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麼,我沒拿到那種東西,也沒見到狐狸的『使者』。」
鹿瞬間顫抖了一下,烏黑的眼睛吸入玄關外的燈光,綻放出異樣的光芒。
「真的嗎?」
「嗯,真的。」
「沒人拿東西給你?」
「是啊,我只拿到申請表格。」
「什麼是申請表格?」
「就是一般的紙張。」
「不可能,『使者』一定會出現。」
我用力搖搖頭說:「你說的那種人,我一個也沒見到,也沒拿到任何東西。我話先說在前頭,這可不是我的錯哦,我又不知道誰是狐狸的『使者』……」
說著說著,我不禁一肚子火,為什麼鹿可以這樣隨便說話、隨便命令我?怎麼想都違反了自然哲理,竟然還怪我沒拿回什麼神寶,實在太不合理了。
「喂,鹿大人,可不可以拜託你不要再出現了?老實說,我已經搞不清楚你到底是真的還是幻覺。不,你實際存在也無所謂,如果你真的會說話,也可以愛怎麼說就怎麼說,但是請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了。對了,我可以給你一年份的鹿仙貝,拜託你再也不要跟我說話了,求求你,饒了我。」
我雙手合掌,在鹿前低下頭,緊閉眼睛數十秒鐘,衷心祈禱當我再抬起頭時,鹿的身影已經消失。
「被搶走了。」
鹿說話的聲音更低沉了,我猛然抬起頭,當然,鹿還是在那裡。
「被搶……什麼被搶?」
我滿心失望,但還是忍不住反問它。
「『眼睛』啊!你這個笨蛋,在你眼前被搶走,你都沒發現嗎?」
成天睡大覺的鹿竟敢罵我笨蛋!我粗聲粗氣地說:
「慢著,是我的錯嗎?別、別開玩笑了,我去伏見稻荷純粹是為了學校的事,打從一開始,我就沒有理由要配合你說的什麼『使者』、『送貨人』、『神寶』之類莫名其妙的話。何況,據你所說,我什麼都不用做,狐狸的『使者』就會把某個東西交給我,可是實際上並沒有人來找我。胡說八道的人是你,你憑什麼罵我笨蛋?開什麼玩笑嘛!」
鹿像聽著風聲般,豎起了耳朵,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沉著得教人惱怒。
「老師,你給我聽著。」
我一說完,鹿就壓著嗓門這麼說,語氣平靜,卻飄蕩著無法形容的嚴厲。
「這件事其實與我們鹿無關,雖然我們也會有些損失,但跟你們人類比起來是小巫見大巫。你不要搞錯了,老師,不是你為我們工作,而是我們為你們人類在工作。沒錯,要不要把神寶拿來,是你的自由。但是如果沒拿來,老師一個人的力量可改變不了那個結果。我不會害你,去把神寶拿回來吧。在神無月結束前還有時間,在那之前把『眼睛』拿來給我。」
鹿的聲音低沉地迴盪著,帶著令人無法抗拒的異常魄力。
「那、那個『眼睛』是什麼?」
「是這世上之寶,一直保護著你們生命的寶物。」
「那東西是『三角』嗎?」
「是的。」
區區一個劍道社的冠軍牌,竟然這麼有價值。
「那東西被搶走了?」
「是的。」
「被誰?……」
「當然是老鼠啦。」
我茫然地看著鹿,用力歎了口氣,有種突然全身無力的感覺。
奈良的鹿、京都的狐狸……現在又多了老鼠,簡直就像劍道社護胸上的圖案。我知道了——我徹底醒悟,這果然是我的妄想,自從我聽說護胸的事,鹿就開始說起愚蠢的話了。
「夠了,我知道了。」我對著鹿張開手掌說,「你的真正面目就是我,你是我腦裡製造出來的妄想,神經衰弱到這種地步,真是太嚴重了。」
鹿看著我,誇張地咂了咂舌。我不知道它是怎麼動了舌頭,但我的確聽到了嘖嘖聲響。
「啊——真是無可救藥的愚蠢人類,自以為偉大,其實相反,你們是一天比一天愚蠢了。難道你沒發現,這樣逃避現實,只會自己勒自己的脖子嗎?真是一群叫人生氣的傢伙。一開始我就覺得你不可靠,但是沒想到這麼沒用……沒辦法了。」
鹿向前一步,猛然伸出脖子,用鼻子頂住我的手掌心。冰冷的感觸,讓我慌忙縮回了手。在玄關外的燈光照射下,鹿的唾液在我手上閃著亮光。
「很遺憾,老師,你是個失職的『送貨人』,所以我幫你做了印記。」
我皺眉蹙眼,在襯衫上猛擦手掌,鹿冷眼看著我。
「什麼印記?」
鹿沒回答我的問題,語氣強硬地說:「聽著,老師,你要從老鼠手上拿回『眼睛』。」
「從老鼠手上?哼,我怎樣才能見到老鼠?去下水道或巷子裡嗎?要放捕鼠器嗎?」
「不,搶走『眼睛』的是人類,也就是老鼠的『使者』。」
「先是狐狸的『使者』,現在又是老鼠的『使者』?一個接一個冒出來,還真多呢,也一定是女性嗎?」
我浮現冷笑,不把鹿的話當一回事。
「老鼠的『使者』不必是女性。算了,現在跟你說什麼都沒用,等你改變心意……啊,看到印記後,你再怎麼不想改變都會改變吧。總之,到時候來講堂遺址找我。」
「講堂遺址?」
「在大佛堂後面,就是我跟老師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鹿轉身離去,正當它的屁股對著我時,從肛門噴出了大量的小糞便。排泄一結束,鹿便發出短短的呦呦鳴叫,我茫然目送著黑色身影,消失在轉害門那個方向。
呆呆佇立了一會兒後,我拉開了拉門。雖然十字路口前的自動販賣機亮著燈,但我還是折回了家中。覺得頭好重,一上二樓,我就脫掉襯衫、長褲,鑽進了被子裡。因為趴睡的關係,胸前的護身符壓得肋骨很痛,但我來不及翻身就呼呼入睡了。
四
醒來時,時鐘已指著上午十點多。
「哎呀,遲到了!」我猛然掀開棉被,這才想到今天是禮拜天,又把頭埋入枕頭裡。頭部深處隱隱作痛,可能還殘留著一些酒意。
下樓梯時,正在客廳看報紙的重哥見到我就說:「老師,你難得睡這麼晚呢。」
我只回給他一個苦笑,走向洗臉台。重哥說的沒錯,我自己都覺得很難得。當然,我也會賴床,但是幾乎不會像這樣一覺睡到這麼晚,中間不曾醒來過。
重哥問我昨天在「狐乃葉」玩得開心嗎?我回答說很開心。他又問料理好吃嗎?我回答說好吃,重哥說好羨慕。婆婆正背對著重哥,在廚房的餐桌折疊洗好的衣物,我向她要了一條洗臉的毛巾。
我把毛巾掛在脖子上,走向洗臉台,扭開洗臉台的水龍頭,粗魯地洗完臉,再用毛巾擦乾。正把牙膏擠到牙刷上時,聽到婆婆在廚房對重哥抱怨說:「今天早上一出玄關就看到鹿的糞便,害我一大早就心情不好。」
我定住,注視著眼前的鏡子。
有點不對勁,我仔細端詳自己的臉。不久之後,視線落在一個地方,我停下刷牙的手,繼續觀看那一點。
婆婆在廚房說:「今天見到了黃金,卻沒什麼好事。」一個人咯咯笑了起來。
我鬆開拿著牙刷的右手,緩緩移到頭部,停在耳朵與頭頂之間,戰戰兢兢地碰觸長在那裡的東西。摸起來的感覺很奇怪,那是從未經歷過的觸覺,我卻很清楚地意識到那是「耳朵」。我再摸昨天之前「耳朵」所在的位置,原本應該在那裡的觸覺不見了,頭髮也太過濃密,摸起來的感覺異常蓬鬆。
我低下頭,取出嘴裡的牙刷。牙還沒刷,但我把牙刷沖乾淨,漱了漱口,用毛巾擦拭嘴巴,盡可能什麼都不想。
我又洗了一次臉。最近發生太多事,我已經無法承受了。人睡得昏昏沉沉時,很可能看到奇怪的東西。我專心用毛巾洗著臉,中間絕對不看鏡子一眼,尤其特別清洗了眼角。一個深呼吸後,我再緩緩面對鏡子。
我看著自己蒼白的臉,心想——
為什麼會長出鹿的耳朵呢?
我伸出手,戰戰兢兢地觸摸鹿的耳朵,從頭部兩側斜長出來的耳朵,毋庸置疑的,就是我來到奈良後已經看得很熟悉的鹿耳;而我二十八年來已經看慣的耳朵,長出了深棕色的短毛,再怎麼撫摸,指尖都只有陌生的觸感。我先在鹿耳旁彈指,又在昨天之前耳朵所在處彈指,不得不承認我的聽覺已經完全轉移到鹿耳的位置了。
婆婆在廚房說飯做好了,喊我吃飯。我不禁東張西望,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但很快就發覺事有蹊蹺。走到這個洗臉台之前,我跟重哥和婆婆照過面,他們兩個並沒有說什麼。難道是他們正好沒看到?沒錯,他們應該做夢也想不到,寄宿在他們家的男人,會在某天早上醒來時,突然長出了鹿耳。可是這麼醒目,他們會沒發現嗎?
我注視著鏡子好一會兒後,把毛巾披在頭上,走向廚房。
「對不起,睡到這種不早不晚的時間……」
我坐在婆婆從冰箱裡拿出來的幾盤菜前,輕輕拉下毛巾。
「哎喲,老師!」
婆婆旋即大叫一聲,嚇得我挺起腰來。
「你滿身酒臭呢,昨天到底喝了多少?」
婆婆顰眉蹙額,盯著我的臉看。
「呃……我的臉有沒有怎麼樣?」
「怎麼樣?就是老師平常的臉啊,怎麼一大早就這麼問?」
「我臉上有沒有怪東西?」
「什麼怪東西?」
「就是這個。」
婆婆的反應太遲鈍,所以我用力抓住鹿耳給她看。
「怎麼樣?」
「你要我回答什麼呢……」
婆婆滿臉困惑,看著我的指尖。
「那麼,我的耳朵在哪裡?」
「在那裡啊。」
「那裡是哪裡?」
「老師今天睡過頭,變得好奇怪。」
婆婆揮揮手,叫我別鬧了,笑著走向正在爐子上溫熱的味噌湯。
我沒辦法,只好走向在客廳的重哥,在他前面坐下來,坦然拜託他:「對不起,可以拉拉我的耳朵嗎?」
剛看完報紙的重哥猶豫了一下,把報紙放在桌上,看著我的臉說:「怎麼了,你哪裡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