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還要傳播,火葬還要增加;
除非大王不要一文贖金,
將那黑眼姑娘送還給她的克羅莎。
——蒲柏譯《伊利昂紀》1
1《伊利昂紀》第一卷。
當恩卡斯在部署他的兵力時,森林中一片寂靜,除了那幾個參加會議的人之外,看似從未有人居住過,就像剛從全能的造物主手中放下一般。不管朝哪個方向看去,都能看到林木間那條條又長又暗的深影。這兒,看起來沒有一樣不適合這兒寧靜、安詳的景色。處處可以聽到小鳥在山毛櫸的椏枝間拍翅振翼;偶爾,也會有只小松鼠掉落一個堅果,嚇得這些人急忙抬頭看一眼,但這只不過是一會兒的事;而當這一時的打擾一過去,便只聽見風在頭頂低語,輕拂著森林青蔥起伏的樹梢。除了溪澗湖泊之外,這一片廣袤的土地上,無處不籠罩著這樣的濃陰。在特拉華人和敵人營地之間的這片荒野裡,顯得如此幽靜、沉寂,彷彿從來沒有踩上過人類的足跡。可是,那個有責任走在最前頭的鷹眼,對那些即將與之戰鬥的敵人的性格,知道得一清二楚,沒有輕信這種表面的寧靜。
偵察員看到自己那支小小的隊伍已經集合起來,便將鹿見愁往腋下一夾,發了個暗號,要大家跟著他走。他領著大家往回走了幾十碼,來到了一條剛才走過的小溪旁,下到了溪水裡。他在這兒停住了腳步。等到所有認真小心的戰士都來到他身邊後,他用特拉華語問道:
「我的小伙子裡面,有誰知道這條小溪通向哪兒?」
有個特拉華人伸出一隻手,分開兩隻伸出的手指,用這表明有兩條河匯合的樣子,答道:
「走不到太陽下山的時候,這條小溪就會匯合進那條大河,」接著,他又指著他所說的方向,補充說:「這兩條河養活了很多河狸。」
「我也這麼想的,」偵察員抬頭朝樹頂空隙處看了看,回答說,「這從水流的方向和山勢就可看出。朋友們,在遭遇上休倫人之前,我們必須在河岸的掩護下前進。」
他的夥伴們照例簡單地喊了一聲,表示贊同,但看到他們的首領帶頭準備繼續前進時,有一兩個戰士卻做著手勢,表示事情還沒全部辦妥。鷹眼懂得他們的意思,回頭一看,結果發現,原來是那位聖歌教師,迄今為止一直跟在隊伍的後面。
「朋友,你要知道,」偵察員帶著一點也許自認為不算過分的驕傲神氣,嚴肅地對他說,「這是一支精選出來執行最危險任務的突擊隊,指揮這個隊伍的人——這話由另一個人來說也許更有力量——是不會讓他們閒著的。五分鐘也不會有。最多要不了半小時,我們便要在休倫人身上踩過去,不管他們是活的還是死的。」
「儘管你沒向我說清你的意圖,」大衛答道,他的臉上泛起了一絲紅暈,他那一向呆板茫然的眼神中,也隱約閃現出一點異常的熱情光芒,「可是,你的部下使我想起雅各的孩子,他們走上戰場去抗擊示劍人,就是因為有人邪惡地想要和上帝寵愛的民族裡一個女人成婚1。現在,你們要找的那姑娘,我也曾和她同過路,共過禍福;雖然我不是個身束腰帶、手執利劍的戰士,但為了她,我也願意助上一臂之力。」
1典出《聖經》。示劍姦污了雅各的女兒底拿後前來提親,雅各的兒子西緬和利未施計殺死了示劍父子和示劍城裡的全部男人,救回了妹妹底拿。詳見《聖經·舊約·創世紀》第三十四章。
偵察員猶豫了一會,彷彿心裡在權衡著接受這樣一個奇怪的志願兵的利弊關係,然後才回答說:
「你不懂得使用任何武器,你也沒有帶槍;相信我,明果人是會對我們以牙還牙的。」
「我雖不是個喜歡誇口、嗜殺成性的歌利亞1,」大衛一面回答,一面從他那件五顏六色、奇形怪狀的衣服裡面抽出一根投石環索來。「但我可沒有忘記那個猶太孩子2的榜樣。年輕時,這種古老的武器,我曾練過很久,也許,這套功夫還沒完全忘掉哩。」
1典出《聖經》。歌利亞為非利士人中的勇士,他在陣前口出狂言,向以色列人挑戰,結果被耶西的小兒子牧羊娃大衛用投石器打死。詳見《聖經叫日約·撒母耳記上》第十七章。
2指前注中的牧羊娃大衛。
「唉!」鷹眼朝他的鹿皮投石環索和圍裙1,用冷冷的、使人喪氣的目光看了一眼,說,「要是敵人使的是弓箭,或者甚至是刀子,那你這東西也許還能起點作用;可是這些明果人是法國佬給的裝備,每人手裡都有一支好槍。不過,看來你倒也真有點福氣,槍林彈雨中平安無事。到現在為止,你確實這樣……少校,你怎麼摳著扳機呀?早開一槍,就會使咱們白白丟掉二十來塊頭皮的啊……唱歌的,那你就跟著走吧;吶喊的時候,你也許有用處。」
1圍裙中放了投石器用的石頭。
「謝謝你,朋友,」大衛一面回答,一面像他那位尊貴的同名人一樣,又從溪灘裡挑了一些卵石,「我雖然不想去殺人,可要是你把我趕走的話,我的心靈是會受到折磨的。」
「記住,」偵察員意味深長地輕輕拍拍自己的腦袋——那兒正是大衛尚有餘痛的地方——接著說,「我們是去打仗,不是去唱歌。所以,在沒有到齊聲吶喊的時候,除了槍聲,什麼聲音也別發出。」
大衛點點頭,表示完全接受這些條件;於是,鷹眼又朝夥伴們認真看了一眼,做手勢要大家繼續前進。
他們沿著河床走了約摸一英里。雖然兩面都有陡峭的河岸,岸邊還長滿濃密的灌木,可以做掩護,不致有被人發現的危險,但是一路上,他們還是毫不疏忽地採取一切措施,以防印第安人的襲擊。兩岸都各有一名戰士匍匐前進,以便不時注意森林中的動靜;而巳每隔幾分鐘,隊伍都要停下來,以普通人簡直難以想像的敏銳耳朵,諦聽一番,看看有沒有可疑的聲音。可是,他們的行軍,並沒有受到干擾;最後,終於來到了這條小溪匯人大河的地點,一路上也沒有發現任何微小的跡象可以說明敵人已經注意到他們的行動。偵察員又命令大家就地休息,以便研究一下這一帶的情況。
「看來我們碰上個適宜作戰的好天氣了,」他抬頭看了看開始在空中馳過的幾大片烏雲,對海沃德說,「強烈的陽光下,槍筒子發亮,對瞄準很不利。眼下,一切都很順利。風是從敵人方向吹過來的,它會帶來他們的聲音,也會帶來他們的炊煙。這就幫忙不小啊。從咱們方面來說,一定得先放上一槍,而後對方才會知道哩。不過,我們的掩護物可是到此為止了;河狸在這條河裡已經住了好幾百年,它們又要吃,又要築水壩,這一來,正像你們看到的,這兒多的是剝光皮的樹樁1,少的是活著的樹木。」
1河狸以樹皮及草本植物為食。
鷹眼的這幾句話,確是對他們眼前的景色一番很好的描寫。那河面忽窄忽寬,有的地方,窄得像穿過岩石間的狹縫,有的地方,則寬達幾英畝,形成一片片寬闊的水面,簡直可以叫做池塘。兩邊的河岸上,到處都是腐朽不堪的枯樹,在有的搖搖欲墜的樹幹上,枯枝還在風中呻吟,有的則最近才被剝走它賴以生存的神秘的粗糙外衣,只留下個赤裸裸的軀幹。在死樹枯枝中間,還七零八落地橫著一些長長短短、佈滿青苔的木樁,就像是從前在這兒住過的、早已去世的一代人留下的遺跡。
對所有這一切也許從未有人注意過的細枝末節,偵察員都做了認真細心的觀察。他知道,休倫人的營地就在這條河的上游,離這兒不到半英里;一直來,他特別擔心有敵人潛藏著的危險,可是,怎麼也找不出一點有敵人在這兒埋伏的蛛絲馬跡,這使他感到大惑不解。有一兩次,他幾乎就要下令向前突進,對敵人的營地進行突然襲擊;可是他的經驗又立刻提醒他,這種無益的舉動是很危險的。於是,他又用心地仔細諦聽著,在恩卡斯那個方向,有沒有廝殺的聲音;可是他什麼也聽不見,只有風在呼嘯,它開始陣陣地掃過森林,預示著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最後,他還是按捺不住,屈服於自己少有的急躁情緒,不再根據他的經驗詳加考慮,而決定讓事情見個分曉,打算不顧有暴露兵力的危險,小心然而堅定地沿河向上游挺進。
偵察員觀察情況時,是站在一叢灌木後面隱蔽著的,他的同伴們則仍然伏在那條小溪流過的溝谷下面。但當他們一聽到他那低微而清晰的暗號時,全隊人便像眾多的憧憧鬼影,立刻悄悄地爬上岸來,默不作聲地聚集在他的身邊。鷹眼朝他決定的前進方向指了指,自己便帶頭向前走去。隊伍改成了一路縱隊,大家都小心翼翼地踏著鷹眼的腳印前進;如果不把海沃德和大衛算在內,那條足跡,看上去彷彿只由一個人走出來一樣。
可是,當隊伍剛從隱蔽處走出不久,就突然聽到背後響起一陣十來枝槍一齊發出的排射;有個特拉華人,像只受傷的鹿似的,高高地跳了起來,緊接著便跌倒在地,死了。
「啊!我擔心的就是這一著!」偵察員用英語叫了起來,但他立刻又用特拉華語喊道:「注意隱蔽,弟兄們,衝啊!」
一聽到這話,隊伍立刻就散開了,當海沃德還沒有完全從吃驚中恢復過來時,他發現只有大衛一個人站在他身邊了。幸虧這時休倫人已經退卻,海沃德總算沒有受到槍擊。不過這種情況顯然不會持久,因為偵察員已率先向他們追去,隨著敵人被迫慢慢地步步後撤,他從一棵樹後面突進到另一棵樹後面,不斷放著槍。
看來,進行這次襲擊的是休倫人的一支小分隊;可是,當他們愈退愈接近自己的戰友時,他們的人數也就愈來愈多;最後,他們的火力,和進攻的特拉華人相比,即使不完全相等,也已經相差無幾了。海沃德也參加了戰鬥,他學著同伴的樣,行動保持必要的謹慎,用自己的來復槍敏捷地射擊著。現在,戰鬥已經愈來愈激烈,處於膠著狀態,因為雙方都盡量以樹幹做掩護,除了在瞄準時之外,誰也不把自己身子的一部分暴露在外,因而傷亡很少。可是,形勢卻漸漸地變得對鷹眼他們越來越不利了。眼睛很尖的偵察員已經看到這種危險,但不知道該怎樣來補救。他知道,撤退會更加危險,還不如死守。他看到敵人正向他的側翼增強兵力,使特拉華人要想隱蔽都已十分困難,以至於幾乎只好停火了。正當他們開始發現敵人在傾其全力漸漸包圍上來,因而感到一籌莫展的時刻,忽然聽到林子裡響起一片喊殺聲和武器的射擊聲;廝殺聲就來自恩卡斯所在的方向,在某種意義上說,也就在鷹眼他們戰鬥的這片高地的下方。
這次進攻立刻產生了效果,大大地解救了偵察員和他的同伴們。情況似乎是這樣的:儘管鷹眼他們的襲擊被迫提前,而且結果受挫,但從敵人方面來說,由於錯誤地估計了這次襲擊的目的和人數,他們只留下了很少的兵力,以致根本抵擋不住那個年輕的莫希干人的猛烈進攻。這一事實,現在看來是雙倍清楚的了,因為眼下森林裡的戰鬥,在迅速向敵人的營地推進,和鷹眼他們交手的人很快減少,他們都趕去增援正面的防線,以及現在已經表明的那主要的防禦點了。
鷹眼對部下做了鼓動,而巨自己做出了榜樣,他大喝一聲便朝敵人猛撲上去。在當時那種粗野的戰鬥中,所謂衝鋒,只不過是從一個隱蔽點衝向另一個隱蔽點,不斷向敵人逼近而已;但這種策略立刻使他的部下聽命行動。休倫人被迫退卻了,交戰的地點,也從開始時的開闊地,很快轉移到敵人易於隱蔽的灌木叢中。在這兒,戰鬥相持不下,打得十分艱苦;看來,結果如何,很難預料。在他們所處的這種不利的情況下,特拉華人雖然尚無一人戰死,但負傷的已經不少。
在這危急時刻,鷹眼設法來到了海沃德作為掩護的那棵大樹背後。他的大部分部下,都在他右側不遠可以呼應的地點,他們正在向隱蔽著的敵人,繼續進行迅速而無效果的射擊。
「少校,你還年輕,」偵察員說著,把自己的鹿見愁拄在地上,在槍筒子上倚著由於經過一番苦鬥顯得有點兒疲勞的身子,「將來有一天,你也許還要指揮軍隊和這班明果鬼子打仗。這一次,你已經見到和印第安人作戰的原則了,最重要的是:要眼明手快,注意隱蔽。眼下,假如你手裡有一中隊皇家駐美英軍,在這種形勢下,你打算怎麼辦?」
「用刺刀殺出一條路來。」
「唔,從白人看來,你說得有理。可是,一個指揮官得先自問一下,在這樣的荒野裡,他能付出多少生命。不——要用騎兵,」偵察員搖了搖頭,若有所思地繼續說,「說起來慚愧,我看遲早都得用騎兵來解決這類戰鬥。牲畜畢竟比人厲害,咱們最後還得要依靠馬。讓鐵蹄去對付紅人的鹿皮鞋;那樣,要是他的槍空了,他就再也不能停下來裝彈藥了。」
「這個問題我看最好還是留待以後討論吧,」海沃德回答說,「我們要不要發起衝鋒?」
「利用休息的時間,做一些有益的思考,我看對任何人來說,都沒有什麼不好吧。」偵察員答道,「至於說衝鋒,我可不太喜歡這個辦法,因為這一來,一定會丟掉一兩張頭皮的。不過,」他歪著腦袋傾聽了一下遠處傳來的戰鬥聲,接著又說:「要是我們要對恩卡斯有點幫助,非把我們眼前的這些混蛋解決掉不可!」
說完,他立刻果斷地轉過身去,用特拉華語朝自己的印第安部下喊了一聲。他們也用喊聲對他做了回答。接著,在他的一聲暗號之下,全體戰士都飛快地從自己藏身的樹後衝了出來。這麼多黝黑的身軀,驀地一下子出現在休倫人的面前,立刻招來了他們倉促,因而也是沒有效果的射擊。特拉華人卻毫不停留,猶如餓虎撲羊似的,一齊連蹦帶跳地向那片森林衝去。衝在最前面的是鷹眼,他揮舞著自己那支可怕的鹿見愁,以自己的模範行為,鼓舞著部下奮勇前進。有些比較老練、狡猾的休倫人,沒有受騙上當,他們看出了這種意在分散他們火力的策略,於是便沉著冷靜地瞄準了再射擊;正如偵察員所擔心的那樣,他的衝在最前面的戰士中,有三人中彈倒下了。但是這一打擊,沒能擋住特拉華人的猛攻。他們憑著天生的兇猛,一直衝進休倫人的掩蔽處,用猛烈的攻勢,很快就使敵人失去了一切抵抗能力。
肉搏戰只持續了極短的時間,接著被攻擊的一方便迅速向後撤退,一直退到這片叢林的另一邊;他們在那兒,依托著林木的掩護堅守著,頑強地作困獸之鬥。就在這緊急關頭,正當特拉華人的勝利又成問題的時候,忽地聽得休倫人的後面,響起了槍聲,一顆子彈嗖地一聲,從他們後面空地上那些河狸的小屋間飛了出來,接著又響起了激烈的、令人喪膽的喊殺聲。
「這是大酋長的聲音!」鷹眼大聲叫了起來,並且用自己洪亮的喊聲做了呼應,「現在我們讓敵人受到前後夾攻啦!」
這一行動對休倫人立刻產生了效果。在這一來自後方、使他們得不到掩護的襲擊下,他們的戰士完全喪失了鬥志,一個個發出失望的呼叫,一下子全都停止反抗,四散地跑過那片空地,除了逃命,什麼都顧不上了。他們當中的許多人,便這樣死在追擊的特拉華人的槍彈和打擊之下。
關於偵察員和欽加哥的重逢,以至海沃德和孟羅相見時那種更為動人的場面,我們就不再在這兒細細交代了。他們也只是急急忙忙地簡單談了幾句,把各自的情況告訴了對方;跟著,鷹眼對自己的部下介紹了大酋長,同時把指揮權交給了這位莫希干酋長。欽加哥的出身和經歷,使得他對於擔任這個職務當仁不讓,他嚴肅莊重地就了職——這種嚴肅莊重的氣派,常常能使一個紅人戰士的號令更為有效。欽加哥率領著部下,跟著偵察員往回向叢林裡走去;沿途,他們一面剝下打死的休倫人的頭皮,一面藏好自己人的屍體。他們繼續前進,直到偵察員認為可以休息的地方,大家才停住腳步。
戰士們經過剛才的一番激戰,已經相當疲勞,現在就停留在一塊小平地上休息,這兒長著足夠的樹木,可供他們藏身。這塊平地的前方,是一溜相當陡峭的斜坡,從高處向下望去,眼前是一條連綿幾英里的狹長谷地,黑壓壓的長滿樹木。正是在這片濃密陰暗的森林中,恩卡斯還在和休倫人的主力進行血戰。
莫希干人和他的夥伴們,走到這山地的邊緣,以他那久經訓練的聽覺,傾聽著下面廝殺的聲音。有幾隻鳥兒嚇得從巢中飛出,在谷地的樹頂上盤旋;這兒,那兒,有一縷縷輕煙,從林中冉冉升起,它們看起來好像已經和空氣混成一體了。這也表明,那兒的戰事進行得相當激烈,處於相持不下的狀態。
「他們愈打愈往上邊來啦,」海沃德指著剛發出一陣排射聲的方向,說,「我們太靠近他們的戰線中心了,效果會不好。」
「他們還會推進到山谷裡去的,那兒的樹木更濃密,」偵察員說,「那樣一來,咱們就正好在他們的側翼了。去吧,大酋長!你還來得及趕到那兒,幫著吶喊和領導那些小伙子哩。我就帶著這幾個白人戰士在這兒守著。莫希干人,你是瞭解我的,不管哪個休倫人,膽敢爬上這山崗,來抄你的後路,他就休想逃過我的鹿見愁!」
莫希干酋長躊躇了一會,考慮了一下戰況,眼下戰事迅速地往上移,這正清楚地表明,特拉華人已經佔了上風。可是,實際上,直到自己人的子彈,像暴風雨前的雹子似的,紛紛落下,警告他敵我雙方都已到了附近時,他才離開了這兒。鷹眼和他的三個白人夥伴,後撤了幾步,來到一個隱蔽的地方,非常鎮靜地等待著事態的發展;在這樣的場合,只有久經鍛煉的人,才能做到這一點。
不久,槍聲已經不再有森林裡的那種回聲,聽起來已經在空曠地上射擊了。接著,出現了休倫戰士,東一個西一個地,被趕到了森林的邊緣;他們在空地上重又集結起來,看來打算在這兒作最後的抵抗。不一會,又有一批休倫人參加了進來,只見這些黝黑的身軀組成了一條長長的防線,準備負隅頑抗。海沃德開始等得有些不耐煩了,他焦急地轉眼朝欽加哥的方向望去,但見那位酋長穩坐在一塊岩石上,聲色不動,只是用審慎的目光,默默地看著眼前的情景,彷彿他之所以來這兒,就是為了觀看人家廝殺似的。
「特拉華人射擊的時候到了!」海沃德說。
「沒有,還沒有,」偵察員回答,「在知道自己的夥伴到來後,還得讓對方也知道他在這兒哩。瞧,瞧,那伙壞蛋竄進那片松林去了,活像一群蜜蜂,飛了半天,重又安定下來了。天哪!現在,就連一個婆娘,也能把子彈打中這樣一群皮膚黝黑的人啊!」
這時候,忽聽得喊殺聲起,在欽加哥和他的部下一陣齊射之下,立刻有十幾個人應聲倒了下去。隨著這兒的喊殺聲,森林中也響起一聲呼應的叫喊,緊接著,空中傳來一片響亮的吶喊聲,聽起來,猶如千百個人同聲發出怒吼。休倫人動搖了,防線中心的人開始潰逃;就在這時候,恩卡斯從林子裡衝了出來,通過了休倫人留下的缺口,在他的後面,緊跟著百來個戰士。
年輕酋長的手左右揮動著,給部下指出敵人的所在,他們也就聽命分頭追擊。現在,戰鬥分成了兩處。在勝利的萊那潑戰士緊緊追擊下,潰不成軍的休倫人的兩翼,重又逃進了森林。約摸過了分把鐘,各個方向的戰鬥聲,愈來愈低落,漸漸地消失在能發出共鳴的森林的穹隆之下。可是,這時還有一小伙休倫人,顯然不屑去尋隱蔽的地方,他們像一群受困的獅子,慢慢地朝欽加哥和他的部下剛剛放棄的斜坡退了上來,以便可以更加密集地投入戰鬥。這夥人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麥格瓦,他還是那副凶神惡煞的殘暴模樣,一臉大權在握的高傲神氣。
恩卡斯為了急於追擊敵人,遠離了自己的隊伍,幾乎成了獨自一人;可是,當他一看到刁狐狸,別的便就什麼也不加考慮了。他大喊一聲,招來了六七個戰士,也不顧自己的人數太少,就立刻朝敵人撲了上去。刁狐狸看到這一情況,心中不禁暗暗高興,等著恩卡斯上來。可是,正當他暗自思忖,這個年輕魯莽的敵人已經落入自己的手中時,突然又傳來一聲叫喊,只見長槍率領著全部白人夥伴,殺奔過來援救恩卡斯來了。休倫人立刻掉轉身去,開始匆匆地往斜坡上撤退。
恩卡斯雖然已經看到了自己的朋友,但這時沒有餘暇來互相問候和慶賀了,他仍像疾風似地朝敵人追去。鷹眼叫他要注意隱蔽,可是這年輕的莫希干人一點不聽,還是冒著敵人的火力奮力追擊,以致逼得敵人也不得不和他一樣迅速地後退。幸虧這一場追逐賽持續的時間不長,而且這幾個白人所佔的地形又非常好,要不,那位莫希干酋長會很快脫離自己的全體部下,一人衝到前面,成為自己的蠻勇的犧牲品的。不過在這種不幸事件還沒有發生之前,追擊者和奔逃者,都已來到了休倫人的營地,雙方也到了短兵相接的距離。
一來是因為已經退到家門口,二來是因為已經逃得筋疲力盡,休倫人停了下來,在他們的議事會議屋周圍,作拚死的抵抗。猛烈的攻擊,猶如一場旋風帶來的死亡和毀滅,落在了休倫人的頭上。恩卡斯的戰斧,鷹眼的槍桿,甚至連蓋羅那雙還在顫抖的手,一時間全都上陣。要不了一會兒工夫,地上已經躺滿了敵人的屍體。可是,麥格瓦雖然也敢沖敢打,而且也沒有什麼掩護,但他依然沒有遭到任何生命危險,就像古詩中傳說的那些大家喜愛的英雄一樣,他們的好運,總是受到神話般的保護和照顧。這個狡猾的酋長,看到自己的夥伴都已倒下,便大叫一聲,以表達自己胸中無限的憤怒和失望,接著便帶了兩個僅存的夥伴,衝出了重圍,讓那些特拉華人,忙著從死者身上去剝取血淋淋的戰利品。
可是,在混戰中一找不著麥格瓦,恩卡斯便縱身朝前追去;鷹眼、海沃德,還有大衛,依舊緊緊地跟著他。鷹眼使盡力氣,也只能使槍口略微沖在他前面一點,可是,對恩卡斯來說,這就像一面有魔法的盾牌似的,起了一切保護作用。麥格瓦曾經打算為自己的損失,再來一次最後的報復。但是剛想這麼做時,他立刻又放棄了這個企圖,竄進了濃密的灌木叢;追擊者也迫進了叢林。到了讀者已經知道的那個山洞,麥格瓦一下子就鑽進去了。只是為了保護恩卡斯,鷹眼一直就忍著沒有開槍,現在看到這一情況,不禁高興得喊了一聲,大聲地宣佈,這一下他們必勝無疑了。追趕的人跟著也衝進了那又長又窄的入口,正趕上還能看到那幾個休倫人遠處的身影。還沒等他們穿過那些天然而道和地下室,先聽到了從裡面傳出的幾百個婦女和兒童的尖叫和哭喊。在那微弱的、忽明忽暗的光線下,這兒看起來真像是陰曹地府,無數冤魂惡鬼,在裡面影影憧憧。
恩卡斯的眼睛照舊死死盯住麥格瓦不放,彷彿這就是他生活的惟一目標。海沃德和偵察員還是緊跟在他的後面;他們也和他一樣,受著同一種感情的驅使,雖然可能程度上有些不同。可是,他們面前的道路愈來愈難走了,在這陰暗的甬道裡,逃跑的休倫人忽隱忽現,已經不太看得清楚;有一個時候,追趕者還以為敵人已經失蹤了。就在這時候,他們看到一條似乎通到山上去的甬道盡頭,有件白色的衣服在飄動。
「是科拉!」海沃德突然喊了起來,他的聲音中混亂地交織著既怕又喜的感情。
「科拉!科拉!」恩卡斯也大聲叫喊著,像一頭鹿似地朝前躍去。
「是那姑娘!」偵察員也提高嗓門喊道,「別害怕,小姐!我們來啦!我們來啦!」
由於看到了被虜去的人,追趕的腳步也百倍地加快起來。可是,道路卻越來越崎嶇不平了,有的地方幾乎不可能通過。恩卡斯扔掉了自己的槍,輕率魯莽地朝前躍去。海沃德也魯莽地學他的樣,跟在他後頭。可是要不了多久,他們倆的這種愚蠢行為,便都受到了警告;只聽得一聲槍響,原來是休倫人伺機朝下面開了一槍,子彈打在甬道裡的岩石上,彈回來時,甚至使年輕的莫希干人受了點輕傷。
「我們得靠近他們!」偵察員說著,猛地一跳,趕過了自己的夥伴,「和這些壞蛋離得這麼遠,我們會全都死在他們槍下的;你們看,他們把那位小姐放在前面做盾牌哩!」
同伴們雖然沒有去注意他的話——可能是沒有聽見,但都照著他的樣子做了,他們以驚人的努力,追到和那幾個逃跑的人距離很近時,看見科拉被兩個休倫人左右架著在往前拖,麥格瓦則在旁邊指點著奔逃的方向和方法。這時,他們四個人的身影,清楚地映在洞口的天空,緊接著便又消失不見了。恩卡斯和海沃德失望得簡直快要瘋了,在那似乎已經超人的努力下再加一把力,終於衝出了洞口,來到了外面的山上,正趕上看到了那幾個敵人逃跑的路線。這條路在峻峭的山崖上,攀登起來依舊十分危險和艱難。
偵察員因為帶著槍,受到影響,同時,也許他對那個被虜姑娘的關心,不及兩個同伴那樣深切,因此就讓他們倆超前一些,而恩卡斯,則更沖在海沃德的前面。就這樣,他們在短得難以置信的時間內,便克服重重困難,登上了懸崖峭壁,要是換一個時候,在另一種情況下,這看來簡直是無法做到的。而使這兩個魯莽的年輕人得到報償的是,他們發現,由於拖著個科拉,休倫人在這場追逐比賽中正在走向失敗。
「站住!休倫狗!」恩卡斯揮舞著雪亮的戰斧,對麥格瓦大聲喝道,「一個特拉華姑娘1要你停下!」
1休倫人常譏笑特拉華人懦弱得像女人,恩卡斯在此反唇相譏,意在激麥格瓦停下。
「我不走啦!」科拉喊道,在離山頂不遠、一處面臨深淵的懸崖邊,突然停住了腳步,「你要殺就殺了我吧,可惡的休倫人。我不願再走啦!」
架著姑娘走的兩個休倫人,都舉起了手中的戰斧,露出暴徒打算行兇時的獰笑,可是麥格瓦立即擋住了他們舉起的胳臂。這位休倫酋長,把從同伴手中奪下的武器扔到岩石下面後,就拔出自己的刀子,轉身對著他的俘虜,從他的臉色中可以看出,矛盾的心情正在做著激烈的鬥爭。
「女人家!」他說,「你自己選吧!要住狐狸的棚屋,還要要吃他的刀子?」
科拉沒有理他,而是在地上跪了下來,仰起頭,把雙臂伸向天空,以溫柔而虔誠的聲音說:
「上帝啊!我是你的!你來決定我的命運吧!」
「女人家,」麥格瓦重複說,聲音嘶啞,他竭力想要科拉抬起明亮、晶瑩的眼睛,朝他看上一眼,可是落了空,「你自己選吧!」
但是,科拉既不聽,也沒有回答。麥格瓦氣得全身發抖,高高舉起刀子,但又像一個人猶豫不決時那樣,為難地放了下來。可是,他再一想,又把鋒利的刀子舉了起來。就在這時候,忽聽得他們頭頂上一聲尖叫,跟著就出現了恩卡斯,他發瘋似地從一個嚇人的高處,往這峭壁的邊緣直跳下來,正好落在這幾個休倫人的中間。麥格瓦不禁倒退了一步。他的一個部下,立刻趁機把自己的刀子,猛地戳進科拉的胸膛。
麥格瓦像只猛虎似的,朝那個得罪了他的、已經退開的族人撲了過去,可是這兩個反常的格鬥者中間,卻隔著一個恩卡斯。這一來,使麥格瓦轉移了目標,而且剛才眼看科拉被殺他已氣得發瘋,於是便舉起刀子,猛力往跌倒在地的恩卡斯的背上捅了進去,在幹這一邪惡勾當時,他還發出一聲怪叫。恩卡斯雖然吃了這一刀,但還是像只受傷的豹子反撲敵人似的,跳起身來,用盡生命中的最後一點力量,把那個殺害科拉的兇手打倒在腳下。然後他又掉轉頭,以堅定嚴峻的目光盯著刁狐狸,那目光的表情,彷彿是在說:要不是力量已經用盡,決不會放過他。麥格瓦看到這個特拉華人已經不能抵抗,便一把抓住他那無力的胳臂,對準他的胸膛,一連捅了好幾刀。恩卡斯在被害倒下去之前,他的兩眼一直逼視著敵人,顯露出一種無法抑制的蔑視神情。
「發發慈悲!發發慈悲吧,休倫人!」海沃德在高處喊著,他嚇得聲音都快硬住了,「饒了他,人家也會饒你的!」
勝利的麥格瓦,把血淋淋的刀子,旋轉著朝那哀求的青年扔了上去,同時還發出一聲如此狂野而又欣喜的嚎叫,把他那種野蠻凶殘的得勝心情,傳到了在千來英尺下面山谷裡戰鬥著的人們耳中。就在這時,忽聽得偵察員也大喝一聲來回答他的嚎叫,原來這個大漢此時正沿著險惡的懸崖,朝麥格瓦飛快地奔過來,他的步子是那麼大膽輕捷,彷彿有行空的本領一般。可是,當他趕到這殘酷屠殺的現場時,這兒已經只剩下幾具屍體了。
他那銳利的目光,只朝這幾個被害者看了一眼,便轉臉仰望著前面那條艱險的登山小道。他看到山頭上有個人在那峻峭無比的懸崖邊站著,舉起雙手,做出一種可怕的、威脅人的姿勢。鷹眼沒有去細看一下那人的臉,便舉起槍來瞄準。但忽然一塊石頭掉了下來,正好砸在下面一個逃跑的休倫人頭上,接著山頂便露出了一張怒不可遏的臉,原來是那個誠實淳厚的大衛。麥格瓦就在這時從一條巖縫中竄了出來,他毫不在意地踩過他那最後一個同伴的屍體,縱身跳上一條寬闊的山罅,攀登上一座山巖;在那兒,大衛的手就夠不著他了。現在,麥格瓦只要往前一躍,就可以跳到對面的懸崖上而安全無虞了,但他卻停了下來,舉起拳頭向偵察員揮動著,而且還大聲嚷道:
「白臉孔都是狗!特拉華人是娘們!麥格瓦把他們留在岩石上喂烏鴉啦!」
他嘶啞地笑著,拚命地縱身向對面跳去,可是結果離目標差了一點,掉下來了,幸好他的手抓住了懸崖邊上的一株灌木。這時,鷹眼已像一隻準備縱身撲出的野獸,蹲了下來。由於興奮緊張,他的身子哆嗦得厲害,那已經舉到一半的槍口,也像風中的葉子似地在顫動。狡猾的麥格瓦,沒有去做無效的努力,而只是讓胳臂垂直,身子盡量伸長,而後終於踩著了一塊小石頭。然後,他用足全身力氣,重又做了一次嘗試;這一次,他獲得了一定的成功,他的膝蓋正好跪在懸崖的邊上。可是,就在這個敵人的身子縮成一團的時候,偵察員把那枝顫抖的槍架到了自己的肩上。在子彈射出的一剎那間,就連四周的岩石,也沒有比這枝槍更加紮實穩固。休倫人的胳臂鬆了勁,身子也跟著向後仰了一下,但雙膝還是跪在原地沒有動。他回過頭來,朝自己的敵人狠狠瞪了一眼,還揮動著一隻手,表示至死也不屈服。可是他的手終於鬆開了,跟著便一個倒栽蔥掉下了山崖,眼看他那黝黑的身子,擦過峭壁上的灌木,飛快地掉向死亡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