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發空缺 第一部 第二節
    3

    常青灣是建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一帶小屋,排列成鐮刀似的新月形狀,離帕格鎮的中心廣場只有兩分鍾的車程。36號是這裡居住時間最長的一戶。雪莉·莫裡森靠著枕頭坐在床頭,細啜丈夫端給她的茶。對面是內嵌式的壁櫃,櫃門上的鏡子映出她的臉,有些朦朦朧朧。這一是因為她沒戴眼鏡,一是因為光線透過她玫瑰花紋的窗簾已經變得非常柔和。在這樣的微光映照下,銀色短發下那張白裡透粉的臉顯得煞是可愛。

    臥室剛剛容得下雪莉的單人床和霍華德的雙人床,像兩個長相迥異的雙胞胎,緊緊擠在一起。霍華德的床墊上還印著龐大的人形,人卻已經走開。從雪莉和她的影子相對而坐的地方,能聽見淋浴室傳來的輕快嘶嘶聲。她還在細細品味那樁消息,那樁如同氣泡香檳、在空氣中蕩起陣陣興奮的消息。

    巴裡·菲爾布拉澤死了。如同燭花熄滅。捻去。哪怕是發生什麼國家大事、戰火燃起、股市崩潰,甚至是恐怖襲擊,也無法在雪莉心裡激起如此強烈的驚懼,熱切的興趣,興奮的思考。這些情緒現在正將她吞噬。

    她討厭巴裡·菲爾布拉澤。在與誰為友、與誰為敵方面,雪莉和丈夫常常都團結得如同一人,唯有在巴裡這個人身上步調不太一致。霍華德有時候承認,這個蓄著胡須、個子矮小,還老在帕格鎮教堂會廳隔著擦痕斑駁的桌子無情地對抗著他的男人,叫他覺得頗為有趣。但是雪莉可分不清政見分歧與個人恩怨。巴裡在霍華德畢生最看重的事業上跟他唱反調,這就讓巴裡·菲爾布拉澤成了雪莉痛恨的敵人。

    對丈夫的忠誠是雪莉如此熱誠的痛恨中最大的因素,但並非唯一。她對別人的直覺只會沿單個方向越磨越鋒利,就像訓來嗅毒品的狗一樣。她對於誰自視甚高、優越感滿滿保持著終年不休的高度敏感,而巴裡·菲爾布拉澤及其教區議會的密友們身上就散發著這種氣味。在這世上,菲爾布拉澤一伙以為自己上過大學就比她和霍華德這樣的人厲害,以為自己的意見比他們有分量。呵,他們的自高自大今天可是遭到了重重一擊。菲爾布拉澤的猝死令雪莉對自己長久以來的信念更加執著,那就是無論他和他的擁護者們怎麼想,他都比她丈夫低劣、羸弱,而後者在擁有其他眾多美德之外,還有一項勝出——七年前,心髒病沒能殺死他。

    (雪莉從來不相信丈夫會死,一秒鍾也沒相信過,哪怕他躺在手術室時也一樣。霍華德存在於地球上,對於雪莉而言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跟陽光和氧氣一樣。事後朋友和鄰居們說起他奇跡般地幸存,說起幸好旁邊的亞維爾市就有心髒病醫院,說起她那時一定擔心極了,她次次都跟他們說起自己的信念。

    “我早就知道他撐得過來,”雪莉說得平靜自然,“從來沒有一絲懷疑。”

    現在,他還在呢,好端端的。那一頭呢,菲爾布拉澤已經躺在太平間了。這就叫走著瞧。)

    在這愉悅的清晨,雪莉想起了生下兒子邁爾斯的第二天。多年前的那時,她也像現在這樣坐在床頭,陽光照進病房的窗戶,手裡捧著記不清誰替她沏的茶,等著他們把她漂亮的寶貝帶進來喂奶。生和死,兩者都帶來特別真切的存在感,也讓她覺得自己很重要。巴裡·菲爾布拉澤的死訊就像她膝頭一個胖乎乎的新生兒,等著親朋好友來一瞅究竟,而她則是一切的源頭,因為她是第一個,或者差不多第一個知道這樁事情的人。

    不管內心的喜悅如何歡騰不休,霍華德在房間裡時,她並未形諸於色。他去洗澡之前,他們只互相交換了對猝死一事有禮有節的評論。雪莉自然知道,雖然他們像撥算盤珠一樣你來我往說了些再尋常不過的話,但霍華德內心一定也像她一樣狂喜滿溢。不過消息尚新,倘若就讓這些內心感受脫口而出,那無異於脫光了衣服跳舞,或者尖聲大叫污言穢語,而霍華德和雪莉是永遠都穿著得體的隱形衣,絕不失態之人。

    又一個令她開心的想法躍入腦海。她把茶杯茶碟放上床頭,翻身下床,套上燈芯絨晨衣,戴好眼鏡,走過客廳,敲敲浴室門。

    “霍華德?”

    透過急急的水流聲,傳來一聲詢問。

    “你覺得我在網站上寫寫怎麼樣?菲爾布拉澤的事。”

    “好主意,”他考慮片刻,透過門回答,“這想法好。”

    於是她疾步來到書房。這以前是家裡最小的一間臥室,多年以前女兒帕特裡夏搬出這裡,離家去了倫敦,他們很少再提起她。

    對於自己的網絡技術,雪莉自豪無比。十年前她去亞維爾上夜校,是班上年紀最大也學得最慢的學生。不過帕格教區新設了網站,真叫人激動,她懷著一定要當管理員的決心,居然堅持了下來。她登錄電腦,打開教區議會的網頁。

    訃告異常順暢地流瀉而出,就像是她的手指自動寫成的一樣。

    鎮議員巴裡·菲爾布拉澤

    我們沉痛地宣告,鎮議員巴裡·菲爾布拉澤不幸去世。當此艱難之時,謹向他的家人致以最誠摯的慰問。

    她又仔細讀了一遍,敲下回車鍵,看著它顯示在網頁公告欄。

    戴安娜王妃逝世時,女王在白金漢宮降了半旗。女王陛下在雪莉心目中占有不可撼動的特殊地位。她品味著這則網站訃告,禁不住因自己這一正確之舉而志得意滿,心花怒放。效仿最出色的榜樣……

    她離開教區議會公告欄,點開最喜歡的健康網站,在搜索框裡仔仔細細拼出“大腦”和“死亡”兩個詞。

    搜索結果鋪天蓋地。她往下翻過一頁又一頁,溫柔的眼睛隨之上上下下,想找到賦予她眼下這般快樂的到底是哪種病症——好些詞兒她壓根不知道怎麼念。雪莉是醫院的義工,自從開始在西南綜合醫院工作後,她對醫學的興趣大增,有時還主動要給朋友們看病。

    然而今天上午可集中不了注意力來讀長詞怪症什麼的,她的心思已經飛遠,只想著把消息傳播得更廣些。說實話,她腦子裡已經開始暗自擬定和修改電話告知名單了。不知奧布裡和茱莉亞是不是已經聽說了,也不知他們會是什麼反應。霍華德樂不樂意讓她告訴莫琳呢,還是想親自來做這樁賞心樂事。

    叫人興奮得不知如何是好!

    4

    安德魯·普萊斯關上小白樓的大門,跟著弟弟走過陡陡的花園小徑。冰霜滿地,踩在上面脆喳喳直響。他們一直來到樹籬間冰涼的鐵門那兒,前面便是路了。兄弟倆誰也沒有望一眼山下熟悉的風景:小小的帕格鎮位於三座山丘環繞的谷地上,其中一座山頂上矗立著始建於十二世紀的修道院。一條細細的河流蜿蜒著繞山而行,穿過小鎮,一座玩具似的石橋連起兩岸。在兄弟倆眼中,這副景象差不多跟平面背景畫兒一樣無聊。最令安德魯鄙視的是,在家裡頗為罕見地來了客人時,父親總是極為自豪地拿這風景說事兒,就跟這玩意兒是他設計建造的似的。安德魯最近越來越確定,他寧願對面是瀝青牆,破窗子,塗鴉畫;他夢想去倫敦,夢想過一種有分量的生活。

    兄弟倆大踏步走到路盡頭,快到大路時,在拐角處放慢腳步,停了下來。安德魯閃身進了樹籬,在口袋裡摸索半天,掏出半包本森哈奇香煙、一盒有些受潮的火柴。擦了好幾次,幾顆火柴腦袋都在盒壁上粉身碎骨,才終於點著。剛狠狠吸了兩三口,校車轟轟的引擎聲就打破了寂靜。安德魯小心翼翼地磕掉燃著的煙頭,把剩下的半截香煙收回煙盒裡。

    開到山頂小屋時,校車一般都是坐了三分之二,因為之前已經去遠處的農場和人家接過一圈人。跟往常一樣,兄弟倆沒坐在一起,而是各占一個雙人座。校車轆轆駛向帕格鎮,兩人都側頭看向窗外。

    他們家的山腳下是一幢嵌入楔形花園的小樓。菲爾布拉澤家的四個孩子平時都會在門外等車,但今天一個人影也沒有。窗簾也都拉得嚴嚴實實。安德魯尋思著莫非家裡死了人,其他人就都在黑屋子裡坐著?

    幾個星期以前學校劇場的迪斯科舞會上,安德魯曾經和尼安·菲爾布拉澤親熱了一回。她事後居然黏上了他,整天跟到東跟到西,實在太沒品了。安德魯的父母跟菲爾布拉澤家沒什麼交情。西蒙和魯思基本上沒有朋友,但是他們好像對巴裡有一點好感。帕格鎮唯一一家銀行的小小支行就是巴裡掌管的。菲爾布拉澤的名字常常和教區議會、鎮政廳文藝演出,以及教堂募捐長跑一類的事情聯系在一起。安德魯對這些事情一概不感興趣,他父母也從不參與,頂多偶爾填個贊助表格或者帶回張抽彩券。

    校車左轉,慢慢駛下教堂街,經過沿街而下的維多利亞風格大宅。安德魯開始幻想父親被隱形狙擊手一槍擊斃,倒地而亡。他仿佛看見自己一邊輕拍哭泣的母親的後背,一邊打電話給喪葬公司,訂了一口最便宜的棺材,嘴裡還叼著一根煙。

    賈瓦德家的三個孩子——賈斯萬、蘇克文達和拉吉帕爾在教堂街最底下上了車。安德魯特意選了前面有排空位的位置坐下,是用了心的,因為他希望蘇克文達坐在自己前面。倒不是對她有什麼想法(安德魯最好的朋友肥仔給她取的外號叫TNT,就是小胡子女人的意思),而是因為“她”總愛坐在蘇克文達旁邊。不知是不是今早的心靈感應發功起了效,蘇克文達真的在他前面坐了下來。安德魯心花怒放,盯著髒兮兮的車窗,卻什麼也沒看見,只把書包朝自己胸前又拉了拉,免得人家看見他隨著校車顛簸而悄悄勃起了。

    笨重的校車沿著狹窄的街道緩緩前進,繞過尖尖的拐角,開進村廣場,駛往她家那條路。每上下顛簸一次,心裡的期待就再攀升一層。

    安德魯還從來沒對哪個女孩如此強烈地動過心。她是新來的,這個時間轉學過來挺奇怪的,現在是初中畢業考試年的春季學期。她叫蓋亞,這兩個字配她很合適,因為是他從沒聽說過的名字,這個人兒也是他從未見過的那般人物。一天早晨,她第一次走上校車,仿佛就是為了清晰明了地證明造物者如何巧奪天工。她在他前面兩排的座位坐下,雙肩那麼完美,後腦也那麼好看,他完全呆住了。

    她的頭發是銅棕色的,松松的大波浪,直披到肩。鼻梁高高窄窄,仿如雕塑,襯得圓潤的淡淡嘴唇更加撩人。雙眼間隔頗開,睫毛濃密,暗綠的瞳仁藏著細細的斑紋,好像兩只小黃蘋果。安德魯從未見過她化妝,然而皮膚卻從無半點瑕疵。她的臉完美對稱,五官的比例又絕非尋常。他簡直要盯著她看上幾個小時,來研究動人的魔力究竟藏在哪裡。上星期的兩堂生物課,桌椅和人頭分布好像都經過天意的安排,他正好能好好看著她,視線幾乎一秒鍾也不離開。回家之後躲進臥室,他寫下“美即幾何”四個字(之前打了一通手槍,然後又瞪著牆壁發了半小時呆)。寫完之後立刻把紙撕掉,而且事後回想起來老覺得自己特別愚蠢,不過這其中還是自有真意。她勾魂攝魄的美就好比在某個模型上稍作撥弄,於是便成就了無與倫比的諧和。

    她隨時可能出現,而且如果她像往常一樣坐在方方正正、臉皮緊繃的蘇克文達身邊,就近得聞得見他身上的尼古丁味了。他喜歡看無生命的東西與她的身體交匯,比如她坐下時車椅坐墊往下輕輕一沉,又比如她銅金色的卷發散落在鐵扶手上。

    司機放慢了速度,安德魯趕快把臉從門的方向移開,假裝沉思得出了神。等她進來的時候他再環顧環顧周圍,裝出剛剛意識到車停了下來的樣子。他還要看看她的眼睛,說不定再對她點點頭。他等待著車門打開的聲音,可是引擎輕微的躍動聲卻並未被熟悉的門鏈絞合聲打斷。

    安德魯眼睛一掃,目之所及僅有又短又破的霍普街,兩邊都是小小的連棟小平頂房。司機低頭俯視,好確定她是不是真的沒來。安德魯真想叫司機等等,因為就在上個星期,她的身影才從其中一棟小房子裡一閃而出,沿著人行道跑過來(舉目凝望是沒問題的,因為所有的人都在凝望她),她小跑過來的樣子足夠占據他的心好幾個小時,可是司機一轉方向盤,車便又起步了。安德魯又對著髒兮兮的車窗發起呆來,心和睪丸都傳來隱隱的痛。

    5

    霍普街上的連棟小平頂房過去曾是勞工的住處。10號的浴室裡,加文·休斯正在慢慢刮臉,小心翼翼得有點過分。他膚色白皙,胡須稀少,其實一個星期刮兩次綽綽有余。可是在這樣的陰冷天,邋遢的浴室是他唯一的避難所。假如能在裡頭磨蹭到八點,他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說得趕緊去上班了。他害怕不得不跟凱講話。

    昨天夜裡為了打斷話頭,他向凱求歡,結果這一次翻雲覆雨的時間之長、動作之新,都是他們在一起以來最登峰造極的。甫一開始,凱就有了反應,報以嚇人的熱情,不斷挪動著身體,抬起她結實的雙腿,像俄國雜技演員一樣扭來扭去,要說外表,她也跟他們十分相似,都是橄欖色的皮膚和極短的黑頭發。等他意識到她誤會了,把這不同尋常的歡愛當作他說出了從來不肯出口的話時,已經太晚了。她貪婪地吻著他。戀情剛開始時他感到她伸入口中的濕濕的舌頭充滿了情欲的味道,現在卻已經隱約感到煩膩。他過了好長時間才達到高潮,自己挑起的歡愛簡直嚇倒了他,險些讓他軟了下去。即使是這一點也起了相反的效果,前所未有的長時間,讓她還以為是在向她展示精湛的技巧。

    待到終於完事後,她緊貼著他,還撫摸了好一會兒他的頭發。他茫然地望向一片黑暗,狼狽不已,意識到本想漸行漸遠,結果反倒越拉越近了。是他咎由自取,雖然心不甘情不願。她睡著了,他的一只手臂被壓在她身下,腿又黏著濕嗒嗒的床單,極不舒服。床墊的舊彈簧高低不平,他在心裡期望有勇氣當個混蛋,悄悄離開,永不回來。

    凱的浴室裡有股發霉的濕海綿味。小浴缸的壁上粘著好幾撮頭發。牆上的油漆開始脫落。

    “這兒得整一整了。”凱說過。

    加文很當心,從來沒說自己就能幫她。他不肯對她說的話就是他的護身符、保險器。他把這些東西穿成一串存在腦子裡,常常像數念珠一樣檢查。他從來沒說過的是“愛”。也從來沒說過婚姻。從來沒請她搬到帕格鎮來住。可是無論怎麼說吧,眼下她還是就在這兒,而且不知為什麼,她讓他覺得自己好像負有某種責任。

    失去光澤的鏡子裡,他自己的臉瞪著他。眼睛下面的眼袋發紫,日漸稀疏的金發細軟干枯。頭頂的燈沒有燈罩,讓憔悴如老山羊的臉散發出一種律師獨有的殘酷。

    三十四,他心想,看起來卻至少四十。

    他舉起刮胡刀,靈巧地除掉喉結旁兩撮茂盛的毛須。

    浴室門被拳頭捶得咚咚響。加文手一滑,細長的脖子被割出了血,滴在干淨的白襯衫上。

    “你男朋友,”一個女聲怒不可遏地尖叫道,“還霸著浴室,我要遲到了!”

    “我用完了!”他喊道。

    傷口如針刺般疼痛,但那又有什麼要緊?簡直提供了一個現成的理由:看看,都是你女兒害的。我得回家換件襯衫才能去上班了。他的心倏地輕松起來,一把取下掛在門後的領帶和夾克,打開浴室門。

    蓋亞立刻推開門進去,砰地關上,卡噠一聲鎖住。加文站在窄小的樓梯口,聞見橡膠燒臭的味道。他想起昨晚床頭板猛烈地撞擊牆壁,廉價的松木床嘎吱作響,凱呻吟叫喊。有時候真的很容易忘記她女兒也住在這棟小樓裡。

    他慢慢走下樓梯,樓梯上沒鋪地毯。凱跟他說過,准備磨一磨,再打打亮,不過他懷疑她根本不會費這功夫。她在倫敦的公寓就又髒又破,疏於打理。反正他知道,她等著搬進他家呢,但他可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這是底線,一旦誰敢挑戰,他就馬上亮出立場。

    “怎麼回事?”凱一眼看見他襯衫上的血,驚聲尖叫。她穿著那件便宜的深紅色寬松晨衣,他不喜歡,可是卻非常合身。

    “蓋亞對著門一陣猛敲,我嚇了一跳。得回家換衣服。”

    “噢,可是我給你做了早飯!”她說得很快。

    他這才意識到橡膠的焦味其實是炒蛋的味道。炒蛋看起來慘淡可憐,而且還糊了。

    “不行,凱,我得回家換衣服,還有個很早的……”

    她兀自操起勺子把那堆開始凝固的東西往盤子裡撥。

    “只要五分鍾,你待五分鍾肯定沒問題——”

    手機在他夾克口袋裡鈴聲大作,他取出來,心裡盤算著自己有沒有勇氣假裝是有緊急狀況。

    “耶穌基督啊。”他說,帶著真真切切的恐懼。

    “怎麼了?”

    “巴裡。巴裡·菲爾布拉澤。他……操,他……他死了!邁爾斯發來的。耶穌基督啊。操他媽的耶穌基督!”

    她放下手裡的木勺子。

    “巴裡·菲爾布拉澤是誰?”

    “跟我一起打壁球的。才四十四歲!耶穌基督!”

    他又讀了一遍手機短信。凱看著他,很是疑惑。她知道邁爾斯是加文在律師事務所的合伙人,不過加文從來沒有介紹自己跟他認識過。至於巴裡·菲爾布拉澤,對她來說就僅僅是個名字了。

    樓梯震天響,蓋亞在使出吃奶的勁兒跺腳跑。

    “雞蛋,”她在廚房門邊說,“你每天早上倒是給我做呀。從來沒有。托他的福,”她惡狠狠地盯著加文的後腦勺,“我大概已經趕不上該死的校車了。”

    “好啊,要是你沒花那麼多時間折騰頭發的話。”凱對著女兒已經走開的背影吼道,女兒不理她,而是氣呼呼地沖下客廳,書包在牆上蹭蹭擦擦,大門砰地一聲關上。

    “凱,我得走了。”加文說。

    “可是,都已經做好了呀,你回去之前總可以……”

    “我要回去換衣服。還有,見鬼,巴裡的遺囑是我幫他做的,得去理一理。對不起,必須走了。簡直不敢相信,”他看了一遍短信,又說了一遍,“簡直不敢相信。我們上星期四還一起打過壁球。簡直不敢——耶穌啊。”

    死了一個人,她什麼也不能說,說了就怕錯。他蜻蜓點水地親了一下她的嘴唇,她並無反應。他穿過又黑又窄的門廳走了。

    “我們什麼時候再……?”

    “我再打電話給你。”他故意吼得比她還響,假裝沒聽見她的話。

    加文快步穿過馬路來到他的車旁,貪婪地呼吸了幾口涼爽的空氣。巴裡的死訊就像一小瓶揮發性的藥水,他藏在心裡,不敢把玩搖晃。把鑰匙插進點火孔,他心裡浮現出巴裡的雙胞胎女兒哭泣的樣子,頭埋在上下鋪的被褥裡。他見過她們躺在那張雙層床上,一個在上一個在下,手裡各拿一個任天堂游戲機在玩。那是在他最近一次去他們家吃晚飯,路過她們臥室房門時。

    菲爾布拉澤夫婦是他認識的最恩愛的一對。他再也不會去他們家吃飯了。過去,他曾稱贊巴裡多麼幸運,可現在看來終究沒有幸運到哪裡去。

    一個人影從人行道朝他走來,他害怕是蓋亞,以為會沖他大嚷大叫或者叫他送一程,驚嚇之中倒車倒得太猛,結果撞到了後面那輛:是凱的老款沃克斯豪爾·科莎。那個人走近了,卻是一個身材消瘦、步履蹣跚的老太太,趿拉著一雙絨氈拖鞋。加文一身冷汗,轉動方向盤,擠出車位。踩下油門時,他瞄了一眼後視鏡,看見蓋亞折返進了家門。

    他覺得肺裡缺氧。胸中好像郁結起了氣塊。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巴裡·菲爾布拉澤是他最好的朋友。

    6

    校車開到了叢地,這是亞維爾市郊蔓生的一片聚居區。髒兮兮的灰色房子,有些牆上噴了姓名縮寫或者下流話,隔不多遠就會有用紙板糊起來的窗戶不規律地出現,還有天線鍋和沒人修剪的草地——這些比閃著冷霜光芒的廢棄修道院更不值得安德魯駐足觀看。可是安德魯曾有一度對叢地深感好奇,還懷著莫名恐懼,不過來得多了,這兒也就成了無足稱奇的尋常地方。

    人行道上,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往學校走去,天氣很冷,但很多孩子都只穿T恤。安德魯看到了克裡斯塔爾·威登,這個姓可是早成了下流笑話。她混在一幫十幾歲的孩子中間,蹦蹦跳跳往前走,笑得沒遮沒攔。耳朵上好幾只耳環互相撞來撞去,丁字褲的褲腰露在松松垮垮的運動褲上面。安德魯小學時就認識她了,小時候最鮮明的記憶中的主角大多都是她。他們嘲笑她的姓,要是其他小女孩兒早就哭鼻子了,可是五歲的克裡斯塔爾自己也跟著大笑大叫,“萎燈!克裡斯托爾·萎燈!”有一次上課上了一半,她突然扯下褲子,模仿起做愛的動作。她粉紅的陰戶還非常鮮明地印在他記憶裡。這就像聖誕老人忽然來到他們中間一樣。他還記得奧茨小姐臉色大紅,拎著克裡斯塔爾就出了教室。

    到十二歲,進了綜合中學之後,克裡斯塔爾成為同年級裡發育最成熟的女生。她總在教室後面廝混,那兒本來是放數學練習題的地方,誰做完了一套就自己再來取一套。安德魯(他從來都是最後一個做完數學題的)來到教室後面的櫥櫃,從上面整整齊齊排放的塑料盒子裡拿習題的時候,發現羅布·考爾茨和馬克·理查茲正輪流伸手捧住克裡斯塔爾的乳房,再用力擠。這運動是何時興起的,安德魯不得而知。其他的男生大多在目不轉睛地觀賞,興奮得像觸了電一樣,臉反正藏在豎起的課本後面,老師發現不了。女生大多臉色緋紅,假裝什麼也沒看見。安德魯意識到男生有一半都已經輪過趟了,現在大家都指望著他上。他既想上,又不想上。他怕的不是她的乳房,而是她臉上那股子挑戰的凌厲之氣。他是擔心自己做得不夠好。等健忘又無能的西蒙茲先生終於抬起眼皮說“你在那兒耽擱多久了,克裡斯塔爾,拿起你的習題,回來坐下”時,安德魯簡直大大松了一口氣。

    雖然這之後他們進了不同的班,但點名課還在一起,所以安德魯知道克裡斯塔爾有時來上課,大多數時候逃學,而且永遠都一身麻煩。她天不怕地不怕,就像那些自己用墨水在身上文身的男生一樣,嘴唇干裂,叼著香煙,講著自己跟警察干架、嗑藥和濫交的故事。

    溫特登綜合中學正好在亞維爾市境內,是一幢難看的三層大樓,外牆上除了窗子就是漆成綠松石色的板材。車門吱呀一聲打開,安德魯被卷挾進了越來越龐大的人群,大家都穿著黑色運動夾克和毛衣,浩浩蕩蕩地穿過停車場,碾向學校的兩扇大門。正當他走到人流最窄處,即將擠進兩門之間時,發現一輛尼桑米克拉汽車停了下來,於是便抽身出來等他最好的朋友。

    桶、缸、盆、老砸、老牆、老大、胖娃、肥仔——斯圖爾特·沃爾是學校裡綽號最多的男生。他一跳一跳的走路姿勢、瘦骨嶙峋的身板、露出菜色的小臉、大得過分的耳朵,還有那副永遠在受苦似的表情已經足夠惹人矚目了,而真正讓他與眾不同的是他尖刻的幽默感,對什麼都無所謂的態度,以及無比淡定的姿態。假如是個性格裡缺少這份能屈能伸的孩子,是很難像他一樣把於己不利的東西撇得一干二淨的,這其中就包括爸爸是招人嫌、被人笑的副校長,媽媽是個又土又胖的教導老師。他就是他,卓爾不群,如雷貫耳:肥仔,學校名人,學校地標,他講的笑話連叢地來的學生聽了都會笑,並且根本不會嘲笑他不幸生在那樣一個人家——當然他還擊起來也是毫不留情、酷勁十足的。

    肥仔的淡定今天早晨也分毫不差,身邊走過一撥又一撥同學,誰也沒有家長陪,而他是和老爸老媽一起鑽出尼桑車的。平時他父母倒不常一起來學校。安德魯再一次想起克裡斯塔爾·威登和她的丁字褲褲腰,這時肥仔大步向他跑來。

    “你還好吧,汪汪?”肥仔說。

    “肥仔。”

    他們一起再融進人群,書包從肩膀上懸下來,時不時打到矮一點的孩子的臉,這樣仿佛在他們身後留下了一個氣旋地帶似的。

    “鴿籠子一直在哭。”他們沿著長長的樓梯往上走時,肥仔說。

    “怎麼回事?”

    “巴裡·菲爾布拉澤昨晚突然死了。”

    “哦,是的,我聽說了。”安德魯回答。

    肥仔瞥了安德魯一眼,眼神狡黠又嘲弄,每當別人打腫臉充胖子、不懂裝懂、不會裝會的時候,他就是這副眼神。

    “他們把他送進醫院的時候,我媽正在裡面,”安德魯被惹毛了,“她在那兒上班,你總記得吧?”

    “哦,對,”肥仔說,狡黠的眼神也收了起來,“你曉得他和鴿籠子是好哥們兒吧。鴿籠子要宣布這個消息。不妙啊,汪汪。”

    樓梯走到頭,他們便分了手,走進各自的點名教室。安德魯班上的同學基本都來齊了,坐在課桌上,腿晃來晃去,或者背靠兩邊的櫥櫃站著。星期一的早晨,講話聲總是特別大,特別沒遮沒攔,因為待會兒的全校大會意味著大家要走一段露天的路去體育館。點名老師坐在桌邊,每進來一個人就記錄一下。她從來不正兒八經地點名,這是用來討好他們的小手段之一,可是全班都瞧不起她這麼干。

    集合鈴聲響起的那一刻克裡斯塔爾才到。她從門口就大叫“我來啦,小姐!”然後立馬轉身往外走。大家都跟在她身後,還在互相交談。安德魯和肥仔在樓梯盡頭又會合了,隨著人流穿過後門,走過一片寬闊的灰色碎石路。

    體育館裡充斥著汗味和運動鞋臭。一千二百個忙於聊天的青少年制造的噪聲在光禿禿的白牆之間回響。地面鋪著污跡斑斑的鐵灰色地毯,地毯上畫了不同顏色的線,以劃分羽毛球場、網球場、曲棍球場和足球場。萬一穿短褲時在這地毯上摔了一跤,是會火辣辣地疼的,不過對於要在地上坐著挨過全校大會的人來說,地毯上可比木地板舒服得多。安德魯和肥仔坐在體育館最後邊的圓腿塑料背椅子上,這是專為五六年級學生准備的。

    前方面對學生們立著有年頭的木質講台,旁邊坐著校長肖克羅斯太太。肥仔的爸爸科林·“鴿籠子”·沃爾走過來,在她身邊的位子坐下。他身材極高,額頭也高,發際線後退,走路姿勢讓人很想學樣,雙手甩得太高,其實要推動身體前進根本沒必要用這麼大力氣。大家都叫他鴿籠子,因為對於保持辦公室外面牆上鴿籠子文件架的整潔,他有著近乎偏執的要求,這一點已經臭名昭著了。點名表記錄完畢之後會歸入文件架中的某幾格,其他格則是用來裝另外的文件的。“切記放進正確的鴿籠子,艾爾莎!”“別露個角出來,會從鴿籠子裡掉下來的,凱文!”“別踩,小姑娘!撿起來放在這兒,這東西本來就該待在鴿籠子裡!”

    其他老師都把這種文件架稱為鴿房。大家都相信,他們這麼做是為了跟鴿籠子先生劃清界限。

    “往那邊挪一個,往那邊挪一個。”木工課老師米契爾先生對安德魯和肥仔說。他們倆和凱文·庫珀中間隔了一個空位子。

    鴿籠子站到講台上。如果是校長站上去,孩子們大概會快些安靜下來。正當最後一絲噪音平息下來時,右邊一扇對開門打開了,蓋亞走了進來。

    她把會場掃視了一圈(安德魯允許自己看她,因為全場一半的人都在看,她遲到了,又是新同學,還那麼漂亮,何況現在是鴿籠子在講話),然後快步(但也不是太快,因為她也有肥仔那種天生的淡定)從後排學生背後繞過去。安德魯沒法兒扭過頭去看她,但是他突然想到一件事,於是耳後嗡嗡地響起來,這件事就是:和肥仔一起往裡邊挪的時候,他身邊空出了一個位子。

    他聽見輕盈的腳步快快走到身邊,她來了,真的坐在了他的身邊。她輕輕碰了碰他的椅子,她的身體一動,他便也跟著一動。一陣香水味呢喃著飄進他的鼻孔。整個左半身都因為感知到她在身旁而火辣辣的,想到離她較近的左半臉青春痘沒那麼囂張,他簡直心存感激。他從來沒有離她這麼近過,想鼓起勇氣看看她,裝作認出她的樣子,可是又馬上意識到自己已經正襟危坐太久,再這樣做未免太不自然。

    他撓撓左太陽穴,其實是為了遮住臉,眼球一轉,往下瞄了一眼她的手。她的手輕輕搭在膝頭。指甲修得很短,很干淨,沒塗指甲油。小指上戴了一枚素銀戒指。

    “最後——”鴿籠子說,安德魯意識到已經聽見他這樣說了兩聲,體育館裡由安靜變得幾乎鴉雀無聲,似乎所有的躁動不安都變成了好奇、高興和緊張,空氣都凝住了。

    “最後,”鴿籠子又說了一遍,他的聲音簡直走了調,“我有一條……我有一條非常悲傷的消息要宣布。巴裡·菲爾布拉澤先生。過去一直擔任我們油——友——優秀的女子劃艇隊教練的巴裡·菲爾布拉澤先生,他……”

    他哽住了,舉起一只手遮住眼睛。

    “……去世了……”

    鴿籠子·沃爾當著所有人的面哭起來,高高凸起的禿額頭垂到胸前。觀眾當中湧過一陣吁氣聲,同時又是一陣竊笑,不少人轉頭望著肥仔,肥仔卻一臉莊嚴,一副於己無關的神氣,夾雜著些許嘲弄,可是基本上不為所動。

    “……他死了……”鴿籠子還在抽抽噎噎,校長站了起來,掃視會場。

    “……就是昨天晚上……去世的……”

    體育館後方幾排座位中間的某處突然爆發出一聲粗厲的大叫。

    “是誰在笑?”鴿籠子咆哮起來,空氣中突然充滿令人興奮的緊張。“好大的膽子!哪個女生笑的?哪一個?”

    米契爾先生已經站起身來,氣沖沖地指向安德魯和肥仔背後那一排中間。安德魯的椅子又被碰了一下,因為蓋亞和其他人一起扭身去看後面。安德魯的全身忽然擁有了超常的感受力,他簡直能夠感到蓋亞的身體朝他壓來,如果他迎面側過去,便是胸脯對胸脯了。

    “是誰笑的?”鴿籠子還在問,並且踮起了腳,滑稽得很,好像從他站的地方就能看到誰是罪犯似的。米契爾嘴裡念念有詞,怒氣沖沖地朝他抓到的嫌疑犯揮手。

    “是誰,米契爾先生?”鴿籠子大叫。

    米契爾好像不肯說,他還沒法兒讓罪犯離開座位,不過當鴿籠子做出要離開講台親自調查的架勢時,克裡斯塔爾·威登噌的一下站了起來,臉漲得通紅,從她那一排座位中間擠出來。

    “大會結束後馬上來辦公室見我!”鴿籠子大吼,“沒臉沒皮——不懂尊重!滾出去!”

    可是克裡斯塔爾走到最後一個座位時站住了,朝鴿籠子豎起中指,尖叫道:“我什麼也沒干!你個雞巴!”

    會場裡爆發出一陣交談和笑聲。老師們想將這噪聲鎮壓下去,不過沒什麼效果,其中一兩個老師離開座位,想嚇唬自己的班級恢復紀律。

    在克裡斯塔爾和米契爾先生身後,對開門搖擺著關上了。

    “肅靜!”校長喊道,於是會場好不容易安靜下來,中間混雜了躁動和私語。肥仔直視前方,不過他漠然的神情裡偶爾飄過一絲勉為其難,臉也變黑了幾分。

    安德魯感覺到蓋亞重新落座了。他鼓足勇氣往左看了一眼,露齒一笑。她立刻也報以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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