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
一個恰如其分的詞,配得上這個難得一見的美好日子,愉快的金色的光芒,照著人的靈魂,暖洋洋的。金色的日子裡是一片平靜。
有些日子是灰色的,鉛雲低垂,陰雨連綿,伴隨著刺目的閃電和隆隆的雷聲。有些日子是鮮艷而冰冷的藍色,在結霜的穹頂和屋棚上空延伸。有些日子甚至還是紅色的——春風裹著塵土,把傍晚的天空漆成紅色,這時的莊稼還沒有在土裡紮穩根。還有的日子甚至在天空鋪上了一層天鵝絨般深藍的毯子,一直延伸到夜幕裡。
他喜歡這樣的秋夜,凝望深邃的星空,他會忘卻自己的世界。他想像著,上帝為了讓自己的光穿透夜幕,在夜的蒼穹上刺出了一個個針孔。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就喜歡看著星空,希望能一直看到最深處,看到這位造物主的影子。他從來都沒有停止過凝望,即使在他過了十九歲的生日,認為自己已經長大,不應再這樣做。
每一天對他來說都有不同的色彩。所有的色彩他都經歷過。每一種色彩在他心裡都有一段記憶,一個不可取代的位置。然而,所有這一切都不能和金色的日子相媲美。金色是麥田的色彩,翻滾的麥浪從父親的田里一直延伸,穿過低矮的山丘。金色是太陽照在他臉上的那種溫暖。金色是他心中感覺到的那份激情。
金色是她的頭髮和聲音的色彩。
「你又在做夢了,阿多,」她嬉戲著在他耳邊低聲說道,「快回到我身邊。你離我太遠了。」
他睜開眼睛。她是金色的。
「米蘭妮,我就在這裡啊。」阿多笑著說。
「沒有,你不在這裡。」她的小嘴噘著——這是她達到自己目的的最強大的武器,「你又把我撇在一邊,做自己的夢去了。」
他翻身側臥著,把頭撐在胳膊肘上,以便更清楚地看著她。她只比他小一歲。阿多九歲的時候,她的家人就已來到這裡,為躲避宗教迫害,她一家和許許多多其他避難者一起,從太空降落,加入到西拉曼鎮其他聖徒的行列。
那時,倖存的避難者們從幾乎所有的聯邦行星來到這裡,聚集到一起——無可奈何地成了這些星球上的先驅。許多狂熱的宗教團體成了同盟31年地球上第一批被聯合權力同盟列為非法的組織。這對於聖徒和烈士們來說,已經不是什麼新聞了。縱觀人類歷史,那些不理解信徒的人們一直在驅趕他們,使信徒們背井離鄉,流離失所。在他們的傳統教育課上,開始痛苦地重複這麼一個主題:他們理應受到驅逐,理應讓他們在行星和星際間流浪。現在,這些信徒的家庭再一次被流放,零散地分佈在阿特拉斯計劃中命運多舛的流放者中間,當這一任務以慘敗而告終時,這些家庭中的倖存者開始急切地找尋他們的兄弟姐妹。最終,各個世界間建立了聯繫,族長們選擇了一個名叫旁特富的邊緣地區作為他們的新的家園。不久,軌道運輸船開始每天登陸扎拉西姆拉星際站。新到的家族往往會進入這些邊緣聚居地。亞瑟和凱蒂·布萊德勞夫婦就是在那天帶著他們大眼睛的女兒到達的,是那天到達的五個家庭中的一個。阿多和爸爸一起,隨著全鎮的人們出來歡迎這些新家庭,幫助他們安頓下來。
阿多對當時的米蘭妮沒有太深的印象,不過他隱約還記得那個笨拙、孤獨、靦腆的女孩,還有她竹竿一樣瘦長的身體。他第一次真正地注意到她,是在她十四歲那年,她的身體發生了奇異的變化。那個「竹竿女孩」就像一隻蝶蛹突然變成了美麗的蝴蝶一樣,闖入了他的心扉。她就是自然美的化身——鎮上的族長們向來反對身體彩繪和化妝。阿多能夠成為第一個接近她的人,真是交了好運。他的心、他的靈魂全都融化在她那雙明亮的藍色大眼睛裡。
她閃亮的長髮在吹過麥田的暖風中輕柔地飄舞著,產生了一層光暈:微風過處,飄來遠處風車轉動的「吱呀」聲,還有麵包房烤製麵包的淡淡香味。
金色。
「我也許是在做夢,但我永遠不會把你扔下不管的。」他微笑著對她說。他們躺在毯子上,週身的麥子沙沙作響。「告訴我你想去,哪兒,我帶你去。」
「就在現在嗎?」她的笑聲和陽光一樣,「在你夢裡?」
「當然!」阿多起身跪在厚厚的毯子上,那是他特意為他們鋪下的,「隨便你去星球上任何地方。」
「我哪兒也去不了。」她笑著說,「今天下午約翰遜修女的水栽課上有一個考試,我必須參加。而且,」她越說越激動,「我為什麼要去其它地方呢?我需要的一切都在這裡。」
金色,在這麼一個黃金的日子,誰又捨得離開呢?
「那麼我們哪兒都別去了,」他充滿激情地說,「我們就在這兒……結婚。」
「結婚?」她看著他,半是茫然,半是疑問,「我說過,我下午要上水栽課。」
「我是說真的。」阿多為這一天已經籌劃了很久了,「我已經畢業了,爸爸的農田也一直管理得很不錯。他說他打算分給我四十英畝,就在農場的邊緣。非常美麗的一塊地方,離峽谷谷底很近,那裡……那裡……米蘭妮?」
長著金色頭髮的女孩沒有聽他說話。她坐了起來,藍色的眼睛望著小鎮的方向,「警報響了,阿多。」
他也聽見了。遙遠的呼嘯聲,穿過田野,時起時落。
阿多搖了搖頭,「他們總是在中午拉響警笛……」
「可是現在不是中午,阿多!」
就在那一刻,太陽昏暗了。阿多跳起來,轉過身來,面對暗下來的天空。隨著陰影在金色的麥田上飛快地蔓延,阿多的嘴巴也越張越大。一陣恐懼襲來,阿多瞪大了眼睛。他的血液沸騰了。
從山谷西側而來的火球咆哮著衝向他這邊,火球後面拖著濃濃的煙霧。阿多飛快地彎下腰,拉起米蘭妮。他的腦子飛快地轉動著。他們必須要跑開,找一個藏身的地方……但是他們能去哪兒呢?米蘭妮尖叫著,他意識到他們無處可去,沒有任何安全的藏身之地。
火球似乎就在他們身邊,他們趕緊俯身躲避。火焰從他們頭頂掠過,雷鳴般的聲音很快淹沒了遠方的警笛聲。火焰後面的陰影覆蓋了整個山谷。五條巨大的煙柱在空中翻捲,如長長的手指越過阿多和米蘭妮,伸向西拉曼鎮的建築群。接著,火球盤旋著合為一體,在城鎮上空飛舞,在離西拉曼鎮中心一英里的地方,翻捲的火焰落在西格德·約翰森家的田地裡,立刻將田地化為焦土。
阿多顫抖著——不知是由於恐懼還是緊張——但至少他已不再不知所措。他緊緊抓住米蘭妮的胳膊,拉著她,「快點,我們必須要在城門關閉以前趕到城裡。快!」
她已不需要更多的催促。
他們跑起來。
他已經記不得他們是怎樣進入城裡的。
金色的天空已經變成了混濁的土黃色,依舊籠罩在空中的濃煙又把它變成了灰色。這是令人壓抑的顏色,青石板一樣的顏色,冷冰冰的。看起來讓人不舒服。
「我們必須要找到達日叔叔,」他聽到自己這樣說道,「他在大院裡開著一家店舖。快!快點!」
阿多和米蘭妮吃力地從鎮中心穿過,街上這時擠滿了難民。西拉曼最初只不過是旁特富邊陲的一個哨所。它的鎮中心以前是一個堡壘大院,周圍有防禦的城牆圍著主要的建築。從那時起,小鎮就從這個中心堡壘向外發展開來。現在,有一萬多人都把西拉曼稱作自己的家鄉——而現在幾乎所有這些人都跑到這個安全的城堡大院裡來了。
在擁擠的中心廣場對面,他剛好看到了「達日五金店」的招牌。
突然,從周圍的牆上傳來了自動武器的「噠噠」的射擊聲。兩聲沉悶的爆炸聲之後,機槍的「噠噠」聲更加急促了。
廣場上,人群裡發出一陣尖叫聲。阿多聽出了,確切地說是感受到了,混亂人群中的恐懼。人群中一片叫喊聲,有的尖利刺耳,有的則顯得平靜。頭頂的濃煙給躁動的人群蒙上了一層壓抑的面紗。
「阿多,」米蘭妮喊道,「我……我們要去哪兒?該怎麼辦?」
阿多向周圍掃了一眼。他嗅到了空氣中瀰漫的恐慌。
「我們只要能穿過廣場就好了,」他停頓了一下,看了看她的眼神,「我們都曾經穿過好幾百次了。」
「可是,阿多--」
「它還是和平常一樣遠。只不過擁擠了一點。」阿多看到那雙美麗的藍眼睛裡湧出了淚水。他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別擔心,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然而,就在他們在廣場上走到一半的時候,事情卻發生了。
一片火焰在城堡牆外升起。深紅色的火光照亮了低垂在城鎮上空的濃煙。血紅的顏色籠罩著廣場上恐慌的人群。尖叫聲、呼喊聲、嚎啕聲響成一片,混亂刺耳,但一些不知是誰發出的喊聲卻清晰地傳到了阿多的耳朵裡。
「聯邦軍隊到哪兒去了?陸戰隊員呢?」
「別和我爭了。看好孩子!別走散了!」
「不可能是澤格族!它們不可能人侵到這裡,離它們那麼遠……」
澤格族?阿多聽到過關於它們的傳言。都是些噩夢,他想,用來嚇唬孩子的,或者用來防止過多的外來移民進入自己的領地的。
人們低聲議論的這些傳說,他已不能一一記起,但是現在,噩夢就在眼前,如此的真實。
又一個聲音穿透了他的思緒。他轉過頭來,看著她。
「阿多,我怕。」米蘭妮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片濕潤,「那是什麼?出了什麼事?」
阿多張開嘴。他回答不了她的問題。他說不出話來。那一刻他有那麼多的話要對她說——那麼多沒有說出來的話,而他為此在未來的無盡歲月中將為之遺憾。
一道亮光閃了一下。他感到背上有灼熱感。他轉回身,抱住米蘭妮。
東邊的牆已經出現了豁口。古老的壁壘從另一邊倒下,坍塌在阿多的眼前。似乎有一股黑暗的浪潮襲向豁口,彷彿一個起伏不定的影子。這個影像在他腦海裡逐漸清晰起來:一個閃亮的紫色甲殼,鮮血淋淋的白色爪子從殖民地居民柔軟的身體上劃下,蛇一般弓起的身體扭曲著爬過破碎的石頭。
不可思議……噩夢來到了旁特富。
廣場上摩肩接踵的人群發出了一片驚恐的喊叫聲,轉回身從豁口跑開。但他們無路可逃。澤格族的海德拉刺蛇已經爬上了對面的城牆,像黑色的油污一樣滴落到街道上。頃刻之間,它們刀片般鋒利的魔爪上方露出了可怕的、眼鏡蛇似的羽冠。它們的尾巴高高地弓起。鋸齒般的肩關節窩裡長滿帶甲殼的尖刺,以死亡般的速度衝向西邊擁擠的人群。
面對這一突如其來的新的威脅,人們轉身想跑,卻撞到了後面洶湧的人潮。
阿多聽到米蘭妮在他身後氣喘吁吁,「我不能……我不能……呼吸了……」
狂暴的人群擠壓著他們。阿多絕望地環顧四周,想找條路出去。
頭頂晃動的影子吸引了他的目光。一個鼓脹的圓球似的形體,似乎是一堆脫離了肉體的大腦,在殖民地城牆上飄浮著。它的捲鬚就像內臟似的掛在下面,有力地搏動著。它正伸向人群的中間。阿多曾經聽說過,被澤格族抓去的人,沒有一個好過的,都是生不如死。
阿多淚如泉湧。他們無路可走,無處可逃。
突然,那個在空中飄浮的澤格族領主身體顫慄著滑向一邊。這個可怕的野獸旁邊響起了幾聲爆炸。領主的身體在一個巨大的火球中化作碎片。進入了大院的澤格族海德拉刺蛇們突然猶豫起來。
五駕聯邦幻影戰鬥機劃破了頭頂的濃煙,它們引擎的轟鳴幾乎淹沒了下面人們恐懼的喊叫聲。幻影戰鬥機在空中飛旋,25mm的脈衝激光不停地掃射著,狠狠地打擊著遠在崩潰的城牆邊的目標。
一架戰鬥機突然顫抖了一下,在狂怒的怪物發射的猛烈炮火中爆炸了。
已經進入了大院的澤格族怪物們加緊了進攻,不分青紅皂白地見人就殺,或者掠走。它們已經把人類團團圍住了,現在它們所要做的,就是從擁擠的人群邊開始,收割這些生命。
又一隊幻影戰鬥機撕破濃煙滾滾的天空。接著,一艘聯邦運輸船划破天空,迅速俯衝下來,停在廣場上空。發動機的氣流頓時在地面上刮起了一陣颶風。樹木彎曲到幾乎要折斷。在發動機的轟鳴聲中,幾乎不可能聽到任何聲音。阿多周圍的人全都伏在地上,以躲避這強烈的衝擊。
阿多透過塵土看去。運輸船繼續盤旋著,但是已經將舷梯放了下來,放到了廣場上。他看到那位海軍陸戰隊員在向他們招手。
廣場上的每個人都看到了那位陸戰隊員。他們毫無理智地擁向舷梯。一股人潮將阿多向前推去。
他失去了米蘭妮的手。
「米蘭妮!」他呼喊道。他試圖抵抗住驚慌的人群的推擠。他的聲音被發動機的轟鳴聲淹沒了,「米蘭妮!」
他在背後看到了她。憤怒的怪物們加緊了進攻,運輸船眼看就要將它們的戰利品奪走了。阿多驚恐地發現,怪物們在以驚人的速度把人們劈開,就像在麥田里收割血染的麥子。怪物們已經接近了米蘭妮的身邊。
阿多拚命地踢打著人群。他喊叫著。
三個海德拉刺蛇立刻抓住了米蘭妮,把她從人群中拖開。
「求你了,阿多!」她哭喊道,「不要離開我!」
失去了理智的人們把他擠進了運輸船。
怪物們的利爪突然抓向飛船的船身。飛行員急忙拚命地起飛。飛船在他的操縱下立刻飛起來,帶著阿多,離開了他的家鄉,他的生活,還有他的愛人。
「不要離開我!」這是她最後留給他的話,一直在敲打著他的頭腦,他的靈魂,愈來愈響亮,似乎要把他的頭顱震破……阿多的世界一片黑暗。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那裡將是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