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我就像我這種蠢老頭一樣哭鬧,就這樣。
我猜我是睡著了。我可以發誓,幾秒前我還是二十三歲的人,而現在我卻在這具乾癟的破舊軀殼裡。
我吸吸鼻子,抹掉可笑的淚水,試圖振作精神,因為那個女孩來了,那個豐滿的粉衣女孩。要麼她工作了一整晚,要麼我混掉了一天而不知不覺,不知道答案是哪一個,討厭。
我也希望記住她的名字,偏偏沒那個記性。沒辦法,九十歲或九十三歲的人就是這樣。
「早安,揚科夫斯基先生。該起床。」看護說,打開電燈。她走到窗前,調整百葉窗水平葉片的角度,讓陽光透進來。
「起床幹嗎?」我嘀咕著。
「因為仁慈的上帝又賜予你新的一天呀。」她來到我身邊,撳下床欄杆上的一個按鈕,床開始嗡嗡作響。幾秒後,我便成了坐姿。「再說,你明天要去看馬戲團。」
馬戲團!這麼說,我沒白白丟失一天。
她在耳溫槍上裝上拋棄式套子,插進我耳朵量體溫。他們每天早上都要這麼又戳又刺一回,彷彿我是從冰箱最裡面挖出來的一塊肉,沒證實我健康無虞之前都得嚴陣以對。
耳溫槍嗶嗶叫,她把套子剝下來扔進垃圾桶,在病歷上記了兩筆,然後從牆上拉下血壓計。
「你要去食堂吃早餐嗎?還是要我端來這裡?」她問,幫我戴上血壓計的腕帶,開始充氣。
「我不吃。」
「別這樣,揚科夫斯基先生。你得保持體力。」她說,將聽診器壓在我手肘內側,看著讀數。
我拼老命偷瞄她的名牌。「保持體力幹嗎?跑馬拉松嗎?」
「這樣你才不會生病,不會錯過馬戲表演。」她說。腕帶的氣消掉後,她便拆掉,收好掛回牆上。
好不容易!總算看到她的名牌了。
「那我在這裡吃早餐,蘿絲瑪莉。」我說,借此證明我記得她的名字。維持你神智正常的假象並不容易,但很重要。反正,我又不是真的老糊塗,我只是必須比旁人多花一分精神注意週遭的情況。
「我承認你確實壯得像匹馬。」她說。記完最後一項記錄,她才合上我的病歷表,「如果你能吃胖一點,我敢打賭你還能再活十年。」
「帥呀。」
等蘿絲瑪莉來推我去走廊,我請她將我安置在窗邊,才好看公園那邊的動靜。
天高氣爽,陽光從胖胖蓬蓬的雲朵間流瀉而下。這樣更好,在惡劣天氣中搭建馬戲場地的滋味我太清楚了。馬戲工作與往年已經不可同日而語,這年頭恐怕連雜工也換了好聽的頭銜了吧。他們的住宿品質絕對是好多了,瞧瞧那些休旅車吧,有些甚至配備行動式衛星天線呢。
午餐過後不久,我瞥見第一個養老院院民由親戚推到街上。十分鐘後,院民們的輪椅便絡繹不絕,組成名副其實的篷車隊。有茹熙,噢,還有娜麗?坎頓,這不是多此一舉嗎?她腦袋都糊塗了,什麼也不會記得的。還有桃樂絲,那個人一定就是她老是掛在嘴上的藍道吧。還有王八烏龜麥昆迪,噢,對,那個坐鎮山頭的山大王,他的家人簇擁著他,蘇格蘭毯子蓋在腿上,無疑正在口沫橫飛講述大象的故事。
大篷後面有一排俊秀的佩爾什馬,每一匹都白得發亮。或許是花式騎馬用的表演馬?這種馬向來是白色的,以便掩飾藝人用來穩固腳部的粉狀樹脂。
就算是表演無人騎乘馬術的馬吧,沒理由認為它們會有瑪蓮娜手底下的馬那麼厲害。沒有任何東西、任何人比得上瑪蓮娜。
我搜尋大象的身影,心裡半是害怕,半是失望。
下午稍後院民組成的篷車隊回來了,輪椅上繫著氣球,頭上戴的帽子實在夠驢的。有些人甚至把套著塑料袋的棉花糖抱在大腿上,塑料袋啊!那糖說不定都有一個禮拜啦。在我那個年代呀,我們都是直接拿紙棒伸到機器裡,纏成整只的棉花糖。
五點的時候,一個苗條的馬臉看護來到走廊盡頭。「準備好吃晚餐了嗎,揚科夫斯基先生?」她解除輪椅的剎車,將輪椅調轉方向。
「嗯。」我說,氣惱起來,她不該不等我回答便碰了輪椅。
我們來到食堂,她將我推向我的老桌位。
「喂,等一下!我今天晚上不要坐這裡。」我說。
「別擔心,揚科夫斯基先生。麥昆迪先生一定已經原諒你昨天晚上的事了。」
「是喔,哼,我可沒有原諒他。我要坐那邊。」我指著另一張桌子。
「那邊沒人坐。」
「沒錯。」
「哎,揚科夫斯基先生,你何不讓我--」
「該死,讓我坐在我想坐的位子啦。」
我的輪椅停下來,背後是一片死寂。幾秒後,輪椅又開始動了。看護把我推到我指定的桌位,然後端來我的晚餐。她氣鼓鼓地嘟著嘴,砰地將餐盤放在我面前。
獨坐一桌最難挨的就是沒有東西讓你分神,以致你一定會聽見別人聊天。我無意偷聽,偏偏就是會聽到。他們大都在聊馬戲團,這無所謂,我不能忍受的是老屁蛋麥昆迪像亞瑟王主掌他的宮廷一樣坐在我的桌位,和我的女性朋友在一起。不止哪,他顯然跟馬戲團的人說他曾經提水給大象喝,結果他們把他的票升等,讓他坐到第一排!不可思議!這會兒他坐在我的桌位,哇啦哇啦說他得到的特殊禮遇,而荷柔、桃樂絲、諾瑪就讚賞地望著他。
我受不了啦。我打量自己的餐盤,盤裡盛著某種燉的東西上面淋著稀稀的肉汁,一旁是一個表面坑坑窪窪的果凍。
「看護!看護!」我嚷著。
其中一個抬起眼,見我顯然沒有快掛掉的跡象,步伐也就慢條斯理。
「有什麼事嗎,揚科夫斯基先生?」
「可以給我真正的食物嗎?」
「我不懂,可以說明一下嗎?」
「真正的食物啊,你知道的嘛,就是不住養老院的人吃的東西。」
「這個嘛,揚科夫斯基先生--」
「別說什麼『這個嘛,揚科夫斯基先生』,小姐,這是托兒所小孩子吃的東西,我知道自己不是五歲。我九十歲啦,不然就是九十三歲。」
「這不是托兒所食品。」
「怎麼不是,裡面根本沒有固體的東西,你看--」我拿叉子剷起覆著肉汁的那坨東西,它啪地整坨落回盤子,只剩下叉子覆著一層糊。「這能叫食物嗎?我要可以用牙齒咬的食物。要咬起來會卡滋卡滋響的東西。還有,這到底是什麼玩意兒?」我戳戳那坨紅色的果凍,它抖得不像話,像我曾經見識過的某人乳房。
「那是沙拉。」
「沙拉?你有看到任何蔬菜嗎?我可沒有看到。」
「這是水果沙拉。」她說,嗓音堅定,但那是硬擠出來的。
「你看到任何水果了嗎?」
「有啊,我確實看到了。」她說,指著一個凹痕,「在那裡,還有那裡,那是一片香蕉,那是一顆葡萄。你何不吃吃看?」
「你怎麼不自己吃吃看?」
她手抱著胸,老古板女人失去耐心。「這是給養老院民吃的食物,菜色是由專攻老年醫學的營養師特別設計的--」
「我不要吃這個,我要真正的食物。」
食堂裡一片死寂。我環顧四周,每雙眼睛都停駐在我身上。我大聲說:「怎樣?這個要求很過分嗎?難不成這裡只有我一個人懷念真正的食物?你們不可能全都愛吃這個……這個……半流質食品?」我把手放在盤子邊緣,推了一下。
小小的一下。
真的。
我的盤子飛過桌子,落到地上摔個粉碎。
他們召來了拉席德醫生。她坐在我床邊問問題,我盡量保持禮貌。但我實在厭倦他們把我當成不可理喻的人,對她的火藥味恐怕重了一點。
過了半小時,她請看護和她到走廊。我拉長耳朵,儘管我的老耳朵大得可憎,卻只聽到了片斷的詞語。「非常、非常沮喪」和「引發行為上的侵略性,這在老年病患身上並非不尋常」。
「我不是聾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是老了!」我在床上大叫。
拉席德醫生窺看我一眼,拉著看護的手走遠,離開我聽力所及的範圍。
那天晚上,紙杯裡多了一顆新藥丸。藥丸倒到我手心後,我才注意到有一顆沒見過的。
「這顆是什麼?」我說,推著它,翻過來看另一邊。
「什麼?」看護說。
「這個。」我戳著問題藥丸,「就是這一顆,我沒見過。」
「是安米替林。」
「是治什麼的?」
「讓你覺得比較舒服的藥。」
「是治什麼的?」我重述問題。
她沒有接腔,我抬眼看她,我們四目交對。
「憂鬱症。」她總算說了。
「我不吃。」
「揚科夫斯基先生--」
「我並不憂鬱。」
「這是拉席德醫生開的藥,吃了會讓你--」
「你想迷昏我,把我變成吃果凍的羊咩咩。我跟你說,我不吃。」
「揚科夫斯基先生,我還得幫十二個病人餵藥,現在請把藥吃下去。」
「我們不是院民嗎?」
她緊繃的五官嚴厲起來。
「這顆我不吃,其他的我會吃。」我說,把那顆藥丸從手心彈掉。它飛出去,掉在地板上。我把其他的塞到嘴裡,「水呢?」我口齒含糊,努力讓藥丸都待在舌心不亂跑。
她給我一個塑料杯,從地上撿起藥丸,然後走進我的洗手間。我聽到沖馬桶的聲音,然後她回到我面前。
「揚科夫斯基先生,我再去拿一顆安米替林,如果你還是不吃,我會通知拉席德醫生,她會把藥改成注射針劑。吃藥也好,打針也罷,反正都是安米替林,看你喜歡哪種用藥方式,自己選吧。」
當她拿來藥丸,我吞進肚子。十五分鐘後,我也挨了一針,不是安米替林,是別的玩意兒。不公平,我明明吞了那顆該死的藥丸。
不出幾分鐘,我就變成了吃果凍的羊咩咩。唔,反正就是羊啦。我不斷回憶自己今天怎麼會招惹上這件倒霉事,我意識到如果現在有人拿坑坑巴巴的果凍叫我吃,我也會乖乖吃掉。
他們把我怎麼啦。
我凝聚這具破爛軀殼內的所有感情,努力維持怒意,但徒勞無功。怒火漸漸消退,彷彿浪潮離開海岸。我思忖著這可悲的事實,卻突然意識到黑幽幽的睡意正在我頭上盤旋。睡意已經盯上我一段時間了,等在那裡,每盤旋一圈就離我近一點。此時我的怒氣只剩一個空殼子,我放棄了,在心底跟自己說明天早上起床記得繼續生氣,然後便放任意識漂流。我根本無法控制思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