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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那張狐狸面具燒掉了啊?」
天城先生笑了。
與平日相同的房間,與平日無異的昏暗。天城先生抽著煙。「那張面具是有回憶的。」他開始說起故事。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剛好是這時節。我平日就像現在這樣窩在家裡,但偶爾也會出去走走。吉田神社的節分祭十分盛大,我每年都參加。那一年,我從東大路行經吉田神社的參道走向神社大殿,那年的節分祭下著雪,連接不斷的夜市燈光在靜靜飄落的雪中閃耀,極具風情。四周擠滿了人,每個人臉上熱烘烘的神情溫暖。
「我吃了什麼呢?好像是買了烤雞肉之類的,邊走邊吃,在人群中穿梭,看到奇妙的二人組迎面走來。一個是小女孩,另一個是男人,戴著狐狸面具。地點是熱鬧的祭典,這畫面其實並不奇怪,那男人看來只是在鬧著玩罷了。
「不過呢,就在他們來到我前面時,情況突然變得很奇怪。那男人看著身旁的女孩,然後,不知道為什麼,好像被噎住了,發出恐怖的哀嚎聲,脖子扭著望向天空。那男人似乎非常痛苦,但因為他戴著狐狸面具啊,感覺就像在開玩笑。那男人就那樣仰天倒地。
「我動也不動地站在原處,看著那個男人。他身體抽搐著,就像身體活生生被扭斷般痛苦,臉上卻戴著那張可笑的狐狸面具,拿不下來。我第一次目睹如此奇特的光景。
「沒多久,一個四十多歲的壯年男子跑了過來,扶起倒地的男人,摘掉他臉上的狐狸面具。那家伙死相十分可怕,他口吐白沫,早已斷了氣。看到他面具下的臉,我才知道死去的男人是芳蓮堂的主人,他和我有生意上的往來。扶起他的男人大喊著叫人去請醫生,但我知道為時已晚。
「女孩站在一旁發呆,壯年男人『小棗、小棗』地喊她,她也沒有反應。想必是嚇壞了吧。我向一旁的小販買了一顆蘋果糖葫蘆給那女孩,她則將自己手上的米果給了我。我問她是不是叫『小棗』,她沒有回話,只是緊緊抓著手上的蘋果糖葫蘆。
「抱著屍體的男人望向我,好像嚇了一跳。我對他說:『這下真是不好了,須永先生。』」
天城先生像在等我的反應,在香煙煙霧的另一頭看著我,但我什麼都沒有說。
「如果您想說的只有這個,那麼,天色已經晚了……」我說。
「嗯,說得也是。不過,我打算請你吃晚餐。」
天城先生抬頭看著牆上的時鍾。
「不,這怎麼可以。我差不多要告辭了。」
「我特地准備的,你不吃那可傷腦筋了。你等一下,我馬上就拿過來。」
天城先生將我強留下來,拉開紙門走出去。我從未見過拉門的另一邊,但天城先生只拉開一條細縫,我看不到對面的景象。
天城先生離開後,房內又恢復寂靜。中庭已經完全暗了下來,燭火搖曳的燈影映照在紙門上。我在猶豫是否要不告而別,然而在我下定決心前天城先生就已返回房內。雖說是晚餐,但他只端來一只紅碗,擺在黑托盤上。
「量是不多。」
「沒關系,這樣就好。」
「來,掀開蓋子喝了吧。」
我掀開緊緊密合的碗蓋。熱氣蒸騰,氣味芬芳,半透明的湯汁裡漂著宛如裙帶菜深綠色的海草。我毅然含了一口,柔軟濃稠的東西纏在舌頭上,味道酸酸甜甜的。
「很好喝吧。」
天城先生滿意地說,自己也端起碗來。
「器皿也是精挑細選的喲。」
我只想盡快喝完回家,但滾燙滑溜的湯汁讓人無法如願。好不容易喝完一半,我發現蕩漾的湯汁下竟蹲了一只綠青蛙,差點吐出來。
「別擔心別擔心,那只是畫而已。」
天城先生若無其事地說。
的確,那只是描繪在黑色碗底的精巧圖像,但上面畫的並不只有青蛙。隨著滑溜的湯汁一點一滴飲盡,碗底的畫像也逐漸浮現,我的心髒像被天城先生空手掐住一般,怒火之熾烈連自己都感到害怕,氣得腦中一片空白。
碗底畫了奈緒子。奈緒子柔軟的裸身趴跪在地,臉朝下方,短短的黑發散亂著,就像在水中搖曳一般。一只大青蛙就壓在赤裸的奈緒子身後。
「不好喝嗎?」天城先生笑著問。
「我還有其他東西想讓你看,是我特制的幻燈片。」
「告辭。」
我站起身。
「我不會再來打擾您了。」
我快步走向走廊,天城先生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你還會再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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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我急著想見奈緒子一面,但始終聯絡不上她。我每隔幾分鍾就打電話,卻始終沒人接聽。
隔天,我去她的公寓找她,沒人應門。詢問系上同學也沒人知道她的下落。心裡的不安逐漸擴大,我腳步蹣跚地在街上走,找遞奈緒子可能會去的地方,但都沒看到她的身影。
和公寓的房東商量,請房東和她鄉下的老家取得聯系,但怎麼想她都不可能是回去探望父母。重點是,她不可能不跟我說一聲就回家省親。
找房東商量的隔天,她母親擔心地從老家趕來。打開公寓進去,人不在裡面。她母親直接報警。從那時起,她母親的視線愈來愈險惡,使我難以承受。被警察偵訊時,我什麼也答不出來。
我想起天城先生說的那句話:你還會再來的。
我到底把什麼東西交給他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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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天城家的院子出聲叫喚,但天城先生沒有出來應門。薄薄的雲覆蓋天際,天空仿佛包覆了一層灰色皮膜。屋子比往常更加昏暗,唯有宅邸後方蔓生的竹林陣陣喧囂。
我靜不下心,便走出門外。溫溫的風吹來,溫暖得不像二月的風。周圍的空氣就像前一天被迫喝下的湯品一般黏膩,纏繞著我的身軀,味道香甜。
陡峭的斜坡從天城家門前往西延伸。我造訪天城家時,向來是利用這條坡道。
沒多久,天城先生的身影出現在斜坡下。他邋遢地穿著便服,搖晃著身軀走上來,早已燒毀的狐狸面具掛在他細瘦的手上擺蕩著。他抬頭看向斜坡上的我,臉上浮現一抹陰翳、荒涼的笑容。
看著看著,天城先生背後的路面沙沙地豎起一根根細毛。起初我還不知是什麼狀況,後來才發現原來是下雨了。他身後似乎是天氣的交界。沒多久,雨雲追了上來,將他完全擄進雨中。我站在坡道上凝望著他,看著雨的邊境和他一起登上斜坡。
我在驟然飄落的雨中迎接天城先生。
「唷,你來啦。」
天城先生發梢滴著雨水,如此說道。
然後,他環抱著我的肩,邀我進屋。淋濕他的雨水滲進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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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造訪了芳蓮堂。
寒冷的天空鮮明而晴朗,布袋福神的木雕沐浴在陽光下,舒暢地開懷大笑。玻璃門的另一頭,棗姐開心地迎上來。不過,我一推開門,她的微笑就宛如滲入砂地的水般消失了。
我一聲不吭地在木椅坐下,伸長了二月初的寒冷凍僵的手在暖爐上烘烤,指尖暖和後陣陣酥麻。芳蓮堂仿佛被棉花層層包裹,安靜而溫暖。棗姐走到店後頭,用托盤端了茶和羊羹出來。
我喝了一口茶水,看著如漆器般黝黑的羊羹。腦中想著——陰暗的房間裡,從解開的綢布現身的黑漆小盒、描繪其上栩栩如生的青蛙圖像,天城先生鳥爪般細瘦的手將小盒子拉向自己。
我說想辭掉芳蓮堂的工作。棗姐雙手緊捧著茶碗說:「真是突然。」她微笑著。我低頭表示歉意。舊紙回收車的廣播聲在遠方緩緩移動。
「可以請教一個問題嗎?」我說。
「什麼?」
「為什麼派我去天城先生家?」
「對不起,讓你很不愉快吧?」
棗姐凝視我的臉,細聲地說。
「我指的不是那件事。」
我平靜地吁出一口氣,直視著她畏怯回望的眼眸。
「你拿我跟天城先生換了什麼?」我說。
血氣漸漸從她臉上流失,她就像座緩慢沉落水底的雕像。
「天城先生說了什麼嗎?」她低著頭說。
「可以告訴我嗎?」我問。
她低著頭,輕輕搖了兩下。
「對不起,恕我無可奉告。」
「為什麼?」
她緊緊握住的茶碗微微顫動。她蹙著眉頭,眼眸濕潤地看著我。
「辭去芳蓮堂的工作後,你就能回到與我、與天城先生都沒有關系的生活了。而且,你再也不會到芳蓮堂來了吧?那樣的話,不如就維持現狀,什麼都別問比較好。」
除此之外,她沒再多說。
店外傳來腳踏車經過的聲響。隨著聲音遠去,芳蓮堂再度恢復寧靜。
我想著從去年秋天以來,我們安坐在這間靜謐的房間,一起度過數十個小時,怎麼聊也不厭倦;看著身邊暖爐熱氣蒸騰,我又想起吞下棗姐親手烤的酒粕後體內的暖意。
「我以前很喜歡你的。」我喃喃低語。「真可惜。」
「對不起。」
棗姐仍是低著頭說。
「我也很喜歡你。」
我喝著茶,目光望向玻璃門外明亮的街道。
布袋福神木雕抬頭看著藍天,展露笑顏。我想起另一個狼吞虎咽吃著蛋糕、爽朗大笑,如今卻再也笑不出來的布袋福神。棗姐似乎也受到我的引動,臉轉向門外,如孩子般眼眸微泛淚光,凝視著布袋福神。
「奈緒子消失了。」我喃喃低語。「你早知道了吧。」
棗姐的身子僵直。
「天城先生說他不再跟我交易了,因為我沒有任何東西足以換回她。」
棗姐沒有回答。
「我需要你的幫助。」我說。
經過了一段漫長的時間。
她站起身,走進後面的房間。然後,拿出一只泛著黑光的圓形物品。那是須永先生送給她當作生日禮物的黑托盤,描繪在一角的蘭鑄金魚閃著鮮艷的紅光。
「待會兒,我會上天城先生家裡。」
棗姐拿包袱巾包裹盤子。
她的側臉美麗萬分,俐落的背影看起來心意堅決。然而,揮干淚水後的眼眸,卻是空空洞洞的。
「你可以送我一程嗎?」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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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棗姐在通往天城家的坡道前下了車。她覺得陽光炫目似地伸手在額頭上遮著。
「天氣真好。」她說。「今天是節分對吧,是我父親的祭日。」
「我要怎麼做才好?」
「你到這裡就好,先回去,然後,請照我說的做。」
我點點頭,棗姐直視我的眼睛說:
「太陽下山後,到吉田神社的節分祭去。請務必從東側進入吉田山,絕不可以弄錯。不可以跑,也不能回頭看,請筆直沿著道路走,走進祭典的廟會中,然後,請找尋奈緒子小姐。」
「奈緒子在那裡嗎?」
「找到她之前絕不可以放棄,絕不可以離開廟會。找到她之後,請馬上帶著她往西邊逃,絕不可以放開她的手。」
「知道了,我一定照你說的做。」
棗姐看著我,輕輕點頭。
「那你怎麼辦?」
我如此詢問,但棗姐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她鄭重地深深一鞠躬,轉身離去。
我站在原地目送她。
棗姐懷抱著布包,低著頭走上灰白的陡峭長坡。坡頂便是被竹林吞沒的天城家,那地方恍如陷落地面般陰暗。
在那間幽暗的房間裡,天城先生在翹首等待著什麼呢?張起蛛網般的羅網,人們一旦落入網中便無法逃離,只要循著絲線走,最終一定會來到坡道上的那棟宅邱吧。那裡有間狹長陰暗的房間,天城先生如同魔界居民盤踞於此,醉心於宛如麻藥的無趣生活,舔舐著薄薄的嘴唇。
然後,我坐進車裡,點燃了引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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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那天的事。
「就讓你看看機關幻燈吧。」
天城先生領我進屋,招呼著說。
「你一定也會喜歡的。」
我看著自己呼出的氣息凍成白色,走在無止境延伸的長廊,步入天城家深處。只知道,自己是被拖進了他的巢穴深處。
面向走廊的格子門另一邊,不時有微弱的燈光搖曳,可是只要我們一走近,房裡就像是有人吹熄了蠟燭陷入黑暗。這樣的情況反覆著,經過好幾間房,我們來到屋子的最深處。
天城先生一直戴著狐狸面具。
最後,我們來到一間寬敞的和室。
四台造形特殊的幻燈機擺放在房間四隅,天城先生一一點亮機器。紅光充塞房內。微弱的光芒閃爍,忽然之間好像對中了焦點,眼前出現廟會人群雜沓的光景。其中一個熟悉的身影在紛亂的人群中站立,不安地四處張望,拼命尋找什麼。
奈緒子,我喊道。
「我說過很有趣吧。」
我看著天城先生。廟會夜裡滲開的紅光照耀著無表情的狐狸面具。他吹熄幻燈機的燈火,下一秒,夜晚的廟會也好,奈緒子也好,全沉入了黑暗之中。在幽暗的深處,唯有天城先生的呼吸氣息傳來。
「請把奈緒子還我。」我說。
「你已經沒有我要的東西了。」
天城先生點燃紙燈籠,喃喃低語:「真是可憐。」
他拿下狐狸面具,露出蒼白瘦弱的臉。那張臉看起來軟弱無力、陰森可怕又可悲。凹陷的眼窩中,是宛如玻璃珠子般虛幻的眼睛。他目光迷離地看著這邊,視線旁徨游移,仿佛我並不存在。
「請把奈緒子還我。」我重復著。
天城先生像是關上沉重的門扉,闔上了眼皮。
「真是可憐吶。」
他如此說著,垂下細瘦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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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越過吉田山,走進節分祭的廟會。
不算寬廣的地方擠進了大量人潮,和平常的吉田神社比起來,熱鬧得簡直像是另一個世界。攤販林立,燒烤和甜點的味道在黃昏日暮中流竄。
我堅信棗姐的話,一一辨識著路上行人的面容,尋找奈緒子的身影。
穿過京都大學的正門、通往東大路的參道完全被人潮淹沒。開心的孩子嘴裡塞滿了食物,手上拿著汽球或玩具;大學生也成群結隊地逛著。攤販的燈光照亮游人的臉,正如棗姐形容的,看起來全都洋溢著暖意。
人群中我看見大學同學的身影,我怕被他們叫住,把圍巾拉上嘴邊遮掩面容。蘋果糖葫蘆、綿花糖、抽獎,走過幾間小攤,我開始懷疑要在人潮洶湧中找出一名女子,或許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這時,我想起棗姐的話:絕不可以放棄。
我穿越雜沓的人群,拿出手機打電話給她,手機裡傳來應答鈴。自從和她失去聯系以來,我反覆聆聽了這個鈴聲無數次。我沒有切斷電話,將手機自耳邊拿開,在廟會的喧囂聲中仔細傾聽。重重疊疊的人聲、燒烤聲和樂器鳴聲的另一頭傳來小小的仿若銀鈴振動般的聲響。隨著我腳步邁動,那熟悉的鈴聲逐漸清晰,我加快腳步。
雞蛋糕的濃甜香味流經我的鼻尖,奈緒子就站在那裡,眼神飄飄然的,恍如作夢般眺望著夜市的攤子。手機鈴聲從她手上的包包傳出來,反反覆覆如銀鈴般回響。
我站在她身邊,買了一包雞蛋糕。她神情迷蒙地抬頭看我,一時之間默默無語。我把糕點遞給她,她接過去,塞進嘴裡,目光漸漸恢復晶亮,忽然間,她像是受到了什麼驚嚇,直直盯著雞蛋糕瞧。
「哎呀。」
她低聲呢喃。
「來,回家吧。」我說。
握著她的手正要邁開步伐,我發現人群中有個穿和服便衣的男人戴著狐狸面具,瞬間心跳如雷。
她小聲喊著:「怎麼了?」我拉著她的手跑了起來。
我一徑地跑著,從節分祭閃耀著橘光的燈火中迅速沖向大街。跑到東大路之前,我絕不放開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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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後,我沒再踏入芳蓮堂一帶。不知那一天,棗姐抱著布包走上通往天城家的坡道後遇上了什麼事。腦中一度浮現她在和煦的陽光中抱著布袋福神木雕的模樣,可是我沒有勇氣去芳蓮堂確認。
一段時間過去,我仍然作惡夢,夢見被拉回那幽暗中。盡管從糾纏的惡夢逃出,醒來後仿佛仍在夢境的延續之中,我只能瞪著房間的天花板,身子動彈不得。好幾次,我都以為在身旁支著手肘起身的奈緒子臉上戴著狐狸面具。
像這種時候,我會慢慢地喝水,凝視著日光燈,將纏繞在腦中的夢境殘滓甩開,盡可能忘了那個盤踞在幽暗中的狐男,盡可能將那記憶推向遠方。
然後,靜靜地對自己說:天城先生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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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天城先生死在那座宅邱裡。
他伏臥在最深處那間和室的中央,是溺死的。他身邊有一只黑色的托盤,油油然泛著水光,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搬動他的遺體,打開嘴巴一看,一尾紅金魚滾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