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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暈頭轉向地跑進那有如迷宮一般的小巷,根本弄不清我人到底在哪裡。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哪裡,想必他們應該也不會曉得我人在哪裡才是。不過,事情並沒有這麼順利。正當我背靠著窄巷的牆壁喘口氣,隨即聽見附近有人壓低了聲音在說話。我只得立刻往外跑出去。
當我因為太過慌張而跑進死胡同的時候,才知道自己的判斷力有多差。那一瞬間,絕望的感覺簡直可以跟我在考某大學的入學考時攤開數學考卷的瞬間匹敵。
我站在這條死路上,動彈不得。兩邊都是老舊的牆壁,前方則是一面高高的水泥牆,牆上還精心拉上了帶刺的鐵絲。想侵入的人,肯定會成為血祭品——這家主人的待客熱誠,我很清楚地感覺到了。水泥牆上裝著個像是要給《愛麗絲夢遊仙境》那只跟女王約好卻又遲到的白兔穿越的鐵門。我拉了一下,相當冰冷,而且動也不動。那些傢伙是帶了警犬來嗎?我很驚訝,他們真的跟上來了。我聽見對話聲逐漸逼近這條巷子,因為喘氣以及怒火的關係,那已經不是標準的日文,而是比較粗野的用語。事到如今,若再回到那條巷子自投羅網,八成會死無葬身之地。
照這樣再浪費他們的時間與體力下去,不難想像要是被他們逮到會有什麼下場。不過,我愈是不想像,想像力就愈是無遠弗屆。像是:被用葦簾捲起來丟入鴨川的我,或是全身被剝光吊在大學鐘樓的我,或是被人用龜甲縛的手法綁起來丟在百萬遍交叉口中心的我等等……簡直令人想到就頭昏眼花。那麼一幅巨大的自虐全景圖,就在我的腦海中展開。
我背靠著水泥牆,正面與他們逐漸往這裡逼近的聲勢相對。
有沒有什麼好方法可以讓我從這裡脫身……我運轉著我那灰色的腦細胞,不過腦子裡卻出現了我被剝光、抓去吹風的模樣。我身上這件外套是祖父的遺物,我把手伸進外套口袋裡翻找,卻只找到一片蜜柑的皮。張望四周,心裡想著就是一根稻草也得抓住,然而,地上只有一坨幹掉的狗屎。我不顧一切抓住那坨狗屎,替代我要找的稻草。連我自己都不曉得接下來要怎麼辦。師走(註:日本說法,陽曆l2月。)的深夜,天氣非常寒冷。獵戶座在我頭上閃閃發光,我的腦子裡腎上腺素滿溢。大滴大滴的汗珠從臉頰上滑落,我的嘴唇拉出了斑馬般無害的微笑。我右手握著蜜柑皮,左手抓著狗屎,像是金剛力士一般佇立在原地,要說像是武藏坊弁慶(註:日本平安時代末期(公元794∼ll85年)僧兵,為護主而身中萬箭站立而亡。)死時的樣子也可以。我的腿不斷抖著,距離心臟病發作只差那麼一步。我哭不出來,就算哭出來也無濟於事。我抬頭看天,向伏見稻荷大社、北野天滿宮、吉田神社、北白川天神等神明祈禱我能全身而退。拜託不要讓我被葦簾捲起來,還有被剝光最好也不要。
「喂,這裡這裡。」
我聽見有人在叫我。
轉頭一看,剛剛還關著的鐵門,這時已經打開了。有個男人伸出頭來。那一瞬間,我還想不起來他是誰。不過,我記得他那輕薄的絡腮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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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門緊緊關上,我站在門內側凝神靜聽,雖然聽得見那些傢伙在巷子裡繞來繞去,但很快他們的足音便漸行漸遠。
遠籐對我抬了抬他的下巴,逕自先起步。
這是一個舊式房屋的庭院,踏進鐵門後就是石板路。我們走過一片鬱鬱蒼蒼,看起來很茂盛的灌木叢。庭院四處似乎都點了燈,樹叢中透出橙色的光芒。石板路旁,每隔一段距離就放置著一個巨大的水缸,這些水缸並排成列,每個都帶有深咖啡色的條紋,也都灌了滿滿的水。因為我的兩隻手各拿著蜜柑皮與狗屎,實在是沒有辦法,所以我悄悄地把這兩樣東西丟到水缸裡,順便把手洗乾淨。
「快一點!」遠籐說。
我馬上火大起來,完完全全忘記他剛才救我於窮途末路的恩惠。
他一步步走上台階,我小媳婦似的跟在後面,這情況實在是令人生氣,我想就這樣直接回家。不過,既然他打算把我帶進自己住的地方,想必是要面對面跟我談一談吧。如果我避開,不就跟逃走沒兩樣?想到這點,我反而又更火大。
遠籐打開房門,努了努下巴,要我先進去。
他的房間是六疊大的客廳再加上廚房和浴室所組成。大型的書架上,排滿了與電影有關的資料、看起來不怎麼好懂的思想類書籍和判例集,還有司法考試的參考書。除此之外,還有捷克斯洛伐克的電影海報。大型的軟木板掛著,上頭零散地貼著像是劇本點子和剪下來的漂亮照片的東西,看起來頗為別緻。一些我看不出是什麼的機械亂七八糟地靠牆堆著,應該是拍電影的器材吧。我一屁股坐在他的木板床上。這個房間跟遠籐這個男人很配,是有些不知什麼令人感到不愉快的房間。我看向廚房,遠籐在裡頭正熟練地準備咖啡。
倒咖啡時他靠著流理台,整個人側身盯著看。看起來,在自己的城堡裡這件事似乎給他莫大的勇氣,他的舉止十分優雅,奇妙的是,他那寒酸的鬍子在此時也顯得相當高級。
很快地,他端來了咖啡,也坐了下來,但什麼也沒說。為了不要輸給他,我也不說話。端起他放在地板上的咖啡,我喝了一口,沒想到味道還不錯。如此一來,我又更加火大了。我咕嘟咕嘟把咖啡大口喝下肚。
坐在這張木板床上,我的臀部漸漸冷了下來。這種地方,讓我陷入痔瘡會不會就此復發的不安當中。就在上個月,我的痔瘡才再度發作。這是上大學以來的第二次,我整個人疼得亂七八糟。如果為了痔瘡裹足不前,致使遠籐在我們之間的對話中拿到主導權,那我還有什麼顏面見祖先啊。我調整姿勢,拚命不讓下半身拖拉在床上,而是刻意往上提,然後,緊盯著遠籐看。
仔細想想,我實在是沒什麼必要對他低聲下氣。他的確在危急時救了我,但我可沒拜託他這麼做。雖然我不會把這件事忘掉,但是,期待對方會感謝所做的慈善行為根本不算行善。如果遠籐認為他救了我就是有恩於我,所以他一定要針對救人這件事發表長篇大論,那我絕對不會感謝他。我認為如果我能把持住這一點,不給他任何乘虛而人的機會,那麼就能保住我的優勢。
我默默啜飲著咖啡。他則是把機器拉出來,手腳迅速熟練地調整過後,便把房間裡的燈光轉暗。「是要夜襲嗎?」我的身體一下僵硬了起來。就在這黑暗當中,牆面隨即被打亮。放映機卡嗒卡嗒響起,聽起來頗為復古。粗糙的影像隨即映在牆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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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來應該是電車當中的場景。大量的光線從車窗射入,眼前所見也因此顯得有如夢境一般迷離。車上的吊環搖搖晃晃,在吊環的另一邊,則是隔壁的另一台車。水尾小姐孤零零地坐著,盯著窗外看。
而後,畫面一變,眼前的景象隨即變成矗立在樹林當中小小的無人車站。她穿過樹林,走到眼前一整片寬闊的草原上,眼前上映著她走得好遠、心神不定的景象。
相對於小小的她,另外一邊,則是高聳入天的,「太陽之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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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結束後,眼前景象又回到白色的畫面。一時之間,我們兩個人都沉默了。遠籐低著頭,看起來不知所措。他找尋某樣事物的樣子,就像是在擺弄九連環一樣。雖然看起來令人同情,但我卻慌張地把我心底湧出的憐憫之泉給整個塞住。對於自己居然這麼容易感情用事……我感到十分憤怒。「把那些不合理的行動排除掉,冷靜一點。就像我這樣,哪。」飾磨說過的話在我的腦海迴響。我下定決心,絕對什麼都不告訴他。
「這東西你是怎麼拍的?」我說。
「我只知道她跟太陽之塔。」他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為什麼要問我?」我說。
「因為稱得上是線索的,就只有你。」
「直接問她不就好了,真是奇怪。」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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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知道太陽之塔嗎?
很久很久以前,我還是軟綿綿、人見人愛的小孩時,家裡住在大阪郊外的一棟大廈裡。那裡距離大阪萬國博覽會的遺跡,也就是日後的「萬博公園」很近,步行就可以到達。每逢週末,我爸媽常帶我去那個公園,我可以一整天都在那裡的原野與樹林中轉來轉去,我人格的基礎,幾乎全都深植於萬博公園的風景當中。而屹立在那樣的風景之中,睥睨週遭一切事物的,就是太陽之塔。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設計、製作這個太陽之塔的,是一個叫做岡本太郎(註:岡本太郎(1911∼1996年),日本著名藝術家,長於繪畫、雕塑、陶藝、攝影等。風格前衛,趨向抽像主義。曾留學法國,1970年時,為即將於大阪舉行的萬國博覽會製作「太陽之塔」。雖然毀譽參半,但日後仍被永久留存,並視作大阪的象徵之一。)的人。但一直到現在,我還是對岡本太郎這人一無所悉,但我也不覺得有必要知道更多。就我而言,首先,就是那裡有一個太陽之塔。太陽之塔看起來完全不像是人類做出來的東西。它像是從異次元宇宙的彼方突如其來飛來這裡,然後就動也不動地矗立在大地之上。這個太陽之塔,上上下下都瀰漫著一股沒有人類插手造成的味道。感覺起來,甚至可以說太陽之塔與岡本太郎,還有大阪萬國博覽會這個已成為過去的熱鬧祭典,或者是日本的戰後史等等,完全沒有一點關係。超越一切所有,太陽之塔就矗立在那片翻騰而起的綠色森林的另一端。
乍看之下,所有人都會被那異樣的巨大,以及它本身的造型所懾服。它那滑溜而彎曲的體格,還有倏然從兩側伸出,有如溶解般的手腕,頂部是一張金黃閃耀的臉,腹部是一張塗上了深淺不同的灰色,正面是撅著嘴好像在生氣的臉,背面則是一張平面的黑臉,而這張臉看起來,讓人感覺很不舒服。這些組合可說件件能擾亂人們的心神。其中效果最顯著的,莫過於那個脫離常軌、讓人只能呆愣住的巨大尺寸。然而,從太陽之塔前面走開,再向旁人吹噓「那的確是個怪東西啊」,光這樣就滿足是不夠的,嘴裡若無其事地說著「很值得一看啊」什麼的,更是完全地、不夠。
應該要一次、兩次、三次,回到這個太陽之塔之下。
光是搭巴士或電車接近這個萬博公園,就可以感覺到言語無法形容的氛圍排山倒海而來。一邊想著「啊啊,就快出現了」,一邊察覺到自己內心的恐懼。而當太陽之塔終於出現在視線之中,才會突然察覺到,原來根本就無法忽視它的存在。
「怎麼看怎麼新鮮呢!」
這種讚美的言語完全不足以形容。應該要總是心存恐懼,總是認定這是件偉大的作品,總是要感到怪異才行。雖然隨著造訪次數的增加,慢慢能夠看慣這座太陽之塔,但是卻會愈發覺得恐怖。在等待太陽之塔進入自己的視線時,會感到無可抑制的不安。那樣的不安是不會背叛你的。當你見到太陽之塔,每一次都會感到更加強烈的違和感。每次見到它,它都會變得更大一些,絕對不會變小。
我不會說很值得一看什麼的,本來就應該多來看幾次,然後再被從體內咕嚕咕嚕湧出來的那種異次元宇宙的感覺震倒吧!世人都該在這偉大的太陽之塔前屈膝,不假思索地大喊「這是什麼東西啊!」而那裡,就是通往異界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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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歡萬博公園,也很畏懼太陽之塔。即使是進了大學,也總是從四條河原町搭阪急電車到萬博公園去。
認識水尾小姐後,我們會在伏見稻荷、下鴨神社等帶有古風的地點幽會,但是我依然下定決心,要帶她到我最喜歡的地方去。
我們搭上巴士,從茨木站前往萬博公園。她往車窗外看出去,太陽之塔就出現在綠色森林的另一端。她就像青蛙一樣,一下子貼到車窗上,「哇、哇,好棒!」她喊著。
到了公園,她在太陽之塔下方來回走了好一陣子。我坐在稍遠的長椅上抽煙,遠處的她看起來只有一丁點豆粒大小,我看著她一下子反過身與高聳入雲霄的太陽之塔對峙。在那時,雖然我等於是有點放著她不管,不過她應該不會對我有什麼埋怨。因為很顯然的,太陽之塔比我要偉大得多。接著她紅著臉,走近太陽之塔。「好棒啊,這應該要被指定為宇宙遺產才對。」
我坐在原野正中央的長椅上,抬頭看著森林那頭的太陽之塔。因為才剛開園,附近還沒有什麼人影,偶爾有冷冷的風吹來,拂在我的臉上,水嫩的新綠包圍住了這一片原野,我覺得就像身在一個寬廣的器皿底部,整個人浸入冰冷的一體之中。我吹了吹口哨。
正當我要過去與她在一起時,飾磨突然打電話來。我跟他講了幾句話,不過我用了相當得意、討厭的語氣,還帶一點暗示地透露我正與她一起坐在萬博公園裡。「真是打擾啦!」飾磨說著,然後掛掉了電話。
五分鐘以後,我收到了一條短信。
我饒不了你。饒不了你……
短信裡頭,就只寫了這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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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太陽之塔的狂熱,一下子就遠遠超出我,簡直有如滔滔江水一般。
她獨斷地把太陽之塔指定為「宇宙遺產」,又在房間的書架上放了一個小小的太陽之塔裝飾品,手機吊飾也換成太陽之塔,還開始搜集刊載太陽之塔相關信息的雜誌。當我們第二次造訪萬博公園,她立刻兩頰泛紅,跑進禁止踐踏的草皮上。儘管還不大會用相機,但她仍是全方位拍下了太陽之塔的照片,然後就像得到什麼寶物般滿臉堆笑。因為我們並沒有一起拍照的習慣,所以在她相機裡的我的照片,大概連太陽之塔的三十分之一都不到。
太陽之塔很偉大。能夠領略這樣的偉大進而全心全意投入的她,的確相當值得尊敬。這一點,我自然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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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遠籐的公寓以後,我持續為那些直逼我腦中而來的京大生獵人的幻影所苦,一邊沿著昏暗的街道走到了今出川通。那裡除了有大馬路,一路上燈火通明,危險也較少。當我終於抵達令人懷念的北白川別當交叉口,我再一次地感謝伏見稻荷大社、北野天滿宮、吉田神社與北白川天神眾神明。
好漫長的一天啊!
我爬上通往我那公寓的坡道。雖然有些遲了,不過我的怒氣依然湧了上來。我可說是完全依賴現代文明而生,除了雙親與地球環境外,沒有人能夠讓我感覺羞恥。我明明生活得就像是顆貝類一樣無害,偏偏被跟蹤狂混蛋講成是跟蹤狂。我的愛車「真奈美號」又被人拐走,再被京大生獵人追著跑,更有滿腦子妄想的討債鬼找上門來,還被聖誕節追殺……這些都讓我很不爽。現實是如此殘酷,不想要的時刻、不想碰上的人,偏偏都會跟著上門。而我真的想見到的人,就偏偏碰不到。喔,我不是在說她。
我疲憊到了極點,像個罪人般走在公寓陰暗的走道上。我看見我那房間的門把上,掛著一個可愛的紙袋。我看了看裡面,袋裡裝著一個繫上了紅色緞帶的綠色袋子。袋子上有一張卡片,卡片上署名「水尾」,我念出了這個名字。
我的心怦怦怦怦狂跳,花了好一番工夫才讓自己冷靜下來。我十分鎮定地取下紙袋,走進房間裡。我的背剛剛還軟趴趴的,現在卻一下子挺得筆直。
首先,我在榻榻米上正襟危坐,集中精神,排除所有愚蠢的期待。眼前,我必須要以如同貴船山泉一般純淨的心去面對才行。我本來就不是那種會為了一點芝麻蒜皮小事驚慌失措的人,不過,我還是決定注意一點。我要做好準備,不論她送我什麼,不論她說什麼,我都要冷靜地接受。雖然我完全不抱任何期待,也不認為真的會有那種事,但是,如果她想要再續前緣,那麼我還可以考慮一下。
來吧。
我緩緩解開緞帶,打開了紙袋。
袋裡裝滿了毒品一般的誘人光亮,光彩奪目,我最近應該看過這個光亮吧。接著我聽見袋裡傳來一陣響聲,許多黑色的東西歡喜地從袋裡飛了出來。
在這漫長的一日的最後,我帶著驚愕與詛咒,大聲地呻吟起來。
什麼都不用說,也不用看了。那些擁有數億年歷史的強韌生命,此時正振起無數的翅膀,發出嗡嗡聲,那深咖啡色的油光,覆蓋住了我整個世界。
「遠籐,你這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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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從前從前,我們去飾磨的公寓看電影發生的事。
那是一部古典的青春電影。主角們是熱衷於某個運動的高中生,順著青春電影的老架構,他們有時互相爭吵,有時候互相幫助。他們以地區大賽的優勝為目標,每天每天都燃燒著青春。就在夏季集訓,他們一起度過的最後一夜,其中一個社員說:
「像這種時候,如果可以一直延續下去就好了。」
我們無所事事地躺在地上,就像被雨打濕的原木一般,一邊吸著煙,一邊看著電視。就在這個時候,飾磨站起身來,沉靜地提出了反駁。
「看不下去了。」
然而,即使我們各自隨意地展開辯論,但也仍抵擋不住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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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前述,因為遠籐他那卑鄙至極的回禮,我的住處隨即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昆蟲王國。
那天晚上,我不得已只能到飾磨那兒去避難。雖然我不是那種會輕易為了什麼事情動搖的人,只不過在小強爬滿身的狀況下,我不可能睡得下去。太色情了。飾磨在聽到這件事情以後,不但不在意我的房間變成了昆蟲王國這樣的人間慘劇,還在那裡滾來滾去,笑了整整三十分鐘。這就是我們友情的極限吧,我想。
第二天,我買了煙熏式的殺蟲劑,重燃鬥志,回到我的住處。我從門口的縫隙看進去,房裡頭很暗,還可以聽得見雜聲。雖然把殺蟲劑丟進去一定可以逼退那些傢伙,但我實在不想去想像在那之後會是怎樣殘酷的一幅地獄景象。
我在壽司店工作到深夜,回家以後,小強的屍體散亂在榻榻米上。看起來就像是起毛球的硬質茶色地毯在地上鋪開了一樣,百葉窗上也到處都是點點殘骸。
我看了看放在流理台上的杯麵,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小強密密麻麻地浮在剩下來的湯上,這是我一生當中見過的最噁心的畫面。也因為這是豚骨口味的拉麵,一層油脂構成的薄膜緊緊黏在小強的屍體上,感覺像是我喝小強湯喝到一半那樣。不過我要聲明,就算肚子再怎麼餓,我也不可能吃這種東西。
小強的屍體不只堆疊在榻榻米上。我從桌上、電視機裡扒出的屍體,裝了滿滿的垃圾袋。我把門打開,用吸塵器把榻榻米上的那些斷腳破肢、翅膀的碎片吸起來。雖然我的確有鎮魂超度的念頭,但最後仍是斷然把這些殘骸徹底清掃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