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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邊凌亂的小屋裡,堆滿毛毯、蒙了印花罩子的椅子和陳舊磨損的小地毯。負責詢問蘇克文達的女警溫柔而和善。房子的主人是個老太太,她拿來了熱水瓶和一杯滾燙的茶,但蘇克文達卻端不起茶杯,因為她渾身抖得像個開動的電鑽。她已經陸續吐露了一些信息:她自己的名字、克裡斯塔爾的名字和死去小男孩的名字。人們正把那小男孩的屍體抬上救護車。把蘇克文達從河裡救出來的那個老頭耳背得厲害,他正在隔壁房間錄口供,蘇克文達真想讓他不要再咆哮了。他的狗就拴在窗外的樹下,一刻不停地叫著。
然後,警察聯繫了蘇克文達的父母,他們很快趕到了。帕明德抱著乾淨的衣服衝了進來,撞倒了一張桌子,摔碎了房主老太太的一個擺件。在狹小的衛生間裡,蘇克文達腿上那道又深又長又髒的劃傷暴露了出來,在毛絨地墊上灑下暗色的斑斑點點。維克拉姆正在門廳裡,大聲向每一個人致謝。帕明德一看到傷口,馬上尖聲呼喚丈夫,說必須帶蘇克文達去醫院。
上車後,蘇克文達又吐了一次。帕明德也在後座,坐在女兒旁邊,幫她揩擦乾淨。去醫院的一路,帕明德和維克拉姆都在不停地大聲說話。父親一直在說重複的話,比如「她需要鎮靜劑」和「腿上的劃傷絕對需要縫針」。帕明德坐在不住抖動和乾嘔的蘇克文達身旁,不停地說,「你也許會死的。你也許會死的。」
蘇克文達彷彿還在水底,在一個她無法呼吸的地方。她想要突破這一切,讓父母聽到自己的聲音。
「克裡斯塔爾知道他死了嗎?」她從不住打架的牙齒縫裡擠出這幾個字,帕明德不得不讓她重複了好幾次才聽清。
「我不知道,」她終於答道,「你也許會死的,樂樂。」
到了醫院後,按照醫生的要求,蘇克文達再次脫下衣服,但這次,母親陪她一起進了拉著簾子的診室。看到帕明德臉上驚恐的表情後,蘇克文達意識到讓母親進來是個錯誤,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哦天啊,」帕明德抓住女兒的胳膊,「哦天啊,你對自己做了什麼?」
蘇克文達說不出話來,只好放任自己陷入了無法控制的哭泣和顫抖之中。維克拉姆衝著所有的人吼叫,包括帕明德,讓他們不要打擾蘇克文達,但同時要他媽的抓緊時間,她的傷口需要清洗,她需要縫針、鎮靜劑和X光……
稍後,他們終於處理好一切,把蘇克文達安置在床上。父母在她床邊一側一個,都輕輕撫摸著她的手。她又暖和又麻木,腿也不疼了。窗外的天空已經全黑了。
「霍華德·莫裡森再次心臟病發作,」她聽見母親對父親說,「邁爾斯想讓我去看他。」
「臉皮真厚。」維克拉姆說。
迷迷糊糊的蘇克文達驚奇地發現,父母沒有接著討論霍華德·莫裡森。他們只是繼續撫摸她的雙手,直到片刻之後她睡著了。
醫院大樓的另一端,在一間放著塑料椅、屋角有個魚缸的簡陋的藍色房間裡,邁爾斯和薩曼莎正分別坐在雪莉的兩側,等待從手術室裡傳來的消息。邁爾斯還穿著拖鞋。
「我真不敢相信帕明德·賈瓦德竟然不肯來。」他嗓子沙啞,已經不知是第幾次說這句話了。薩曼莎站起來,繞過雪莉,抱住邁爾斯,吻了吻他略帶花白的濃密的頭髮,呼吸著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雪莉開始尖聲說話,彷彿被人掐住了喉嚨一樣。「我毫不意外她不肯來。毫不意外。真是令人髮指。」
對於雪莉來說,篤定無疑的往昔生活現在只剩下攻擊熟悉的目標這一個項目了。震驚幾乎奪走了她的一切:她不知道還能再相信什麼,甚至不知道還能希望什麼。躺在手術室裡的男人不再是她心中那個娶她為妻的人。要是她可以重回看到那可怕的帖子之前那個快樂而確信的地方……
也許她應該關掉整個網站,這樣就可以把留言板上的所有內容都拿掉。她害怕鬼魂會再回來,再把那可怕的事說一遍……
她想要回家,就現在,立刻關掉網站,而且,回家之後,她就可以永遠毀掉那個裝有腎上腺素的注射器……
他看到了……我就知道他看到了……
但我不會真的下手。我不會的。我只是很不安。我永遠不可能做出那樣的事……
萬一霍華德活下來,第一句話是:「她一看見我就跑出去了。她沒有立刻叫救護車。她手裡拿著一個大針管……」
那樣我就說他的腦子壞掉了,雪莉不服氣地想。
而如果他死了……
她的旁邊,薩曼莎正在擁抱邁爾斯。雪莉不喜歡看到這幅畫面,她才應該是大家關注的中心,躺在樓上手術室裡命懸一線的是她的丈夫。她曾經想像瑪麗·菲爾布拉澤那樣,成為一個充滿悲劇色彩的女主角,被人們呵護和尊敬,可一切都跟她想像的不一樣了——
「雪莉?」
身穿護士服的魯思·普萊斯急沖沖地走了進來,臉上充滿同情。
「我剛聽說——我必須趕過來——哦雪莉,真是太不幸了,我很遺憾。」
「魯思,親愛的。」雪莉站起來,屈尊讓魯思擁抱了自己。「你太體貼了。太體貼了。」
雪莉想把自己這位在醫院工作的朋友介紹給邁爾斯和薩曼莎,並當著他們的面接受她的同情和關懷。這對她來說,是假想中的孀居生活的提前預演……
可是,魯思立刻就回去工作了。雪莉只能帶著那些想法鬱鬱地坐回塑料椅子上。
「他會沒事的。」薩曼莎悄聲安慰邁爾斯,他把頭倚在了她的肩膀上。「他會挺過來的。就像上次一樣。」
雪莉看著渾身螢光的小魚在魚缸裡游來游去。她希望自己能夠改變的是過去,因為未來一片空白。
「有人給小莫打過電話嗎?」過了一會兒,邁爾斯問。他用一隻手的手背擦擦眼睛,另一隻手還抓著薩曼莎的腿。「媽媽,你想讓我——」
「不,」雪莉尖聲打斷兒子,「我們等……等到確認之後再說。」
樓上的手術室裡,霍華德·莫裡森的身體躺在手術台上,已經溢出了邊界。他的胸膛大敞著,露出維克拉姆·賈瓦德嚴重受損的傑作。十九個人在忙著修復損害,接在霍華德身體上的機器輕柔而無情地響著,向眾人證實他還活著。
遠遠的下方,在醫院大樓的深處,羅比·威登冰冷而蒼白地躺在太平間裡。沒有人陪他到醫院來,也沒有人去看那放在金屬抽屜裡的小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