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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抽著煙,望著幽暗的庭院。也許在想祖母的事吧。父親噴出的淡淡煙霧被緣廊吹進來的暖風給吹散。酒還沒喝完,不過下酒菜吃得差不多了。
孝二郎伯父手支著下巴,連脖子都紅透了。
「花江夫人真是美女。」弘一郎伯父說。「人安安靜靜的,有點神秘。」
「我不記得看過她生氣。」父親說。
「她不像會生氣的人,不過那也是因為你是個乖小孩吧。」
負責打理宅邸事務的和子婆婆起初與花江夫人處得並不好。由於和子婆婆態度疏遠,二位伯父反而更親切地對待花江夫人與新弟弟。
「你一直無法適應。」
孝二郎伯父支著下巴,語調含糊。
「那也沒辦法,」父親苦笑著說,「我們年紀差太多了。」
「花江夫人過世後,我一直很擔心你。」弘一郎伯父說。
「承蒙照顧了。」父親低頭致謝。
弘一郎用筷子夾起所剩不多的關東煮,喃喃低語:「這麼說雖然不大妥……不過我想是在花江夫人過世後,你才肯親近我們。」
「也許是吧。」父親點點頭。
「你還記得嗎?我們帶你到處去玩。」
「帶我去看電影,也表演魔術給我看。」
「沒錯沒錯。那時我很迷魔術。」孝二郎伯父無比懷念地說。
「你們還帶我去酒吧。」
弘一郎伯父咧嘴笑了。
「帶你去酒吧那次,被老爸訓了一頓,因為老爸很疼你。」
「是嗎?」
「他可寵你的。也許你沒發現,不過他真的很疼你。」
父親微笑著,沒有否定。
「這麼說起來,有次要回家的時候,你還吐了一地,有夠麻煩的。」
「有那種事嗎?」
父親歪著頭看著祭壇,「啊」了一聲。香快燒完了。
弘一郎伯父拿出新的香。「當然有啊。」他不高興地說。「就在花江夫人過世那年的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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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一郎放假回鄉,平日不是上街遊玩,就是教我父親茂雄做功課,生活相當悠閒。孝二郎陪同回九州的同學去旅行,預定除夕當日才回來,所以宅邱裡只有祖父、和子婆婆、茂雄,以及弘一郎四人。自從那年夏天花江夫人過世後,祖父經常不在家,就算在家也大都窩在書齋裡。和子婆婆打算退休移居到親戚家,也是在那時候。弘一郎盡其所能地關心茂雄,幫助他走出陰霾,帶他去吉田山抓兔子或帶他上街,把在大學遇到的一些奇人異事說給茂雄聽,逗他笑。
那天,茂雄和弘一郎到新京極看電影。
弘一郎當時著迷於文學,每次上街都拉著茂雄逛書店,買了好幾本內容艱深的翻譯小說。他尤其喜歡賣弄在書中學到的文學表現,作弄從不讀小說的孝二郎。那天為了安撫疲憊的茂雄,弘一郎請他吃餛飩。
回途,兩人繞到岡崎,橫越平安神宮的參道,沿著疏水道走向南禪寺。南禪寺對面是楓紅褪盡的蒼寒群山,混濁的水流在左手邊緩慢流動。
兩人之間話不多,來到泊船處,茂雄突然蹲下身子。弘一郎停下腳步,以為他只是鞋帶鬆了,沒料到茂雄竟「嘩」地一聲吐了出來。弘一郎慌忙蹲在他身旁,茂雄臉色蒼白如紙,單手撐地,一連吐了好幾次。地上的嘔吐物散發著熱氣。事出突然,平常就算天塌下來也無動於衷的弘一郎這下也慌了手腳。等茂雄吐完,他扶著茂雄走進南禪寺旁邊的茶店。
店裡的人看到茂雄臉色發青也上前關心,拿了一杯水給他。弘一郎試著判斷他嘔吐的原因,或許是電影院的空氣太差、舊書店暖爐太暖,或是在餛飩店吃了不乾淨的東西,可是終究無法確定原因。茂雄抓起店裡人拿來的梅干,喝了一口綠茶,臉上才終於恢復血色。
是我不好,不該抓著他四處跑。弘一郎如此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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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口直次郎在疏水道竣工前就離開了,迅速經營起自己的事業。眾人不知道初來乍到的他為何突然創業,也不知年紀輕輕的他如何籌措到資金。直次郎那時已跟東京的本家斷絕來往,聽說給人的印象並不好。我想像中的通口直次郎,是個像剃刀一樣做事俐落、不討人喜歡的年輕人,也是個極大膽的無賴。那也是我對明治時代的印象。
明治三十年,直次郎在鹿之谷蓋了住所。這座宅邱經過長年改建,已和當時的風貌大不相同,但北邊六張榻榻米大的和室似乎與百年前變動不大,會祖父晚年就住在那裡,後來變成和子婆婆的房間。
直次郎將事業交給兒子代管。他十分長壽,對周圍的人極具影響力,再加上為人大方,宅邸裡住有不少食客,也經常舉辦宴會,各色人等出入宅邸,從俠客到藝術家、連政治家都有。
大正末年,直次郎召開一場前所未有的盛大宴會,震驚鄰近一帶。詳細情形我們並不清楚,只知道會祖父也曾在戰時模仿直次郎召開宴會。眾人只能以曾祖父那場宴會的片斷印象當依據,想像直次郎的宴會。
大家都說,直次郎在那次宴會接待了死神。
宴會後不到一個月時間,直次郎去參加高島屋舉辦的展覽會,在返家途中倒下,死在南禪寺境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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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江夫人過世翌年,庭院裡枝垂櫻花瓣散落的時節,和子婆婆搬到了大阪界市※的妹妹家。即使是離開長年住慣的房子,她的神情仍是如磐石般毫不動搖。她在門前回望宅邸,向窩在二樓書齋的祖父鞠躬致意。(※位於大阪中南部的港灣都市。)
弘一郎他們從小受到她無微不至的照顧,而那時茂雄還小,她竟選擇在那時離開宅邸,實在令人費解。但這似乎是她和祖父商量後的決定。
弘一郎與孝二郎一起送和子婆婆到街上,一路上他們隨意聊著回憶,走在春日下的巷道。來到岡崎疏水道旁邊時,弘一郎說起去年冬天茂雄在這條路嘔吐的事。
和子婆婆原本應該在四築河原町搭電車的,但是她邀弘一郎兩兄弟吃飯,三人走進了河原町的一家店。入座後,和子婆婆臉色變得很難看。
她問兄弟倆是否做過溺水的夢。他們點點頭,她的神色更加陰鬱,又問他們夢醒後身上是不是有腥味,或是覺得有人盯著自己。雖然弘一郎他們不是很懂,但對和子婆婆面吾這似乎是件重要的事。言談中,她的表情很陰翳,簡直就像沉落湖裡的雕像。
她其實並不想離開宅邸,但實在是無法忍耐了。那座宅邸裡有東西棲息。她剛進宅邸不久就感覺到了,自從花江夫人進門,那感覺盆發強烈。她常夢見自己溺水,在深夜裡驚醒,聽到某處傳來水聲。仔細聆聽那水聲,覺得彷彿有隻怪獸在幽深淤滯的水底凝視自己。她說再也無法忍受那種感覺了。
「花江夫人就是被那東西給殺了。」
她如此宣稱。弘一郎他們很驚訝,進一步追問,但她只說是自己的感覺。
弘一郎和孝二郎都認為和子婆婆只是受到花江夫人之死的衝擊,變得神經過敏。帶有怪談意味的那席話,實在不像他們一直仰賴的和子婆婆會說的話。
她勸告他們早點離開那座宅邱,早日獨立。
陰暗的餐館裡人聲混雜,和子婆婆的話令弘一郎他們聽得入迷。和子婆婆突如其來的奇怪告白讓他們不知所措,但也使他們莫名地興致高昂。弘一郎他們有種錯覺,彷彿三人所在的角落被陰冷的什麼給包圍了。
和子婆婆留下奇妙的話,離開了京都。
從此不會再踏入宅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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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溺水的夢,我想起一件事。
曾祖父生前像燃燒殆盡的灰燼,盤踞在北邊的老舊三坪大和室裡;和子婆婆也住過那間房間,現在則是當倉庫使用。房裡擺了幾個日式櫥櫃、門對開的舊書櫃,塞滿弘一郎伯父學生時代收藏的文哲書籍。我以前常去找書看。我還記得舊書的味道、泛黃紙張的柔軟觸感。我那時不過才國小、國一的年紀,不可能讀懂這麼難的書,不過是隨意翻開標上已經褪色的標注線的書頁,讀了幾篇文章,畫線的似乎是弘一郎伯父。我不記得內容了,只記得弘一郎伯父在誇大的文句旁拚命畫線。
記得小學時有一次,我躺在房裡翻看舊書,翻著翻著困了起來,腦袋昏沉沉的。那時,就像遇到鬼壓床,耳邊突然傳來巨響,聽起來像水沸騰了。我以為自己溺水了,嘴巴像金魚般死命開闔,掙扎起身。
不知為何,那時天花板異常明亮。光紋悠悠晃晃映照在天花板上,簡直就像躺在水底仰望水面的感覺。我不知道那光線從何而來,只覺得思心,立刻回到家人所在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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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針指著十二點,報時的鐘聲響起。
孝二郎伯父彎著枯瘦的背,打著瞌睡,白髮凌亂,眼鏡滑落。弘一郎伯父指著他小聲說:「睡著了。」孝二郎伯父發出像是抗議的呻吟聲,但並沒有睜開眼睛。
弘一郎伯父也是滿臉通紅,額上浮現汗水,在日光燈下油亮地閃著光。伯父從褲子口袋掏出白手帕擦臉。
「唔!」孝二郎伯父忽然大聲呻吟。
「醒了嗎?」
孝二郎伯父鬧情緒地說「我一直醒著啊」,眼神迷茫地望向牆上的鐘,腦袋微微搖晃,好像連視線對焦都費了一番心力。
「都十一一點了不是嗎?古董店的人還沒來?」
「我們說不定被放鴿子了。」
「豈有此理!」
孝二郎伯父搖晃著起身,痛苦地喘息著踩在榻榻米上,步代不穩地往前走。我們怕他摔向祭壇,但伯父在祭壇前停下腳步,向祖父一鞠躬,又邁開步伐走向拉門。
「你還好吧?」父親叫住伯父。
「我口渴,想喝水。」
「我也渴了,要是有茶水,拿過來。」弘一郎伯父對他說。
孝二郎伯父也不知有沒有聽見,什麼都沒表示地拉開紙門,滑進漆黑的走廊。
「應該不要緊吧?」
「他好像相當醉了。」
兩人嘴上擔心,但又覺得麻煩,並不打算陪孝二郎伯父一起去。我們豎耳傾聽著孝二郎伯父不規則的腳步聲。父親點上一根煙,伯父忽然想起某件事,低吟著說:「醒酒想喝水,就喝酒來解。」
「那是什麼?」父親輕飄飄地呼出一口煙。
「不就是酒鬼的說詞嗎?」
「是老爸說的嗎?」
「不,老爸沒說過那種話,倒是他死前一直在喝水不是嗎?我想起那件事,他喝的應該是『醒酒的水』吧。」
「除了喝水,還發生很多奇怪的事。」父親沉思著說。「像大宴會之類的。」
「那到現在還是個謎。」
伯父蹙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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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舉辦「大宴會」,是在梅雨季尚未結束的七月初。
深夜,久谷先生路過宅邸,看到蕭瑟的雨中有燈光流洩。平常那時間大宅都已經熄燈了,久谷老先生覺得不尋常,停下了腳步。宅邸燈火耀眼,卻一片死寂。
隔天早上美裡姐來,見到二樓的西式房間裡有許多西式餐點的殘餚和用過的酒杯,食物似乎是請餐廳外途過來的。她問祖父,但他死不承認,只說「不知道」。她以為是有親戚來訪,便打電話確認了一下,但那晚沒有任何親戚來。她也打電話到我們家,我想起當時歪著頭、一臉納悶的父親。
光從留在桌上的剩菜,就可推想那是場多麼豪奢的宴會。那些菜餚絕不可能是祖父一個人吃下肚的。橢圓形桌面中央的青磁大盤上,有具宛如標本的巨大魚骨,菜餚似乎是圍繞著那具魚骨擺放的。
再加上久谷先生在前一天看到了漆黑雨夜中燈火通明的宅邸,大家都猜想西式房間裡一定是辦了場眾會,但那晚祖父宴請了什麼人仍是無解。父親和伯父都覺得不安,他們聯想到曾祖父在烽火正烈時舉辦的那場豪華宴會。
三兄弟是從久谷先生那兒聽說有關「大宴會」的事。
庭院裡掛滿了大燈籠,燈籠上描繪著青蛙、鯰魚之類的詭異圖畫,宅邸裡映著淫猥的紅光。臉上纏著白布的藝妓、身上有龍形刺青的占卜師、戴著天狗或狐狸面具的男人,在夜色的掩護下進出宅邸。曾祖父的父親直次郎也曾在大正末年舉辦盛大宴會,據說曾祖父是打算重現那次宴會的盛況。那場宴會不只是一場單純的享樂,也是他步入瘋狂、陷入孤立的關鍵。
我不知道祖父的宴會是否與我們詭異的家族史有關,因為曾祖父和直次郎的宴會妖異耀眼,相較之下,祖父的宴會實在太過安靜而孤獨。
那場宴會後,祖父彷彿受到吸引般逐步邁向死亡,那雙原就可怕的眼睛盆發灼灼。他動不動就發脾氣,讓美裡姐傷透腦筋。
之後祖父常喊口渴,不再喝酒,只喝水。就像弘一郎伯父說的,像是在喝醒酒的水。他就像為了從喝了一輩子的酒中覺醒,想要喝光琵琶湖的水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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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八月,我造訪祖父的宅鄙。
天氣十分炎熱,光是下公車走過住宅區我就一臉是汗。我逃離炙烈的日光溜進宅邱,覺得屋裡比平日陰暗。美裡姐到玄關迎接我,她說祖父午覺睡得正沉。
我和美裡姐一起在餐廳吃冰淇淋。餐廳是花江夫人嫁來時新蓋的,是整座宅邸最新的房間。雖然冷氣開得並不強,但餐廳裡總是十分涼爽,也許是因為地板鋪上白瓷磚的緣故吧。面東的大片玻璃窗設有紗窗,看得見懶洋洋的午陽。
「爺爺狀況還好嗎?」我問。
「不太好。」
美裡姐的年紀和我相差不少,但堂兄弟姐妹中我和她處得最好。不管是好的方面或壞的方面,她和弘一郎伯父不愧是父女,像得不得了。我記得小時候她常陪我玩,喜歡表演孝二郎伯父教她的魔術給我看,戲弄我。
她舔著冰淇淋,告訴我祖父舉行的那場宴會。兩人提出了各種猜想,但就連父親和伯父都不知道的事,我們自然不可能猜得到。她告訴我,她在陰暗的西式房間看到晚宴的殘羹剩餚時有多驚訝。「就像有群陌生人在屋子裡,感覺很不舒服。」她這麼說。
我覺得她得和祖父在這座空蕩蕩的宅邸生活,實在辛苦,便對她說:
「真是辛苦了。」
「沒差,反正我很閒。這也算是孝順父母,孝順祖父。」她露出一抹笑容,但旋即嘟嚷著:「不過爺爺有時很可怕。不是愛罵人的可怕,而是感覺很陰森。」
「為什麼?」
「爺爺常把我誤認成花江夫人,真是讓人毛骨悚然。有次在走廊上,爺爺從後面緊緊抱住我。」
「可是,花江夫人跟美裡姐……」
我話還沒說完,她就笑了起來。
「一點也不像吧!所以爺爺看到我的臉,馬上就清醒了。」
不過最讓她困擾的,是祖父一直想喝水。
不管裝了幾瓶水,祖父總是立刻就喝完,還一直嫌棄水不好喝。她準備好晚餐要回家前,一定會將兩大瓶市售的飲用水放在祖父生活的書齋,但隔天一來,兩瓶水都空了。
「我跟矢野醫生談過這件事,不過……」
她沒有再說下去,專心聆聽著屋外的蟬鳴。我吃完冰淇淋,喝了杯麥茶。
「除了那場宴會,還發生很多不可思議的事。」她說。「跟我來一下。」
我們沿著環繞中庭的走廊來到北邊和室,和室裡十分明亮。我「咦?」一聲,她神情認真地催促我進去。
西側大窗上的格子門透著光,和室的榻榻米上四處擺放著盛滿水的器皿,大大小小形狀不一。那些水反射著光,將房間照得透亮。和室天花板上宛如柔軟的水面波光搖曳。那情景,宛如房間沉沒在明亮日光下的沉靜湖底一般。
我被這一幕奪去了心神,不假思索踏進房裡,小心不踢倒眾多器皿。器皿中都盛滿了潔淨的清水,水中沒有一絲雜質。
「今早一來就這樣了。」美裡姐這麼說。「是爺爺弄的。」
「為什麼?」
「不曉得。」她雙手擦腰,猶如金剛力士般站立,歎了一口氣。「我想是種咒術吧。」
我抬頭望著天花板,覺得悠悠搖曳的波光似會相識。
一時之間,我們啞然無言。忽然,我發覺中庭的小廟與竹叢的縫隙間有個小小的人影,我瞬間心跳加速。戰戰兢兢地仔細一看,原來是祖父站在中庭對面的走廊上。他就站在面向走廊的拉門前方,以十分可怕的眼神瞪著我們。那扇拉門的另一頭不久便擺上祖父的祭壇,成了我們舉杯共飲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