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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不好嗎?」騷動中脫身以後,似乎飛奔進了那些大雜院大樓之間的小巷甬道當中。我好不容易脫離人群,踏入其中卻仍是到處都找不到她的身影。
我站在原地,吐著白煙。接著我感覺到似乎有什麼東西隱隱約約地碰觸了我的臉頰。我抬起頭看,雪花從小巷上方那條細長的黑色天空飄落。
「水尾小姐。」
我試著喊她,卻沒有得到絲毫回應。
外頭的道上,眾人大喊「不好嗎?」的大合唱似乎還在繼續。在這裡,還能夠聽見那樣的喊聲。我已經完全聽不見聖誕節的音樂。
我佇立在那裡。飾磨隨即信步走來。造成了這麼大的騷動,他卻仍像是個路過的旁觀者,臉上看不見悲愴,也看不到滿足。他把兩隻手都插在外套的口袋裡,臉上很平淡,下巴上的藥用貼布已經剝落,在那裡晃啊晃的。
「不好嗎?」飾磨一邊狠狠地把貼布給貼回去,一邊冷淡地說。
「當然不好。」我奮力回擊。
「唔,也真是的。」飾磨嘿嘿地笑,「高藪跟井戶不知道怎麼樣了。不知道有沒有無事脫身啊。」
「應該脫身了吧。」
我跟他都抬起頭看著同一片天空。「喂喂,下雪啦。」他一邊在嘴裡碎碎念「啊,雪這種東西,以前也下過嘛」,一邊還很自得其樂。
「我要回去了。」
我邊說邊點了煙。
飾磨敲敲像是裝滿了教科書的提包。
「我要去那邊的麥當勞念完書再回家。」他說。
「下次什麼時候碰面?」我說。
「忘年會的時候吧,植村小姐說過了。」飾磨說。
「好啊,那時候再見吧。」
「噢。」
「再見。」
「再見啦。我往這邊走。」
飾磨動作輕快地閃身進了旁邊的狹窄巷子裡,然後步行到他可以冷靜下來唸書的地方。「看那洛陽的花靄啊,櫻花樹下的男兒們……」歌聲在小巷裡響起。
「如今月色皎潔且逍遙,靜照吉田山」,不曉得為什麼,他開始唱起《逍遙之歌》(註:逍遙ソ歌,此歌為日本舊制第三高等學校著名校歌,創作於明治三十八年,澤村胡夷詞曲。)。
「你在唱什麼啊?」
我對著他飄然消失在街道上的背影問。
就在那個時候,我聽見電車發車的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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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了很多事。
她抬頭看著太陽之塔。當我們走在鴨川的河灘上,她說:「絕對不能穿情侶裝。要是我說要穿情侶裝,你就是打昏我也得阻止我。」我們去了琵琶湖排水渠博物館,歡喜地看著水流過排水渠道,發出嗡嗡的聲響。我生日的那一天,她送我一本《人類臨終圖卷》。她模仿車站大廳的步行機器人,踏出怪異的腳步。其他像是因為像貓舌頭一樣怕燙而在味噌湯裡放冰塊的事,還有烤了二十個銅鑼燒以後的一臉茫然的表情。
她所喜愛的讀物,是我永遠也讀不到的源氏物語《宇治十帖》。她喜歡把飯盛到玉米湯裡面喝。她喜歡詳細敘述她喜歡的漫畫故事。她會邀我一起看錄好的相聲錄影帶。如果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她會悲傷懊惱。她很熱衷於下鴨的納涼舊書市(註:每年夏天在下鴨神社舉行的舊書展,「納涼」為避暑之意。)。她會去吃烤鳥串,然後說「這樣我也是吃過小鳥的女人啦」。身體不舒服她就去睡覺。我帶鰻魚肝給她吃,反而害她出蕁麻疹,損害她的健康。對於招財貓與我,則是冷漠以對。她會讓初雪落在她的前發上。她會說「你喜歡我哪裡?」來讓我生氣。當我因為憂鬱而束手無策的時候,她也到我的面前來,一起束手無策。她忍受我那些因為煩躁所說出的話。我們走在夜幕低垂的鴨川岸邊,走在夜晚的下鴨神社,走在明亮的萬博公園,她的眼睛總是閃閃發亮著,就像是看著什麼有趣的東西一樣,她會像是藏了什麼東西似的笑著。她沉默、她發怒、她哭泣,然後她進入睡眠。她像貓咪一樣縮著身體,把坐在旁邊的我置之不理,兀自做著太陽之塔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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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我的住處來,我們談了最後一次。
一直到最後,我都保持著我的紳士風範。我們輕輕地握手,然後分開。
她回去以後,我坐在我那四疊半小房間當中,連能做什麼都不曉得,只是在那裡發呆。在這個狀況下要是開始喝酒,就太老套了。不過,我想要老套一下。我對我其實跟普通人還是沒什麼兩樣這一點感到十分愉快。然後,我寫了一封郵件給飾磨,跟他講這整件事的經過。
他傳來了這樣的回信。
「如果幸福是有限的資源,剩下的幸福就會透過你的不幸而產生。那個部分的幸福,我就笑納了。」
我一邊喝著酒,一邊呵呵呵地笑。飾磨實在是個偉大的男人啊,我想。
然而,隨著我醉到全身發軟,我還是在思考。問題到底是出在哪裡?不論我在這飄浮於空中的城堡裡怎麼想,依然心神不寧,更加陷落在迷宮之中。問題到底出在哪裡呢?是因為我送她太陽能電池的招財貓嗎?或是我因為自己愛吃,所以給她吃鰻魚肝,害她的蕁麻疹發作?還是因為我遲遲沒辦法讀完《宇治十帖》?或者是因為我帶她看了太陽之塔?或者是、或者是——她根本沒辦法理解我的偉大之處?不會吧!
我喝到天亮。一直到早上五點,我才出門去,街上寒冷刺骨。我到二十四小時營業的牛肉蓋澆飯店填飽了肚子。
我一邊走在仍然昏暗的住宅區當中,一邊思忖著。如此一來,我不過就是回到原來的狀態而已。我沒有突然摔落到巨大的不幸之中,也沒有什麼寂寞之處,也不用去想自己不能讓她的心情支配左右,不需要強忍苦吞我的厭惡之情,也不會因為Johnny難以自持而悶悶不樂。我不必刻意準時赴約,與她一起出門,不用再這麼麻煩了,我自由了,我從她這個桎梏當中逃出來了。我終於找回原來的自己,我終於能夠從錯亂當中重新站起。這可以說是一種僥倖吧!
在這樣的狀況下,所謂普通的男人這種生物多半會因為沒有真正經歷過命運般的重大戀愛,而把自己當作是悲劇的主角,沉醉在被雨淋透的自身,然後他的醜態就會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真是愚蠢啊。但是,我並沒有落入那樣的窘境。
我一邊想著這樣的事,一邊繼續往前走。雪從藏青色的天空降下。我停下腳步,扭過我那已經昏醉的腦袋,看著天空。冰冷的破片輕飄飄地落在我發熱的臉頰上,不斷不斷飛舞落下。啊啊,對了。這樣說起來,我也曾經在與她一起散步的時候,碰上那年的第一場雪。那個時候,我溫柔且優雅地替她拂去了落在前發上的初雪。就連我自己都覺得,我真是眼明手快呢。嗯。我在腦海裡,描繪站在雪中的她——就像她現在還站在那兒一樣。然而,即便是如此,我也沒醉。我告訴自己,我絕對不能自我沉醉在自己身上。我走在黎明中下雪的街道上,我試著努力過了,最後,我還是想要在今天,讓自己大醉一場。懷抱著這樣的想法,我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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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睿山電車,我走在春光明媚的原野上。太陽之塔就在森林的另外一頭。那個豆粒大小的小小人影,正拚命挺直背脊,抬頭看著太陽之塔。
我踩在草地上,準備要走到她的身邊。清爽的草香傳來,我的心情很愉快。春天的空氣冰冷了我的臉頰。這裡,像世界的盡頭一樣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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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來沒有要寫剛剛那些東西。
這多半是讀者能夠想像得到的結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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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某些點來看,他們根本全都錯了。
然後呢,嗯,或許我一樣錯了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