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1
早上九點,教堂街上就一個停車位也不剩了。前來悼唁的人或是獨個,或是三三兩兩,或是成群結隊,從街的兩頭湧來,像被磁石吸引的鐵屑,湧向同一個目的地:聖彌格爾及眾聖徒教堂。教堂門前的小道很快就擁擠起來,後來竟容不下這許多人,有些來客便被擠到墓園裡,他們小心翼翼地分散在一塊塊墓石之間,害怕不小心踩在亡者的頭頂,可是誰也不願走得離教堂入口太遠。大家都清楚,來向巴裡·菲爾布拉澤道別的人如此之多,教堂裡的長凳根本不夠坐。
他銀行的同事們聚在最宏偉的斯維特拉夫家族大墓旁,暗自希望總行來的代表能再往前幾步,把他的愚蠢閒談和無聊笑話統統帶走。劃艇隊的勞倫、霍莉和詹妮弗都離開父母,一同擠在爬滿青苔的紫杉樹下。教區議員們衣著顏色不一,在小道中間神色凝重地互相交談,只看得見一圈禿頂的腦袋和啤酒瓶底厚的眼鏡,混雜著幾頂黑草帽和養殖珍珠項鏈。壁球和高爾夫俱樂部的男人們低聲打著招呼。大學時代的老朋友遠遠認出彼此的面孔,一起緩步往前走。人群中間混雜著帕格鎮居民,好像大半個鎮子都來了,大家穿著顏色最肅穆的衣服。空氣裡摻雜著竊竊私語的嗡嗡聲。人們的臉泛著光,一邊看,一邊等。
特莎·沃爾身上是她最好的一件外套,灰色羊毛的,可惜袖子那兒太緊,手臂頂多能抬到齊胸高。她帶著兒子站在小道一側,和過往的熟人揮揮手,互致悲傷的淺笑,一邊還要和肥仔低聲爭吵,她很小心,嘴唇也不張得太大。
“看在上帝分上,斯圖。他是你爸爸最好的朋友。就這一次,體諒點吧。”
“誰事先告訴過我會這麼死長死長的?你說十一點半就會結束。”
“不准說髒字。我是說我們大概十一點半能從聖彌格爾教堂離開——”
“——所以我才會覺得這個點兒肯定就能結束,不對嗎?所以我才約好跟汪汪見面的。”
“可是你總得出席葬禮吧,你爸爸是抬棺人!給汪汪打個電話,說改到明天再見面。”
“他明天不行。再說我也沒帶手機。鴿籠子跟我說不准帶到教堂來。”
“不許叫你爸爸鴿籠子!你可以用我的手機給汪汪打。”特莎一邊說,一邊在衣袋裡掏。
“我又不記得他的電話號碼。”肥仔撒謊說,語氣冷冷的。
昨天晚上特莎和科林一起吃晚飯,肥仔不在。騎車去安德魯家做英語課的項目了,至少他是這樣跟母親說的,特莎也假裝相信了。她樂得肥仔不在,沒法惹科林生氣。
至少他肯穿上特莎在亞維爾給買的新正裝。當時他們逛到第三家店她就忍不住發脾氣了,因為每一套衣服他穿上後都活像個稻草人,笨拙又俗氣,而她覺得是兒子故意擺出這副姿態的,所以非常生氣,好像只要他願意,就能好端端把衣服撐起來似的。
“噓!”特莎先發制人地說。肥仔並沒開口,可是科林正領著賈瓦德一家迎面走來。他的架子端得有點太過,好像沒弄清抬棺人和引座員的區別,總在門口盤桓,對人們表示歡迎。帕明德穿著紗麗,臉色嚴肅而憔悴。孩子們跟在她身後。維克拉姆穿著深色西裝,像個電影明星。
離教堂門幾碼處,薩曼莎·莫裡森在丈夫身邊等著。她抬頭看了一眼明亮的白色天空,心裡想著多少陽光照到雲層背面就被反射回去,白白浪費了。她堅決不從硬石板小道上退下去,不顧有多少老太太被擠下草地,腳踝被露珠凍得冰冷。如果她也下去,那漆皮高跟鞋肯定會陷進柔軟的泥土裡,髒兮兮、泥濘濘。
每當有熟人打招呼,邁爾斯和薩曼莎都會高高興興地回禮,可他們倆之間卻一句話也不說。昨晚兩人剛吵過一架。好幾個人問起萊克西和莉比,因為她們一般周末都會回家,可是昨天兩個女孩都去了朋友家過夜。薩曼莎知道邁爾斯對她們的缺席很是遺憾,因為他喜歡在公眾面前擺出一家之長的派頭。她想,說不定一時興起,他還會命令她和孩子們跟他一起擺姿勢照個相,印在選舉宣傳單上。真要那樣,她可會把自己的意見坦誠相告,想想就很過癮。
她看得出來,他對葬禮的安排吃了一驚。不用問,他一定很遺憾沒能在接下來的儀式中撈得一個明星角色,不然真是拉開選舉大幕的最佳機會啊,觀眾這麼多,個個都可能為他的魅力折服而投出一張選票。薩曼莎暗暗記下,一定得找個合適的場合針對這一失掉的機會來上一番冷嘲熱諷。
“加文!”邁爾斯一看見那個熟悉的金頭發長條形腦袋就喊。
“噢,嗨,邁爾斯。嗨,薩曼莎。”
加文的黑色領帶襯在白襯衫上,很耀眼。他的淺色眼睛下方有紫色眼袋。薩曼莎踮起腳尖欠身向他靠去,讓他沒法不吻一吻她的臉頰,吸進她麝香味的香水氣息。
“人真多,是吧?”加文環顧四周,說。
“加文是抬棺人。”邁爾斯告訴妻子,語氣就像宣告一個不太聰明的小孩因為努力而得到一張書券的獎賞。實際上,聽加文說獲此殊榮時他還真有些吃驚。他曾模模糊糊地設想過,自己和薩曼莎也許會被奉為貴賓,畢竟他們曾經守在巴裡臨終的床前。假如瑪麗或者她身邊的誰請他邁爾斯誦讀一段經文,或者致辭幾句,表示感謝他在巴裡生命最後一段時間裡扮演的重要角色,那也算是一種善意的姿態,薩曼莎故意不對加文入選表現出一絲一毫的驚奇。
“你和巴裡關系挺好的,是不是,加文?”
加文點點頭。他有些戰戰兢兢,不太自在。昨晚睡眠非常糟糕,他一早就從噩夢中驚醒,先是夢見棺材從自己肩上滑落,巴裡的屍體滾到教堂地上,後又夢見睡過了頭,錯過葬禮,等他趕到聖彌格爾及眾聖徒教堂時,只見瑪麗孤身一人站在墓園裡,臉色蒼白,怒不可遏,尖聲責怪他把一切都毀了。
“我連自己該站在哪兒都不知道,”他一邊四下裡掃視一圈,一邊說,“從來沒干過這個。”
“沒什麼大不了的,伙計,”邁爾斯說,“只有一個要求而已,真的。別掉下什麼東西來。呵呵呵。”
邁爾斯女裡女氣的笑聲和他說話的低沉嗓音很不相稱。加文和薩曼莎都沒笑。
科林·沃爾從人群中走來。龐大的身軀,奇怪的步態,額頭又高又鼓。看到他,薩曼莎總忍不住想起弗蘭肯斯坦5的怪物。
5原文Frankenstein-s monster,《弗蘭肯斯坦》為英國詩人雪萊的妻子瑪麗·雪萊一八一八年創作的小說,被視為全世界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科幻小說,小說中那位瘋狂的科學家亦成為科幻史上的經典,“弗蘭肯斯坦”一詞後來常被用以指代怪物或頑固的人。
“加文,”他說,“你在這兒呢。我想我們最好站到人行道上去。他們過幾分鍾就到了。”
“對,好。”收到走開的命令,加文舒了一口氣。
“科林。”邁爾斯叫道,還點了點頭。
“嗨,你好。”科林說。他慌裡慌張地回了個禮,轉身穿過擁擠的人群走了。
這時又起了一陣新的騷動,薩曼莎聽到霍華德的大嗓門:“請讓一讓……對不起……我們要去找家裡人……”人群往兩邊分開,免得碰到他的大肚子。霍華德出現了,大得嚇人,身上裹著天鵝絨大衣。雪莉和莫琳緊隨其後。雪莉一身深藍,干淨端莊,莫琳骨瘦如柴,活像一只吃腐肉為生的鳥,戴著垂下黑紗的帽子。
“嗨,嗨,”霍華德一邊說,一邊在薩曼莎臉頰上結結實實親了兩下,“薩咪,你怎麼樣?”
她的回答被吞沒在隨即而起的大規模騷動中。大家紛紛從小道上往兩旁退,不過也還不忘搶占有利地形:離教堂門近的位置誰也不願放棄。人群分作兩股,熟悉的面孔遙遙相望,就像一顆顆散開的果仁。薩曼莎發現了賈瓦德一家,萬白叢中一點棕。維克拉姆穿著黑色西裝,帥得離譜,帕明德則身著紗麗(她怎麼穿這個?難道不知道這正中霍華德和雪莉之流的下懷嗎?),她身邊站著矮腳雞一樣的特莎·沃爾,身穿灰色外套,紐扣處繃得緊緊的。
瑪麗·菲爾布拉澤領著孩子們沿著小道走向教堂。瑪麗臉色極度蒼白,看上去瘦了好幾磅。六天能輕這麼多嗎?她一手牽著雙胞胎裡的一個,另一只手臂環住小兒子的肩膀。最大的弗格斯跟在後面。她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前方,柔軟的嘴唇緊緊地抿著。親戚們跟在瑪麗和孩子們身後,整個隊伍跨過門檻,好像被昏暗的教堂吞噬。
眾人馬上也都朝門口擁去,一時間竟堵塞住了,好不尷尬。莫裡森一家跟賈瓦德一家擠在了一起。
“你先請,賈瓦德先生,老爺,你先請……”霍華德嗓音隆隆地說,還伸出一條胳膊,護佑醫生頭一個走。他又利用自己的龐大身軀擋住其他人,自己跟著維克拉姆走了進去,兩家人都跟在後面。
聖彌格爾及眾聖徒教堂的走廊鋪著長長的品藍色地毯。穹頂上金星閃耀,銅箔反射出頂燈的光芒。彩色玻璃窗花色繁復,令人驚歎。正殿中央,誦讀使徒書信的一側,聖彌格爾從最大的一扇窗戶探身望向下界,肩膀兩側生出天藍色的翅膀。他一手高舉寶劍,一手緊握兩把金尺。一只穿便鞋的腳踩在身軀掙扎、肩生蝙翼的撒旦背上,撒旦渾身黑灰,拼命想要站起身來。聖人的表情自在平靜。
霍華德走到和聖彌格爾平行處,停下了腳步,示意家人坐進左邊的長凳。維克拉姆則右轉坐在對面。莫裡森一家和莫琳魚貫而入落位坐好,霍華德還在品藍色地毯上穩立不動,等帕明德走過身邊時,對她說:
“太可怕了,這個。巴裡。真是令人震驚。”
“是的。”她回答,露出嫌惡他的表情。
“我一直覺得這種長袍子看上去很舒服,是不是?”他朝她的紗麗點點頭,又加上一句。
她不回答,而是在賈斯萬身邊坐下。霍華德便也落座,像一個巨大的塞子,把家人牢牢封在裡面,萬夫莫開。
雪莉雙目肅穆地盯著膝頭,雙手合掌,狀似祈禱。其實她正側耳聆聽霍華德和帕明德關於紗麗的幾句對話。雪莉和帕格鎮其他一些人一樣,對於牧師老宅的命運頗感可惜。這幢宅子多年以前是修給高教會派教區牧師住的,牧師蓄著絡腮胡子,還有一班圍裙漿得筆挺的僕人,現在這裡居然住進了一家子印度教徒(雪莉從來搞不清賈瓦德一家到底信什麼教)。她想,要是她和霍華德去廟裡或者清真寺——或者賈瓦德一家做禮拜的其他什麼地方,一定會被要求遮住腦袋,脫掉鞋子,還有別的各種把戲,否則別人就會抗議。可是帕明德卻可以罩著紗麗大搖大擺地上教堂來。她又不是沒有正常的衣服,平時每天上班不都穿著嗎?如此的雙重標准令雪莉義憤填膺。那女人就沒想對他們的宗教表現出一點敬意,說遠一點,對菲爾布拉澤也是。她不是應該很喜歡菲爾布拉澤的嗎?
雪莉松開兩掌,抬起頭來,注意力轉向身邊走過的人群,以及獻給巴裡的花束有多少、有多大。有些花束在聖體護欄前高高壘起。雪莉認出議會送的那一束,那是她和霍華德組織籌款買的,傳統樣式的一大束花,扎成圓圓的一圈,花都是藍色和白色,這正是帕格鎮紋章的顏色。他們的花和其他所有的花圈一樣,在一束扎成真槳大小的花槳面前黯然失色。花槳是女子劃艇隊送的。
蘇克文達從座位上扭頭尋找勞倫坐在哪兒,花槳就是她那會花藝的媽媽扎的。她想跟勞倫做個手勢,表示自己看到了花槳,並且很喜歡。可是人群太密了,實在找不到勞倫的蹤影。蘇克文達雖然很悲痛,可是看到大家落座時紛紛側目,示意彼此看那花槳,心裡還是生出一股自豪。八名隊員裡有五個湊了錢。勞倫告訴蘇克文達她吃午飯時找到克裡斯塔爾·威登,並且只身面對她那一群坐在報刊亭旁矮牆上抽煙的狐朋狗友,任憑他們奚落譏笑。她問克裡斯塔爾要不要也湊個份子。“好,我也湊一份,沒問題。”克裡斯塔爾是這樣說的。可是她到底也沒給錢,所以卡片上沒有她的名字。蘇克文達也沒看見克裡斯塔爾來出席葬禮。
蘇克文達的內心像鉛塊一樣沉重,但左臂隱隱作痛,每動一下,還總襲來一陣針刺般的感覺,疼痛反而抵消了內心的悲傷。何況穿著黑色正裝、眼露凶光的肥仔·沃爾離得很遠。兩家人在墓園裡短暫相遇過,他連瞧也沒瞧她。大概是兩方父母都在,他不得不有所收斂,就像有時候安德魯·普萊斯在場,他也會有所收斂一樣。
昨晚夜深時分,不知名的網上敵人給她發來的是一張黑白圖片,上面是一個維多利亞時代的裸體小孩,渾身都是柔軟的黑色毛發。她早上為參加葬禮梳洗穿衣時才看到,趕緊刪除。
上一次開心,是什麼時候?她記得仿佛已是前世。那時還沒有任何人對她嗤之以鼻,她就坐在這座教堂裡,好幾年都無憂無慮。聖誕節、復活節,還有豐收節,她滿心歡喜地唱起贊美詩。她一直喜歡聖彌格爾,喜歡他前拉斐爾派的秀氣俊美臉龐,喜歡他金色的卷發……可是今天早上,她第一次從他身上看出了不同。看著他腳踩拼命掙扎的黑色魔鬼,她覺得他若無其事的平靜表情裡藏著陰險自大。
長凳已經坐滿了。運氣欠佳的悼唁者還在往裡走,灰塵彌漫的空氣裡因為有了他們壓低的交談、回響的腳步和衣服窸窣聲,而顯得稍微有了生氣,他們走到教堂最後邊,站在左面的牆角。有些人心存僥幸,踮腳眺望走道兩邊,看看長凳上會不會偶爾還空著一兩個位子。霍華德穩如泰山、紋絲不動,直到雪莉拍拍他肩頭,低聲說:“奧布裡和茱莉亞!”
霍華德一聽此言,立馬轉過身體,揮舞著葬禮儀式安排單招呼弗雷夫婦。他們踏著走道地毯步履輕快地走來。奧布裡高高瘦瘦,開始有了些禿頂的跡象,穿著黑色西裝,茱莉淺紅色的頭發挽在腦後,盤成一個假髻。霍華德吩咐家人起身,往裡挪了幾個位子,好讓弗雷夫婦坐得寬敞舒服。他們微笑著對他表示感謝。
薩曼莎夾在邁爾斯和莫琳中間,擠得要命。她感到莫琳尖尖的髖骨直戳進她的肉裡,另一邊,邁爾斯褲兜裡的鑰匙也硌得她生疼。她很惱火,想為自己爭取一厘米的空間,可是不管邁爾斯還是莫琳也都無處可退。她只好雙目直直看向前方,報復似的想維克拉姆。上次見面已是幾個月以前,他的英俊迷人卻沒有消減一分。他在人群中是那麼耀眼,帥氣得無懈可擊,有些傻氣,讓人忍不住想笑。他的雙腿修長,肩膀寬闊,襯衫扎進褲腰裡,腹部平坦,配上睫毛濃密的黑眼睛,和帕格鎮其他男人相比,他簡直就像一個神。邁爾斯前傾著身子跟茱莉亞·弗雷低聲說笑,鑰匙扎得薩曼莎大腿生疼,她幻想維克拉姆撕開她身上的藏青色裹裙。想象中,她沒有穿配套的貼身背心,深深的峽谷暴露無遺……
調音器吱吱嘎嘎響起來,人群安靜了,只余衣裳摩擦的窸窣聲。人們紛紛轉過頭去。棺材正沿走道抬來。
抬棺人搭配得很有問題,簡直有些喜劇效果:巴裡的兩個哥哥身材都只有五英尺六英寸,可是後面的科林·沃爾卻足有六英尺兩英寸,所以棺材後部明顯比前部高得多。棺材也不是用磨光的桃花心木做的,而是用柳條編成的。
這不就是個野餐籃嗎?霍華德心想,覺得簡直荒唐。
柳條籃子經過時,許多人臉上都掠過驚奇的神情。不過有些人已經提前知道棺材會是這樣了。瑪麗告訴特莎(特莎又告訴了帕明德)材料是長子弗格斯選的。他覺得柳條好,因為是可持續性的林木,生長迅速,所以對環境比較有利。弗格斯對一切綠色的、生態環保的東西都抱有極大的熱情。
比起大多數英國人用來盛放屍體的結實木棺,帕明德更喜歡這個柳條筐,喜歡得多。她的祖母總是有一種出自迷信的害怕,怕靈魂被困在沉重牢固的東西裡,英國人用釘子把棺蓋釘實的做法,總讓她感到心痛。抬棺人把棺材放在鋪了錦緞的停棺架上後便退下了,巴裡的兒子、哥哥、姐夫都回第一排坐下,科林一個人步履跌撞地回到家人中間去。
有兩秒鍾,加文舉棋不定。帕明德看出來,他是不知道該往哪兒走,唯一的選擇好像是在三百人的注視下沿著走道原路返回。不過一定是瑪麗做了個手勢給他,所以他一閃身,臉緋紅,鑽到第一排巴裡母親身邊坐下。帕明德一共只跟加文說過一次話,還是給他做衣原體治療的時候。打那以後他再也沒跟她面對面過。
“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耶穌說,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復活;凡活著信我的人必永遠不死……”
聽上去,牧師似乎並沒有細究自己口中吐出字句的意義,而只是在斟酌吟誦的腔調,仿如歌唱,韻律分明。帕明德對他的風格已經稔熟,因為和聖托馬斯小學其他家長一起參加了好多年聖誕頌歌會。盡管熟悉,她面對頭頂上那臉龐雪白、俯視眾人的戰士般的聖人仍然極不自在,還有教堂裡四處的黑色木頭、硬座長凳、鑲著寶石的金色十字架、異域風格的布道壇,以及挽歌的旋律,這一切都讓她感覺淒冷不安。
於是她不再聽牧師自我沉醉的嗡嗡聲,轉而再一次回想起父親。她曾經透過廚房窗戶看見他,仰面躺著,一旁她的收音機在兔籠頂上奏著音樂。她和母親、姐姐逛服裝店的時候,父親也會這樣一躺就是兩個小時。她似乎還能感覺到搖父親時,隔著熱乎乎的襯衫觸到的他的肩膀:“爹地,爹地。”
達山的骨灰,他們撒進了伯明翰那條悲傷的小河——裡河。帕明德還記得灰蒙蒙的河面,在六月多雲的那一天。灰白的粉末如雪花一般從身邊飄走。
管風琴發出低沉的琴聲,音樂響起。她和大家一同起立。一眼看到尼安和西沃恩的後腦勺,姐妹倆都長著泛紅的金色頭發。達山離開他們時,她也是這個年紀。帕明德心裡湧起一股溫柔的感情與一陣劇痛,還有一種復雜的渴望,她想握起她們的手說,她都懂,都懂,都能體會……
天已破曉,就像第一個清晨……
加文聽到這一排有人在以高音歌唱:是巴裡的小兒子,他還沒到變聲期。他知道這首聖歌是德克蘭選的。這又是瑪麗挑出來與他分享的葬禮可怕細節之一。
他覺得葬禮比他之前所想的還要可怕,簡直就是一場殘酷的考驗。倘若棺材是木質的,那還好一點。他的五髒六腑似乎都能感覺到那輕飄飄的柳條匣裡巴裡的屍體,實在恐怖。他身體的重量讓人心驚。抬棺走過走道時那些自以為是、目不轉睛的觀眾啊,他們到底懂不懂他肩上扛著什麼?
接下來是另一個膽戰心驚的時刻:他意識到沒人給他預留座位,所以得在眾目睽睽之下原路折返,沒入站在後排的人群……然而他卻受到召喚,不得不去第一排就座,大有曝露於光天化日之下的感覺。這就像坐在過山車的頭一排,每個突然轉彎、大幅傾斜,受到的沖擊都是首當其沖。
他坐在那兒,離西沃恩的向日葵只有一尺之遙。向日葵的腦袋足有一口燉鍋蓋兒那麼大,躺在一大捧蒼蘭和萱草中間。他心裡希望凱跟他一起來了。這想法令他自己也吃了一驚,可卻是實實在在的。倘若有人跟他一起,給他留一個座位,就能給他莫大的安慰。他之前哪裡想到獨自一人來出席,會是這樣一副如同私生子般的可憐模樣。
聖歌終了。巴裡的哥哥走上前去致辭。加文想不通他怎能說得出話,巴裡的屍體可就躺在面前,在那一棵向日葵(從一顆葵花籽種起,長了好幾個月)底下啊。他也想不通瑪麗怎能那樣安靜地坐著,頭微微彎下,似乎在注視交錯放在膝上的手。加文心裡暗自導演台上人的演講,免得被哀歌的情緒浸透。
他就要講巴裡遇見瑪麗的故事了,只等說完小時候這一段兒……快樂的童年,玩耍作樂,沒錯,沒錯……來吧,往下講……
之後人們還要把巴裡再搬上車,送到亞維爾,安葬在那裡的墓地,因為聖彌格爾及眾聖徒教堂小小的墓園二十年前就滿了。加文想象著再度在眾人的注目下把那柳條棺材放進墳墓裡。跟那相比,扛著棺材進出教堂就簡直算不上什麼了……
雙胞胎裡的一個哭起來了。加文用眼睛的余光看見瑪麗伸出手來握住女兒的手。
快點說吧,無論是出於什麼該死的理由,快點說。
“我想,說巴裡是一個了解自己心靈的人,恐怕一點也不為過。”巴裡的哥哥用沙啞的嗓子說。他講到巴裡小時候淘氣的故事時,已經賺取了幾次笑聲。從他的聲音裡聽得出他很緊張。“他二十四歲時,我帶他去利物浦參加無女伴周末晚會。剛到的那天晚上,我們就離開宿營地奔赴酒吧。吧台後站著老板的女兒,還是個學生,金發碧眼,非常美麗,她是星期六晚上來酒吧給父親幫忙的。結果巴裡一整晚都靠在吧台那兒,跟她找話聊,聊得她父親都使喚不動她,差點要發火。巴裡還假裝不認識角落裡那一幫小混混。”
台下稀稀疏疏有人笑。瑪麗的頭垂得更低,一手拉著一個孩子。
“那天晚上回到帳篷裡,他就告訴我他要娶那個姑娘。我心想,等等,喝醉的難道不是我嗎?”聽眾中又傳來幾聲笑。“第二天晚上巴裡又把我們拖進了那個酒吧。等回到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買明信片寄給那姑娘,告訴她下個周末他會再去。一年之後他們結婚了,巴裡是個識寶的人,我相信只要認識這對夫妻的人都同意。後來他們有了四個可愛的孩子:弗格斯、尼安、西沃恩和德克蘭……”
加文仔細調整自己的呼吸,吸氣、呼氣,吸氣、呼氣,盡量對巴裡哥哥的話充耳不聞。他琢磨著,假如死的是自己,他的哥哥會怎麼發表悼詞呢?他沒有巴裡那樣的運氣,感情經歷說不成一個如此美好的故事,從來沒有走進酒吧就發現一個完美的太太人選站在吧台後面,金發碧眼,溫柔微笑,還准備給他倒上一扎啤酒。沒有。他曾經有過麗莎,可麗莎從來不覺得他這個男人值半文錢,七年不斷升級的戰爭,最後以一拍兩散告終。之後幾乎連空窗期也沒有,就跟凱攪到一起。可是凱纏得太緊,太過主動,著實嚇人。
盡管如此,他待會兒還是准備打電話給她,因為經歷過這麼一場浩劫,他實在無法忍受孤身一人回到空蕩蕩的小屋裡去。他會一五一十地告訴她葬禮多可怕,多緊張,還會說他多麼希望有她作陪。這樣一來,吵架的陰影准會一掃而光。他今晚不想孤孤單單。
往後兩排的座位上,科林·沃爾正在嗚嗚咽咽地哭泣。抽噎聲雖小,但旁人也能聽得見。他拿一張大手絹包著臉,手絹已經濕了。特莎的手搭在他腿上,溫柔地給他安慰。她腦子裡也全是巴裡。回想起自己多麼依賴巴裡的幫助才能好好照顧科林,回想起一同放聲大笑時的慰藉,回想起巴裡是多麼精神蓬勃又慷慨大度。她眼前清晰如昨地浮現出他的身影,個子不高,臉色紅潤,在最後一次派對上跟帕明德跳起搖擺舞。回想起他模仿霍華德·莫裡森對叢地破口大罵的樣子,也回想起他頗有技巧地勸科林只把肥仔的舉動當做青少年的正常行為,而不要以為他是要反社會,這樣的口才是唯巴裡獨有的。
特莎不敢想巴裡·菲爾布拉澤的離開對身邊這個男人意味著什麼;不敢想他們要如何面對他留下的突兀空白。讓她害怕的還有科林對逝者許下了一個無力實現的諾言,而且他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那麼想要與瑪麗攀談幾句,可是瑪麗卻有多不喜歡他。與平常一樣,特莎的憂慮與傷心之外還摻雜著對肥仔的擔心,如同一只毛茸茸的小蠕蟲在心裡直撓。怎樣才能避免跟他正面沖突,怎樣才能勸他一同去觀看巴裡下葬,或者若是他不去,怎樣才能讓科林不覺察——說起來,若真能這樣倒更省心。
“接下來我們將以一首歌結束今天的儀式。歌是巴裡的女兒尼安和西沃恩選的,對她們和她們的父親都有特殊的意義。”牧師說,措詞和語氣讓人感到他與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撇清了關系。
藏起來的音箱突然鼓點陣陣,教堂裡的人們幾乎驚得跳了起來。一個美國口音念道“啊哈啊哈”,緊接著Jay-Z開始說唱:
好女孩變壞啦—— Good girl gone bad—
來——三——步 Take three —
開始 Action.
我的暴風雨裡沒有雲…… No clouds in my storms ……
隨它下,我劃艇沖向名利場 Let it rain, I hydroplane into fame
像道·瓊斯一樣瀉萬丈…… Comin- down like the Dow Jones ……
有人以為是放錯音樂了,霍華德和雪莉感到大失體統,面面相覷。可是既沒人按暫停鍵,也沒人跑下走道來大呼抱歉。緊接著一個性感有力的女聲開始唱:
我心在你手 You have my heart
永無咫尺遙 And we-ll never be worlds apart
縱然見你只在書頁 Maybe in magazines
可你總是我的星辰…… But you-ll still be my star ……
抬棺人又把柳條棺材沿著走道往回抬,瑪麗和孩子們緊隨其後。
……大雨讓天地傾覆 ……Now that it-s raining more than ever
彼此仍在身旁 Know that we-ll still have each other
我的傘下有你 You can stand under my umbuh-rella
我的傘下有你 You can stand under my umbuh-rella
大家依次往教堂外走去,小心自己的腳步不要踩成了這首歌的節奏。
2
安德魯·普萊斯握著父親變速自行車的龍頭,小心翼翼地把它推出車庫,生怕不小心擦刮到一旁的汽車。下石階過鐵門的時候他把車扛了起來,等到了小道上,才單腳踩著踏板,滑出好幾碼,另一條腿跨過車座騎起來。他往左一拐,飛快地轉到陡得讓人眩暈的坡路上,不捏剎車,任憑車速愈來愈快,朝帕格鎮沖去。
灌木籬牆和天空似乎融為了一體,風像馬鞭一樣抽過他干淨的頭發,刺痛了剛剛洗好的臉,他想象自己是在室內賽車場裡騎車。騎到菲爾布拉澤家的楔形花園旁邊,才捏了捏剎車,因為幾個月前就在這個急轉彎處,他因為車速太快而摔倒過,牛仔褲摔破了,半邊臉滿是擦傷,只好立馬掉頭回家。
他借助慣性往前滑行,單手扶著龍頭,上了教堂街,又享受了一回沖下坡的速度感,雖然不如剛才刺激。看見人們在教堂外把一個棺材往靈車上抬,大群身著黑衣的人從沉重的木門裡走出,他輕輕捏了一把剎車,然後拼命踩踏板,拐過街角,直到再也看不見這一切。他不願看見肥仔從教堂出來,身旁跟著悲痛欲絕的鴿籠子。肥仔身上穿的會是那套便宜的黑色套裝,昨天的英語課上,他還帶著半是搞笑半是輕蔑的神情細細描述過一番。這時碰見他,就簡直是撞見朋友丟臉。
安德魯慢悠悠地騎過廣場,一手把飄到臉上的頭發往後攏,心裡琢磨著,不知清冷的空氣對紫紅的青春痘會有什麼作用,也不知抗菌洗面奶能不能讓痘子看起來不那麼張牙舞爪。他在心裡默念自己編的故事:剛從肥仔家來(挺逼真的,為什麼不呢),所以霍普街就是去河邊最快的捷徑,與從第一條支路橫穿過去耗時相當。這樣蓋亞·鮑登就沒理由以為他騎過來是專程為了看她(假使她正好往窗外望,正好看見他騎車經過,並且正好認出車上是誰的話)。安德魯並沒指望能有機會跟她解釋自己怎麼會騎到她住的這條街來,不過他還是把自編的故事掖在心裡,因為有備而來,至少能讓他煥發出若無其事的超脫感,這樣比較酷。
其實他就是想來探探她家住哪棟房子。其實他已經兩次趁周末騎到這條梯田似的小街上來過,不過還是沒弄清聖杯究竟藏在哪一幢小樓裡。坐在校車裡透過髒兮兮的車窗鬼鬼祟祟偵察到的結果,也只有她住在門牌號是雙數的右手邊。
他轉過街角,竭力擺出鎮定的樣子,裝作一個抄近道慢慢騎車去河邊的人,沉浸在嚴肅的思考中,不過萬一碰上同學,也十分樂意打個招呼。
她在。就在人行道上。安德魯的腿還在不停地做機械運動,可是根本感覺不到腳下的踏板,然後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居然騎著這麼細細的兩個輪胎,還保持著平衡,真是奇怪。她正低頭在皮包裡翻東西,銅褐色的頭發垂在臉旁。她身後房門微開,門牌號是10.黑色T恤是短款的,露出一截腰來,下面穿著緊身牛仔褲,扎寬皮帶……正當他從她身邊騎過時,她關好門轉過身來,頭發從美麗的臉龐滑回腦後,她清清楚楚地叫道:“噢,嗨!”帶著她的倫敦音。
“嗨!”他也說。腿還在一刻不住地蹬。騎出了六英尺,十二英尺。為什麼不停車!慌亂讓他一直往前,頭也不敢回,轉眼已經騎到了街盡頭。千萬別他媽摔下來呀!他轉過街角,驚魂未定,至於把她甩在身後究竟是松了口氣還是失望沮喪,也簡直想不明白。
見他媽的鬼。
他一直騎到帕格山腳下那片樹林。河水透過樹木的空隙,閃著粼粼的光芒。可是他的眼中只有蓋亞的影子,就像霓虹燈烙在視網膜上。窄路變成了只夠一人通過的土路,河面吹來的輕風撫摸著他的臉。他不知道自己的臉早已一片緋紅,因為一切只在倏忽之間。
“我操!”他對著新鮮的空氣和無人涉足的小徑大喊。
他翻來覆去地品味剛剛無意間獲得的寶藏,無比興奮:她完美的身體,在緊身牛仔褲和有彈性的棉T恤下呼之欲出;身後的小樓門牌號是10,掛在簡陋的藍色復合板門上:“噢,嗨”脫口而出,十分自然——那麼他的臉一定在她腦子裡留下了印記。這可是與那張驚為天人的臉龐相連的一顆腦子啊。
自行車在露出卵石的粗糙地面上顛簸不停。興奮不已的安德魯直到快要失去平衡時才翻身下車。他推車走過樹木的間隙,來到狹窄的河岸邊,把車就勢放倒在地,讓它躺在一株株木本銀蓮花之間,盛開的白色花朵就像一顆顆小星星,上次來時,還一朵也沒開呢。
他剛開始借自行車那一陣,父親常常告誡說:“進商店的時候要鎖車。我警告你啊,如果車給偷了……”
可是鏈條不夠長,哪棵樹上也拴不了。況且,離父親越遠,他就越不怕。安德魯一邊繼續回味那截平坦光滑的腰,還有蓋亞精致的臉龐,一邊大步走到河岸與山體相接的地方,山在這裡被河水沖刷,像一面土石嶙峋的懸崖,突出在湍急的河水上。
河岸最窄處遍是碎石,又濕又滑。假如你的腳已經比初次來時長大了一倍,那麼唯一的走法就是側身而行,臉貼山壁,緊抓樹根和巖石。
河水和濕土的氣味撲面而來,潤潤的,綠綠的,這味道安德魯再熟悉不過了。踩在土和草覆蓋的窄窄河岸上,雙手在山壁上摸索巖石和罅隙,這種感覺同樣熟悉。這塊秘密的所在,是他和肥仔十一歲時發現的。當時他們都明白所做的事再危險不過,大人肯定不會允許——之前警告他們不准靠近這條河的禁令還少嗎?兩個人都很害怕,可又不肯讓對方知道,只好緊緊貼著危機四伏的山崖往前挪,雙手緊緊抓住突出的巖石,到最窄處,還死死拽住對方的T恤。
多年來熟能生巧,安德魯雖然心不在焉,卻仍然像螃蟹一樣挨著巖壁前行,任憑湍急的河水在腳下三英尺處奔湧。他靈巧地一蹲,再一個閃身,就鑽進了多年前發現的那個山洞。當時,這個山洞簡直像上天獎賞他們冒險精神的禮物。現在他已經無法在裡面站直身子,可是這塊比雙人帳篷稍大的空間畢竟還容得下兩個十幾歲的男孩肩並肩躺下,聽腳下流水汩汩,望著三角形的洞口框出的那一方天空,被樹枝分割得支離破碎。
頭一次來時,他們拿樹棍在牆上戳來捅去,可終究沒有發現一條通往上面修道院的秘密小道。但兩個人單槍匹馬找到這樣一處匿身之所,已讓他們著實得意了一陣,並且發誓永遠保守這個秘密。安德魯還模模糊糊地記得莊重發誓的場景,好像還吐了唾沫、賭了咒。那時他們叫它山洞,可是如今,這兒已被改稱為鴿籠子眼兒好長時間了。
小小的空間裡充滿泥土的氣息,雖然傾斜而下的洞頂是石頭的。洞裡有一道深綠色的水痕,說明這兒過去曾經被淹過,不過尚未沒到洞頂。地上扔滿了他們抽完的煙頭,還有紙板煙嘴。安德魯坐了下來,雙腿垂在洞口,腳下便是渾濁的綠色河水。他從夾克口袋裡摸出香煙和打火機,這是用最後一點生日禮金買的,因為零花錢已經被掐斷供給了。他點燃煙,深深吸了一口,重新回味起與蓋亞·鮑登美妙的邂逅,竭力回憶起當時的每一個細節。蜂腰、翹臀,T恤和皮帶之間一截奶油般滑膩的皮膚,飽滿的寬寬嘴唇,“噢,嗨。”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她不穿校服的樣子。她一個人挽著皮包,是要去哪兒?星期六一早,帕格鎮有什麼可做?說不定是要趕車去亞維爾?從他視線消失之後,她會去干什麼?女性的秘密,是哪一種攫走了她?
然後他又第一百次問自己,如此美好的軀殼之中,究竟有沒有可能只住了一顆庸常的靈魂。這個問題只因蓋亞而起,在驚鴻一瞥地首次看見她之前,他從來沒想到過身體和靈魂會不會兩相獨立這件事情。即使是在想象她的乳房什麼形狀,摸起來感覺如何時——他只是透過略有些透明的校服襯衫看到她的白色胸罩——他還是拒絕相信她的魅力僅僅止於肉體。她的一舉一動都深深打動著他,仿如他最喜愛的音樂。讓這舉世無雙的身體輕盈靈動的靈魂,一定也與眾不同吧?若不是為了盛裝更加珍貴的東西,自然怎會造出這樣一具容器?
女人裸體什麼樣子,安德魯是知道的,因為肥仔那間閣樓臥室裡,電腦上是沒裝家長監控軟件的。但凡能找到的免費黃色圖片,他們都一起探索過了:剃光的陰戶;掰開的粉紅陰唇,裡面是幽深的洞穴和縫隙;撅起的屁股,露出千層萬疊的肛門;塗著厚厚口紅的嘴淌下精液來。還有一種驚險感往往會令安德魯的興奮加劇,那就是直到沃爾太太在樓梯半中央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他們才會驚覺她馬上要進來了。看到特別詭異的場面,他們的笑聲簡直要掀翻屋頂,有時候安德魯也分不清究竟是興奮還是惡心(皮鞭和鞍頭、制服、繩索、絲襪,還有一回,一種帶螺釘的玩意兒,還有肉裡刺出的針,那女人的臉都僵住了,慘叫不絕,這個特寫鏡頭,連肥仔都沒笑出來)。
他和肥仔一同成為了硅膠隆胸的鑒定家,那些胸個個都大得嚇人,渾圓緊繃。
“塑料的。”他們坐在顯示屏前,其中一個會正兒八經地發言,身後的房門插了插銷,防止肥仔的父母突然闖入。屏幕上的金發女郎跨騎在體毛濃密的壯漢身上,高高舉起雙臂,棕色乳頭的巨乳挺立在窄窄的胸腔前,就像兩個保齡球,兩邊的底下各有一道細痕泛著亮光,那便是硅膠植入的地方。想都想得出來摸上去手感如何:結結實實,就像皮膚下埋了足球一樣。安德魯想不出還有什麼比天然的乳房更性感的東西,柔軟綿密,說不定還頗有彈性,乳頭(但願)硬硬的,正好形成對比。
夜深人靜時,這些圖像就和現實生活中的女生融為一體,還加進了靠得夠近時透過衣服的那一小點觸感。尼安是菲爾布拉澤家雙胞胎姐妹裡容貌稍遜的一個,可是聖誕節迪斯科舞會時,在悶不透風的劇場裡,她可比妹妹更熱情一點。他們在黑暗角落裡,借著發霉的幕布半遮半掩,貼面抱在一起,安德魯把舌頭伸進她嘴裡。他的手一直進攻到她胸罩帶子那兒,但再也無法前進,因為她不住地躲閃。他之所以如此大膽,是因為知道在外面的夜色中,肥仔可比他更進了一壘。現在他的腦子裡全是蓋亞的影子,悸動不已。她既是他所見過最性感的女孩,也是另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渴望的源泉。有時候,音樂中的和弦變了,或是節奏變了,會讓他的內心一陣顫抖,而蓋亞·鮑登竟有同樣的力量。
他用煙蒂點燃下一根煙,把煙蒂丟進下面的流水中。聽見一陣熟悉的窸窣聲,欠身一看,正是肥仔,穿著葬禮正裝,沿著山壁橫行而來,到最窄處兩手攀壁,直奔安德魯坐處。
“肥仔。”
“汪汪。”
安德魯挪挪腿,給肥仔騰出地兒來,讓他好爬進鴿籠子眼兒。
“他媽的。”肥仔爬進來,說。他樣子古怪,活像只蜘蛛,黑色套裝襯得他的長腿長手更加瘦削。
安德魯遞過一根香煙給他。肥仔老是像站在風口一樣點煙,一手護著火苗,眉頭微皺。他抽了一口,朝鴿籠子眼兒外面吐出一個煙圈,伸手把灰色的領帶拉松。他穿這一身衣服看上去比平時老成,而且居然少了幾分傻氣。膝蓋和袖口都在來山洞的路上沾了泥土。
“你要是看到了,准會以為他們是一對基友。”肥仔又狠狠抽了一口,說。
“鴿籠子很傷心吧,是不是?”
“傷心?他精神都要失常了!哭得簡直都要背過氣去。比那個狗屁寡婦還糟糕。”
安德魯大笑起來。肥仔又吹出一個煙圈,揉了揉他那大得比例失調的耳朵。
“我提早溜出來了。人還沒埋下去呢。”
他們默默地抽著煙,有一分鍾誰也沒說話,都望著外面渾濁的河水。安德魯一邊吞雲吐霧,一邊琢磨著那句“提早溜出來”,心想相比之下,肥仔自己能做主事的可真多。而他和自由之間,永遠隔著一個怒氣沖沖的西蒙:在山頂小屋,有時僅僅是因為出現在西蒙面前,就可能招來一通責罰。哲學和宗教課上的一個話題曾經讓安德魯浮想聯翩:古代的天神總是無緣無故就大發雷霆、亂傷無辜,而剛剛進入文明時代的人們想盡一切辦法去安撫天神的憤怒。等他學到公平這個詞,又思考過究竟什麼才是公平:父親是一位異教神,母親是主持儀式的女祭司。她想要參透他的意志,平息他的怒火,屢敗屢試,直面一切,卻固執地相信她的神內心是寬宏大量、通情達理的。
肥仔把頭倚在鴿籠子眼兒的石壁上,朝著洞頂吐煙圈。心裡琢磨著要講給安德魯聽的那件事。整個葬禮進行中,父親在旁邊捂著手帕抽抽搭搭的時候,他都在排練話要怎樣開頭。肥仔迫不及待要把事情講出來,幾乎快要無法自制。不過他已經暗下決心,不能輕易一股腦兒全部倒出。對於肥仔來說,說出這件事與做了它差不多同樣重要。他可不願安德魯以為他一路小跑過來,是專門為了逞這口舌之快。
“你知道菲爾布拉澤在議會留了個缺吧?”安德魯說。
“知道啊。”肥仔回答,安德魯主動開腔打發冷場的時間,他高興還來不及。
“西餅說他要競選那個職位。”
“西餅要競選?”
肥仔對著安德魯皺起了眉頭。
“他腦子裡進了什麼水?”
“他覺得菲爾布拉澤一直從某個承包商手裡拿回扣。”安德魯是某天早晨聽見西蒙在廚房跟魯思談到這事兒的。一切就都得到解釋了。“他也想撈一把。”
“不是巴裡·菲爾布拉澤,”肥仔一邊往地上彈煙灰,一邊大笑起來,“也不是我們教區的議會。那個人叫什麼菲爾立,是亞維爾的。以前還是溫特登的校董呢。鴿籠子可嚇了一跳。報社還請他做點評什麼的。這個菲爾立算是玩兒完了。西餅難道不看《亞維爾公報》?”
安德魯瞪眼望著肥仔。
“我就知道他會鬧這種笑話。”
他把煙頭在泥地上摁熄,為父親白癡一樣的行為感到尷尬。西蒙攀錯樹枝已經不是第一回了。他遠離鎮上所有的人,對他們的喜怒哀樂不屑一顧,躲在山頂的小房子裡離群索居,沾沾自喜,然後道聽途說得來一點錯誤消息,便蠢蠢欲動,置全家的臉面於不顧。
“不老實得很,西餅,對吧?”肥仔說。
他們叫他西餅,因為這是魯思對丈夫的暱稱。肥仔去安德魯家喝茶的時候聽她叫過一次,從此他嘴裡的西蒙就再也沒了別的名字。
“沒錯,不老實。”安德魯說。他心想如果告訴父親他把人和議會都搞錯了,會不會使他回心轉意,不再繼續參選。
“說來也巧,”肥仔說,“鴿籠子也想參選。”
肥仔從鼻孔裡呼出一口煙,瞪著安德魯頭頂巖石的縫隙。
“那麼選民是會投票給王八蛋,”他說,“還是投給蠢瓜呢?”
安德魯笑了。沒什麼比聽肥仔叫他爸爸王八蛋更讓他開心的了。
“現在我們來換個玩法。”肥仔說,嘴裡叼著煙,拍拍屁股,雖說他知道信封其實在襯衫胸前的口袋裡。“給,”他一把抽出來,打開封口,給安德魯看裡面裝了什麼:一粒粒胡椒大小的莢果,和皺巴巴的莖葉混在一起。
“仙麻,那個是。”
“什麼東西?”
“大麻沒受精,葉尖和嫩芽就是這玩意兒,”肥仔說,“專門為你吸得高興搞來的。”
“和一般的大麻有什麼不同?”安德魯問。他和肥仔一起在鴿籠子眼兒裡分享過好幾坨蠟一樣的大麻樹脂。
“就是煙兒不大一樣,大概?”肥仔回答,也摁熄了煙頭。他從衣袋裡掏出一盒煙紙,抽出三張薄薄的,揉在一起。
“從科比手頭買的?”安德魯問,輕輕撥了撥信封裡的東西,聞了一聞。
人人都知道,買毒品,找斯凱·科比。他比他們高一個年級,正在讀六年級第一學期。他爺爺是個老嬉皮士,因為種大麻上了法庭好幾次。
“嗯。你記不記得,有個家伙叫奧伯的,”肥仔說,撕開一根香煙,把煙絲倒在紙上,“住在叢地。你要什麼他都能搞到。來一巴掌也可以,只要你想挨。”
“誰想挨一巴掌呢。”安德魯一邊說,一邊看肥仔的臉。
“喏。”肥仔說,伸手拿回信封,把仙麻灑在煙絲上。他把這混合物卷起來,舔舔煙紙邊兒,黏好。把紙板煙嘴利落地插了進去,把尾部捏尖。
“漂亮。”他高興地說。
他准備先向安德魯引薦仙麻,作為熱身,然後再公布新聞。他伸手問安德魯要來打火機,把煙嘴銜在嘴裡,點燃,若有所思地使勁吸了一口,噴出一股長長的藍色煙霧,然後又來一次。
“唔。”他在肺裡含了一口煙氣,然後假扮起鴿籠子來——自從某年聖誕節特莎給他上過一堂品酒課後,他就這副腔調了。“有藥草香。回味很足。後調是……我操……”
一股勁兒直沖上腦門,不過他還保持坐姿,一口氣呼出來,他大笑不止。
“……來試試。”
安德魯欠身把煙接過來,先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肥仔那張平時便秘似的苦瓜臉此刻居然掛著開心不已的笑容,反差著實有趣。
安德魯抽了一口,感到藥物的力量如射線一樣從肺裡發散出來,將他松綁,令他放松。再來一口,大腦仿佛化作羽毛飄了出去,所有的褶皺都舒展開來,一切變得平滑、簡單和美好。
“漂亮。”他學著肥仔說,聽見自己的嗓音,微笑爬上臉龐。肥仔已經伸出手指迫不及待了,他把煙還給肥仔,享受這一刻的極樂。
“好,要不要聽點帶勁的?”肥仔一邊問,一邊控制不住地咧嘴笑。
“說吧。”
“昨晚我干她了。”
安德魯差點問“誰”,不過他那迷亂的大腦總算想起來了:克裡斯塔爾·威登,當然是她,克裡斯塔爾·威登,還能有誰?
“在哪兒?”他問,這問題真蠢。他根本不想知道答案。
肥仔仍舊穿著葬禮的套裝,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腳對著河。安德魯也在他身邊躺下,朝著另一邊。他們自從還是小孩起,在對方家裡睡覺就采取這種頭足相抵的姿勢。安德魯仰望著巖石嶙峋的洞頂,藍色煙霧仍在盤旋,慢慢地卷起,他等著聽肥仔細細道來。
“我跟鴿籠子和特莎說去你家了,你懂的。”肥仔說。他又把煙遞到安德魯作勢要接的指間,雙手扣在胸前,聽自己娓娓道來。“然後搭了公交車去叢地。在奧德賓葡萄酒店外面跟她碰頭。”
“就在樂購超市旁邊?”安德魯問。真不知道自己怎麼一個傻問題接一個傻問題。
“沒錯,”肥仔回答,“我們去了游樂場。池塘後面的角落裡有不少樹。很舒服,又很隱蔽。當時天快黑了。”
肥仔挪了挪身子,安德魯把煙又遞給他。
“進去比我想的要難點兒。”肥仔說,安德魯卻進入了催眠狀態,有點想大笑,可又害怕錯過肥仔嘴裡每一個原汁原味的細節。“我用手指的時候她倒還濕些。”
安德魯的胸腔裡湧起一陣咯咯笑的沖動,像一股被憋住的屁,不過原地給壓住了。
“擠啊擠啊,好不容易才進去。比我想象的緊。”
安德魯看見一團煙霧噴射而出,那一定是肥仔腦袋所在的地方。
“我在裡面大概十秒鍾。一進去就感覺真他媽的好。”
安德魯又壓下一陣大笑的沖動,免得一笑起來就沒完沒了。
“我戴套了。不戴更爽。”
他把煙塞回安德魯手裡。安德魯吸了一口,琢磨起來。比想象的難進去,十秒鍾就完。聽起來也沒什麼了不起啊。可是他還能藏著什麼沒說呢?他仿佛看見蓋亞·鮑登為他平躺在地,不禁低低發出一聲呻吟,好在肥仔似乎沒聽見。四處都是香軟的幻象,安德魯吸了一口煙,人躺在泥地上,那家伙卻硬了,立起了。他周身發熱,只聽得幾碼之外河水溫柔地流過。
“世上什麼東西真的重要?”夢幻般的靜默持續了很久,肥仔才開口問道。
安德魯的大腦在欲海裡遨游正歡,答道:“性。”
“是,”肥仔對這個答案很滿意,“干。重要。繁煙……繁衍種族。套子統統扔掉。繁衍!”
“好。”安德魯大笑。
“還有死亡。”肥仔說。棺材真真切切亙在眼前,讓他心裡好生震動。圍觀的那些貪婪的禿鷲與真真切切的屍體,之間的間隔何其微薄。他很慶幸在它沒入土中之前自己就抽身離開。“逃不了,是不是?死亡。”
“是。”安德魯說。他腦海裡浮現出戰爭和車禍的場景,電石火光間,在速度與光榮中死去。
“是,”肥仔說,“性,死亡。就這麼回事,對不對?干,死。這就是人生。”
“搶著干,躲著死。”
“還有搶著死的,”肥仔說,“有的人。不信邪。”
“對,不信邪。”
又是靜默,長長的。藏身之所煙霧繚繞,冰涼沁人。
“還有音樂。”安德魯靜靜地說,望著藍色的煙在黑色巖石下盤旋不去。
“對,”肥仔在另一邊說,“還有音樂。”
河水一刻不停,從鴿籠子眼兒下奔流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