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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六點半,霍華德和雪莉·莫裡森走進了帕格鎮教堂會廳。雪莉抱了滿懷的文件,霍華德脖子上掛著那條裝飾著帕格鎮藍白紋飾的勳鏈。
廳內,遍佈劃痕的長桌已經拼在了一起,霍華德朝首席走去,地板在他龐大身軀的重壓下吱嘎作響。霍華德對教堂會廳的喜愛幾乎堪比他對店舖的感情。女幼童軍5週二使用這裡,婦女協會是週三。這裡舉辦過舊品義賣活動和女王執政週年慶典,也舉辦過婚禮招待會和葬禮守靈儀式。廳裡的味道透露了這一切:陳舊的服裝和咖啡壺,家裡烘焙的蛋糕和肉食沙拉,還有灰塵和人體,但最主要的還是年代久遠的木材和石頭的氣味。斑駁的銅燈由黑色的花線墜著,從椽木上垂下來。通過一扇扇華麗的紅木門可以到達廚房。
5女幼童軍是較年幼的女童子軍,在英國,參加的女孩子年齡在六到十歲之間。她們定期聚會,學習各種生活常識,也像男孩子一樣常進行遠足、露營等戶外活動。
雪莉邁著輕快的腳步四處擺放會議資料。她愛議會委員會議。不僅是因為霍華德的主持讓她驕傲,還因為莫琳必然無法出席。作為一個沒有官方職務的人,莫琳只能滿足於做一些雪莉隨便分配給她的工作。
霍華德的議員朋友們陸續到達,或是單獨前來,或是兩個結伴。他高聲問候,聲音在椽木間迴盪。十六人全部出席的情況很少有,他覺得今天會來十二個左右。
座位半滿的時候,奧布裡·弗雷來了。同往常一樣,他的步態宛如走入強風中一般不情不願地顯示出力度,低著頭,微弓著腰。
「奧布裡!」霍華德歡喜地叫道,並今晚首次走上前去迎接進門的人。「你好嗎?茱莉亞怎麼樣?你收到我的邀請了嗎?」
「不好意思,我不——」
「參加我六十五歲壽宴的邀請?就在這裡——週六——選舉的第二天。」
「哦,是的,是的。霍華德,外面有個年輕女人——她說她是《亞維爾公報》的。叫艾莉森什麼的。」
「哦,」霍華德說,「這倒怪了。我已經把文章發給她了,就是那篇回應菲爾布拉澤的……也許跟……我去看看。」
帶著滿腔狐疑,霍華德搖搖晃晃地走開了。走到門邊時,剛好帕明德·賈瓦德進來。她像往常一樣沉著臉,招呼也不打,逕直從他身邊走過,霍華德也第一次沒有對她說「帕明德一切都好嗎」。
在外面的人行道上,他看到了一個年輕的金髮女子,身材矮壯,十分結實。她身上那種無法打壓的高興勁兒讓霍華德立刻認出了與自己相似的倔脾氣。她手裡拿著一個筆記本,正抬頭看著刻在雙開門上的斯維特拉夫家的首字母。
「你好,你好。」霍華德的呼吸有一點困難,「艾莉森,是嗎?我是霍華德·莫裡森。你特意大老遠跑過來是為了告訴我,我的作文不及格嗎?」
她大笑起來,握住了他伸出的手。
「哦,不,我們喜歡那篇文章。」她讓霍華德放下心來,「只是,事態的發展越來越有趣了,我就想能不能過來聽聽。你不介意吧?我想,媒體是有知情權的。我在所有規章制度裡都查過了。」
她邊說邊往大門走去。
「是的,是的,媒體有知情權,」霍華德跟在她身後,並在入口處禮貌地停了一下,讓她先過去。「除非我們要私下處理一些問題。」
她回頭看著他。在漸暗的光線下,他仍能看清她的牙齒。
「比如在你們網站上的那些匿名指控?發自『巴裡·菲爾布拉澤的鬼魂』?」
「哦,親愛的,」霍華德對她笑笑,氣喘吁吁地說,「它們並不是新聞,對不對?不過是網絡上兩條愚蠢的評論罷了。」
「只有兩條嗎?有人告訴我說大部分都被刪掉了。」
「不,不,告訴你的那個人弄錯了。」霍華德說,「據我所知,總共也就只有兩或三條。都是些討厭的無稽之談。我個人認為,」他開始臨場發揮,「是某個孩子干的。」
「孩子?」
「是啊,年輕人找找樂子。」
「孩子會以鎮上的議員為目標嗎?」她仍然笑著,「事實上,我聽說其中一位受害人丟了工作。有可能正是由你網站上的指控造成的。」
「我倒是沒聽說這件事。」霍華德撒了個謊。事實上,雪莉前一天在醫院看到了魯思,並向他報告了這個消息。
「我看了議程,」兩個人走進燈光明亮的大廳時,艾莉森說,「你們要討論貝爾堂。你和菲爾布拉澤先生在各自的文章裡旗幟鮮明地表達了相反的意見……刊登菲爾布拉澤先生的文章後,我們報社收到了很多讀者來信。我的編輯很高興。要知道,任何能讓人給報社寫信的事情……」
「是的,我看了那些信。」霍華德說,「似乎沒有人能說出戒毒所的什麼優點,是不是?」
已經在桌邊落座的議員們都看著他們兩人。艾莉森·詹金斯坦然地回應著眾人的目光,仍舊泰然自若地微笑著。
「讓我給你拿把椅子。」霍華德說,然後微微喘著粗氣,從旁邊一摞椅子上搬了一把下來,放在離桌子大概十二英吋的地方。
「謝謝。」艾莉森說著把椅子向前搬了六英吋。
「女士們,先生們,」霍華德大聲說,「我們今天的會議有媒體的參與。來自《亞維爾公報》的艾莉森·詹金斯小姐!」
有幾位議員對艾莉森的出席表現出感興趣並很滿意的樣子,但大多數人則露出了懷疑的神情。霍華德搖搖晃晃地走到首席的位置,奧布裡和雪莉正在那裡用探詢的眼神盯著他。
「巴裡·菲爾布拉澤的鬼魂。」他小聲告訴他們,一邊戰戰兢兢地把自己塞進塑料椅子裡(上上次會議的時候,一把椅子在他的重壓下崩塌了)。「還有貝爾堂。哦,托尼來了!」他突然叫道,把奧布裡嚇了一跳。「進來進來,托尼……我們再給亨利和希拉兩分鐘,好不好?」
桌邊的低語聲比往常克制了一些。艾莉森·詹金斯已經在她的筆記本上寫字了。霍華德生氣地想,這都是可惡的菲爾布拉澤的錯。是他把媒體招來的。有那麼一瞬間,在霍華德心裡,巴裡和「鬼魂」成為了一體,不管活著還是死了都是麻煩製造者。
像雪莉一樣,帕明德也帶了一摞資料來參加會議,現在就放在議程的下面。她假裝閱讀議程,這樣就不用跟任何人說話。在現實中,她在琢磨那個幾乎就坐在她正後方的女人。《亞維爾公報》報道了凱瑟琳·威登的死亡及其家人對他們全科醫生的抱怨。報道中並沒有對帕明德指名道姓,但毫無疑問,那位記者肯定知道她是誰。或許艾莉森也知道了議會網站上那個關於帕明德的匿名帖的內容。
冷靜。你現在變得跟科林一樣了。
霍華德已經記錄了缺席者,並在正式開始前最後確認到場的人。可帕明德卻幾乎聽不到霍華德的聲音,她能聽到的只有自己耳鼓處的血管在突突跳動。
「現在,除非有人反對,」霍華德說,「我們要先處理議程上的第八和第九項,因為選區議員弗雷先生帶來了關於這兩項的新消息,而他不能在這裡待很長時間——」
「我能待到八點半。」奧布裡看了看表說。
「——好。所以,除非有人反對——沒有?——請講,奧布裡。」
奧布裡簡單而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陳述了目前的局勢。隨著即將到來的選區邊界仲裁,在帕格鎮以外首次出現了將叢地重新劃歸亞維爾的意願。對於想增加亞維爾反政府選票數量的人士來說,與其讓選票浪費在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起就牢固地擁有保守黨一個席位的帕格鎮,還不如替帕格鎮承擔叢地相對較小的成本,以獲得寶貴的選票。整件事可以在簡化行政程序的偽裝下進行:亞維爾像過去一樣為叢地提供全套的服務。
奧布裡的結束語是,如果帕格鎮願意放棄叢地,從選區利益出發表達這個意願,對於選區來說將是非常有幫助的。
「以前從來沒成功過。」一位農場主發言道,引起了一片附和聲。
「約翰,那是因為我們從來沒有受邀表達過自己的立場。」霍華德說。
「我們難道不應該先確定我們的立場在哪裡然後再公佈嗎?」帕明德冷冰冰地說。
「好啊,」霍華德和氣地說,「你願意先來嗎,賈瓦德醫生?」
「我不知道在座的有幾位看過巴裡刊登在《亞維爾公報》上的文章。」帕明德說。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了她。她試著不去想那個匿名帖或是坐在她身後的女記者。「我認為那篇文章清楚地闡明了為什麼要將叢地作為帕格鎮的一部分保留下來。」
帕明德看見正在奮筆疾書的雪莉衝著她的鋼筆微笑了一下。
「通過告訴我們克裡斯塔爾·威登之類的人如何從中受益?」桌子末首一個叫貝蒂的老女人問道。帕明德一直很討厭她。
「還通過提醒我們叢地的居民現在是我們社區的一分子。」帕明德回答。
「可他們認為自己來自亞維爾,」農場主說,「一直如此。」
「我記起了這一點,」貝蒂說,「當克裡斯塔爾·威登在一次遠足中把另一個孩子推進河裡的時候。」
「不,她沒有,」帕明德生氣地說,「我的女兒當時在場——是兩個男孩在打架——不管怎麼說——」
「我聽說是克裡斯塔爾·威登。」貝蒂說。
「你聽說的是錯的。」帕明德回答。只不過這句話她不是說出來,而是喊出來的。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包括帕明德自己。她的吼聲在古老的牆壁間迴盪。帕明德幾乎不能吞嚥,她低著頭,盯著桌上的議程,然後聽到約翰的聲音從遠遠的地方傳來。
「若是巴裡在,他會拿自己而不是那個女孩作為更有說服力的論據。他從聖托馬斯得到了許多。」
「可麻煩是,得到一個巴裡,」另一個女人說,「帶過來一堆小流氓。」
「他們是亞維爾人,底線是,」一個男人說,「他們屬於亞維爾。」
「這不是真的。」帕明德說,壓低了聲音,但人們都完全安靜下來聽她講話,像是等著她再一次爆發。「根本不是事實。看看威登一家。巴裡的文章就是在說這個問題。多年前,威登家也是帕格鎮人,可是——」
「他們搬到了亞維爾!」貝蒂說。
「那是因為這裡根本沒有房子住,」帕明德努力控制自己的脾氣,「因為你們不願意在鎮郊發展新興房產。」
「對不起,那時你不在這裡。」貝蒂微微漲紅了臉,刻意把臉別開,不去看帕明德。「你不瞭解歷史。」
竊竊私語變成了公開的議論紛紛:會議打散成一小撮一小撮的談話,帕明德聽不清任何一組人在說什麼。她喉嚨發緊,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神。
「我們舉手表決好嗎?」霍華德在首席大聲說道,廳裡再次安靜下來。「贊成告訴選區議會帕格鎮願意重劃議席邊界、放棄叢地管轄權的請舉手。」
帕明德的雙手緊緊握拳,放在腿上,指甲幾乎掐進了肉裡。她身邊是一片袖子窸窸窣窣的聲音。
「棒極了!」霍華德說,語氣中的得意宛如勝利的錦旗般掛在房椽之間。「我會跟托尼和海倫起草文件,然後發給所有的人看,這件事就這麼定了。棒極了!」
兩位議員鼓起掌來。帕明德的視線模糊了,她用力眨眨眼睛。議程在她的視野中飄進飄出。廳內沉默了那麼久,她終於抬起眼來,看到霍華德激動之中已經在向他的吸入劑求援,大多數議員都關切地看著他。
「好,接下來。」霍華德放下吸入劑,氣喘吁吁地說。他雖然臉漲得通紅,卻笑容滿面。「除非有人還有補充——」略微停頓一下,「——那麼接下來是第九項。貝爾堂。奧布裡同樣有話對我們說。」
巴裡不會讓這件事發生的。他會爭辯。他會把約翰逗笑,讓他跟我們一起投票。他應該寫他自己而不是克裡斯塔爾……我辜負了他。
「謝謝你,霍華德。」奧布裡說。帕明德耳邊的血管還在突突地跳著,指甲更用力地掐著手掌。「眾所周知,我們將在選區層面削減大筆開支……」
她在暗戀我,每次當她注視我的時候,都無法隱瞞這份愛意……
「……我們要考量的項目之一是貝爾堂。」奧布裡說,「我認為我必須跟各位有所交代,是因為,大家也知道,那棟建築的所有者是帕格教區——」
「——租約馬上就到期了,」霍華德說,「是這樣的。」
「但也沒有其他人對那棟老樓有興趣,對不對?」坐席末尾的一個退休會計說,「據我聽說,樓的狀況很糟。」
「哦,我確定我們能找到新的租戶,」霍華德毫不在意地說,「但這並不是真正的問題所在。問題的關鍵是,我們是否認為戒毒所的工作有效——」
「你說的根本就不是問題的關鍵,」帕明德打斷了他的話,「評判戒毒所表現如何並不是教區議會的職責。我們沒有為它提供資金。我們對它不負有責任。」
「但我們擁有那棟建築。」霍華德仍然笑著,仍然禮貌。「所以我認為很自然的,我們想要考慮——」
「如果我們要考量戒毒所的工作,我認為從各方面均衡而客觀地去看非常重要。」帕明德說。
「萬分抱歉,」雪莉朝帕明德眨著眼睛,「能否請你不要一直打斷主席的話,賈瓦德醫生?若是人們不停地打斷別人的話,會議記錄將變得十分困難。不過現在我也變成打斷別人的人了,」她露出一個笑臉,「對不起。」
「我認為,帕格鎮應該想要保有那棟建築帶來的租金收益。」帕明德直接無視了雪莉的抗議,「而且,據我所知,也沒有等候簽約的新租戶。所以我不能理解我們怎麼會考慮結束戒毒所的租約。」
「戒毒所根本治不好那些人,」貝蒂說,「他們只是給那些人更多的毒品。我會很高興看到他們搬出去。」
「在選區議會層面,我們必須做一些非常艱難的決定。」奧布裡·弗雷說,「政府希望能在地區行政級別削減十億英鎊的開支。我們無法再像過去那樣提供服務。這就是現實。」
帕明德討厭她的議員同僚們對奧布裡畢恭畢敬、點頭稱是的樣子。她知道,他們中的某些人叫她「說死你」。
「調查顯示,在經濟衰退期間,非法的藥物使用有所增加。」帕明德說。
「那是個人選擇問題,」貝蒂說,「誰也沒逼著那些人吸毒。」
她環視四周尋找支持,雪莉衝她笑了笑。
「我們不得不做出艱難的抉擇。」奧布裡說。
「也就是說你們和霍華德觀點一致,」帕明德提高了嗓門,蓋過奧布裡,「都決定通過把戒毒所趕出那棟樓來幫助那些人?」
「我能想出比幫助一群罪犯更明智的花錢方法。」會計說。
「就我個人而言,我恨不得砍掉為那些人提供的所有救濟。」貝蒂說。
「我受邀參會,是為了告訴大家選區層面局勢如何,」奧布裡冷靜地說,「僅此而已,賈瓦德醫生。」
「海倫。」霍華德大聲叫道,指向一位已經舉手一分鐘想要發言的議員。
帕明德完全沒有聽見那女人在講什麼。她已經幾乎忘記了議程下躺的那摞紙,凱·鮑登曾在上面花費了那麼多時間:那麼多數據、成功案例的報告、解釋美沙酮作為對抗海洛因的有效藥物的工作原理,還有揭示白粉毒癮所帶來的經濟和社會損害的各項研究。她周圍的一切彷彿都有點像液體般浮動,變得不真實。她知道自己將會爆發,其強度將是此生未有,而且,除了看著它發生,她沒有任何辦法阻止。太遲了,一切都太遲了……
「……一種救濟文化,」奧布裡·弗雷說,「給那些一輩子從未工作過一天的人。」
「而且,讓我們面對現實。」霍華德說,「這是一個解決方法十分簡單的問題。停止吸毒。」
他轉過身,帶著安撫的笑容對帕明德說:「人們稱之為『冷火雞6』,對不對,賈瓦德醫生?」
6冷火雞(coldturkey),指人突然放棄某個習慣或藥物上癮,而不是逐漸或通過替代藥物戒除。
「哦,你認為他們應該為自己的毒癮負責,改變自己的行為?」帕明德問。
「簡而言之,是的。」
「不讓他們繼續花國家的錢?」
「完全正——」
「你,」靜悄悄醞釀著的怒火終於吞噬了她,她大喊道,「你知道你千八百斤重的身體,霍華德·莫裡森,花了健康系統多少錢嗎?只因為你沒有能力管住自己的嘴!」
一塊閃亮的、深色的紅斑迅速從霍華德的脖子蔓延到了臉頰。
「你知道你的搭橋手術、你用的藥和長期住院花了多少錢嗎?醫生們一次次接診,治你的哮喘、你的血壓,還有你那令人作嘔的皮疹,只因為你拒絕減肥!」
帕明德的話音變成了尖叫,其他議員開始站在霍華德一邊發出抗議,雪莉站了起來。帕明德仍在尖叫,手裡抓著她剛剛打手勢時散落了一桌子的紙。
「醫生應該保護病人的隱私!」雪莉喊道,「令人憤慨!極度令人憤慨!」
帕明德已經衝到了廳門,大步走了出去。在她自己憤怒的哭泣聲中,她聽到貝蒂要求立刻將她從議會除名的喊聲。她從大廳跑開,知道自己的舉動是災難性的。她真想被外面的黑暗吞沒,永遠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