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記事以來,我就一直想離開家。我在紐約郊區長大,在學校裡我是班上唯一的華裔。童年時,我去朋友家玩,隱隱有種感覺,彷彿我不屬於這裡——我只是假裝跟其他人一樣。警察隨時可能破門而入,揭穿我冒充者的身份,趕我出去。如今這種恐懼已經離我而去,但疏離感仍在。
我離家去讀大學,主修歷史和文學。大四時,畢業論文我寫的是19世紀美國西部——寫那些拋下故土遷徙的人,想像著在那未曾到過的地方,能過上更好的生活。畢業後,我不斷地搬遷,始終為新聞事業奔波:佛羅里達,布拉格,香港,台北,上海,北京,科羅拉多,現在到了開羅。但從本心講,我並不是個喜歡流浪的人。我不曾像有的朋友那樣,乘坐火車橫穿歐洲,或是買打折機票環遊世界;被迫無奈從一個國家跋涉到下一個,讓我覺得又累又無趣。不,我喜歡在一個地方安頓下來,知道去哪個攤子吃飯,摸熟小街小巷,有固定的路線,過慣常的日子。過些時候,我會收拾行裝,換一個地方從頭再來。
也許這是我血脈中注定的。我父母在中國長大,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戰和隨後的內戰時代。家是一連串的城市,由日軍的位置和國民黨的處境決定:北平,西安,重慶,南京,上海,台北,台中。我父母在美國生活了五十年,卻從未真正對居住的社區產生歸屬感。家似乎永遠在別處:離去多年的中國,住在台灣的年邁雙親,遍佈全球的華人朋友圈。以致我現在也沒有一個可以回去的家了。我成長的紐約那個家早在十幾年前賣掉了;我父母在聖地亞哥的家裡,幾乎沒有我記憶中的東西。我父親已去世快五年了,母親至今仍未決定怎樣安置他的骨灰。
當我想寫本關於中國的書時,這個國家的農民工吸引了我——幾百萬人,離開村莊,去城市工作。直到後來,我才發覺,原來我跟我寫到的那些女孩有那麼深的聯繫。我,也離開了家。我瞭解生活在舉目無親的地方那種孤獨漂浮的感覺;我親身感受到人輕易就會消失不見。但我更理解那種全新開始生活的快樂和自由。在東莞這個遍佈工廠的城市,我是個外人,但我遇到的每個人也都一樣。我想,正是這種共同的身份,讓我們相互敞開了心扉,跨越了歷史、教育背景,社會階層的重重鴻溝,建立友情。2005年冬天,我跟著我書中寫到的人物呂清敏,回她在湖北農村的老家去過春節。兩個星期過去後,她發現自己已經不再屬於她認定是故鄉的地方了。在回城的大巴上,她似乎接受了這一現實。「家裡是好,」她對我說,「但只能待幾天。」
在寫這本書的過程中,我也研究了自己的家庭遷徙史。一百年前,我的祖父離開了在吉林老家的村子,改了名字,決心重塑一個新時代的自己。他先就讀於北京大學,後來又登船去了美國。在日記裡,他抄下一行行的英文單詞,激勵自己努力學習,這種自勵的語言對於如今在東莞待了這麼久的我而言,是那麼熟悉而似曾相識。我必須百分之一百二地用功。關於馬歇爾·菲爾茨MarshallFields,馬歇爾·菲爾茨(1834—1906),美國著名商業大亨,創立了總部在芝加哥的馬歇爾·菲爾茨連鎖百貨商店,後發展為美國主要的連鎖百貨企業之一,2005年被梅西百貨收購。——譯者值得記住的十件事。七年後,他回到中國,我的父親跟四個兄弟姐妹都出生在這裡。多年後,他們又一一去了美國,這次,他們留了下來。
但我家人的遷徙歷程遠遠不僅於此。大約在康熙年間,1700年前後,有個名叫張華龍的農民,離開人口稠密的華北平原,去到東三省的大草原。他的後代在六台村生活了十四代;我是第十一代。在中國傳統家譜中,一個家族要追溯到其「始遷祖」,即第一個離開家鄉,在別處扎根的人。在一般人的想像中,傳統中國是超越時間的存在,人們都靜止不動。其實中國的家族史都建立在遷徙的基礎之上。知道自己屬於這樣的傳統,我的根基,我的故事,我的家庭,我的名字,全都與之緊緊相系,這令我感到安心。
如今,家是我和我丈夫,帶著兩個女兒選擇居住的地方——這裡有我的書,相冊,日記,信件和筆記。全是紙。我們的雙胞胎女兒出生在科羅拉多州的GrandJunction城,但她們將來大概也不會在這個小城生活。我們打算在開羅住幾年,再回中國去。女兒們十二三歲前,我們會回到美國,到科羅拉多西南的一個小山城,我們已經在那裡買好了一小塊地,孩子們可以走路去上學,跟鄰居們結識——一個我們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
2013年1月
寫於埃及開羅
此書中文版有刪節。更多作者信息,請參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