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哪個角度看,這座爬滿了爬山虎的房子是不引人注目的。多少年以前,桂小龍住在這裡,多少年以後,桂小龍仍舊住在這裡。一切說明,時代轉換了,可是桂小龍的生活並沒有改變。在這條弄堂裡,陳舊而慵懶的日子是大家習以為常的,只有一些死去的人與狗,一些出生的人與狗,代表這裡仍然進行著新陳代謝。
可是動遷馬上就要來了,小巷裡平靜的生活就要像推土機推過的房子一樣不復存在了。對於這一刻的降臨,人們是期盼已久的。動遷以後就有寬敞明亮的新房子住了,大家在焦急中等待著美夢成真。
桂小龍的兒子桂崗首先行動起來,他提著一把菜刀下了樓。沒過多久,他重新回到了家,對正站在水龍頭前洗菜的胡菊紅說,媽媽,我把爬山虎的根搞斷了。
胡菊紅吃了一驚,她看見兒子手裡果然拿著黏著泥花的菜刀。她的臉一下子陰沉下來,口氣堅硬地對桂崗說,誰讓你拿刀的,那是小孩可以拿的東西嗎?
桂崗委屈地說,反正這兒要拆了,爬山虎又帶不走的。
胡菊紅上前把兒子手裡的菜刀奪了過來,扔進水槽裡。然後抓住兒子的左手,順勢抓起筷籠裡的竹筷打了下去。
幾記鑽心的疼痛讓桂崗流出了淚水,他哭著出了門,黯然神傷地站在弄堂口,看著那株剛剛被斬斷了根部的爬山虎。一念之間,爬山虎的葉子似乎全部耷拉了下來,死亡流經了它的每一寸經絡,像有一股力量將它的葉片往下扯。桂崗的眼淚順著鼻子流了下來,他抽泣著,把一部分淚水吸進了鼻孔。
桂小龍在弄堂口出現了,看見父親走過來,桂崗慢慢地站起來去與父親會合,這個畫面富有寓意,因為這對父子長得太像了。作為一個旁觀者,你完全可以把它看成是一個男人正在走向自己的童年,或者,一個男孩正在朝向自己的未來走過去。在他們中間,時間變得十分滑稽,不過是一面可以穿透的歲月的鏡子罷了。
桂小龍握住了兒子的左手,停了下來。他自己的左手心也在隱隱作痛,他與桂崗之間一直保持著這樣一種感應。兒子的癢痛,不管相距多遠,都會同一時間在他身體的同一部位反映出來。桂小龍起初對這一現象怕得要死,有一種魔法附體的感覺。但是和他長得越來越像的兒子使他接受了這一事實,並且把它視作父子情深的結果,但是他希望與兒子身體上的這種聯繫僅僅到此為止,而千萬不要在死亡的時候也同樣的如影隨形。可是此事卻又是難以預測的,它實際上已成了桂小龍內心中一塊隱秘的陰影,它埋藏得很深,只是會冷不丁地在夢中變成一隻怪獸來咬他一口。
桂小龍用袖口把桂崗的眼淚擦去,他問兒子道,是誰打你了?
桂崗說,我把爬山虎的根斬斷了,媽媽就打我了。
桂小龍一愣,回頭去看,爬山虎的根末梢正好被一陣弄堂風刮了起來,桂小龍說,你為什麼要去把它弄死呢?
桂崗說,反正這裡要拆房子了,它總是活不成的。
桂小龍說,你也不要這麼急呀。
桂崗說,媽媽打我是因為我搞爬山虎的時候拿了家裡的一把菜刀。
桂小龍說,你拿菜刀是不對的,那有多危險。
桂崗說,我知道了,可是媽媽打我太重了,我的手現在還疼呢。
桂小龍說,媽媽打你是為了你好。
桂小龍嘴裡這麼說,心裡也有些惱火,他剛才在給一塊毛料劃褲樣,突然左手心一陣針錐般的疼痛,使他幾乎握不住劃粉。這種來歷不明的傷害對桂小龍來說並不稀奇,因為他的調皮兒子隔三差五會來點磕磕碰碰,相應地,他也會吃到隱形的皮肉之苦。但是此時的手掌之痛讓他這個大人都有點承受不了,他彷彿看到了兒子咧開了嘴的哭臉,他就把手裡的活交給了徒弟小馬,自己離開了裁縫店,來找兒子。
腕表上的時間告訴他兒子已經放學,這樣就排除了幼兒園老師體罰兒子的可能。疼痛的部位告訴他,那是硬器擊打所致,桂小龍就想到了胡菊紅,她有打桂崗手心的習慣,當然她不太打兒子,但每次下手,卻都以手心作為目標。手心是人體的薄弱環節,落在皮肉,痛在心尖,每次都會讓桂崗痛得雙腳跳起來。
桂小龍對妻子的這一招十分反感,他告誡道,你可以打他屁股,但是不要打手心。
胡菊紅說,打屁股他能記得住嗎?
桂小龍說,可是你要知道打他的手就等於打我的手,我是靠手吃飯的,打壞了怎麼辦。
胡菊紅說,你有那麼嬌貴嗎?再說,養不教父之過,你沒有管教好兒子,就是應該一起打。
說到這裡,胡菊紅會撲哧一聲笑出來,你們這對爺倆還能放在一塊兒打,讓我怎麼管兒子呀。
這樣爭執以後,胡菊紅打桂崗的次數更少了。桂小龍回憶了一下,自己的手心至少已經有兩個月沒有疼過了。但是好景不長,胡菊紅今天又故伎重演了,而且這次她打得這麼重,她好像從來沒有打得如此重過。桂小龍急急忙忙地往回趕,他的裁縫店離家裡只有十幾分鐘的路程。一會兒,他就看見了兒子,與他長得一模一樣的兒子,他果然蹲在那兒哭喪著臉,看見父親走來,就慢慢地站了起來。
桂小龍帶著桂崗到江邊去轉了一圈,他給兒子買了一袋膨化餅乾,這是桂崗最愛吃的食物,他們在外面逛了一個多小時,然後才回到家裡。
這一個多小時的消磨,對桂小龍來說有兩個意圖,其一,安撫一下兒子;其二,平息自己的惱火。第二點尤其關鍵,每次胡菊紅打兒子他都會按捺不住跟她吵一架。但今天他想測試一下自制力,從多次的口角中他得出一個真諦,即夫妻之間的吵架是毫無意義的,它的效果絕對不如心平氣和地把異議表述給對方聽好。但是人有點火氣又是在所難免的,桂小龍用散步的方式把它漸漸澆滅了。他帶著兒子回到家裡,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他準備晚飯後就此和胡菊紅好好聊一下。但是,他的計劃被胡菊紅臉部的表情弄沒了,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胡菊紅見到他一句話也不說,似乎有一肚皮怨氣,他問了幾次,胡菊紅都給他吃沉默湯團。他的無名火上來了,強忍著才沒有發作,直到晚上安排好桂崗睡下了,胡菊紅才歎了一口氣,心思重重地說,今天我看見劉永了。
桂小龍愣了一下,說,你是說……
胡菊紅點了點頭說,今天我在電話間那兒看見他了,不過他好像沒看見我。
桂小龍說,時間真快,一轉眼已經過去六年了。
胡菊紅說,你看崗崗都已經這麼大了。劉永進去那年,崗崗還沒養呢。
桂小龍說,你今天憋著不說話,別就是因為劉永吧?
胡菊紅說,我愁都愁死了,你好像沒事一樣。
桂小龍說,劉永放出來關我們什麼事呀,讓你那麼不高興。
胡菊紅說,你這是裝不明白呢,還是真不明白?
桂小龍說,你這麼說我是真犯糊塗了。
胡菊紅說,那你別連劉永是犯了什麼事進去的也忘了吧。
桂小龍說,那我怎麼會忘呢。
胡菊紅突然冷笑了一下,說,你覺得那和你沒關係嗎?
桂小龍說,你都在說什麼呀。
胡菊紅說,那你是運氣好,否則進去的就不是劉永,而是你。
桂小龍說,你就別提那事了,我都覺得臉紅。
胡菊紅說,你還知道臉紅?你想想你當時都對我幹了什麼。另外,你居然還好意思把這種事去說給別人聽,世界上還有像你這樣傻的男人嗎?
桂小龍說,我也就是酒後失言,告訴了劉永,我沒想到他就聽進去了。
胡菊紅說,你們男人都是一漂貨色。
桂小龍說,你輕一點,外面好像有人敲門。
胡菊紅說,你這是做賊心虛,哪有什麼人?
桂小龍說,時間已經過去了那麼久,你怎麼會又舊事重提呢,我們現在不是生活得很好嘛!
胡菊紅說,可是我根本就沒有忘記那件事。
桂小龍說,那你總不能去把我告了吧,你再想想,這些年來我對你怎麼樣。
胡菊紅說,這次劉永被放出來,把我的計劃都打亂了,原本想動遷以後搬得遠遠的,讓他再也找不到我們。可是他怎麼就在這個時候出來了,他不是還有兩年嗎?
桂小龍說,可能表現好,提前釋放吧。劉永不會在外面瞎說我們什麼的。
胡菊紅說,你去外面看看吧,好像是有人敲門。
桂小龍說,我說嘛。
他離開了桌子,走到外室,問了一聲,是誰呀?
是師兄嗎?我是小永。來人回答。
桂小龍把門打開了,昏沉的門廊裡站著他的師弟劉永,他故作驚訝地說,真的是你嗎?小永,你幾時回來的?
桂小龍的問話中用的是「回來」而不是「出來」,這是一種很微妙的修辭。
劉永跨前一步,他留著一個板刷頭,面容有點憔悴。與過去相比,他變得消瘦了些,使他顯得更加細長,他手指交錯,雙手擺在身前,僵硬地笑了一笑。
上午,上午剛回來。
劉永的回答也順理成章地用了「回來」。
桂小龍熱情地攀住了劉永的手臂,說,快進來,進來坐吧。
轉身的間隙,桂小龍不經意地發現裡屋的門被輕輕抵上了。當然這是胡菊紅所為,她並不想和劉永見面。
桂小龍可以肯定的是,胡菊紅關門的動作是他與劉永剛開始談話的那一剎完成的,劉永並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
劉永坐下後問道,阿菊呢?
正在倒茶的桂小龍回過頭來說,噢,她和崗崗已經睡了。
一杯熱氣騰騰的茶在劉永面前擺好,桂小龍與劉永隔桌而坐,問道,小永,晚飯吃過了嗎?
劉永搖了搖頭,說,還沒呢。
桂小龍一愣,他的這句話只是禮節性的寒暄,劉永的回答讓他別無選擇。他說,那樣的話我去做幾個菜,咱哥倆隨便吃一點吧。
劉永說,阿龍你不必忙了,我們還是去老地方吧。
劉永說的老地方,桂小龍當然知道,那是碼頭邊的一個小飯館。過去他們一起當學徒的時候,常去那兒小酌。教他們手藝的是劉永的父親,桂小龍比劉永大一歲,被稱作師兄,劉永排行老二,因為後面還有一個師妹,就是現在桂小龍的老婆胡菊紅。
劉永既然提議要去那個小飯館,桂小龍是不好拒絕的。他答應道,也好,那我們走吧。
劉永說,要不要跟阿菊說一聲呢?
桂小龍說,算了,她已經睡下了,我們走吧。
兩個人出了門,朝目的地走去。這段路距離桂小龍家並不遠,步行也不過七八分鐘。桂小龍問劉永,你怎麼這麼晚還沒吃晚飯呢?
劉永說,下午我去郊區看我爸爸了,一直到天黑才趕回來。我尋思好要和你一起吃晚飯,所以急著往回趕,可是路上車堵,還是晚了。
桂小龍點了點頭,沒有吭聲。
劉永說,我爸爸的墓修得不錯,這件事多虧了你。
桂小龍說,應該的,他是我師傅嘛。
劉永說,他是被我氣死的,我是個不孝子呵。
桂小龍指了指前面不遠處的一個飯館,說,到了,你看它,一點沒變。
劉永說,我上午回來的時候已經看到它了。
桂小龍說,我也有一段時間沒來這兒了。
兩個人進了小飯館,因為過了夜市時間,店裡的顧客很少。店主也是附近的居民,六十來歲,姓馬,是個個頭很大的腰果臉。馬老闆認識桂劉二人,也知道他們的關係,劉永判刑的事在這一帶是婦孺皆知的,馬老闆當然也不例外。所以看見劉永他愣了一愣,短暫的辨認之後,他肯定了自己的判斷,說道,這不是劉裁縫家的小永嗎?回來了。
劉永朝馬老闆不自然地笑了笑,說,是我,謝謝您還記得我。
馬老闆說,過去你不是常和你師兄來這兒吃飯嗎,我記得清清楚楚,你們總是兩葷一素,外加一瓶特加飯。
桂小龍說,馬老闆真是好記性。今天我們多來兩個菜,酒就免了。
劉永說,那怎麼行,老樣子,特加飯。
桂小龍說,你肚子是空的,就別喝了吧。
劉永說,我們已經好幾年沒見面了,怎麼能不喝酒呢。
桂小龍,那樣的話,你先來一碗蛋炒飯打一下底,然後我們再慢慢喝。
劉永說,行,馬老闆,就照我師兄說的辦吧。
師兄弟兩個找了個臨窗的位子坐了下來,桂小龍說,其實我剛吃過,主要是你吃,我陪陪你說說話。
劉永突然眼圈紅了,把頭低了下去,說,阿龍,我這個官司吃得可真有點冤枉。
桂小龍把目光移向了街景,他不知道如何應答劉永的這句話。
蛋炒飯很快端上來了,劉永大口大口地吃著。桂小龍靜靜地看著他,似乎又像在看他的身後,他的目光是不確定的,他在劉永面前好像真的有一點迷失。
好吧,開始喝酒。劉永吃飯的速度還像以前那樣快,一陣狼吞虎嚥,碗裡就見了底。他把飯碗朝旁邊一擱,取來酒杯,給桂小龍斟上一杯,然後給自己倒滿。
桂小龍游移的目光集中到酒杯上,他將它端起來,與劉永的那杯碰了一下,然後放在嘴邊,喝了一口。
劉永卻一仰脖,將酒全灌進喉嚨裡去了。
桂小龍吃驚地看著劉永,說,小永,你別這樣喝,這樣會醉的。
劉永抹了抹嘴,說,好久沒碰酒了,嘴有點饞,接下來我保證慢慢喝。
下酒菜端上來了,三葷兩素,小餐桌看上去還算熱鬧。劉永吃了幾口菜,高聲說,馬老闆,你這兒的菜一點都沒變樣,味道還那樣好。
馬老闆笑著說,你們慢慢吃,慢慢吃。
桂小龍搛了一塊炒腰花,一邊咀嚼,一邊帶點含糊地說,小永,今後有什麼打算呢?
劉永說,還沒完全想好,不過老本行是不想幹了。
桂小龍說,也是,如今裁縫這行,飯是越來越難吃了。大家都去買現成的穿,做衣服的人越來越少了。
劉永說,不談這個了,喝酒,喝酒。
桂小龍回到家中時已近零點。在這之前,他和馬老闆店裡的一個夥計一起把爛醉如泥的劉永送回了家。其實劉永喝的並不多,可能是久不沾酒的緣故,他的身體已不能抵擋酒精的席捲。桂小龍推開裡屋房門,驚訝地發現胡菊紅還沒有睡覺,而是坐在沙發上想事。看見他推門進來,胡菊紅語調低沉地問道,他開口借錢了?
桂小龍奇怪地看著老婆,她的未卜先知使他張口結舌,他說,你怎麼知道的?
胡菊紅說,那還不是明擺著的,他剛剛出來,幹什麼不要錢呀。他家裡除了退休的老娘,又沒別的人,不向你這個師兄開口,他向誰借去呀。
桂小龍說,既然你已經猜到了,你準備怎麼辦呢?
胡菊紅說,我倒要先問問你,你是怎麼回答他的。
桂小龍說,我還沒和你商量過,怎麼答覆他呢。
胡菊紅說,他說要借多少呢?
桂小龍說,他沒說,而且他也不是馬上就要借,他只是可能需要這筆錢,但那要等到他落實了派什麼用場以後。
胡菊紅突然把聲調提高了一些,說,桂小龍,不論他要借多少,幾時借,你都要知道,這筆錢一旦出手了,就再也要不回來了。
桂小龍說,你輕一點,會把崗崗吵醒的,你憑什麼說這錢就一去無回了呢。
胡菊紅說,你相信我的直覺,劉永保證會在一個星期內來借錢,而且數目一定不會少。
桂小龍說,你怎麼這樣肯定呢。
胡菊紅說,你這人是不是少一根筋,我們有個把柄在他手上呢。
桂小龍說,你這樣一說,好像劉永不是來向我們借錢,而是來敲詐的。
胡菊紅說,這件事還不是你造成的,如果不是因為有你這樣一個好榜樣,劉永怎麼會犯混幹那種事呢。
桂小龍說,這件事的前因後果我比你清楚,反正我和劉永都是混蛋,只不過我的運氣比他要好。
胡菊紅說,我等你到現在不睡是想對你說,我是不同意借錢給劉永的。但是我們可以送給他一千塊錢,這等於我們家兩個月的飯錢了,你也知道自己的家底,要是他真的張口借個二萬三萬的,可就不好辦了。這兒馬上要搬遷了,我們總要裝修一下房子,換套傢俱什麼的。
桂小龍說,那這樣送他一千塊錢算是什麼呢?總得有個名義吧。
胡菊紅說,明天你讓劉永來家裡吃晚飯,我來跟他說吧。
但是第二天,桂小龍卻沒能找到劉永,他的家裡只有在看電視的老母親一個人。老人對桂小龍說,劉永一大早就出門了,走的時候酒還沒完全醒,他也沒有說要到哪裡去,只是說要出去幾天。老人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眼角濕漉漉的,看上去十分憂心忡忡。她和桂小龍閒聊了幾句,最後用懇求的口吻說,小龍呵,你是他的師兄,看在死去的師傅的面上,他要多關照關照小永,不能讓他再幹出什麼犯法的事來了。
桂小龍答應著,退出劉家。自從師父去世以後,他來這裡的次數漸漸少了。其實兩戶人家一個在弄堂頭一個在弄堂尾,往來也不過幾分鐘的路。但疏遠仍然發生了,來自胡菊紅的絮叨是導致桂小龍疏遠劉家的原因。桂小龍並不像胡菊紅說的少一根筋,他恰恰是個清醒的人,他理解胡菊紅這樣做的用心。他只是做出一副木知木覺的模樣,因為他知道自己在整個背景裡也是不光彩的角色。
劉永在出門四天之後重新出現在故事之中,他在這天下午來到了桂小龍的裁縫店,他身上仍然有一股酒氣,似乎那天晚上的醉意尚未散盡。他靠在門框上,對桂小龍說,阿龍,你來找過我?
桂小龍看見他,丟下了手裡的活兒,說,小永,你上哪兒去了?我到你家去過,連師母都不知道你的下落。
劉永笑了,對桂小龍說,你出來一下,找個地方給你說。
桂小龍說,你稍微等一下,我把這件衣服裁完。
劉永在旁邊站了一會兒,漫不經心地說,看你這兒,衣服掛的滿滿的,生意還不錯。
桂小龍說,都是一些老客戶,比過去已經少多了。
劉永說,你現在好像很忙,要不我先回去了。
桂小龍說,我這兒馬上就好,馬上就好。
劉永說,我還是先回家睡一會兒,你忙吧。
桂小龍說,那樣也好,我看你眼圈都有點黑了。
劉永說,這幾天是睡得少了些。
桂小龍說,晚上來我家吃晚飯吧,這是阿菊的意思。
劉永點點頭,沉默地笑了一下,轉身離開了。
幾分鐘後,桂小龍去公用電話間給胡菊紅掛了個電話。胡菊紅在街道辦的絲絨玩具廠上班,那個單位主要給外貿公司加工訂單,生意隨著淡旺季波動。時值初夏,是一年中相對空閒的時段,胡菊紅不必像繁忙時那樣頻繁加班,每天可以準時回家做飯。桂小龍給她通話的目的是讓她晚飯多加幾個菜,交代完這個,他就重新回到了裁縫店。
桂小龍現在的裁縫店有兩個學徒,小馬和小金,桂小龍的任務是劃好衣樣,縫紉以及下面的工序就由學徒完成。這有點像刻字店的流程,師傅在印章上描紅,完了學徒去刻。
小馬和小金都是二十來歲的小伙子,來自郊區,晚上睡在店後面的小間裡,吃飯則在隔壁的一家小飯館搭伙。桂小龍沒有招女學徒,這是他深思熟慮後的決定。
桂小龍在工作台前忙碌著,他是這一帶小有名氣的裁縫,幹這一行不可能一夜間大紅大紫,要認認真真假以時日才能做出點名堂。人們說飯店賺錢是一碗一碗炒出來的,裁縫賺錢就是一針一針縫出來的,都是沒有捷徑可走的生意。
桂小龍的左腿突然被不疼不癢地踢了一下,他停下了手裡的活,彎腰去撓了撓。不必說,這又是桂崗。按照那一腳的份量,桂小龍可以判斷兒子正在和幼兒園的某個同學打鬧。
此刻,桂崗真的如他父親所猜測的那樣,與班上的胖墩李糾纏在一起。這種男孩之間的搏殺在幼兒園裡司空見慣,沒有來由,打完拉倒,更像是一種遊戲。
幼兒園放學的時候,胡菊紅出現在桂崗的視野裡,她從老師手裡接過兒子的小手,如同取走一件寄存物。
桂崗看見胡菊紅拎著一隻裝著蔬菜和魚肉的馬甲袋,就抬起頭來問,媽媽,你怎麼買這麼多菜呀,有客人要來嗎?
胡菊紅說,是的,有個叔叔要來。
桂崗問,我認識嗎?
胡菊紅說,你不認識。
桂崗問,他是誰呢?一定住得很遠吧。
胡菊紅不知可否地瞪了他一眼,桂崗知道媽媽的脾氣,這說明她有點不耐煩了。桂崗就不再多問,跟在胡菊紅身後,像一隻幼犬一樣東張西望,心不在焉。
在自家的外牆前桂崗停了下來,自從他把爬山虎的根部斬斷以後,每天上學前或者放學後都會站在那兒觀察一下。應該說,植物衰敗的速度使桂崗非常震驚,但是另一方面,那些枝蔓和葉片的乾枯和腐朽又讓他十分迷戀。這個男孩具有同齡人共有的破壞欲,死去的爬山虎在他眼中就是被征服的世界。他的小臉上露出一個得意的壞笑,然後他一扭頭,看見了桂小龍從弄堂那頭走了過來。
爸爸。桂崗一路叫著奔過去了。
桂小龍是回來幫胡菊紅一起做飯的,這也是方才電話裡預先說好的。弄出一桌像樣的酒菜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桂小龍雖然不是這方面的好手,但他至少可以做個下手,讓胡菊紅的效率提高一些,畢竟離傍晚已經不遠了。
桂氏夫婦在廚房裡忙活的時候,桂崗又跑到門外去了。他似乎對死去的爬山虎深情難割,總想站在那兒多看一會兒。也許他對自己的催命術覺得有趣,或者產生了些微的懺悔,一切都未可知。
桂崗後來就看見了劉永,他起初並不知道這個陌生的男子就是家裡的客人,桂崗不過把他當作了一個偶爾的過客。可是這個男子卻注意到了他,驚異地盯著他看,突然俯下身來,對他說,你是崗崗吧,你和你爸爸實在是太像了。
桂崗猶疑了一下,小腦筋想了想,就朝家裡喊起來了,爸爸媽媽,我們家的客人到了。
劉永就邁進了桂家的門檻,看見忙碌中的胡菊紅,他說,阿菊,你好。
胡菊紅表情有點不自然地笑了一笑,說,小永來了,進去坐吧,阿龍在等你呢。
餐桌上菜已基本上齊了,桂小龍正在碼放筷子和調羹,腰際還紮著尚未解下的圍兜。劉永說,知道你們這麼忙,我就不來了,我又不是什麼客人,用得著這樣嗎?
桂小龍說,你剛剛回來,為你接風嘛。
劉永說,我在門口看見崗崗了,我從來沒有看見過有你們這麼相像的父子,實在是太像了。
桂小龍說,我可不希望他那麼像我,我這個爸爸又沒什麼出息。
劉永說,你這話不對,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哪有兒子——
桂小龍說,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怕他以後和我一樣也當個小裁縫。小永,坐吧。
胡菊紅端著一大鍋湯進來,把它放在桌子中央。她的屁股後面跟著桂崗,小男孩朝劉永害羞地笑了笑,然後在餐桌邊坐了下來。
大家落座。
但是,這頓飯的氣氛始終是凝重的,就像有一縷一縷不均勻的空氣越積越厚,使每個人的每個發音都透著壓抑。桂氏夫婦除了不停地夾菜勸杯之外,圍繞的都是枯燥而毫無章法的話題。由於共鳴的喪失而引起的沉默背後,蘊藏的卻是千言萬語。
桂小龍一直試圖打破這個尷尬的局面,他不斷挖掘新的談資,然而效果並不好,幾個來回之後,一個話題就進行不下去了。然後又是一塊空白,直到桂小龍重新打開一個話頭,大家再說上一段。
乏味而難堪的晚餐終於接近了尾聲,胡菊紅把預先準備好的信封拿了出來,這是晚餐中最重要的一環。胡菊紅對劉永說,小永,這是我和你師兄的一點心意,我們也幫不上你大的忙,如果你不嫌少,就收下來買點煙酒。
劉永看著遞過來的信封,似乎並未有大的吃驚,他「哦」了一聲,把信封接了過來,放在自己的桌邊,說,既然是你們的一片心意,我就收下了。說實話,我也知道只有你們會幫我,還認我這個師兄弟。
劉永的淚水在眼眶裡若隱若現,胡菊紅說,阿龍,你陪陪小永,我陪崗崗去睡了,他明天一早還要去幼兒園。小永,你慢慢喝。
胡菊紅就把崗崗帶到裡屋去了。
這邊,就剩下了桂小龍和劉永,師兄弟兩個又喝了半晌。微妙的是,由於胡菊紅的離開,空氣中凝重的成分減少了許多。起先較為拘謹的劉永話多了起來,加上酒精開始作用於大腦,使打開了話匣子的劉永舌頭上像安上了一個馬達,變得喋喋不休起來。
你問我這四天去哪兒了?我告訴你,我去找她了,雖然很難找,可是我還是把她找到了。
桂小龍明白劉永說的「她」是誰,但他仍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反問了一句,她,你說的是誰?
劉永說,還有誰,當然是韓莉。
桂小龍剛準備舉起的筷子立刻放下了,他的整個臉色都變了,他對劉永說,你瘋了,你去找她幹什麼?
劉永露出奇怪的神情,反問道,是她讓我吃了這麼多年的官司的,我當然要去找她。
桂小龍說,你去找她還有什麼意義呢?你沒幹什麼蠢事吧。
劉永壓低了聲調說,我原來的打算是準備再干她一次,可是——
劉永的話還未說完,桂小龍的嘴巴和眼睛都張大了。他一把拉住了劉永的手,緊張地朝裡屋的方向看了一眼,說,我們出去說。
兩人來到江邊,在一隻廢棄的舊錨上坐下來,劉永說,阿龍,你別害怕,我其實什麼也沒幹成。
桂小龍說,問題是你想那麼幹。
劉永的目光在桂小龍眼上審視著,露出一副嘲諷的腔調,說,你在這個問題上沒有資格說我。
桂小龍說,是的,我知道。
劉永好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韓莉不再像過去那樣漂亮了。看見我,她好像也沒有吃驚,也沒有害怕,她好像知道我會去找她的。
桂小龍說,你進去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她,你是怎麼找到她的?
劉永說,她實際上住得離我們並不遠,但是我找到她確實費了很大勁,兜了一個大圈子,最後我就把她在茫茫人海中找了出來。
桂小龍說,她現在好嗎?還在做幼兒園老師嗎?
劉永說,她現在是一個保險推銷員,我第一眼看見她時幾乎沒有認出她來,又黑又瘦的,與過去那個水靈的韓老師判若兩人。
桂小龍說,幸虧她現在變醜了,否則你——
劉永說,情況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其實我去找她的時候,腦子裡只有怨恨,我只想再干她一次,她好不好看已經不重要了。
桂小龍說,你用刀威逼她了?
劉永說,沒有,我敲開她家房門的時候,她剛起床。她看見是我,本能的反應是要把門關上。但已經來不及了,我的力氣她抵擋不住。我就進了門,她剛離婚不久,一個人住在一套一居室的工房裡。我進去後,她就往後退,一直退到大櫥一角。我問她,你還認識我嗎?她點了點頭,好像一下子鎮定了下來。她對我說,你是劉永。我說,你知道我為什麼來嗎?她搖了搖頭,但又點了點頭,說,你恨我。我說,是的,我恨你。然後,我就上前扯她的衣服,她躲閃了幾下,然後平靜下來,似乎對我的動作無動於衷。我非常容易地就使她在我的面前光了身子,可是我的身體卻一點反應也沒有。我很惱火,責問她為什麼不反抗,她一句話也不說,眼淚慢慢地流了下來。
桂小龍說,你沒有傷害她吧?
劉永搖搖頭說,我讓她把衣服穿好了,我再也沒有碰她,我想起過去的事,眼淚也控制不住地往下流。我對她說,你第一次到我們裁縫店來的時候,我就喜歡上了你,為你做衣服我是最用心的,因為我想討好你。可是我知道,在你眼裡我不過是一個沒什麼出息的小裁縫。我之所以對你做了那件事,只因為我想娶你。如果不那麼做,我就一點機會也沒有了。她靜靜地聽著,一句話也不說,我就繼續對她說,如果沒有那件事,我一直追求下去,最後會成功嗎?她搖了搖頭,說,不會。
桂小龍說,我早就提醒過你韓莉和我們不是一種人。
劉永看了一眼桂小龍說,可是阿菊已經被你捷足先登了。
桂小龍說,陳年爛谷子的事了,你就不要再提了。
劉永歎了口氣說,你的運氣確實比我好。
桂小龍說,我和阿菊的那件事不是衝著你的,我不知道你也喜歡阿菊。
劉永突然咆哮起來,你真的不知道嗎?你是怕我跟你搶,你才先下了手。
桂小龍說,事情並不像你想的那樣。
劉永說,算了吧,你才是真正的強姦犯,你不過是碰到了一個不願告發你的女人……
寫於2000年3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