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間主打治療憂鬱症的私人精神科診所位於台北最昂貴的地段之一,忠孝東路,診所治的既然是文明病,自然也得開設在最文明的地段,收最文明的費用。
我同意它的費用,因為候診間的沙發實在非常舒服,連帶的我手中這杯熱茶也跟著好聞極了。更重要的是剛剛那位遞給我茶水的護士小姐非常可愛,酒渦很甜,尤其小腿很細,很適合掛在肩膀上。即便我真的有憂鬱症,跟她上一次床也應該很有起色。
八點到,看診間準時打開。
裡面很大,有一幅達利最著名的仿製畫《記憶的永恆》,一處種滿植物的陽台,一張毫無特色的辦公桌,一隻十分討喜的褐色沙發。
我猜想這隻大沙發除了讓病人躺著哭訴他的世界有多灰暗外,是不是也有讓醫生用老二幫女病人打針的功能……喔不,說不定是幫櫃檯那個小護士打營養針呢。
「吃點東西?」醫生微笑,他正在切蘋果。
「好啊。」我逕自拿起盤子上他還沒切下去的另一顆蘋果,大口咬下。
我沒有朝那張誘人的褐色沙發坐下去,不知為什麼我就是不肯好好扮演一個需要幫助的病人。或者,願意好好合作的病人。
我站在陽台前,裝作對那些細莖植物十分感興趣似的,蹲下,假意好好打量正在葉子上緩緩爬行的小蝸牛,其實我一點興趣也沒有。
「蘋果好吃。」我又咬了一大口:「你可以開始治療我了,我有憂鬱症。」
「你沒有你在病歷裡說的情況嚴重啊。」醫生莞爾,拿了一塊切好的蘋果送進嘴裡:「還是你打算從頭說明呢?」
「我的病歷?」
「你的朋友傳真了一份你的病歷給我,上面寫得很嚴重。掛號的時候你朋友強調你的情緒瀕臨崩潰,如果不緊急治療恐怕這次你真的會跑去自殺。既然你都快緊急自殺了,我也就只好緊急加班,好讓你在自殺以前付一筆看診費給我。」醫生笑笑,將鬼子傳真給他的病歷遞給我看。
「喔?」我接過。
在鬼子虛構的我的精神病病歷裡面,我是一個在童年時期飽受叔父強暴的性受創者,為此我在十八歲那年逃離破碎的家庭、與叔父邪惡的陰莖。逃出虎口後我拿著偷來的媽媽的私房錢,強迫黑市醫生為我做了肛門重建手術,好讓自己擁有一個健康乾淨的新肛門,沒想到副作用卻是從今以後我有嚴重大小便失禁的毛病,令我的內心充滿了恨。長大後我一直圖謀著回到家鄉強暴當年強暴我的叔父復仇,但由於我是一個天生孬種,故始終無法下定決心,加上我有性功能障礙,也就是俗稱的不舉,所以沒有把握我可以把叔父強暴回來,我很痛苦,日夜鬱鬱寡歡,常常動念以自殺了結此生,但因我素來膽小怯懦連殺死自己的勇氣也生不出來,總在最後關頭打消主意,導致我苟延殘喘至今。幸運的是,上個月我總算交了一個肯為我犧牲前途的奈及利亞裔黑人男朋友,他願意代替我強暴我的叔父,更幸運的是我的黑人男友向我坦承他有愛滋病,說不定不但可以強暴我的叔父更可以害他得愛滋病。遺憾的是當我們回到家鄉的時候叔父已經早一步被車撞死,我喪失了唯一復仇的機會,我的痛苦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這次我再度非常想自殺,所以來看一下心理醫生,看看能否給我一點正面能量,畢竟我真的是一個連自殺都不敢的孬種。
「很好。」我點點頭,將病歷折好。
原來鬼子幫我掛號,並不是天真的想要改善我跟她之間的溝通不良,而是想藉著這份爛病歷好好羞辱我,讓我出醜。不過我一點也沒有生氣,反而很欣賞鬼子的黑色幽默,我想這的確是很好的溝通起點。
「人工肛門啊,一定很辛苦吧。」醫生笑笑。
「不介意我等一下漏糞在你的沙發上吧?」我一屁股坐下。
醫生笑了出來:「那我就拭目以待囉。」
嗯,這一句鬼扯般的拭目以待讓我對眼前這個醫生產生了好感。
我猜他早就知道那是一份胡說八道的假病歷,卻還是讓我緊急插隊見了他,這個醫生的幽默感之高,難怪可以把徐豪唬得一愣一愣。
「要從你邪惡的叔父談起嗎?還是你偉大的男朋友?」醫生輕鬆坐下。
「嗯,從我的男朋友說起好了,嗯,我是說,其中一個男朋友。我那其中一個男朋友叫徐豪,也就是你其中一個病人,記得吧?小說寫得超級難看的那一個。」
「記得,今天我們本來有約,但他沒來。」
「好,我不知道徐豪有沒有跟你提起他跟我之間的關係,不過那都算了,我比較想知道的是,我男朋友明明就是一個沒有才能的作家,你為什麼……」我乾脆用胡說八道的方式切入我想討論的東西:「你為什麼可以跟他那麼認真討論他的作品?難不成,你真的覺得他寫的小說很好看?」
醫生笑了。
「小說本身並不好看,技巧方面也有一些問題,比如說……你想聽嗎?」
「拜託快講。」
「比如說,徐豪很喜歡使用第一人稱視角來說故事,這會讓讀者身歷其境,這是好的開始,但他在無法自圓其說的時候常常偷渡第三人稱的全知觀點,這就是一種拙劣的視角背叛。不過在說故事的才能上面,你的男朋友徐豪倒不是完全沒有才能喔,比如說,在創意方面的構想,他有些想法的確很有才能。」
「的確很有才能?我的天啊,你別因為他是我男朋友,你就非得說他好話不可。我發誓,不管你跟我說什麼,我都不會透露給徐豪知道。」我舉手,信誓旦旦大聲說:「否則我一出診所立刻被車撞死,如果沒被撞死至少被撞到半身不遂,萬一僥倖沒有半身不遂也會從此不舉……嗯,雖然我的病歷上已經有這一項了。這樣總可以跟我說真心話了吧醫生?你到底是怎麼安慰一個沒有才能的人?」
醫生慢慢吃著蘋果片,笑笑看著我:「你覺得,什麼是才能?」
「……拿手的能力,擅長的事,對某一個東西有天分。大概是這樣吧。」
「除了漏糞,你覺得你的才能是什麼?」他笑得連眼角都皺起來了。
我笑了出來,我發現我很喜歡這個醫生。
「我有三個才能,一個我不能控制,一個還沒有人發現,一個則是出類拔萃。」
「願聞其詳。」
「不能控制的才能是漏糞,還沒有人發現的才能是搖滾樂,至於出類拔萃的才能……」我想到了殺手三大法則,不過那又怎樣呢?只要我走出這個看診間前將這個醫生的脖子稍微左右調整一下,就不算違反殺手法則了:「嘿嘿,反正跟你說也無所謂,我出類拔萃的才能,就是殺人。」
我說完,立刻將兩把半自動手槍從背後掏出來,放在沙發前的原木茶几上。
「原來如此,那為什麼搖滾樂是別人還沒發現的才能呢?」醫生似乎不很介意放在茶几上的兩把手槍,多半以為我是開玩笑的吧:「你殺人的才能,又有多出類拔萃呢?」
嗯啊嗯啊,我在殺人方面到底有多出類拔萃,現在還不急著讓你知道啊醫生,我才剛剛開始看診呢。我在心裡這麼放肆嘲笑著。
「搖滾其實也是我的天命,只是我還沒有完全準備好讓這個世界認識我這方面的才能。該怎麼說呢?由於我不會彈吉他,所以起步上比較艱難。」
「不會彈吉他,學了不就會了?」
「如果我把時間拿去學吉他,我花在練習唱歌的時間不就會減少嗎?這樣就本末倒置了,畢竟我對自己的定位是主唱啊!彈吉他這種事當然就交給我未來的夥伴了,不是嗎?」我大口啃著蘋果。
「如果主唱一邊彈吉他一邊大聲唱歌,感覺也會更搖滾一點吧。」
「大概吧,可能吧,也許吧。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如果我現在才開始學吉他,我的功力一定沒有那種從中學時期就開始玩團的那種人功力深厚,我為什麼要做那種半吊子的事呢?這點我還有自知之明。」
「你以前當過樂團的主唱嗎?」
「沒。」我說,雖然我沒有任何過去的記憶,不過我倒是很肯定這點。
「參加過合唱團嗎?」
「沒。」雖然沒有記憶上的證據,但這點我也非常篤定。
「依照你的邏輯,如果你以前沒當過主唱,也沒參加過合唱團,你一定沒有那些從小唱合唱團到大的人來得功力深厚。你為什麼要做這種半吊子的事呢?」
「……」我一時語塞。
醫生慢條斯理地繼續吃他的蘋果片,還為自己倒了一杯即溶熱可可。
我忍不住看了桌上的雙槍一眼。
「會不會是因為,其實你是對彈吉他沒有興趣,只對唱歌有興趣呢?」醫生莞爾。
「……大概吧。」我意識到自己正在點頭。
「就好像拍電影,導演是劇組裡最重要的人,不過當導演的人不見得會做場記所做的事,而導演不會做場記所做的事,不代表導演不需要知道場記會做的事,也有可能純粹代表導演對場記所做的事不感興趣,或者導演知道場記的工作對一個電影來說起著什麼作用,自己卻不需要擁有一個場記所具備的完全能力,是這樣的嗎?」醫生說著像是繞口令般的話,幸好我全神貫注聽他說了什麼。
我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沒錯。如果當導演的人曾經當過場記,那他當然就會做場記該做的事,不過不見得每一個導演都當過場記是吧?見鬼了雖然我不那麼清楚,但沒當過場記的導演一定多著呢,同樣不妨礙他們當導演。我就不相信史蒂芬史匹柏做過場記。」
「這樣講起來,我想會作電影配樂的導演肯定非常少。」醫生聳聳肩。
「沒錯就是這樣,不會作電影配樂的導演肯定佔了百分之九十九吧。」
「但不會配樂的導演還是繼續當他的導演。」
「是!清清楚楚!」
醫生不置可否地笑了。
「你想,一個曾經當過場記的導演,一定比沒當過場記的導演優秀嗎?」
我眼睛瞪大,熱血上湧。
「當然不一定吧!如果照這麼說的話,曾經當過場記、配樂、編劇、副導、製片、攝影師、美術指導、服裝指導、勘景、選角指導的人,不就是世界上最厲害的導演嗎?不是嘛!按照這個標準,不就連演過男主角的導演就一定會比只演過男配角的導演還要會拍電影嗎?不見得吧!」我越說越振奮,忍不住握起拳頭。
「是不見得啊。」
「當導演是講天分講才能的,當攝影師也有當攝影師的才能,如果在才能的世界裡還有規則可循的話,反而事事說不通呢。」我很樂意再接再厲:「見鬼了搖滾也是一樣,搖滾可是靡靡之音的天敵,是講發自內心世界的一種狂熱,想要跟這個世界為敵的反叛精神,彈吉他是彈吉他,但就只是彈吉他,刷一刷,彈一彈,嘿嘿搖滾講究的是更狂野的內在力量啊!」
我開始滔滔不絕地向這個醫生訴說我對於搖滾的夢想,我對進軍搖滾世界所做的準備,那卷即將開啟所有一切可能性的Demo錄音帶,那些在我腦袋裡重播一億次的狂熱經典。
一講就停不下來。
我想搖滾的夢想對我真的很重要,他可是上一世的我留給這一世的我最重要的遺產,其他不重要的東西我全忘光光了,就只剩下那種對搖滾深深嚮往的滋味。我想這個聰明的醫生一定能夠瞭解我在說什麼,至少,他一定能夠理解所謂的才能——所謂真正的才能,跟徐豪那種只是狗屎般連環幸運加持的假才能,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
當醫生打了一個有點刻意的呵欠結束看診時,我還有點意猶未盡。
「記得下次來回診的時候帶著你錄好的清唱帶讓我聽聽看,我會幫你保密的。」醫生起身,伸了一個動作有點大的懶腰。
「我考慮看看吧。」我也起身,又咬了一口蘋果。
真的很奇怪啊我手中的這顆蘋果。
從我一進診間就抓起來啃的這顆蘋果,在我聊天的時候就不斷地啃啃啃,現在至少過了兩個鐘頭,竟然只啃掉了半個?而這個醫生在聽我說話的時候,同樣一片接一片地拿起他切好的蘋果送進嘴裡,怎麼碟子裡還有兩片沒吃?
我歪著頭,有點困惑地拿起桌上的兩把手槍插回腰際。
「那就祝福你,早點讓這一個還沒被人發現的才能被唱片公司發現吧。」醫生拍拍我的肩膀,還為我開門:「繼續加油。」
「希望吧。」我有點靦腆,掂了掂手中的半顆蘋果。
「另外還得謝謝你,沒有在我的沙發上漏糞,省了我很多麻煩。」醫生微笑。
「哈哈。」我乾笑。
診間關上的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什麼,卻又想不大起來,只得將門反手帶上。
就在離開診所大門的時候,我瞧見護士正在櫃檯裡頭看八卦雜誌。
「這麼晚了,怎麼還不下班啊?」我隨口說。
「咦!」那可愛護士的表情有點驚訝。
順著她的視線,我看見牆上的時鐘。八點三十五分。
真是怪了,我進去那個診間,才過了大概半小時嗎?
怎麼我覺得好像聊了很久似的。
這時我才想起來我剛剛把手槍插回腰際的時候,竟然忘記把裡面的子彈清光了。
「……」我看著那扇已闔上的診間門,有一種溫暖直達燥熱的異樣感襲上。
讓我親近,卻又想離得越遠越好。
見鬼了原來看心理醫生是這種感覺啊?
無所謂,暫時就這樣吧。
等到這個醫生聽過了我下回拿過來的錄音帶,發表完意見再送他升天也不遲。
哈哈,這個突如其來的點子真不錯,嗯啊嗯啊,就讓這個世界上第一個聽過我搖滾Demo帶的聽眾在下一個瞬間死亡,感覺就是非常搖滾的黑暗傳說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