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千錘或百煉,但水的舞蹈
將卵石吟唱成完美
——泰戈爾
凌晨三點鐘,在地下室洗衣間改建成的中亞協會辦公室裡,葛瑞格.摩頓森從電話中得知,布勞渡河谷的小村莊恰克波,有一位「謝爾」(宗教領袖)對他宣判了「法特瓦」,也就是伊斯蘭教的驅逐令。此時大約是斯卡都的下午時分,古拉姆·帕爾維對著摩頓森幫他安裝的電話聽筒大聲吼著。
「這個毛拉根本不在乎伊斯蘭!」帕爾維怒吼,「他只是個想要錢的惡棍!他沒資格宣佈『法特瓦』!」
從帕爾維憤怒的語氣中,摩頓森可以猜到「法特瓦」這個詞的嚴重性。但是遠隔半個地球,在家裡,身上穿著睡衣,人半睡半醒,雙腳舒服地擱在暖爐上,摩頓森很難體會事情究竟有多緊急。
「你能和他談談嗎,看看能不能把問題解決掉?」摩頓森問。
「你得到這裡來。除非我帶著一整袋子盧比,否則他是不會見我的。你要我那麼做嗎?」
「我們絕不賄賂,永遠也不會。」摩頓森強忍住哈欠,免得對帕爾維失禮。「我們得找一位比他更有權力的毛拉談談,你認識這樣的人嗎?」
「也許認識。」帕爾維說,「明天照老規矩?還是這個時間打電話?」
「是的,就這個時間。願真主祝福你。」
「先生,願安拉與你同在。」帕爾維掛斷了電話。波茲曼和巴爾蒂斯坦之間有十三個小時的時差,所以摩頓森晚上9點鐘上床之前,先打個「起床電話」到巴爾蒂斯坦;然後在凌晨兩點到三點間起床,在巴基斯坦人下班前再電話聯絡一次。為了中亞協會的工作,他每天的睡眠很少超過五個小時。
摩頓森趿著拖鞋走到廚房煮好咖啡,然後回到地下室,開始寫今天的第一封電子郵件。「寄給:所有中亞協會理事。」他敲著鍵盤,「標題:對葛瑞格·摩頓森宣告『法特瓦』。內容:在波茲曼向大家問好!剛和中亞協會的新任巴基斯坦項目負責人古拉姆·帕爾維通完電話。(他要謝謝大家,電話已經裝好而且很好用!)帕爾維說當地的一位謝爾,因為不喜歡我們為女孩子提供教育機會,剛剛對我宣佈『法特瓦』宗教判決,企圖阻止中亞協會在巴基斯坦建立學校。」
「在我們工作的小山村裡,一位當地的毛拉,即使是個壞人,他的力量也很大。帕爾維問我要不要賄賂他,我說不可能。但這個傢伙可能真會給我們帶來很多麻煩。我已經讓帕爾維調查有沒有地位更高的毛拉可以鎮得住他,我會隨時通知各位調查的結果。但我也必須盡快回到當地解決這個問題,如果安拉願意的話。祝平安,葛瑞格。」
吉恩·霍爾尼在遺囑中留給摩頓森22315美元,並讓他負責管理中亞協會——霍爾尼在去世前剛剛給這個組織捐贈了近一百萬美元。摩頓森請霍爾尼的遺孀珍妮弗·威爾森擔任新成立的理事會的成員,同樣擔任理事的還有湯姆·佛漢,一位來自馬林郡的胸腔科醫生和登山者,是他的鼓勵幫摩頓森熬過了在柏克萊期間最黑暗的日子。此外,蒙大拿州政府地球科學部主席安德魯·馬可仕博士也同意為協會服務。在理事會的成員中,最讓人驚喜的一位是珍妮弗·威爾森的堂妹——茱莉亞·柏格曼。
1996年10月,柏格曼和一群朋友到巴基斯坦旅行,租了一架巨大的蘇式Ml一17直升機,他們從斯卡都出發,希望看一眼喬戈裡峰。回程途中,直升機駕駛員問她們有沒有興趣參觀當地的村莊,飛機降落的地點剛好是科爾飛不遠處的村落。當地的孩子們發現柏格曼是美國人,興奮地牽著她的手去看附近的一處新景點——另一個美國人在科爾飛村裡蓋的學校。
「我看見學校門口有個牌子,上面寫著吉恩·霍爾尼捐贈,那正是我堂姐的丈夫。」柏格曼說,「珍妮弗跟我說過,吉恩要在喀喇崑崙山區的某個地方蓋學校,山區綿延幾千公里,直升機竟然剛好降落在那裡,我覺得這不是單純的巧合。我不是那種虔誠信教的人,但似乎有某種力量指引著我到那裡去。我一直哭啊哭,怎麼也停不下來。」
幾個月之後,在霍爾尼的追悼會上,柏格曼見到了摩頓森。「我去過那裡!」她用力擁抱這個第一次謀面的男子,摩頓森被她的熱情嚇壞了。「我看到你的學校了!」她說。
「你就是直升機裡的金髮女子?!」摩頓森驚訝地搖著頭,「我聽說有位外國女子去過村裡,當時我還不相信呢!」
「這是注定的。」茱莉亞·柏格曼說,「我想幫忙,我能做什麼?」
「嗯,我想收集一些書,幫科爾飛的學校建圖書館。」摩頓森說。
「我就是圖書館管理員。」柏格曼又一次震驚了,這一切絕不可能僅僅是個巧合。
把電子郵件發給柏格曼和其他幾位理事後,摩頓森寫信給他在上次旅程中遇到的一位熱心的巴基斯坦政府部長,以及斯卡都的教育主任穆罕默德·納茲,尋求處理「法特瓦」問題的相關建議。然後他藉著桌燈昏暗的燈光跪在地上,從靠牆的書堆中翻出一本譯自波斯文的學術書籍,內容是伊斯蘭法律在現代社會的應用。他專注地讀著,不知不覺連喝了四杯咖啡,直到頭頂上方的廚房裡傳來塔拉的腳步聲。
塔拉在餐桌前給阿蜜拉餵奶,又為自己煮了一大杯拿鐵咖啡。摩頓森實在捨不得打破這寧靜的畫面,告訴她自己又要離開。他親吻妻子道過早安,才強迫自己開口說:「原定計劃提前了,我得盡快回到那兒。」
斯卡都一個霜冷的早晨,支持摩頓森的夥伴們在印度飯店大廳喝茶會面,這裡已經成了他們的非正式總部。斯卡都雖有很多觀光度假村,但大多位於郊區,不方便集會。這間飯店干於淨淨,價錢又公道,而且就位於斯卡都的大馬路旁,也就是常嘎吉的大房子和加油站之間,門口是固定往返於伊斯蘭堡的貝德福德卡車站。
飯店大廳有張告示板,許多登山者都把最近拍的登山照片貼在上面。告示板下面是兩張長木板桌,是鎮上最佳的喝茶開會地點。這個早上,摩頓森的八位支持者圍著一張桌子坐下,桌上擺滿了美味的「恰巴帝」餅和中國果醬,大家喝著帕爾維最喜歡的甜奶茶。
朋友們到得這麼齊,摩頓森有點驚訝。他們都住在巴基斯坦北部的偏遠地區,家裡沒有電話。從他請吉普車司機帶信給這些人,到他們抵達斯卡都,中間可能要花上一個星期。
穆札佛和他的朋友們是從東邊一百多公里遠的胡歇艾河谷趕來的。穆札佛的朋友拉扎克從前也是高山協作,還當過大本營的廚師,很多人都知道他,叫他「阿波拉扎克」,簡稱阿波,意思是「老人拉扎克」。在他們身旁,哈吉·阿里和塔瓦哈開心地吃著早餐,他們從科爾飛日夜兼程地趕來,村子現在還埋在冬雪之中。費瑟·貝格早上才抵達飯店,他從阿富汗邊境的查普森河谷出發,足足趕了三百多公里的路。
摩頓森自己先坐了四十八個小時的飛機又坐巴士,在兩天前抵達飯店,還帶了一位新夥伴加入他的老團隊。這是一位四十歲的拉瓦爾品第出租車司機,名叫蘇利曼·敏哈斯。摩頓森被囚獲釋後,蘇利曼在伊斯蘭堡的機場載客時碰巧遇到他。
前往旅館的途中,蘇利曼聽摩頓森講述了在瓦濟裡斯坦被囚禁的經過,同胞對外來客人的無禮讓他大為憤慨,他立即決定盡一切所能為摩頓森提供保護。他說服摩頓森在伊斯蘭堡一處他熟識的賓館投宿,比摩頓森原來打算去的地方安全得多——那附近經常會發生爆炸襲擊事件。
蘇利曼每天都到賓館探望摩頓森,察看他的身體康復情況,並帶些甜點和藥品給他(摩頓森被囚在瓦濟裡斯坦時染上了寄生蟲病),還帶摩頓森去
吃他最喜歡的「喀布裡」串燒。摩頓森回國時,出租車在通往機場的路上被警察的路障攔下來,多虧了蘇利曼警察才肯放行。擅長遊說的魅力讓摩頓森看中了他,於是邀請他擔任中亞協會的總務工作。
印度飯店的大廳裡,蘇利曼微笑著坐在摩頓森身邊。他把手插在開始發福的腰間,一邊抽著摩頓森從美國帶來的萬寶路香煙,一邊描述在大城市開出租車遇到的各種新鮮事兒。蘇利曼屬於占巴基斯坦人口多數的旁遮普族,從來沒到過山區,也從沒想到,北部山區的居民除了當地語言外也會說烏爾都話,所以他興奮地講個不停。
透過大廳的玻璃牆,他們看見穆罕默德·阿里·常嘎吉穿著白袍路過。
阿波拉扎克朝前傾了傾身子,壓低聲音開玩笑地說,常嘎吉成功征服過來斯卡都的一對姐妹花,她們同是一支登山隊的隊員。
「沒錯。」蘇利曼一邊用烏爾都語說,還一邊用力點頭強調。一桌人哄堂大笑。
古拉姆『帕爾維平靜地解釋了「法特瓦」的事,當初的憤怒已經平息下來。他安排了摩頓森與薩耶·阿巴斯·瑞思維會面。阿巴斯是巴基斯坦北部地區的宗教領袖。
「阿巴斯是位好人,但是對外國人有戒心。」帕爾維說,「向他展示你對伊斯蘭的尊重,以及我們所做的事。他或許能幫我們很大的忙,如果安拉願意。」
還有另一位宗教學者,謝克·穆罕默德,也不喜歡恰克波那位謝爾,他和兒子一起請願,希望中亞協會能在他的村莊喜瑪斯爾建一所學校。他還寫信到阿亞圖拉最高宗教委員會,那裡有全球什葉派地位最高的宗教神職人員,可以判決這個「法特瓦」究竟是否合理。
哈吉·阿里說他已經和各村的代表商量過,大家決定把第二所學校建在下游河谷的貧窮村莊帕克歐拉,整個工程由哈吉·阿里的朋友哈吉.穆新負責督導。
泥水匠瑪克瑪是科爾飛建校團隊中表現最專業的人,他也請求在家鄉朗嘎建立學校。他還表態說,他的家人都是技巧熟練的建築工人,能很快把學校建好。
摩頓森想,霍爾尼如果能坐在這裡,肯定會高興得不得了。他腦海中不禁浮現出建第一所學校前,人人都想把學校迎進自己村裡的景象。霍爾尼曾勸告他,不要厭惡這些積極爭取的村民:「那些請你吃飯、想賄賂你的村莊,村裡的孩子們也需要學校。」
摩頓森想起他在常嘎吉家鄉遇到的牧羊的孩子們,他們是那麼渴望學習。摩頓森提議,在常嘎吉的村莊庫阿爾都也蓋一所學校,因為村裡的人們已經同意捐地了。
「那麼,葛瑞格醫生,」古拉姆·帕爾維用筆尖輕敲著桌子,「我們今年先建哪一所學校呢?」
「全部都建,如果安拉願意。」摩頓森說。
葛瑞格·摩頓森覺得生活節奏一下子變快了。他有一棟房子、一條狗、一個家庭,而且在離開美國之前,還和塔拉商量再添個孩子。他蓋了一所學校,被一位憤怒的毛拉威脅過,籌組了美國的理事會,還有一個既不光鮮也不亮麗的巴基斯坦團隊。他的帆布背包裡有屬於中亞協會的五萬美元,銀行裡還有更多的錢。巴基斯坦的孩子們長久以來遭受的痛苦,已經堆得像布勞渡河周圍的山峰一樣高,但頭上高懸著刀子一樣的「法特瓦」禁令,誰曉得他還能在巴基斯坦工作多久?現在是全力以赴的時候了。
他花了四萬八千美元,買了一輛軍綠色豐田吉普,車子馬力強勁,完全適合在路況複雜的喀喇崑崙地區行駛。他雇了一位經驗豐富、頭腦冷靜的煙槍司機,名字也叫侯賽因。侯賽因很快買了一箱炸藥放在乘客座位下頭,以後如果遇到落石,他們不需要再等政府派修路工人,可以自己炸開道路。由帕爾維和瑪克瑪負責殺價,摩頓森在斯卡都購買了足夠的建材,等到凍土一融化,就可以同時開展三所學校的建設工程。
四月裡一個飄著細雨的下午,摩頓森在加油站的油泵旁邊和薩耶『阿巴斯.瑞思維會面。帕爾維告訴他,在阿巴斯瞭解他之前,他們最好在公開場所碰面。加油站離飯店不遠,人來人往十分繁忙,所以是最好的選擇。
阿巴斯帶著兩名助手,兩個人都蓄著大鬍子,十分警惕地守在他身旁。
阿巴斯瘦瘦高高,額頭上纏著漆黑的頭巾,鬍鬚按什葉派學者的方式修剪得十分整齊。他透過老式方框眼鏡,上下打量眼前身穿巴基斯坦服裝的高大美國人,然後才伸出有力的右手同摩頓森握手。
「願平安降臨於您。」摩頓森把手放在胸前彎腰行禮,「很榮幸能和您見面,薩耶.阿巴斯。」他用巴爾蒂語說,「帕爾維先生對我形容過您的智慧,還有您對窮苦人民的同情。」
「有一些歐洲人到巴基斯坦是來毀滅伊斯蘭教的。」薩耶·阿巴斯事後說,「我一開始也擔心葛瑞格醫生和他們一樣。但那天在加油站裡,我看清了這個人的心。雖然不是穆斯林,但他是個高貴的人,把自己的生命奉獻給孩子的教育。我當即決定盡一切所能幫助他。」
摩頓森花了超過三年的時間,經歷過錯誤、失敗和耽延,才把科爾飛的學校從承諾變成現實。他從中學到了很多教訓,加上終於有了足夠的經費,還有更多朋友和熱心人的幫助,這一次,中亞協會只用了短短三個月,就建成了三所學校。
瑪克瑪說話算話,他和家人們一起,帶頭建造朗嘎村的學校,只花十個星期就完成了工程,而且質量絲毫不比科爾飛的學校差。在房屋建造動輒要花幾年時間的巴基斯坦地區,他們的速度前所未見。雖然朗嘎離斯卡都只有十二公里遠,但除非孩子們自己承擔到斯卡都私立學校就讀的學費和交通費,否則就沒有地方讀書,因此朗嘎的孩子們絕大多數都沒上過學。經過一個春天的辛勤工作,朗嘎村孩子們的命運從此改變。
帕克歐拉的村長,哈吉·阿里的朋友哈吉·穆新,同樣全力以赴。他說服大部分村民,在學校建好之前不接任何登山隊的嚮導和協作工作。他迅速組織起一支人數眾多的建設團隊,雖然沒有經驗,但熱情洋溢。當地的建築承包商扎曼推掉了軍隊的營建工程,帶領大家在白楊樹叢下建造了一所馬蹄形的漂亮學校。「扎曼的工作成績真是不可思議。」摩頓森說,「巴基斯坦北部最偏遠的村落,竟然可以在十二個星期內蓋好一所學校,而且品質很好。」
在常嘎吉的家鄉庫阿爾都,村裡人堅定地表示,保證讓學校建造成功。他們特別捐了一塊兒位於村莊中央的土地,還拆掉一棟兩層的石樓,這樣學校就可以建造在黃金地段。庫阿爾都學校的建築遠遠超過了一般學校的標準。村民們先打好兩米深的石頭地基,又把學校的牆也砌成兩倍厚,他們決心讓學校永遠驕傲地挺立在村子中心。
整個春天和夏天,摩頓森像個苦行僧一樣,坐在豐田車裡到處奔波。工地缺水泥,他就趕快補貨送水泥;帕克歐拉村子的學校屋樑沒有裝好,他又忙著把瑪克瑪送過去補救;稍微有點空閒,還得趕到斯卡都的木匠工廠,查看五百套桌椅的趕製進度。
三所學校都即將提前完工時,摩頓森又展開了下一輪的計劃。帕爾維告訴摩頓森,在印度河南岸一個叫托爾古巴拉的村子裡,五十名女學生擠在一所只有一間教室的學校裡上課。手頭還剩不少建材,摩頓森決定幫那所學校加蓋兩間教室。
摩頓森在胡歇艾河谷參觀過穆札佛的村莊哈爾德後,也答應村民明年在那裡蓋一所學校。他又聽說附近康代村的學校遇到了危機,當地老師已經兩年多沒領到薪水了,而一位名叫古拉姆的老師,在這種情形下仍然努力教育九十二名學生。摩頓森聽到這個消息後氣憤不已,立刻墊付了古拉姆的薪水,並且又聘請了兩名老師,以減輕古拉姆的教學負擔。
摩頓森在巴爾蒂人中間留下的美名,很快傳進了薩耶·阿巴斯耳朵裡。阿巴斯寄了封信到印度飯店,邀請摩頓森到自己家中做客。
客廳裡,摩頓森、帕爾維和阿巴斯三人盤腿坐在上好的波斯地毯上,阿巴斯的兒子奉上盛在粉紅色瓷杯中的綠茶,以及用瓷盤盛著的甜餅乾。
「我和恰克波的謝爾聯絡過,請他撤回『法特瓦』裁決。」薩耶『阿巴斯歎了口氣,「但是他拒絕了。這個人沒有遵循伊斯蘭的教義,他只遵照自己的心意。他希望把你趕出巴基斯坦。」
「如果您認為我做了任何違逆伊斯蘭的事,要我永遠離開巴基斯坦,我會照做。」摩頓森說。
「繼續做你的工作。但是離恰克波遠一點兒。我想你現在應該沒有危險,但我也不敢確定。」阿巴斯交給摩頓森一個信封,「我幫你準備了一封信,說明我對你的支持。遇到其他村子的毛拉時,這封信也許會有些幫助,如果安拉願意。」
摩頓森小心繞過恰克波回到科爾飛,準備安排學校正式開學的慶祝典禮。他在屋頂上跟哈吉·阿里、塔瓦哈和侯賽因開會,莎奇娜和侯賽因的妻子哈娃也勇敢地坐在這群男人中間,請求說幾句話。
「我們很感謝您為我們的孩子做的事。」哈娃說,「村裡的婦女也想請您幫一個忙。」
「什麼事呢?」摩頓森問。
「這裡的冬天非常難熬,在寒冷的幾個月裡,我們像動物一樣整天坐著,什麼事都不能做。如果安拉願意,我們想要有個婦女中心,一個能夠聊聊天做做裁縫的地方。」莎奇娜開玩笑地拉拉哈吉·阿里的鬍子,補充了一句:「還可以暫時離開我們的丈夫。」那年八月,賓客們抵達科爾飛準備參加學校開學典禮時,哈娃也興奮地管理起了科爾飛新設的婦女職訓中心。哈吉·阿里家後面有間不用的空房間,現在成了職訓中心的活動室。科爾飛的婦女們每天下午都聚在這裡,學習使用摩頓森購買的四台縫紉機。斯卡都的裁縫師傅費達每次上山來,都給她們捎來一捆捆的布料、成箱的線材和機器零件。
「巴爾蒂人原本就有縫紉和織布傳統,」摩頓森說,「她們只需要一點幫助,就能把這些日漸消失的技藝重新傳承下去。哈娃的建議很快就被採用了,而且對婦女們真的有所幫助,所以我決定以後在蓋學校的地方都組建職訓中心。」
1997年8月初,葛瑞格·摩頓森的吉普車在一列車隊的護送下,驕傲地駛上布勞渡河谷。綠色吉普車裡坐著塔拉,她腿上坐著不滿一歲的阿蜜拉『摩頓森。隨行的人有警察、軍隊指揮官和當地政要,還有中亞協會理事珍妮弗·威爾森和茱莉亞·柏格曼。珍妮弗和茱莉亞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收集書籍,準備幫科爾飛建一所圖書館。
「我終於看到了葛瑞格幾年來一直鍾情的地方,那是難以形容的經歷。」塔拉說,「那裡佔據了他生命很重要的一部分。對我來說,一切都變得更真實了。」吉普車停在橋邊,一行人下車上橋,科爾飛的村民們在另一頭的懸崖上歡呼迎接。過了橋,學校奶油黃色的建築映入眼簾,牆上掛著橫幅和巴基斯坦國旗。
兩年後,摩頓森的母親潔琳也到科爾飛參觀,她清楚記得看到兒子努力成果時震撼的心情。「我隔著很遠就看到了那所學校,一路哭著走上去。」潔琳說,「我知道葛瑞格建這所學校花費的心血。當你的孩子完成了這樣的成就,那比你自己做的任何事都有意義。」
「開學典禮那天,我們見到了哈吉·阿里和他的妻子。全村人都搶著抱阿蜜拉。」塔拉說,「她簡直像是在天堂,成了每個人都想抱的金髮寶貝。」
每間教室裡都放了幾十張全新的桌椅,地上還鋪了地毯,免得孩子們的腳冬天受凍,牆上掛著彩色的世界地圖和巴基斯坦領袖的肖像。學校的院子裡臨時搭起了講台,掛著手寫的「歡迎貴賓」的條幅。炙熱的太陽下,六十個學生耐心地蹲著,聆聽長達好幾個小時的貴賓致辭。
「那是我生命中最興奮的一天。」學校老師侯賽因的女兒泰希拉說,「帕爾維先生給我們每個人發了一套新課本,我都不敢翻開,它們太漂亮了。我以前從來沒有過自己的課本。」
珍妮弗·威爾森寫了篇長長的發言稿,還給每個學生發了一套全新的校服,全都整齊地折好放在透明的塑料套裡。
「我根本沒法把眼神從外國女士身上移開。」嘉涵說,「她們看起來好高貴。以前我看到從山下來的人,都會跑開,因為覺得自己的衣服很髒,很丟臉。但那天我懷裡抱著乾淨的新衣服,第一套屬於自己的衣服。我心想,也許我不應該再覺得丟臉,只要安拉願意,也許有一天,我也能夠成為偉大的女性。」
侯賽因,另外兩位外聘的老師,還有哈吉·阿里以及每一位來訪的貴賓都分別上台致辭。每個人都上了台——除了葛瑞格·摩頓森。
「當所有貴賓都上台致辭,葛瑞格卻靠著牆站在人群裡。」塔拉說,「他懷裡抱著一個別人交給他的嬰兒,那是我見過的最髒的小嬰兒,但他完全不在乎,他只是高興地站在那裡搖晃著嬰兒。我告訴自己,這就是真實的葛瑞格,你要永遠記住這一刻。」
有史以來頭一次,科爾飛的孩子們坐在堅固的教室裡,開始每天固定的學習。摩頓森和珍妮弗·威爾森一起,把吉恩·霍爾尼的骨灰從橋上灑進布勞渡河的急流中。回到斯卡都後,摩頓森忙著給塔拉介紹他心目中的這個新故鄉。
每當他們開車到南邊山區的帕爾維家中用餐,或是到鎮上的沙帕拉湖散步時,他都越來越確定,自己被政府的情報單位「三軍聯合情報局」跟蹤了。
「奉命跟蹤我的那個人職位一定不高。」摩頓森說,「他的跟蹤技巧實在很拙劣。他有一頭紅髮,又騎著他的紅色鈴木摩托到處晃,很難不注意他。而且每次我一回頭,他總在那裡,抽著煙假裝沒在看我。我沒有什麼好隱瞞的,所以就決定讓他繼續跟著,把事實報告給他的長官。」
但是另一個斯卡都居民對這家人的偷窺,就沒有這麼容易原諒了。一個午後,摩頓森把塔拉和阿蜜拉留在後車座,自己到斯卡都的市場買礦泉水,塔拉就在車上給阿蜜拉餵奶。摩頓森回來時,一個年輕男子正把臉貼在車窗上,色迷迷地盯著塔拉。費瑟·貝格也看見了那個偷窺的傢伙,在摩頓森過來之前就把他逮住了。
「費瑟把那個傢伙拖到巷子的角落裡,打昏了。」摩頓森說,「我趕快跑過去要費瑟住手,檢查了一下那傢伙的脈搏,還好費瑟沒把他打死。」摩頓森想把那男子送進醫院,但貝格又對趴在地上的傢伙踹了一腳,還吐了口唾沫,堅持讓他躺在大街上。「那個壞蛋已經夠幸運了,我沒殺掉他。」貝格說,「如果真殺了他,斯卡都沒有人會不同意。」幾年後,摩頓森聽說那人受到斯卡都人的唾棄,大家都鄙視這個對葛瑞格醫生的妻子不敬的傢伙,最後他只好搬到外地去了。把妻子和女兒送上回家的飛機後,摩頓森又在巴基斯坦待了兩個月。婦女職訓中心的成功,讓科爾飛的男人們也來尋求摩頓森的幫助,他們希望能多賺些錢。摩頓森和塔拉的弟弟布倫特·畢夏一起開辦了「喀喇崑崙協作訓練及環保學校」,這是巴基斯坦第一所專門的高山協作培訓學校。布倫特和他已故的父親一樣,都曾成功登頂珠峰,他又說服耐克公司為學校贊助了不少裝備和資金。
「巴爾蒂協作在地球上最險惡的山區勇敢工作。」摩頓森說,「但在過去,他們卻沒有受過任何專業登山訓練。」
由穆札佛領隊,摩頓森、畢夏和八十名高山協作學員爬上巴托羅冰川,經驗豐富的阿波拉扎克擔任大廚。在冰川上,美國登山者們向學員們傳授急救、冰縫救援、結繩和繩索操作的技術。
他們也努力修復登山活動給巴托羅地區環境造成的傷害,例如在大本營修建石頭廁所,希望能借此減少冰川上一坨坨冰凍的糞便。
由於協作們下山時不需要負重,他們還制訂了一個資源回收計劃,第一年就從喬戈裡峰、布洛阿特和加舒爾布魯木峰群清除了一噸多重的罐頭筒、玻璃和塑料垃圾。摩頓森把這些回收的垃圾運到斯卡都賣掉,讓付出辛勞的協作們賺些額外收入。
頂著「法特瓦」禁令,摩頓森度過了一生中最忙碌的一年,直到冬天再次降臨喀喇崑崙,他才回到波茲曼的地下室。
在每天打給巴基斯坦的夜間電話,寫給理事會的電子郵件,以及無數杯提神的咖啡之間,摩頓森正計劃著來年春天,要對巴基斯坦的貧窮宣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