭皮膛這渾水,與他們同船共命。
歷經幾輪宴飲廝殺,我們抵達了閨房調查團的臨時拍賣會。這時午夜已過,但料亭的小老闆也是閨房調查團一員,便答應了東堂的無理要求。這些好事者做事還真是亂來。
東堂望著擺在眼前的眾多春宮畫,緊閉的嘴角下垂。
取下隔間紙門豁然開闊的宴會廳空蕩蕩的,四處可見擺了熱水壺、茶壺與茶杯的托盤,以及宛如紫色豆沙包的坐墊。從面向鴨川的玻璃窗看出去,可見黑暗的鴨川與京阪三條車站一帶的燈光。
不久,商店老闆、銀行員等男男女女各色各樣的團員睜著惺忪睡眼來到。據說有個京都大學附近的理髮店老闆還特地騎腳踏車前來。他們三五成群坐在坐墊上,或抽煙或喝茶,閒話沒說幾句。
就在舊書店老闆宣佈閨房調查團集會開始,東堂的床笫收藏品即將消失於垂涎不已的好事者懷中,手機鈴聲紛紛從宴會廳裡排排而坐的人群間響起,然後一則傳聞被興奮地傳誦。
「喂,聽說李白翁要拚酒。」理髮店老闆大聲說。
據傳聞,有個怪人正在這一帶走動,想找李白翁展開世紀之爭。這人物身形巨大,全身長達兩公尺,穿著破爛浴衣,是個有「沉睡之獅」之稱的花和尚。據說這名會從嘴裡吐出數不盡的鯉魚旗的怪傑,是為了打倒李白翁遠自陸奧(日本東北地方)上京的。什麼怪傑,我看分明就是妖怪嘛!
團員議論紛紛。
「好久沒人找李白先生拚酒了。」
「可是今晚沒看到李白先生啊。」
「會在哪裡舉辦呢?」
「真想去湊湊熱鬧。」
大宴會廳頓時騷動不已,眾人心中早已將東堂的收藏置之度外。
啊啊,真討厭,竟然得將珍愛的收藏交給這些人,真教人難以忍受——內心強忍無奈、一直靜坐不動的東堂,眼見場內的緊張氣氛鬆懈下來,自制力終於突破了臨界點。與妻女的離別、欠李白翁的債務、消失的錦鯉、即將四散的收藏,種種思緒排山倒海而來,東堂再也不願耍弄手段、想方設法了。什麼都不管了!與其要屈辱地賤賣心愛收藏,不如親手毀掉一切,再毀掉自己!想必他是如此痛下決心的吧。
只見東堂突然抱著自己的收藏衝到面大路的窗邊,跨過欄杆傾身而出。
「我誰也不賣!」
他叫喊著,隨後竟動手撕毀春宮畫。
滿座為之驚愕。
三更半夜把人叫出來,這白癡到底想幹什麼!?
調查團的團員紛紛起身試圖制住東堂,卻遭他威脅「敢靠過來我就一頭跳下去」,最後眾人只能眼睜睜目睹貴重的文化遺產化為紙層,任誰也阻止不了。
就在我躺著悠悠喝茶欣賞這場騷動時,聽見了春宮畫飄落的先斗町街頭傳來她的呼喊。我忍不住跳了起來。
「東堂先生!」她這麼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