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門前佇立了好一會兒。
門上貼著一張紙,上面寫著「三校定期例會」。
下課後,我在教職員室編寫講義,平常都待在美術準備室的重哥來找我,低聲說:「我要回家了,你呢?」我說我也要走了,關掉計算機站起來。
在近鐵奈良車站前,我說我要去買點東西再回家,先下了車。
在冷清的商店街晃了一下後,我把還沒買的內衣和襪子都買齊了,然後往三條通走去,進入興福寺境內。在黃昏暮色中,五重塔蒙上濃厚的陰影聳立著。厚重均衡的瓦片陰影,不知為何讓我想起「成熟」與「責任感」這兩個詞。
耳邊突然響起教授說「你是有點神經衰弱」的聲音,雖然只是短短的第二學期,我還是決定努力完成這次的教職任務,因為這將成為最好的證明,讓教授和研究所那些人認同我。教師這份工作,不是神經衰弱的人做得來的簡單工作。
我不禁覺得,在狹窄的研究所對付一個臉色蒼白的人,要比在那間寬敞的教室應付四十多個學生簡單多了。
我在看似迴廊遺址的石階上坐下來,從褲袋裡拿出母親寄來的勾玉。拿在手上確認光滑的觸感時,腦海中不覺地浮現出在走廊上偶遇的女子身影。剛才在車上,我問重哥學校有沒有年輕漂亮的女老師,他老實回答我說:「嗯——各有各的美,不過,都不年輕了吧!最年輕的某某老師還比我大兩歲呢。」那麼,我見到的是來參加定期例會的姊妹校的老師嗎?我不知道,但是我對她很有興趣。
一抬頭,就看到兩頭鹿在土牆前盯著我瞧。到現在,我還是覺得到處都有鹿是很不可思議的事。奈良公園和春日大社都沒有柵欄,所以滿街都看得到鹿。我在婆婆家,也看過鹿無所事事地站在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
大概是把我手上的勾玉當成了食物,站在土牆前的一頭雄鹿緩緩走向了我,但是一發現不是食物,立刻停了下來,懶洋洋地把屁股朝向我,然後從肛門噗嚕噗嚕拉出一大堆的小糞便。
太可惡了,不管人或鹿都把我當猴子耍。
鹿留下一堆糞山,若無其事地離去,我撇開視線站起來。奈良的天空是如此遼闊,夜從東方天際滲開來,掩蓋了整片天空。烏鴉從高聳入雲的松木展翅飛翔,發出憨癡的呱呱叫聲。
三
新的一周開始,早上我到教職員室時,大津校長已經來了。
他看到我,立刻笑瞇瞇地走過來問我:「喲,老師,教得怎麼樣啊?」
研究所的教授說過他們是大學同學,所以,他應該只有六十出頭,可是頭髮幾乎掉光了,所以看起來很老,不過,大大凸出的肚子、紅通通的臉頰,看起來比教授健康多了。
「還好。」我點點頭,含糊其辭地說。
「剛開始難免不習慣,有問題可以請教其他老師,好好加油喔。對了,福原老師家怎麼樣?舒適嗎?舒適就好。哎呀,老實說,我聽教授說你的神經有點脆弱,既然沒事就好。」他一個人拚命點著頭走開了。
教授那句多餘的話,讓我覺得丟臉、生氣,整張臉紅了起來。這時,換小治田副校長來了。
「老師,教得怎麼樣啊?」
好像事先說好了似的,他也問了同樣的問題,但是給人的感覺截然不同,因為副校長有種誠實謙虛的氣質。雖然校長穿得也不隨便,但副校長向來穿著很高級的西裝,從胸前口袋露出那麼一點手帕,週遭氣氛都會跟著莊嚴起來。而且,副校長跟校長不一樣,有一頭濃密的頭髮,絲絲銀髮呈現優美的波浪形狀,如果去大飯店的會客廳,恐怕會被當成什麼大明星。
我被副校長盯著我看的視線震住,勉強回答說:「嗯,還好。」
「有什麼問題,隨時來找我商量。一年級學生還沒有聯考意識,也還不夠成熟,所以有時比較難應付。」
副校長渾厚的聲音聽起來很值得依靠,我低下頭,說了聲「謝謝」。他輕輕舉起手說「再見」,瀟灑地離去了。
「真是風度翩翩啊……」我看著他的背影喃喃說著。
坐在我隔壁的籐原打著呵欠說:「婆婆媽媽們也都很喜歡他,聽說還成立了後援會呢。受學生歡迎的程度,也跟福原老師平分秋色。」
「喲,那把年紀還可以跟重哥競爭,真不簡單。」我不禁由衷欽佩。
籐原問:「你知不知道小治田副校長的綽號?」
我搖搖頭說不知道。
「就是理查。」他悄聲說。
「你是說理查?基爾?」我也壓低嗓門問。
籐原笑嘻嘻地點著頭。
「這樣啊,取得真好。」
「學生們就是喜歡給人取綽號。你會被取什麼樣的綽號呢?你眉毛粗,眼睛炯炯有神,所以,佞武多祭怎麼樣啊?」
籐原乘機說了一堆有的沒有的,我聽到「綽號」,立刻想到「神經衰弱」這幾個字,趕緊把它們從大腦裡抹去。
「老師,你知道我的綽號嗎?」籐原指著自己的胸口問。
「不知道,你有嗎?」
「有啊。」籐原露出當然有的表情,嘎啦嘎啦拉開抽屜,指著茶色盎然的玻璃瓶子說,「就是麻花卷。」
這樣啊——我只回了這麼一句,後面就接不下去了。
「取得很好吧?」
我哈哈兩聲,更接不下去了。因為是他自己說的,所以他的心情顯然不受影響。我看著他祥和的豆子臉,心想他將來說不定會是個大人物呢。這時候,早會前五分鐘的預告鈴在頭上響起。
前往體育館途中,副校長一頭漂亮的銀髮,在老師隊伍最前面那一列波動著,他的隔壁是校長像珍珠般發亮的禿頭。
第三堂是1-A的課。
這是我擔任1-A班主任後第三天的課,走向教室時卻還是一樣緊張。在1-A的課堂上一定會發生什麼事,下課後我也一定會跑廁所,所以當然很不想去。
一進教室,我的第一個動作就是看後面的黑板。上面沒寫什麼,學生們看著我進來的視線也很祥和。我暗自鬆口氣,正要踩上講台時,視線赫然停留在前面黑板的文字上。
「內褲三條一千日元。」
斗大的文字鎮壓著黑板。
我一時沒會意過來,當發覺那是說我上週末在站前購物的事時,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她們怎麼會知道?我立刻回想當時購物的情形。那家店也賣女性衣物,所以,是不是也有下課後的學生去了那裡呢?那是站前商店街,有學生在也不足為奇,大概是有人正好撞見我在買東西吧。但是把這種事拿出來寫,引以為樂,也未免太幼稚了吧!我不耐煩地擦掉黑板上的字。
「不要太過分了。」我放下課本,平靜地對學生們說,「為什麼這麼做?這麼做有什麼好玩?我才不是什麼告狀精,有人自己做錯事不知反省,還惱羞成怒怨恨別人,簡直窩囊,最後還這樣找茬鬧事,這種人最卑鄙了,不是嗎?」
我環顧教室,每個學生都一臉無辜地看著我。但,那都是裝的,在那層厚厚的臉皮下,不知暗藏著多麼邪惡的情感漩渦。
沒有人回答,所以我問最前面一排的學生:「你認為呢?」
學生偏頭思考了一下,厚顏無恥地輕聲說:「我覺得三件一千實在太便宜了。」
「混賬,我問的不是這個!」
她們就是這樣,老是閃避問題,絕不正面回應。事後,她們八成又會說,那只是好玩耍癡呆,簡直墮落到了極點。一團黑暗的怒火在我心中燃起。即使心情這麼不好,還是得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上課,老師這一行真的很嚴苛。課才剛開始,我已經覺得筋疲力盡。
環視教室一圈,我的視線正好與環抱雙臂坐在後面的堀田交接。
「堀田。」
我無意識地叫了她的名字,半晌後,她才做出「是」的嘴形,但沒發出聲音。
「你認為呢?有什麼話要說,就說清楚,不用做這種偷雞摸狗的事。」
野生魚臉的眼睛瞬間閃過一道光芒,堀田緩緩站起來。不知為什麼,她無言地仰望著我的模樣,讓我想起在興福寺看到的鹿。
「帥哥要從內褲做起。」
她沉著的聲音在教室縈繞著。
「混賬!」
我不由得拍桌子大罵,但可能是拍得不得要領,右手手腕一陣劇痛,我顧不得疼痛瞪著學生們。
教室裡充斥著漠然、敗興的氛圍。這時候,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我突然把教材夾在腋下,走出了教室。
我沒回教職員室,去了頂樓。到頂樓把沾滿粉筆灰的手洗乾淨後,我在水泥地上躺成一個大字。魚鱗狀的卷積雲像黏在淡藍的天空般迤邐不絕,這時我特別懷念在研究所一個人默默做實驗時的平靜。近鐵線發出警笛聲,嘎咚嘎咚通過了平城宮遺址,我想起母親的腰痛不知道怎麼樣了。最令我訝異的是,肚子竟然一點都不痛。
下課鐘聲一響,我就回到了教職員室。原本以為其他老師會說1-A的學生來找過我,結果沒人對我說什麼。看來,學生也懶得理我。
第二天,我一進教室,就看到前面黑板大大寫著:
「襪子四雙一千日元。」
但是,已經激不起我憤怒的情緒。
「蠢蛋。」
我以全班都聽得見的聲音喃喃自語,擦掉了黑板上的字。
第三天,黑板上又寫著莫名其妙的字:
「不要罵蠢蛋,要罵就罵笨蛋。」
我默默擦掉了那些字。
「堀田,我有話跟你說,下課後來個別談話室。」我對著教室後面大聲說。
堀田沒點頭,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我又加強語氣重複了一遍:
「下課後來個人談話室,聽見了嗎?」
她心不甘情不願地點了點頭。
下課後,我還是先去了廁所。
重哥擔任美術社的顧問,所以我們回家的時間偶爾沒辦法配合。這時候,我會橫穿聳立在平城宮遺址入口處的經過修復的巨大朱雀門,走路到新大宮車站搭電車回家。
通往縣政府的斜坡道上,有個婆婆在賣鹿仙貝。我從來沒買過,試著買了一捆。付了一百五十日元後,婆婆用皺巴巴的手遞給了我一捆。每一捆疊放著十片鹿仙貝,用細紙帶綁起來,綁成十字模樣。
我走到面向縣政府的雜草空地,看到鹿橫七豎八地躺在暮色蒼茫的天空下。剛開始,鹿對逐漸靠近的我抱持警戒態度,但是一看到鹿仙貝便立刻爬起來,邊行禮邊緩緩走向我。
來奈良,第一次看到鹿行禮時,我大吃一驚。外國觀光客的小孩,在呆若木雞的我面前,邊給鹿回禮,邊用稚嫩的聲音說「Please(請用)」。為什麼鹿會讓他說出「Please」呢?這令我驚訝不已,就像昆蟲把自己的身體擬態化,變成樹葉或枯枝般那麼不可思議。也就是說,它們很清楚人們是如何看待它們的行為。
鹿島神宮也有很多被圍在柵欄裡的鹿,但是我沒看過會那樣行禮的鹿。在這個地方,連小鹿都會向拿著鹿仙貝的人行禮,慢慢靠近。我興奮地跑回家,告訴重哥這件事,重哥說全世界只有奈良的鹿會這麼做。
「那就更了不起啦!」我越說越興奮,重哥卻沒有呼應我的話,只說:「是嗎?我倒覺得它們只是厚顏無恥。」後來我才聽婆婆說,重哥小時候曾被鹿的後腳踢得嚎啕大哭,從此以後就不太喜歡鹿。
我解開鹿仙貝的紙帶,餵食一頭靠近我的鹿。我邊看著它嚼動上下顎把仙貝磨碎後吞下,邊回想兩小時前與堀田的對談。
下課後,堀田照指示來到了個別談話室。
我們隔著桌子面對面坐著,我單刀直入地問堀田到底是什麼問題,並表明我對於學年主任的做法也覺得不妥,還告訴她,我的肚子禁不起折磨,所以她的事讓我傷透腦筋,希望她如果認為我有問題就把話說清楚。
說到肚子時,堀田眉頭微蹙,但是很快又抹去表情,陰鬱地說:「沒什麼問題。」
我說:「怎麼可能沒有?不然你怎麼會在黑板上寫那些有的沒的?」她搖搖頭說不是她,我說:「那麼是誰寫的?」她又搖頭說不知道。
面對她完全拒絕我的態度,我既無奈也無法理解。怎麼樣都想不出我做過什麼事,會讓她這樣對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