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少華掛上了電話,在話筒那頭他聽到了如下答復:“我是樓夷,請留下你的名字和電話,我將盡快與你聯系,謝謝。”
少華有些失望,也有些許正中下懷的釋然,聽筒在他手中逗留了十幾秒,然後重新回到了它原來的位置,這是一只老式的撥盤電話,聽筒擱下的時候,叉簧很清晰地發出了聲響,“卡答!”少華發現這個音節與他的心跳很合拍,他好像笑了一下。
這樣,這個插曲對少華而言,便可以說是結束了。他不會再過問這件事,因為那原本就與他不相干。他不過是被好奇心驅使了一下而已。現在,他本就不牢靠的好奇心被那只錄音電話銷毀了。這好像也容易理解,因為他是對世事漠不關心的人。
少華掛上電話,再次回到無所事事的狀態,他習慣了這種狀態,人一旦慵懶麻木起來,是有一種慣性的。任何人都不能改變少華的自暴自棄,人們甚至拿不出合適的話來勸說他。是呀!如果你的面前是一位注定了將不久塵世的人,你能說:“你雖然要死了,但你要振作起來,你還是有前途的。”說這種的話的人一定會遭到電打雷劈。一個要死的人,他的前途就是沒有了。當然這個世界上的人遲早都會沒有的,可那不一樣,死這個字對少華來說太直接了,讓他無法抵擋,誰都沒有辦法抵擋。少華有一次對前來探望他的醫學院同窗們說:“你們知道這是一件永遠無法解決的事情,你要逃避它的唯一辦法就是從來沒有過你,可你連這件事也同樣無法決定,你是劫數難逃。”這些話聽得同窗們面無血色,他們一定也看到了自己的歸宿,於是他們很快把給予少華的憐憫交給自己了。的確,這並不是一件可以給予同情的事,它其實是多麼公正呀!
發生在少華身上的悲劇立刻使這個才華橫溢的年輕醫生意志崩潰,一個將死的人比常人更能體味到什麼是生命的消失。事實上,怕死是一種比死更復雜的體驗。它比死亡本身更龐大,更具體,更無中生有。它可以推翻一切精神和物質,就像一個霸道的黑洞般的細胞,能夠吞沒掉所有的理想和夢,把當事者變成植物或水珠,什麼也不能想,什麼都無法想,任你曾經是多麼聰慧、高貴、富有,都救不了你,什麼都在離開你,你也在離開你,人死如燈滅,少華這盞燈,要滅了。
確診的那天,整個醫院都震動了。誰都不願相信這件倒霉的事會降臨到少華身上,當即,有幾個暗戀少華的護士趴在桌上哭了,她們像鴿子一樣躍動的肩膀仿佛在述說著某種不平,少華是她們心中的白馬王子。他風度翩翩,談吐文雅,盡管有那麼多女孩子喜歡他,卻從來沒有傳出過緋聞,他對任何人都彬彬有禮,卻用這種方式拒人以千裡之外,他沒有親近的朋友,卻幫助每一個有求於他的人,他人緣極好,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張揚。他出身豪門——這座現在已是醫院的庭院當年便屬於他當綢緞大王的外祖父——卻生活儉樸,已過而立之年,已經是擁有博士頭銜的副教授。總之,他的美德與品行不知從何而來,可是這所有的一切都將隨著他生命的消逝而一去不返了,沒有一個人不為這感到惋惜,他們想到這件事時,使用頻率最高的一句話便是:“好人難長久。”
作為特殊關懷,醫院把最好的一間病房給了少華,這間房間寬敞、明亮,設施一應俱全。為了挽救少華的生命,醫院成立了專門的醫療小組,配備了最好的器械和最昂貴的藥,可是誰都知道,這一切努力的最大收獲只是拖延,別看少華現在的精神和胃口都不錯,這不過是迷惑的表面現象,皮膚永遠成為不了真相,少華的真相在體內,在那個小小的看上去並不強大的塊壘上,就是那個塊壘,有一天會把少華撐滿,擠干他的血液和骨髓,使他在絕望中撒手歸西,這一天不知何時降臨,但誰都明白,它已經越來越迫近了。
少華掛上電話,靠在窗上站了片刻,他盡量什麼都不去想,但這不但困難,甚至是不可能的,他這麼聰慧的人會讓腦子歇著嗎?或者換一種說法,那麼聰慧的腦子會饒了他嗎?少華必須要開始走動了,他出了病房,下樓來到草地上,他在樹蔭下散步,空氣並不十分新鮮,但比室內要好一些,少華平靜地走著,臉色比步履更平靜。也許這種漫無目的的行走能使他腦子空白一下,不過,這個狀態時間很短。走著走著,他好像醒了過來,意識又回到了他的腦子裡,他又要和思想裡的幻滅感去搏斗了,死亡的煩惱是多麼深重啊!它怎麼就不能被趕跑呢?少華的痛苦在心裡一遍遍重演著。他又坐到那張石凳上去了。
後來的場面讓少華從苦思冥想中暫時擺脫出來。少華看到進出醫院的那條小馬路突然熱鬧起來。警察、醫生、護士和一些不明身份的忙碌者在這條小路上來回穿梭,從他們的神色上可以判斷,他們遇到了一件棘手的事,後來,少華還看見了院長、書記等幾位醫院裡的核心領導,他們似乎在布置著什麼,少華的預感告訴他,這裡將會來很重要的人物,而且他隱隱覺得,醫院裡發生的這一幕與早晨草地上的死者有關。需要說明的是他雖然是在隨便猜測,不過,他確實是猜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