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虻世家 第一部 第十六章
    蒙克頓夫人一開始就出人意料地認真對待作教母所應盡的職責。她關心教女體力和智力的發展。接她的意願,小姑娘每月應在城堡裡度過一天。但她從來不想去侵犯那位母親的權威。

    比阿特麗斯常常親自送格拉迪斯到蒙克頓夫人家裡去。對她來說,這是一項傷腦筋的義務。雖然他們總是那麼親熱地接待她,但她在那裡總感到有點不自在。我行我素的老夫人,現在常常令她欽佩。她衷心感謝她慷慨地為她提供棲身這地,儘管這個建議已經為時過晚。蒙克頓夫人在那次稍稍表現得不夠謙虛之後一直嚴格保持冷靜的態度,這也使她十分感動。如果伯爵夫人的粗魯和缺乏風度,一開始時沒有破壞她那精細的鑒別力,她也許當真愛上了她。

    城堡裡的午餐使她感到特別不愉快。父親的家裡籠罩著有節制的氣氛,她母親也不是一個特別嘴饞的人,所以她非常厭惡外省貴族那種大吃大喝的習慣。亨利的朋友們飯後離開桌子時,總是酩酊大醉,身不由己。他們的妻子在吃喝上稍有節制。可是,蒙克頓夫人喜歡狼吞虎嚥,跡近下流。比阿特麗斯常常感到噁心,她只好垂下眼簾,不去看端上珍饈美味時,這位女主人臉上流露出來的饞涎欲滴的表情,不去看津津有味地吧嗒的嘴、越來越像牲口的那種大嚼的姿勢、惺忪的睡眼和大醉之後結結巴巴說不清知的醜態。

    格拉迪斯逐漸長大,也更善於觀察。人所共知,老夫人喜歡隨便開玩笑,比阿特麗斯感到不安。不錯,迄今為止,蒙克頓夫人還不敢當著小姑娘的面,也不敢當著她的面開這種玩笑,但她聽到了許多令人不愉快的流言蜚語。每當她想到,有朝一日格拉迪斯在城堡裡聽到她不應當聽到的話,她就不寒而慄。怎樣才能不得罪蒙克頓夫人,停止這種每月一次的拜訪呢?她無計可施。

    現在,她找到一個可以幫助她的借口了。有人聽到,哈里小自言自語說,既然有人常去有錢的教父教母家,他們至少也能給別人帶點糖果回來。瓊斯太太也告訴她,迪克講了有關身穿制服的僕人和溫室培養的葡萄的話。這時,她便想方設法,頗有策略地向老伯爵夫人談了自己的意見。

    「問題在於,」她說,「咱們屬於迥然不同的社會階層。我擔心孩子會產生對環境的不滿情緒和忌妒心。他們開始用您的生活方式和我們的對比——更壞的是——和紐詹特家的生活對比。迪克是紐詹特先生的教子。昨天,他對瓊斯太太說,格拉迪斯真走運,而他在教你家吃午飯時,他們只用重新加熱的碎羊肉炒土豆招待他。依我看,在格拉迪斯和幾個男孩子還小、還不懂事的時候,她最好還是少來城堡,這樣做好像我對您以怨報德,這使我很難過。」

    「完全正確,」蒙克頓夫人坦然地回答說。「我會常去你們家。每月的頭一個星期四對您合適嗎?」

    從這以後,她按時前來,但很少留下吃飯,即使留下來,吃喝起來也頗有節制。比阿特麗斯再也沒有見過她吃得過飽、喝得醉醺醺的樣子。

    哈里和迪克現在在學校裡,被稱為大特爾福德和小特爾福德。亨利當年也上這所學校,體育運動成績優秀,而拉丁文卻怎麼也學不好。哈里滿十二歲,正處在感到男人優越的時期,他每次回來休假,明顯願意跟父親打交道。男人應該有男人的興趣和習慣。但是,他一遇上不愉快的事,還是找媽媽。隨著年齡的增長,他越來越像父親,已經看得十分清楚,雖然他可以成為一個不壞的農場主,卻不能勝任任何需要文化知識的職業。十歲的迪克,精神面貌迥然不同。在他身上,開始表現出特爾福德家庭老一輩所具有的那種貪暴而求實的敏感性。有時,比阿特麗斯擔心,這孩子犀利的目光會發現父親的變化。

    亨利的青春期過去了,除了不斷發胖以外,沒有任何變化。他仍然是一個溫柔的丈夫和像樣,雖然常常對孩子們大喊大叫,但很少埋怨妻子。和過去一樣,他仍然是不個不壞的主人,但不願意再學什麼新東西了。現在,只有比阿特麗斯能抓緊一切機會,學到有用的知識,經常給他出主意,有分寸地提醒他改善農場經營——這本來是他有意要做,但又常常忘掉的事情。近年來,他午飯後喝酒的時間越來越長,而晚上常常是昏昏欲睡、無精打采。當然,他還從來沒有酩酊大醉過,他雖然貪吃,但怕大腹便便,所以還是保持經常活動,他的動作不如過去那樣敏捷,臉部的線條也開始變粗了。頂替瑪爾塔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她們保持的時間都不長,於是也就被忘得一乾二淨。

    有時比阿特麗斯覺得,她自己也過早地變成了一位悠閒自在的貴婦人。她常感到自己是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其實不過三十二歲。但這並不使她難過,因為她的青春和她的一切痛苦都一去不復返了,她為此反倒感到高興。她承認了現實世界,適應了它,既不用馬刺,又不用皮鞭,就治理了自己這個小王國。她不常罵傭人和懲罰孩子,即使懲罰,也總是很輕的,很少碰到不聽話的情況。

    生活可能就是這樣平穩,使人覺得平淡無奇。比阿特麗斯開始實行自己的計劃,讓全體大人和孩子尊重她每天閉門單獨度過的那兩個小時,。不幸的是,她自己並沒有抓緊時間。對她當姑娘時很喜愛的那些古典作家,她失去了興趣,崦法國哲學恐怕更枯燥無味。在幹這些事的時候,只有一點好處,那就是分散了她對包比的思念。

    她生氣的時候,包比是巴頓人中唯一能真正體諒她的人。她對他的要求也過分嚴格。她認為這是不公平的。不應該有任何差異,不應該陷入某種極端。如果板球就在包比的頭邊飛過,她也沒有理由更害怕,就應當象球從迪克的頭邊飛過一樣,如果包比無禮或淘氣,這絲毫也不比哈里或格拉迪斯通常那種孩子般的任性更可怕。所有的孩子有時都淘氣和任性。這樣的小毛病,應該改正,但也不必過於重視。但是,看到包比的嘴——和她父親的嘴一模一樣——失去優美的線條,那怕是一瞬間變得像亨利的嘴,她也感到痛苦。

    格拉迪斯滿七歲了,她的教母已經連續兩次沒有來看她,每次都表示歉意,說是身體不好。因為她常犯黃疸病和痛風,比阿特麗斯一開始沒有重視這個問題。近來,老夫人開始迴避外人,深居簡出,甚至不常去教堂。她的缺席並滑使任何人感到奇怪。有一天,比阿特麗斯聽說,伯爵夫人已經有一個月沒有起床了,便吃了一驚。她馬上給城堡去信,打聽是否屬實。她收到幾行用哆哆嗦嗦的手寫回信:

    「是的,我病了。您有空就來看看我,但不要帶格拉迪斯,快來吧。」

    她立刻就去了。小蒙克頓夫人接待了她。她顯得很疲倦眼睛也腫了。

    「您來了,我很高興。我早就想派人去請您,但是媽媽不願意打攪您。」

    「她是病得很重嗎?我一點也沒聽說,否則我早就來看她了。」

    「大夫認為,她還能活兩三個星期,不會再多。已經給她放水了,但也不管用,頂多只能解除她的痛苦。」

    比阿特麗斯剛一邁進臥室,就明白這是什麼樣的痛苦。老夫人像一頭怪物一樣躺在床上,水腫使她的身體變了形。臉好像是在惡夢中見到過的那種可怕的假面具。她為了迎接客人而強作微笑,這一來,面容就變得更加可憐。

    「請進,」響起了陌生而嘶啞的聲音。「見到您,我很高興。請坐,把帽子脫下來。」

    比阿特麗斯把視線移開。她心中那根不必要的、多餘的、裡維斯家遺傳下來的神經,疼痛難忍。這神經猶如繃緊的琴弦,稍有痛苦,就有所反應。

    蒙克頓夫人笑了。

    「不要緊。我快要死了。我的傻兒媳婦告訴您了嗎?如果她稍微開一點竊,就會高興的。在這一切終將完結的時候,我是多麼高興啊。」

    「恐怕您是非常痛苦的……」

    「是很痛苦。但我請您來,並不是為了向您訴說自己的不幸和腹中的疼痛。我不過是想,趁時間還不晚要見見您。格拉迪斯怎麼樣?不,無論如何也不能帶她到這兒來。我現在這種狀況,不適合讓小孩看見。您替我吻吻她,告訴她,希望她成為一個有教養的好姑娘。我把為她準備的東西馬上交給您,免得以後麻煩。請把珠寶盒子遞給我,就是梳妝台上的那個象牙盒子。」

    比阿特麗斯的臉紅了。

    「請不要留給她任何貴重的東西。最好的辦法是……」

    「好了,好了,您別生氣。我既不佔托拇妻子的便宜,也不佔自己女兒的便宜。她們全都有那麼叮噹作響的首飾,多得不知道往哪兒放。而且,這並不是丹佛斯家世代相傳的珍寶,而是我自己的。我覺得,如果我願意,我就可以送給我教女一隻項鏈。」

    「我是為格拉迪斯考慮。她不應該有不適合她地位的東西。」

    「我親愛的,可是您還不知道她將來有什麼地位。她長大成人以前,什麼也不要告訴她。以後,如果她要用錢,可以隨時把這些寶石賣掉。好了,好了,把它放進手提包裡。關於這件事就說到這裡。現在,我還要告訴您一件托姆委託我辦的事。我建議您和亨利與一位年輕的農場主建立通信聯繫,他在英國各地旅行,比較一下經營管理的制度,寫這方面的著作。看來,他自己的農場收入不多,但托姆以他的評價很高。這封信放到哪兒去了?我告訴過那個傻瓜,讓她放在這兒。真沒有頭腦!啊,就在這兒……『哈特福德郡北米姆斯的亞瑟.榮格先生』。托姆接著寫道:『他很需要看看特爾福德一家在巴頓作了些什麼。』」。

    「亨利並沒有作什麼,」比阿特麗斯表示異議。「如果說,巴頓的情況比別的莊園好,這是因為亨利關心自己的佃戶。」

    「還因為他有一個聰明的女人作內助。她聰明非凡,躲在暗處,把由於自己的奇跡而贏得的全部聲望,歸他享有。」

    比阿特麗斯不好意思地笑了。

    「農場主的妻子應當幫助丈夫。如果您認為我們這點微不足道的成績是奇跡,那麼,您大概認為我很自負。」

    「既然您說到了這一點,」立即響起了沉著的回答聲,「我可以告訴您,我認為您在我認識的人當中,是最自負的一個,大概也是最不平凡的一個。」

    比阿特麗斯一時想不出回答的話來。

    「我不明白,」她終於說,「我犯了什麼錯誤,您才對我有這種看法。」

    「沒有任何錯誤。既不能指責您行為不端,也不能指責您風度不好,但您有著更壞的東西。」

    「那是什麼呢?」

    「瀆神罪。因為生活對您太殘酷,所以您對造物主也冷酷無情。」

    比阿特麗斯揚起眉毛。

    「難道是這樣嗎?表現在那一方面呢?我覺得,可以說我是幸運兒。」

    一張可怕的臉,仍然帶著那種既譏諷又讚許的微笑,向她搖晃起來。

    「比阿特麗斯.特爾福德,垂死的人撒謊是有罪的,難道您不知道嗎?也許您認為,垂死的人不應當管別人的閒事,對嗎?看來,是這樣。不要害怕,我不人過份的。您只要有一次站在一個令人目眩的高度上看著我,心時想:這口老肥豬為什麼要把自己的豬嘴到處亂伸呢?這就足夠了。是的,是的,親愛的,就是這樣。好吧,就算我是老肥豬吧。這又怎麼樣呢?豬也是上帝創造的,不是這樣嗎?如果上帝需要它們,您是什麼人,竟敢反抗?」

    老夫人舉起一隻手,表示警告。她已經不是開玩笑了,而是像一個老朽的女巫,令人戰慄。

    「也許您認為,生活對裡維斯一家才是冷酷無情的吧?您願意聽聽我的青春是怎樣度過的嗎?青春的前一半,完全用來保護幾個妹妹免遭一個獸性大發的酒鬼的迫害,可是保護我的母親,已經為時太晚了;青春的後一半,是給一個從來不愛我的人生了八個孩子。但這一切都是很自然的事。後來,我就學會了插科打諢,珍惜美味的午餐和優質的潘趣酒。我可能愛它們愛得過份了。有朝一日,您也會過份強烈地愛上什麼東西,這一點上,您很像您的父親和您的哥哥——一個虔誠的厚道人。您也不要以為我是指男人。毀掉您的不是肉慾,而是魔鬼般的自尊心。」

    「蒙克頓夫人,」比阿特麗斯沉默片刻,回答說,「您說的話,心及您好為什麼要說這些話,我都不理解。我感到您在告誡我,但我又不知道告誡我防範什麼。」

    「防範虛偽。」

    「虛偽?」比阿特麗斯慢慢重複著。

    「正是。您最討厭虛偽,我也是一樣,但是我的一生都在虛偽中度過。您不是一個十足的偽君子,又是什麼呢?只是與眾不同罷了。」

    「我仍然不明白,」比阿特麗斯皺著眉頭,困惑不解地回答。「是偽君子嗎?我不爭辯——我認為,和咱們中間的大多數人一樣。可是為什麼與眾不同呢?」

    「咱們中間的大多數人,一輩子都力圖使周圍的人相信,他們比實際上更聰明、更善良,不是嗎?您卻在人們面前假裝很笨,在自己面前假裝很壞。您想欺騙誰呢?要欺騙記錄您的罪行的天使嗎?不行,親愛的,因為他的生命是永恆的,對這些把戲瞭如指掌。」

    「也許我的確很壞,可您怎麼會知道呢?」比阿特麗斯直視著她。「說實在的,您又瞭解我什麼呢?」

    那雙嘲弄人的、昏花的老眼睛變得柔和起來。

    「只知道您是一個大傻瓜,和大家一樣的傻瓜,還知道我很愛您。」

    「為什麼?」

    蒙克頓夫人大笑起來。

    「天知道。如果仔細觀察,您並不是一個很可愛的人。但卻是一個真正的人。」

    比阿特麗斯攥緊了拳頭。

    「不對。我是徹頭徹尾的偽君子。但至少我知道這一點。」

    一隻變了形的手掌放在她的手上。

    「這就是原因。咱們中間很少有人明白這一點。我不想使您傷心。沒有人敢碰你們裡維斯家的人——弄不好,會碰得頭破血流。我的姑娘,你很善良。」

    剎那間,病人摀住肚子,大聲叫喊。她的臉變得更可怕了。

    「又開始了!趁我還沒有嚎叫,您快走吧。不,我不願意您留在這裡。但願您記住我向您奉獻的那一點尊敬之心。她吧,您走吧,走吧。讓我的兒媳婦到這兒來。無論我表現得怎麼樣,她也會尊敬我的,因為這是她的天職。呸,而且,每當她生孩子的時候,也是大喊大叫,全家都能聽見,可是有人告訴我,您生孩子時是一聲不吭的。瞧,這也是咱們之間的差異。啊,主啊!您走吧,聽我的話,再見了!」

    下葬以後,蒙克頓勳爵走到比阿特麗斯眼前。

    「特爾福德夫人,我感謝您為我母親所做的一切。」

    「可是……我什麼也沒有做。」

    「您使她的暮年過得好了一些,這是她臨終時告訴我的,我應當報答您,結果有機會向您感恩,我很高興。」

    「您錯了,」比阿特麗斯用顫抖的聲音說。「是我應該向她感恩。她向我揭示了真理。」

    他難看的臉上露出迷人的笑容。

    「這一點也就表明了她對您的看法。」

    他緊緊地握了握她的手,就走了。

    以前,她沒有體會到,這位愛開玩笑的老夫人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現在,處在突如其來的絕望中,她明白了,她失去了一位真正的朋友。

    蒙克頓夫人去世後不久的一個下午,比阿特麗斯聽見前廳裡有爭吵的聲音,便走出了書房。迪克和包比面對面地站著,臉都氣得通紅。怒沖沖地,聲音也很刺耳。她開門時,兩個人已經開始打架。

    「包比!迪克!馬上住手!」

    揚起的拳頭放下了,但是耳邊響起了兩憤怒的聲音。

    「一個一個說。包比,讓迪克先說。迪克,說吧,不過要心平氣和一點。」

    她耐心地聽他說,偶爾提一個問題。在他冷靜下來以前,她什麼也沒有說。

    「好,如果你未經同意就拿了包比的風箏,而且把它放出去了,依我看,你應該道歉,而不是怒氣沖沖罵他。」

    「我不是有意放掉的!我本來是要道歉的。可是他對我大吵大嚷。是他挑起來的。」

    「不對,迪克。是你挑的頭,因為你放掉了他的風箏。你認為你不應該向包比道歉嗎?」

    迪克很不樂意地道了歉。

    「好,你現在去找風箏吧,它可能落到田野上了。以後要溫和一些。記住,你大,應當作出榜樣。」

    他走了。包比垂著頭,站著不動,低聲哭泣。

    「包比,到自己房間去。我替你害羞。我還以為你是個懂禮貌的人呢。」

    她向門口邁了幾步。

    這太不公平了!她沒有讓他說一句話,無條件地相信迪克的話。迪克的錯誤要比他大得多,可是她卻懲罰了包比。這麼多年來,她還是頭一次這樣處理問題。如果包比感到委屈,那是合理的。但是命令是不能改變的。既然決定了,就應當執行。如果這會……

    她站住了,使勁攥緊拳頭。

    包比不哭了。他慢慢走到她跟前,默不作聲地看了她一會兒,然後伸出手來,撫摩著她的胳膊。

    「可憐的媽媽。」

    他再也沒說什麼,就上樓去了。她慢慢回到書房,坐下來,突然痛哭失聲。

    可憐的孩子!有一天他也會明白,這是一個什麼世界。如果他在還沒有失去對人類的信任之前就死去了……如果他在知道這件事以前就死去了,那她就和他一道……

    那個幾乎被她戰勝的妄自菲薄的惡魔,又從往事中重新顯露出來。

    「卑鄙的懦夫!難道不是所有的人都命中注定遲早都要知道這一點嗎?是的,正是所有的人,除了象亨利那樣安然靠別人養活的人以外。一開頭就應該讓包比明白,你是什麼人,那他就能忍受這種失望。而等待你的,是愉快而平靜的暮年,我親愛的。」

    第二天,她把吵架的事寫信告訴了沃爾特,還告訴他,那孩子是怎樣出乎意料地接受了她那不公平的處理。她隻字不提,這以後在她內心激起的感情波濤。對無限母愛的詛咒,只涉及她本人,她應自己承受這一切。沃爾特自己的苦楚,就夠他受了。

    「小鳥中誰最漂亮?」

    「我的孩子,」烏鴉說。

    她不想用各種感傷的蠢事打擾他,但她很需要他出主意。是不是直接告訴包比,是她錯了?她認為,還是誠實比較好。在她看來,受了不公正的委屈,可能在孩子心靈上播下危險的種子。如果這種感情使他痛苦,也會破壞他和迪克的關係。別一方面,她承認錯誤,會不會使他牢固記住他本來很快就會忘記的東西呢?

    「最糟的是,」她寫道,「我甚至忘記,包比多麼愛風箏。我生氣,是因為我覺得,為了這樣一件區區小事,他表現得竟如此惡劣。但我認為,為了別的玩具,他不會生這麼大的氣。在他身上逐漸形成一種強烈的愛好,愛好在空中飛翔、飄浮或者飄蕩的東西——比如去朵或者楊樹花。這些東西好像使他著迷。我認為,他長大以後,會從事氣球的試驗,或者成為一位鳥類學家或者只是一個用詩來歌頌蒲公英絨毛的幻想家。」

    沃爾特的回信中仔細衡量了所有可能的行動方針及其後果。他在信的最後出了個主意——不要採取任何措施。

    「你平時很公平,因此你的一次偶然的過失,未必會在包比的心靈上留下深刻的痕跡。如果他不能理解,他很快也會忘掉所發生的一切。在他能用什麼東西代替幼稚的幻想以前,就去破壞這種幻想,你就可能給他造成不可彌補的損失。在只要還可能的時候,就讓他仍然是個孩子吧。這樣,他很快就會知道,即使母親,也不總是絕對正確的。」

    「幸好,放風箏的季節過去了。到四月份他生日時,我給他寄一個大風箏去。現在我建議,你馬上開始學習物體在空中飛翔的理論,常常和包比一起吹吹肥皂泡,和他談談這些東西。」

    包比滿十歲生日時,收到舅舅送給他的一個非常好的風箏。他興高采烈地把風箏拿給母親看,入迷地描述風箏的優點。她想,沃爾特比她有遠見多了。

    六月裡天氣明朗的一天,比阿特麗斯坐在書房裡,一個風箏的陰影掠過她的書本,她抬起眼睛看了看,笑了。通過陽台的玻璃門,她看到包比站在草地上,長著栗色頭髮的腦袋向後仰著,正心曠神怡地注視著心愛的玩具在飛翔。她走上陽台,站在台階的最高一級上,就像他看風箏那樣望著他。

    突然,院內的綠籬笆後面響起了叫喊聲和吵鬧聲。從那裡常常傳來工人的說話聲,但這次的聲音充滿了驚恐。大概發生了什麼事……是在牲口棚嗎?這些蒂斯德公牛……應該把孩子叫回來。

    「包比,到這兒來,快!」

    他沒有回答,全神貫注地看著風箏。一頭被追捕的碩大無朋的公牛——這是亨利引為驕傲的一頭——跳過籬笆門,哞哞地叫著,在花園裡奔跑。

    「包比!」

    她跑下台階,向草地奔去,她的驚叫聲和孩子的驚叫聲混在一起。他朝她跑過來,他去抓風箏的線,摔倒了。比阿特麗斯撲倒在他身上,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他。剎那間,她被拋到一邊去,後背摔在小路的礫石上。在還沒有完全失去知覺以前,她看到,公牛把孩子挑在牛角上,又把他扔到自己的腳下,她聽見……

    她清醒起來,嚎啕大哭——好像又看到公牛和包比。兩天來,她不認人。最後,大夫告訴亨利,她恢復了知覺,在召喚丈夫。他可以進去幾分鐘,但應保持鎮靜,什麼也不要對她講。

    變得難以辯認的亨利,踮著腳走進臥室,站在床邊渾身哆嗦。

    「你好一點了嗎?」

    她的聲音如同她的臉色一樣,無精打采。

    「你什麼也不要對我隱瞞了。我看見了。包比被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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