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發空缺 第一部 第九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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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莉·莫裡森的星期三都是在亞維爾西南綜合醫院度過的。在這裡,她和其他十幾名義工一起做一些非醫療的工作,比如把圖書室的小推車推到病床間,打理病人床頭的鮮花,幫起不了床又無人看護的病人去樓下小商店買東西。雪莉最喜歡挨個兒病床地詢問和記錄病人某一餐要吃什麼。有一次她夾著筆記板,胸前掛著薄薄的通行證,還被一個匆匆經過的醫生誤認為是院方管理人員呢。

    之所以要做義工,靈感來自和茱莉亞·弗雷有史以來最長的一番對話,那是在斯維特拉夫大宅的一場盛大聖誕晚會上。就是在那裡,她得知茱莉亞正忙著為本地醫院的兒科募集捐款。

    「我們真正需要的是王室成員的一次到訪。」茱莉亞說,她的眼睛卻從雪莉肩膀上往門的方向瞄。「我要讓奧布裡跟諾曼·貝利單獨談一談。對不起,我得過去跟勞倫斯打個招呼。」

    雪莉一個人還站在三角鋼琴旁邊,嘴裡說:「噢,當然,當然。」卻只是在對著空氣說話。她不知道諾曼·貝利是誰,但卻已經覺得輕飄飄的。第二天一早,她連霍華德都沒告訴,就給西南綜合醫院打了電話詢問義工事宜。當確定沒有別的要求,只需品質優良、頭腦健全、腿腳麻利後,她立刻就請他們寄申請表格過來。

    義工的工作為雪莉打開了一個全新的光榮世界。茱莉亞·弗雷站在三角鋼琴邊,無心之下在雪莉心裡播種了一個夢想:她兩手端莊地交握於前,脖上掛著薄薄的通行證,而女王在列成一排的義工們面前緩緩而行,大家臉上都笑意盈盈,她屈膝行禮,完美異常,女王的目光就此被吸引,於是駐足與她交談……閃光燈亮起,相機卡嚓,第二天的報紙上……「女王與醫院義工雪莉·莫裡森太太親切交談……」有時候,雪莉凝神品味夢想中的場景,竟會有一種近乎神聖的感覺籠罩全身。

    在醫院做義工彷彿賜予雪莉一把寒光閃閃的武器,隨時能將莫琳那股子自命不凡一劍斬斷。肯死後,這寡婦從店裡女招待搖身一變成為合夥人,灰姑娘一般,從此就神氣活現,叫雪莉十分看不慣(雖然默默嚥下這口氣的時候臉上仍然保持波斯貓一般溫順的微笑)。可是如今雪莉重新奪回了高地:她也有正經事幹了,而且不是為了獲利,而是出自善心。做義工是上等人的事,只有對額外錢財無所欲求的女人,也就是她本人和茱莉亞·弗雷這樣的女人才會從事。再說,醫院給雪莉開了條通往小道消息寶藏的捷徑,足以淹沒莫琳對咖啡館喋喋不休的嘮叨。

    這天早晨,雪莉以堅定的口氣向義工主管表達了對二十八號病房的偏愛,於是就被善解人意地派去了腫瘤科。在二十八號病房的醫護人員中,她交到了在醫院裡的唯一一個朋友。有些年輕護士對義工居高臨下、敷衍了事,但十六年後重返護士崗位的魯思·普萊斯則從一開始就非常討人喜歡。正如雪莉所說,她們倆都是帕格鎮的女人,這就是天然紐帶。

    (雖說,雪莉其實碰巧不是生在帕格鎮的。她和妹妹跟著母親在亞維爾一處又小又亂的公寓裡長大。雪莉的母親酗酒,雖然一直沒跟姐妹倆的父親離婚,但姐妹倆誰也沒見過他。附近的男人好像都知道雪莉母親的名字,一提起她就露出壞壞的笑容……但那都是老早以前的事了,而且雪莉認為只要不提,那歷史就會自動分崩離析。她拒絕記住過去。)

    雪莉和魯思高高興興地打了招呼,可是這天上午特別忙,只來得及草草聊了幾句巴裡·菲爾布拉澤猝死的新聞。她們說好十二點半一起吃午飯,然後雪莉就大步走開去取圖書室小推車了。

    她心情好極了。未來的圖景就像已然發生一樣展現在眼前:霍華德、邁爾斯和奧佈雷·弗雷聯合出手,將叢地永遠逐出帕格鎮,他們還能藉機在斯維特拉夫大宅舉行一場慶祝晚宴……

    在雪莉眼中,那座大宅美得令人目眩:巨大的花園,當中豎著日晷,灌木叢和小池塘散佈其中,格板拼出的寬闊走廊,三角鋼琴上立著銀質相框,主人和長公主在相片裡笑得開懷。她沒從弗雷夫婦身上發現一絲一毫對她和霍華德的傲慢之意。不過一進弗雷家,便有無數種香氣爭相搶奪她的注意力。她想像著五個人在一間精巧的邊室裡共進私人晚宴,霍華德坐在茱莉亞身旁,她坐在奧布裡右手邊,邁爾斯則坐在她與男主人之間。(在雪莉的美夢中,薩曼莎當然俗務纏身無法前來。)

    十二點半,雪莉和魯思在酸奶櫃旁碰面了。醫院餐廳雖然已經開始嘈雜,但還遠遠不及一點鐘時那麼擁擠不堪。所以護士和義工沒費多大工夫就找到了一張靠牆的雙人桌,桌上黏糊糊的,還灑著許多麵包屑。

    「西蒙還好嗎?孩子們呢?」魯思擦起桌子,雪莉問她。她們把食物從托盤上取下來放好,面對面坐下,開始聊起來。

    「西蒙挺好的,謝謝,挺好的。今天帶了台新電腦回家。孩子們簡直迫不及待。你能想像的。」

    這話可不太誠實。安德魯和保羅各有一台便宜的筆記本電腦,台式機待在小小客廳的角落裡,他們誰也不去碰,實際上只要是得進入父親的活動範圍才能幹的事,他們一概不幹。魯思對雪莉聊起自己的兩個兒子時,總把他們說得好像比實際年齡小得多,彷彿他們還是兩個可以揣在包裹裡、好哄好逗的小娃娃。她這樣做也許是為了讓自己顯得年輕些,讓她和雪莉之間的年齡差距拉得更大——本來也差了近二十歲——更像一對母女。魯思的母親十年前去世了,她很想念生活中有一位女性長者相伴的日子。而雪莉和親生女兒的關係,聽她言下之意,好像並不盡如人意。

    「邁爾斯和我一直特別親。可是帕特裡夏性格比較難相處。她現在住在倫敦。」

    魯思真想探聽個仔細,可是她和雪莉彼此仰慕對方身上那份溫柔敦厚的沉默是金,那份面對世間紛雜仍能寵辱不驚的驕傲。所以魯思暫時把好奇心收了起來,雖然心裡還是暗自希望有朝一日能弄清帕特裡夏為什麼難相處。

    雪莉和魯思之所以一認識便相見甚歡,最根本的原因是她們都認定對方是跟自己十分相似的女人,也就是以獲得和維繫丈夫愛情為至高榮耀的女人。就如共濟會會友一樣,她們之間交流代碼一致,所以彼此陪伴時覺得十分安全,跟與其他女人相處時迥然不同。這種親密的同盟關係由於某種優越感的悄悄滲入而變得更加令人愉悅,主要是兩個人都同情對方選擇丈夫時的品位。在魯思看來,霍華德的身形簡直奇異可笑,她實在想不明白,自己這位雖稍豐滿但風韻猶存的朋友當年怎麼會嫁給這麼一個傢伙。而雪莉呢,她從來沒正眼瞧過西蒙,也從來沒聽人們在談帕格鎮高貴人物時提起過他的名字,她覺得魯思連最基本的社交生活都沒有,那麼她丈夫肯定是個不合時宜的孤僻佬。

    「我看見邁爾斯和薩曼莎送巴裡進來。」魯思連開場白也省略了,直奔主題。她不像雪莉那麼通曉言談之術,被困在鎮子山頂上那間屋裡,丈夫又不善與人交際,所以她的消息來源幾乎被掐斷,要掩蓋對帕格鎮八卦的渴望實在太難。「出事時他們親眼看見了嗎?」

    「哦,看見了,」雪莉說,「他們當時正在高爾夫俱樂部吃晚飯。星期天晚上,你知道的,孩子們都回學校去了,薩曼莎寧願在外面吃,她自己不怎麼會做菜……」

    她們茶歇時常常一起休息,就這樣魯思一點點地知道了邁爾斯和薩曼莎婚姻的內幕。雪莉告訴她,兒子沒法不娶薩曼莎,因為她那時已經懷上了萊克西。

    「他們的態度是對的。」雪莉歎了口氣,但仍然顯出很勇敢的樣子。「邁爾斯做得對,如果是我也會那樣做。兩個女兒都很可愛。可惜邁爾斯沒有兒子,如果有一個就太好啦。可惜薩曼莎不想再生了。」

    雪莉對兒媳含沙射影的批評,魯思每句都聽得喜滋滋。若干年前第一次見到薩曼莎,她心下立刻就很不喜歡。當時她帶四歲的安德魯去上聖托馬斯小學的幼兒班,遇到薩曼莎也帶著萊克西來。薩曼莎的笑聲能掀起房頂,乳溝深得簡直沒底,還拿操場上其他學生的母親說些下流的玩笑話,她給魯思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一頭危險的食肉母獸。之後的幾年,凡開家長會時跟維克拉姆·賈瓦德交談,薩曼莎總是把本就豐滿過頭的胸脯挺得特別高,魯思總是輕蔑地冷眼旁觀,並且引著西蒙靠教室邊兒繞行,以避免跟她講話。

    雪莉還在滔滔不絕地兜售巴裡人生最後一程的二手故事,特別強調邁爾斯反應敏捷,立刻叫了救護車,一直陪同瑪麗·菲爾布拉澤,直到沃爾夫婦趕到醫院。魯思聽得很認真,雖說心裡稍有點不耐煩。比起讚美邁爾斯的優秀,雪莉列舉薩曼莎種種不是的時候要有趣得多。何況魯思自己心裡有樁令人興奮的大消息,她簡直等不及要向雪莉披露。

    「所以現在教區議會就空出一把交椅來了。」魯思等雪莉講到邁爾斯和薩曼莎向科林跟特莎交出舞台時,插嘴說。

    「我們管這種情況叫偶發空缺。」雪莉和藹地教她朋友道。

    魯思深吸了一口氣。

    「西蒙,」她似乎因為說出這個消息而感到興奮,「正在考慮參加競選!」

    雪莉習慣性地微笑起來,眉毛揚起,很禮貌地表示驚奇,然後端起茶杯喝茶,好遮住臉。魯思全然不知自己的話讓朋友方寸大亂。她以為雪莉會很高興她倆的丈夫有朝一日能並肩坐在教區議會裡呢,而且她還隱約覺得雪莉說不定能幫忙促成這事兒。

    「他昨晚告訴我的,」魯思繼續鄭重其事地說,「不過之前已經考慮一段時間了。」

    西蒙還告訴了她一些別的,例如可以從格雷那兒收取賄賂保他承包商地位不丟什麼的,可是早被魯思自動清除出頭腦了,就像過去西蒙的種種小伎倆小犯罪,她也都一概抹除一樣。

    「我還從來不知道西蒙有興趣參與地方政治事務呢。」雪莉說,語氣輕柔又愉快。

    「噢,是的,」魯思說,其實她也從來不知道,「他可熱心了。」

    「他跟賈瓦德醫生談過沒有?」雪莉又抿了一口茶問,「是不是她建議他參選的?」

    魯思沒料到這個問題,臉上老老實實地掛著大惑不解的表情。

    「沒有,我……西蒙好多年沒去看過醫生了。我是說,他身體健康著呢。」

    雪莉笑了。如果西蒙是單槍匹馬地行動,沒有賈瓦德那一派的支持,那麼威脅就微乎其微了。她甚至憐憫起魯思來,因為等待魯思的只會是大失所望。她雪莉認識帕格鎮每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而如果魯思的丈夫走進熟食店,她抓破頭皮也想不出這人的名字。魯思覺得這星球上還有誰會投票給他呢?不過雪莉知道霍華德和奧布裡一定希望她問一個問題,這是個規矩。

    「西蒙是一直住在帕格鎮的,是吧?」

    「不,他是在叢地出生的。」魯思回答。

    「啊。」雪莉說。

    她拉開酸奶的錫箔皮,拿起勺子,若有所思地吃下一口。西蒙很可能有親叢地傾向,不管他競選勝算有多大,知道這個事實還是有益無害的。

    「參加選舉有什麼程序要走?網站上會寫嗎?」魯思問,雪莉遲遲沒表現出熱情,更沒提幫忙,可是她心裡尚存一絲希望。

    「哦,是啊,」雪莉語焉不詳,「我希望會有吧。」

    3

    安德魯、肥仔以及另外二十七個學生星期三下午的最後一堂課是肥仔所稱的「笨人數學」課。這是數學倒數第二差的一級,任課教師是數學組最無能的一個:剛從師範學校畢業的年輕女老師,滿臉膿包,既不懂如何維持課堂秩序,還老是一副將哭未哭的樣子。肥仔去年故意不好好學,才從最高級的班降到「笨人數學」班。安德魯則一輩子都在和數字苦苦搏鬥,天天擔心再給貶到最末一級去,與克裡斯塔爾·威登和她表兄戴恩·塔利為伍。

    安德魯和肥仔坐在教室最後一排。有時候逗全班哄堂大笑也膩味了,煽動大家大鬧一場也膩味了,肥仔就來教安德魯做數學題。教室裡吵得震耳欲聾。哈維小姐企圖蓋過所有噪音,吼叫著求大家安靜。習題紙被塗上了下流畫兒,學生時不時站起來跑到別人的座位,還把椅子腳在地板上蹭來蹭去。只要哈維小姐不注意,就小紙飛機滿天飛。肥仔還會找理由在教室裡踱來踱去,模仿鴿籠子的步態,雙臂僵直,兩腳一跳一跳的。肥仔的幽默感在這個課堂發揮到極致。英語課他和安德魯都在最高一級,他就懶得拿鴿籠子說事了。

    蘇克文達就坐在安德魯前面那個座位。多年以前上小學時,安德魯、肥仔和其他男生喜歡拉扯蘇克文達那青灰色的長辮子。玩捉人遊戲時,那可是最容易抓住的目標。趁老師不注意,從她背後猛然一扯,這種誘惑也曾經讓人無法抵擋。可是現在安德魯再也提不起興趣拉那辮子一把了,蘇克文達身上哪兒他都不想碰。能讓他眼睛掃過而毫不動心的女孩不多,而蘇克文達絕對是其中一個。自從肥仔指出之後,他就總是注意她嘴唇上那一圈細細的深色絨毛。蘇克文達的大姐賈斯萬則身材柔軟妖嬈,腰只盈盈一握,在蓋亞轉來之前,她的臉在安德魯眼中也真算是美麗,顴骨高高,金色皮膚十分光滑,褐色杏仁眼閃著清澈的光。當然,賈斯萬是絕對可望不可即的:比他大兩歲,又是六年級最聰明的女生,而且她似乎對自己的魅力十分知曉。

    蘇克文達是整個教室唯一一個幾乎不發出任何聲響的人。她弓著背,低頭盯著課本,就好像一隻聚精會神的繭。她把套頭衫的左衣袖使勁往下拉,整個手都縮在裡面,看起來像一個長著羊毛的拳頭。紋絲不動,簡直誇張。

    「偉大的陰陽人一言不發、一動不動。」肥仔低聲說,眼睛盯著蘇克文達的後腦勺。「有鬍子又有大奶,這位渾身是毛的男女混合體真叫科學家們一籌莫展。」

    安德魯吃吃地笑,不過心裡隱隱有點不安。如果能確定蘇克文達聽不到肥仔的話,他肯定能更開懷。他上次去肥仔家,肥仔給他看每天發給蘇克文達「臉譜」主頁的信息。肥仔似乎把互聯網篩了個遍,找出那麼多關於多毛症的圖片和文字,每天發給蘇克文達一張圖,或者一句引言。

    是挺好笑的,可還是叫安德魯覺著不自在。嚴格說來,這些嘲諷並不是蘇克文達自找的,她只是很容易淪為攻擊的靶標而已。安德魯還是最喜歡肥仔把毒舌對準身居要位的人,那些自以為是、洋洋自得的傢伙。

    「她離開了長鬍鬚又戴胸罩的獸群,」肥仔說,「靜靜坐著,思考是不是留山羊鬍更好看。」

    安德魯笑了,但仍然有負疚感。好在肥仔很快沒了興趣,轉而把作業紙上的每個零都畫成一個皺巴巴的肛門。安德魯也又猜起小數點應該在哪個數字後面,然後憧憬起回家的校車,還有蓋亞。從學校回家的車上比較難找著能看到她的座位,因為他上車以前她的前後左右常常已經坐滿了人,要不就是離得特別遠。星期一早晨大會上的會心一笑沒法開花結果。自打那天以後,她還從來沒在校車上跟他有過眼神交流,也沒有任何舉動表明她知道他的存在。雖然已經為伊人傾心足足四個星期,可安德魯還沒有跟蓋亞說上一句話。笨人數學課的一片嘈雜聲中,他努力琢磨著見到她該怎麼開口:「那次笑死人了,星期天,開大會的時候……」

    「蘇克文達,你沒事吧?」

    哈維小姐本來是要彎腰查看蘇克文達的作業的,可是現在直直地瞪著那女孩的臉。安德魯看見蘇克文達點點頭,伸出雙手遮住臉,身體還是弓著。

    「沃娃!」前兩排的凱文·庫珀像演員對台下觀眾耳語一樣誇張地叫道,「沃娃!花生!」

    他是想叫他們看來著,可是他們已經發現了:蘇克文達肩膀一抽一抽的,哭了。哈維小姐想搞清怎麼回事,可是徒勞無功,反而讓她更加傷心。全班學生都發現老師的警惕性下降了,於是吵開了鍋。

    安德魯不知道凱文·庫珀是故意還是無心,反正他惹人生氣的本領是屢試不爽。「花生」這個綽號很老了,從小學時就開始黏上了安德魯,他一直很討厭這個綽號。肥仔從來不這麼叫他,所以這個名字就逐漸不流行了,這類事情上,最後的仲裁者總是肥仔。庫珀甚至連肥仔的姓也沒說對:「沃娃」也就去年風行一時便偃旗息鼓。

    「花生!沃娃!」

    「閉嘴,庫珀,你這個龜頭蠢蛋。」肥仔壓低了聲音說。庫珀趴在椅背上看蘇克文達,她整個人都蜷了起來,臉快要貼到桌面,而哈維小姐蹲在旁邊,手舞足蹈,煞是可笑,既不敢伸手拍她,也問不出她為何如此傷心。又有幾個人注意到這不尋常的一幕,遠遠旁觀起來。可是教室最前方幾個男生我行我素地打打鬧鬧,自顧自地找樂子。其中一個從哈維小姐的講台上拿來木頭底的黑板擦,用力一扔。

    黑板擦高高地飛過教室上空,正好命中後牆上的掛鐘。掛鐘直直砸向地面,摔得粉碎,塑料殼、金屬機芯撒了一地,好幾個女生和哈維小姐嚇得一聲尖叫。

    教室門猛地開了,的一聲撞在牆上。教室裡頓時鴉雀無聲。鴿籠子站在門口,滿臉通紅,氣勢洶洶。

    「這個班是怎麼了?吵成這樣?」

    哈維小姐像一個盒子裡的彈簧人一樣從蘇克文達桌邊騰地站了起來,像做錯了什麼事情似的,非常害怕。

    「哈維小姐!你的班吵得全校都聽見了!怎麼回事?」

    哈維小姐嚇得說不出話來。凱文·庫珀靠著椅背,嘴角掛著壞笑,把哈維小姐、鴿籠子和肥仔挨個來來回回瞅了個遍。

    肥仔開腔了。

    「好吧,說實話,父親,我們正繞著這個可憐的女人跑圈呢。」

    哄堂大笑。哈維小姐的臉紅到了脖子根,脖子簡直像變了形一樣。肥仔的椅子前腿離地,只靠後腿支撐,一臉正經,若無其事地望著鴿籠子,似乎在向一個陌生人發出挑釁。

    「夠了!」鴿籠子說,「只要再讓我聽到你們吵,我就把全班都留下來。聽明白沒有?一個也不放!」

    大家還在笑,他砰地關上門走了。

    「副校長的話你們都聽見了!」哈維小姐一路小跑地回到講台,大聲喊叫。「安靜!我叫你們安靜!你——安德魯——還有你,斯圖爾特——你們把那兒打掃打掃!鐘的碎片都收拾好!」

    每回哈維小姐這樣,他們就發出噓聲,幾個女生也尖叫著表示附和,譴責責罰不公的做法。人人都知道哈維小姐不敢惹真正的肇事者,那幾個人現在正坐在桌邊假笑呢。還有五分鐘就要放學了,所以安德魯和肥仔慢吞吞地打掃,想不等掃完就逃之夭夭。肥仔又學起鴿籠子的樣,雙臂直梆梆,兩腿一蹦一蹦地在教室裡上躥下跳。蘇克文達偷偷用羊毛衣袖包起的手擦掉眼淚,很快又被眾人忘記。

    「沃娃!沃娃!」安德魯和肥仔正沿著走廊往外走,凱文·庫珀在後邊追著喊,「你在家也叫鴿籠子『父親』嗎?真的?叫不叫?」

    他以為自己揪住了肥仔的尾巴,以為這下子這人可逃不掉了。

    「你就是個白癡,庫珀。」肥仔不耐煩地說。安德魯笑了。

    4

    「賈瓦德醫生還要等十五分鐘。」前台接待員告訴特莎。

    「噢,沒關係,」特莎說,「我不急。」

    已近黃昏,候診室的窗玻璃在牆上投下品藍色的影子。除了特莎,另外只有兩個人在等。其中一個是身形頗為奇怪的老婦人,她呼吸好像很吃力,腳趿一雙絨氈拖鞋。另一個是年輕的母親,她剛學走路的小孩在一旁的玩具箱裡東翻西掏。特莎從中間桌上拿起一本翻舊了的《熱度》雜誌,嘩嘩翻頁,只瞧圖片。等候的這段時間,讓她可以再想想要怎麼對帕明德說。

    她們今天上午在電話裡短短聊了幾句。特莎一個勁後悔沒第一時間把巴裡的事告訴帕明德。帕明德則說沒關係,叫特莎別在意,她沒覺得不高興。可是特莎對付敏感脆弱的人可是有著長年累月的經驗,從帕明德帶刺的外殼下看得出她還是受了傷。特莎試著解釋自己一連幾天累得昏天黑地,要照顧瑪麗、科林、肥仔和克裡斯塔爾這一連串人,忙得簡直透不過氣來,除了疲於奔命地解決迫在眉睫的種種狀況,完全想不起來其他任何事情。她正嘰裡咕嚕地列舉種種原因,沒想到帕明德不動聲色地插進一句待會兒診所見。

    克勞福德醫生從他的診室走出來,一頭銀絲,像頭大熊。他愉快地對特莎招了招手,叫道:「梅齊·勞福德?」年輕母親頗費了一番功夫才說服女兒放下那只帶輪子的老式電話機,那是她從玩具箱裡找到的。小女孩被媽媽牽著手輕輕拖著跟在克勞福德醫生後面走,她頻頻回頭,依依不捨地望著電話機,隱藏在其中的秘密,她是永遠也沒法探索了。

    等他們關上診室的門,特莎才意識到自己笑得像個傻瓜,趕緊斂起了笑容。她就快要變成那些對著所有小孩咕咕低語的老太太了,而小孩看見這樣的老太太準會嚇壞。如果有個胖嘟嘟的金髮小女兒,那她真會捧在手心,和又黑又瘦的兒子一塊兒,是多好的一對兄妹啊!特莎想起肥仔蹣跚學步的樣子,心裡一陣感慨:長大的孩子會留下許多小時候的影子,就像一個個小鬼魂,忽然闖進你的腦海,多可怕。孩子永遠也不知道,自己每長大一歲,就有一個小小的他在時光中逝去。即使萬一知道,也大概不會喜歡這個念頭。

    帕明德的診室門打開了,特莎抬起眼來。

    「威登太太。」帕明德叫道。她的目光碰上了特莎,於是報之以一個僵硬的微笑,根本說不上是笑,只是嘴角抿抿緊而已。穿絨氈拖鞋的老婦人艱難地站起來,轉過牆角,搖搖晃晃地跟著帕明德走進診室。特莎聽見門關上了。

    她看到某足球明星的老婆五天之內著五套衣服的街拍照片,讀了讀配文。她仔細端詳那年輕女子修長苗條的腿,心想假如自己也有這樣一雙美腿,人生會不會有所不同。不用懷疑,肯定完全兩樣。特莎的腿又粗又短,談不上腿形。真想永遠把它們藏在長靴裡啊,可是能包得住她小腿的長靴實在難找。她想起有一次在教導課上告訴一個矮胖的女生外表不重要,重要的是性格。我們告訴孩子們的都是些什麼垃圾呀,特莎想著,把雜誌又翻過一頁。

    視線外什麼地方的門砰的一聲打開了。有人用沙啞的嗓子大罵:

    「你把我越治越壞了。不對勁。我來是找你治病的。這是你的工作——是你的——」

    特莎和接待員交換了一下目光,轉頭去聽聲音從哪兒來。特莎聽見帕明德說話了,在帕格鎮居住多年,她的伯明翰口音仍然清晰可辨。

    「威登太太,你還在抽煙,抽煙是會影響我開給你的藥的。如果你不戒掉——吸煙的人會更快地代謝掉茶鹼,所以香煙不但會使你的肺氣腫越來越嚴重,而且還會影響藥效——」

    「別對我大呼小叫!我受夠你了!我要去告你!你給我開的藥不對!我要換醫生!我要看克勞福德醫生!」

    老婦人轉過牆角衝過來,腳步依然蹣跚,呼吸仍舊困難,臉憋得通紅。

    「她要了我的命了!巴基斯坦母牛!你可別去找她!」她對著特莎大吼,「她個狗日的會開藥殺死你,巴基斯坦婊子!」

    她搖搖晃晃地往出口走去,腿就像兩隻紡錘,腳因為穿著拖鞋而愈發地不穩。她吭哧吭哧喘著氣,叫罵聲大到幾乎要超過她那傷痛纍纍的肺可以承受的極限。她摔上門走了。接待員又和特莎交換了一下眼色。她們聽見帕明德診室的門又關上了。

    過了五分鐘,帕明德出來了。接待員假裝看電腦屏幕。

    「沃爾太太。」帕明德叫道,嘴角又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

    「剛才怎麼回事?」特莎在帕明德桌子對面坐下,問。

    「威登太太吃了新藥感到胃不舒服,」帕明德平靜地說,「今天我們要給你做血液檢查,對吧?」

    「對。」特莎回答,帕明德一副冷冰冰的職業化腔調讓她又害怕又傷心。「你還好嗎,明德?」

    「我?」帕明德說,「挺好。怎麼這麼問?」

    「嗯……巴裡……我知道他對你意味著什麼,也知道你對他意味著什麼。」

    帕明德眼眶裡泛出淚光,她急忙眨眼,可是太遲了,已經讓特莎看見了。

    「明德。」她一邊說,一邊伸出胖乎乎的手,搭在帕明德瘦小的手上。可是帕明德就像被刺痛了似的抽回了手。之後她再也抑制不住,傷心地大哭,狹小的房間裡無處遁形,雖然她已經坐在轉椅上完全背過了身。

    「當我想起還沒給你打電話時,簡直難受死了。」特莎說,帕明德拚命想止住抽泣。「真想蜷起來,死了算了。我其實想過打電話來著,」她撒了個小謊,「但我們連覺也沒睡,幾乎整夜都守在醫院,然後又馬上接著上班。科林在全校大會上宣佈消息時崩潰了,和克裡斯塔爾·威登當著全校所有的人大鬧一場。接下來又是斯圖爾特逃學。瑪麗又垮了……但我還是真的很抱歉,明德,我應該打電話告訴你的。」

    「……荒唐,」帕明德從紙巾盒裡抽出一張紙巾,遮住了臉,口齒不清地說,「……瑪麗……最要緊……」

    「如果巴裡自己能打電話,他也會頭幾個就打給你的。」特莎悲傷地說,眼淚奔湧而出,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

    「明德,對不起,」她抽噎著,「我當時忙著照顧科林,還有那麼多其他事情。」

    「別傻了,」帕明德一邊擦拭她那瘦小的臉龐,一邊哽咽著說,「我們這不是都在犯傻勁嗎。」

    不,不是犯傻勁。噢,就放縱一次吧,帕明德……

    可是醫生挺起肩膀,擤擤鼻子,直起了身子。

    「是維克拉姆告訴你的嗎?」特莎小心地問,也從帕明德桌上的紙巾盒裡抽了一把紙巾。

    「不是,」帕明德回答,「霍華德·莫裡森。在熟食店裡。」

    「喔,上帝啊,明德,真太對不住了。」

    「別傻了,沒事的。」

    哭了一陣,帕明德感覺好些了,對特莎的態度也和善了點。特莎正在使勁兒擦自己那張姿色平平卻親切善良的臉。這好像是一個安慰,巴裡走了,特莎就成了帕明德在帕格鎮唯一的朋友。(她老是給自己加上「在帕格鎮」這個狀語,就好像假裝在別處還有百十來個忠心耿耿的朋友似的。她從來不肯承認,這些朋友都已成回憶——在伯明翰讀書時的夥伴們,早已被生活的潮水裹挾遠去;一同學習、受訓的醫療界同事,雖然每年仍然寄來聖誕賀卡,但卻從來沒有登門拜訪,她也未曾前去探望。)

    「科林還好嗎?」

    特莎喉嚨裡滾出一陣呻吟。

    「哦,明德……上帝啊。他說要在教區議會參選,接替巴裡的位子。」

    帕明德兩道濃眉之間那道豎直的皺紋更深了。

    「你想像得出科林參選嗎?」特莎問。紙巾已經浸滿淚水,她緊緊攥在手裡。「和奧布裡·弗雷和霍華德·莫裡森那幫人鬥?想接過巴裡的接力棒,告訴自己他能為巴裡贏下這場戰役——多大的職責啊——」

    「科林工作上也承擔很大的職責呀。」帕明德說。

    「不見得。」特莎脫口而出。她立刻覺出此話對丈夫多麼不忠誠,於是又是好一陣哭。真奇怪,她走進診所時以為自己能給帕明德帶來安慰,可是眼下呢,卻是她在一股腦兒地倒苦水。「你知道科林是什麼樣的人,他事事都太上心,事事都當自己的……」

    「他幹得很出色,你知道,全盤考慮的話。」帕明德說。

    對嚴肅寡言的帕明德而言,科林大概是她唯一隨時準備理解同情的人。作為回報,科林從來聽不得任何人說她一句壞話,他是她在帕格鎮的守衛戰士。「完美無缺的全科醫生,」只要有人批評帕明德的不是,他就反駁,「是我遇見過的最好的一個。」這樣為帕明德說話的人並不多,帕格鎮的保守派都不喜歡她,說她捨不得開抗生素藥,還說她一個藥方翻來覆去地用。

    「如果莫裡森的計劃得逞,連選舉都不會舉行。」帕明德說。

    「什麼意思?」

    「他群發了一封郵件,半小時以前。」

    帕明德轉身面對電腦,敲進密碼,打開收件箱。她把電腦轉了個角度,好讓特莎也能看到莫裡森的信。第一段表達了對巴裡去世的遺憾。接下來提出建議說,考慮到巴裡任期已滿一年,比起費時費力重新來場選舉,指派一個繼任者可能更好。

    「他已經在物色人選了,」帕明德說,「他想在有人阻止之前就安插好自己的親信。如果這個人選就是邁爾斯,我可半點也不會感到意外。」

    「哦,不會吧,」特莎馬上說,「邁爾斯也在醫院陪著巴裡……不,他很難過——」

    「你可真是太幼稚了,特莎。」帕明德說,特莎被朋友魯莽的語氣驚了一下。「你不知道霍華德·莫裡森是什麼人。他是個卑鄙可恥的傢伙,卑鄙可恥。你是沒聽見他得知巴裡給報紙寫了一篇關於叢地的文章之後說了些什麼!你也不曉得他準備拿美沙酮戒毒所怎麼辦!就等著瞧吧。」

    她的手抖得厲害,點了好幾下鼠標才關掉莫裡森的郵件。

    「你會看見的,」她說,「好了,我們還是做正事吧。勞拉一會兒就要走了,我先給你測血壓。」

    等到放學後這麼晚才來看病,帕明德是在給特莎行個方便。實習護士住在亞維爾,正好在回家路上把特莎的血樣送到醫院化驗室去。特莎捲起綠色舊開衫的袖子,感到有些緊張,還莫名地一陣虛弱。醫生把維可勞牌袖帶綁在她上臂上。離近了看,帕明德和二女兒的酷似之處昭然若揭,因為體型的區別(帕明德瘦高而蘇克文達豐滿)隱而不見,五官的相似便赫然在目:鷹鉤鼻,寬嘴,下唇飽滿,黑眼睛又圓又大。袖帶在特莎鬆弛的上臂上越纏越緊,帕明德盯著血壓表刻度。

    「高壓一百六十六,低壓八十八,」帕明德皺了皺眉說,「高了,特莎,太高了。」

    她動作一貫敏捷麻利。除去消毒注射器的包裝紙,把特莎蒼白而滿是色斑的手臂攤開,一針扎進肘窩。

    「明天晚上我帶斯圖爾特進一趟亞維爾市,」特莎抬頭望著天花板說道,「給他買一套正裝葬禮上穿。如果他非要穿著牛仔褲去,科林得氣成什麼樣啊,我可受不了那種場面。」

    她盡力把注意力移開,不去看針管裡慢慢聚集起的暗紅色神秘液體。她擔心液體會洩露自己的秘密,昭示天下她並不是那麼好的一個人,因為吃下肚去的那許多巧克力塊和鬆餅都會變成葡萄糖,顯身出賣她。

    隨後她心酸地想到,倘若生活裡沒那麼多壓力,那麼也許抵擋起巧克力的誘惑來就不會那麼難。她所有的時間幾乎都花在幫助他人上,相形之下,鬆餅還不如那些人淘氣。她看著帕明德給她的血液小瓶貼上標籤,心裡冒出一個恐怕會被丈夫和朋友視為大逆不道的念頭:希望霍華德·莫裡森獲勝,那麼就不會再有選舉這碼子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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