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斷的友誼 正文 第十四章
    「您睡著了吧?」麥爾尚氣憤得失掉常態,抱怨地說:「就這樣呆了一整夜嗎?」

    列尼仍舊看著別處。突如其來的沉靜使他抬起眼睛:麥爾尚正凝視著他。他的臉色變得死一樣的蒼白。當醫生最後彎腰俯看處在半昏迷狀態的病人時,列尼一句話沒說,就走出發帳篷。

    「一個可憐的人!」他喃喃自語地說,「一個可憐的人!」他什麼都明白了。

    白天,炎症消退了,因此就沒有重複那些囈語。夜裡,麥爾尚留下值班,列尼回去睡覺了。

    縱然十分疲勞,列尼仍是長時間不能入睡。他揭開了半年來一直折磨他的那些謎底。如今他又為不由自主地闖入別人的心靈而感到苦惱。想起那些從前使他無法判斷出真實情況的、毫無根據和缺乏同情心的猜疑,使他感到發抖。

    這一切都是那樣簡單又是那樣可怕。一個被母親溺愛的獨生子,貪婪地讀書,很聰明,但過於單純,沒有應付生活的能力。由於輕信、被欺騙而造成了一場悲劇。輕率地縱身一跳,便沉淪於世上難以避免的痛苦和絕望的狂瀾之中。這一切是如此的簡單,而列尼以前並不理解。列瓦雷士曾想行兇、詐騙和想幹在刑典上可見的、幾乎全部的犯罪行為,就是忘掉了一點-一個人還能和向他瘋狂撲來的不幸命運進行不間斷的搏鬥。列尼處處猜疑,和瑪格麗特的所作所為一樣是荒唐的。

    麥爾尚卻不像列尼所作的那樣,他從來都不放棄這個孤獨的絕望的流浪者。

    「使用冷敷方法嗎?」他想起了自己的話。甚至那時他曾痛苦地看到那雙驚恐的眼睛瞳仁在擴大。就是因為他想要活命而說了些謊話,就是因為他不會……「上帝呀,我是多麼愚蠢的人,是一個多麼自負的偽君子啊!」

    快到早晨的時候,列瓦雷士已不覺得疼痛,並能正常呼吸了。幾天來他一直在昏昏沉沉中,而列尼就坐在他跟前,畫著他的地圖。有一天晚上,麥爾尚經過長時間的仔細檢查之後,宣佈一切炎症都已全部消失了。

    「我要提醒您,您可知道,您的生命非常危險,真是千鈞一髮啊!」他補充了一句。

    「誰的生命?我……我的生命?我,應該是象貓一樣長壽的,我已經擺脫了無數次的災難。真有意思,一個人究竟要遭受多少不幸啊!」

    「很多呀,」麥爾尚憂鬱地回答說,「而且有各種各樣的。但是在您這樣的年齡遭遇這麼慘,這真是很大的不幸。」麥爾尚轉過身去,見列尼正俯身在地圖上計算著海裡,他繼續說道:「如果今後再發生這類事情,您盡量不必裝成『超人』,這只能傷害您的身體,我說這話完全是嚴肅的,千萬別當成兒戲,我簡直是在警告您。不用說,您的確有驚人的毅力,但我倒認為您應像普通人那樣,該呻吟就呻吟,該抱怨就抱怨更好些,而您呢,卻把自己的神經繃緊到亟亟限程度,卻不願學會順從。」

    「學會順從?為此得有多少天資啊!」

    「是啊!」麥爾尚陰沉地回答,「對我們大多數人來說是這樣。我們感到痛苦時就喊叫;若是被人出賣了,我們就各奔前程,甚至連貓和老鼠也會這麼幹的。魏依溫老頭並不傻。但是您,我的孩子,令人擔憂的倒是您格外剛強的個性和對人不夠仁慈。您是個奇怪的人。像您這樣的人我真還少見,恐怕今後也不會再碰到。但即使您脫胎換骨變成和其他人一樣,您再不注意這一點,恐怕也是危險的。您瞧,我好像還能宣讀那些冗長的布道詞似的。可憐的隊長早就等著我去玩別吉克牌呢!熱帶地區可真把上年紀的男人折磨苦了。呶,再見吧,我的孩子們。」

    列瓦雷士目送著醫生的背影,吃驚地皺了皺眉頭。

    「我什麼都不明白,」他開口說道,「我從來沒有想到,麥爾尚竟會因炎熱而精神不振。奇怪,他可能碰到什麼傷心的事啦?」

    「可能。」列尼簡單地回答了一聲,眼睛一直沒離開圖,「近來,我們營地發生了不少風波……有二十五起半吧……」

    他們倆都沉默了。麥爾尚的話充滿著如此緊張的氣氛,以至在他走後很難接著說話。而這種沉默更加深了感情陰鬱的氣氛。

    「您怎麼看呢,居住在河上游的土人也可怕嗎?」列尼一邊在圖上作標記一邊問了一聲:「是個好鬥的民族?」

    「我想不一定。只要我們不觸犯他們。但是應該保持警惕呀!」

    「洛爾蒂已經吸取了教訓。但也難保不再發生什麼問題。比如,他們一旦出現流行病,那巫師不又要賴我們嗎?」

    「那就糟透啦。」

    「您認為您能否還使他們平息下來呢?」

    「那就說不定啦。再說,事先也難於預料呀。我本來也沒想到能平息這件神鷹的風波呢。」列尼手中的筆尖在紙上亂塗了一陣,然後停住了。

    「您是否想說,您到野人那裡去的時候,心裡也並沒有成功的把握?」

    「是的,我當時確實沒的把握,甚至連百分之一的希望都沒有。」

    「您到他們那裡去的時候,沒想到會發生什麼意外嗎?」

    「呶,我……我盡量不去想那些。至於……他們會對我怎麼樣……也就是說最後的結局會怎麼樣,萬一我遭到了比上星期二還壞的處境,那……那也就是完……完結得更早一點而已。」

    列尼用嘴咬著筆桿頭。

    「我明白,那麼當時又是什麼東西使您得救了呢?是不是因為您毫無恐懼而且使他們也看到了這一點呢?」

    「可惜,我也有點害……害怕了。」

    「就是說,他們認為您並不害怕,是不是?」

    「有一點。但是,我主要的是使他們自己感到害怕。」

    「他們感到害怕了嗎?」

    「沒有。他們絲毫沒有害怕,但是卻產生了恐懼心理。即使這樣也很好。」

    「是否也可以說不好哪?」

    「不,不能這麼說!想到了恐懼-這比死掉強。而真正恐懼那就比死還壞。」

    「那就是說,您認為所謂無畏就是您深信自己可以不用害怕,而實際上不等於不存在恐懼?」

    「可能。我們首先應該很好地弄清楚這個概念-您所說的無畏是指什麼呢?」

    「您應該更瞭解。」

    「但我並不瞭解。假如這只是指思想上不存在的恐懼,那並不妨礙我們認識事物的本來面目。」

    「這對我來說太奧妙啦。」

    「真是這樣嗎?您要知道在當馬戲班小丑之前,我研究過哲學。這是複雜的,不是這樣嗎?現在讓我舉個例子吧!麥爾尚認為我上星期二的表現是勇敢的,原因只是因為我安靜地躺著,沒有一聲抱怨。可假如他也疼得那麼厲害,甚至痙攣,他不也會安靜地躺著嗎。當高燒在熬煎著你,那你還談到什麼抱怨呢?在這種情況下,倒是有兩種選擇:或是象挨刀的豬那樣刺耳的尖叫,或是完全安靜地躺在那裡。在第二種情況下,卻可贏得勇敢者的美名。」

    列尼向他轉過身去。

    「您知道嗎,列瓦雷士,我想問您一件事。關於我妹妹的事,我已經告訴過您。若是您處在那種處境,您認為怎麼辦好些:是終身臥床不起呢,還是到處求醫,七折騰八折騰,最後有可能醫好呢?我強調的只是『有可能』這個詞。」

    列尼只顧全神貫注地談他自己的問題,並沒有注意到對話者臉部的表情,他急促地繼續說:

    「現在我內心中充滿著疑慮。瑪格麗特一直相信自己的力量,直到上星期我也是相信的。應該說,星期二那一夜,對我的影響太大了……從前,我從未見過這類情況。我怎能忍心使她受那樣的罪呢,天知道!她還那樣年輕呢。」

    列瓦雷士終於開了口,他慢吞吞地帶著一種緊張的心情: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問題是痛苦在折磨我們意識中的『我』,從兩個相輔相成的對立方面:其中一方面是理智能夠理解的某種現象的真實性,而另一方面憑感覺認為這種真實性是虛假的。如果再過一個月,您向我提出這個問題,那我就會回答您:『選擇任何一種可能都可以!』若是星期二我還有氣力回答您問題的話,我就會說,為了徹底治好病,不管付出多麼高昂的代價也要嘗試。現在我完全可以對我的話負責任,要知道,我對那些話本不該負責任。」

    「我不該向您提這個問題。」列尼不好意思地說。

    「不,為什麼不該呢?這都是些感情上的錯覺。我覺得,我無法熬過象星期二那樣的第二個夜晚了。但我知道,這只是我個人的感覺而已。四年前,當這個事情剛剛發生的時候,幾乎每天都像星期二那樣,一連幾個星期都是那樣。然而,您瞧,我並沒有失去理智或去尋短見。當然,我一直有那種想法,但並沒有那樣做。」

    接著他又口吃地急促地補充說:

    「我……我們移居他國的僑民,看……看來都是挺有生命力的。」

    「呶,那您為什麼要對我撒謊?」列尼情不自禁地說,「您為什麼總不對我說真話呢?我本來從不向您提任何事情!……」他沉默了,對自己說的話有些後悔。

    「就是說,就……就是說,我說過胡話啦?」

    「是的,要告訴您-說了些什麼嗎?」

    「若是您不難為情的話……。不!噢,不必說啦!別說了,不需要!」

    列瓦雷士渾身顫慄起來,雙手摀住眼睛。然後抬起頭安靜地說:

    「馬泰爾先生,對於您所瞭解的或猜測到的一切,不管什麼我都不能向您作任何解釋。如果有可能,請您忘掉這一切吧!如果您不願意的話,那麼關於我就隨您便想吧,不過希望您永遠不要向我詢問任何問題。不管怎麼樣,那只是我個人的生活經歷,這副生活的重擔應該由我一個人承擔。」

    「我只知道一點:我是愛您的!」列尼回答得很簡單。

    「愛-這是一個有份量的詞兒呀。」

    「我知道。」

    「雖然我對您說了謊話,而您不僅熱愛我,並且還信賴我,是嗎?」

    「這沒有什麼,您為了保守秘密才說謊的。可您卻不知道,我為此是感到多麼痛心啊。」

    「我不知道。不過以後我再不對您說謊了。」

    他倆都沉默了,但列尼並沒有回到他的圖桌旁。當菲利浦來喊他吃晚飯的時候,他正陷入深思中。列尼哆嗦了一下,立刻把菲利浦打發回去,說等麥爾尚來換他。

    「我什麼都不需要了。菲利浦在我身邊就可以啦。我懇求您,馬泰爾先生,快去吃晚飯吧!」

    「您管我叫列尼吧!」

    列瓦雷士興奮得容光煥發了。

    「如果您願意,我就這樣叫。那麼您將來怎樣稱呼我呢?叫范裡斯嗎?這個名字對我來說,也是沒有什麼意義的,和列瓦雷士一樣。這些名字我都是從基多招牌上取的。一個人總該有個名字吧。」

    他的臉色又蒼白起來。

    「自從我來到南美洲以後,我多半用的是綽號。在這方面,混血兒真……真會出點子。」

    「我看范裡斯這個名字蠻好。好吧,我去把菲利浦叫來。祝您晚安,我的朋友。」

    第七章

    麥爾尚和隊長玩別吉克牌,整整玩了兩個小時。他贏了五法郎十四個蘇。他把贏得的錢數都認真地記在小帳本裡。

    「你總是那樣漫不經心的,阿爾曼,」醫生提了一句,「上次你輸了三個法郎,就是因為這個毛病。祝你晚安!我到營地轉轉就回去睡覺了。」

    麥爾尚一個又一個地繞遍了每堆放哨的篝火,然後不慌不忙地沿著小河向下遊走去。後來,他坐在一塊岩石上,周圍矗立的岩石陡壁都披滿了月光。他呆呆地凝視著河水。

    急什麼!甚至是現在,當把帶槍套的手槍放在膝蓋上的時候,兜裡還揣著為隊長寫的簡要記事。多年來的分析、考察,使他養成了冷靜布沉著地考慮問題的習慣,彷彿是給就醫的病人選擇恰當的治療方案。

    自殺嘛,倒是擺脫絕境的最明智的辦法。

    早在一周前,他曾下過決心擺脫酒的引誘,最起碼也要竭力做到只使自個兒受酒的毒害。假如一個病人,由於害怕說出內心的秘密,不顧異常的病痛,而拒絕求醫的話,那只好等死了。

    他進行了長時間的內心鬥爭。他對動物進行過活體解剖,取得了一些經驗,也獲得了榮譽,但那是殘忍的。而他對付自己嗜好的辦法也是殘忍的。他企圖用繁重的工作,過度勞累的辦法,來抑制自己酗酒的嗜好。他不知度過了多少不眠的夜晚,把一瓶白蘭地放在枕邊,而在杯子邊上塗上酸類的的東西,但也是徒勞無益。直到老年-一個胡言亂語的酒鬼的老年,就這樣悄悄地來到了。

    他就這樣越來越走下坡路了。是啊!最好的結局就是向腦袋打一顆子彈。

    那麼,探險隊又該怎麼辦呢?這些年紀輕輕的孩子們沒有醫生,怎能越過這些泥濘不堪的沼澤地呢?他們這些人,除了阿爾曼外,誰也不熟悉赤道回歸線哪。阿爾曼經常鬧病,而且頭腦又不那麼清醒。馬泰爾並不蠢,但他沒有經驗,他一個人無論如何也對付不了洛爾蒂和吉奧梅的。而列瓦雷士,目前又死活難測,他就是擺脫了死亡,也離不開醫生-即使是他不想信賴醫生也不行。這一點是清清楚楚的,不該拋棄這些孩子們。想自殺,什麼時候都不晚。

    不,不該遲疑,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再過三年,這些孩子們沒有他才能過得去,可到那個時候也就晚了。對一個嗜酒如命的老酒鬼來說,將沒有自殺的勇氣了,甚至他將認為沒有自殺的必要了。他心中將只有一個願望,那就是喝酒。

    「不管怎麼樣,決不該臨陣脫逃!再忍耐一下吧!」麥爾尚放下手槍,伸開了彷彿凍結了的四肢。現在,他的頭腦總算還能很好地聽使喚,清醒地展望了自己的將來。遺憾的是,既然已經沒有什麼希望了,卻又絲毫不能加快這個死亡的速度。病情發展得很緩慢,他能背誦出所有病狀。事先就知道等待他的是什麼命運,這對一個神經病學家來說,這種處境比什麼都糟糕。好像通過一面放大鏡,照出引你走向無底深淵的每個階梯。什麼時候到你的終點,你是知道的,也知道通過什麼步驟,將是什麼下場。

    你已經墮落到什麼程度了,還將繼續墮落到什麼地步呢?是不是快到了萬事皆休的狀態呢?他從他的職業觀點上,走馬觀花地回顧了他的全部病史。

    年齡-五十四歲;職業-是稱心如意的,但是在最近一段時間裡,只好忍受折磨人的炎熱的赤道氣候;雙親方面的遺傳都是很好的。本人未患過任何疾病,健康狀況良好,但是過分疲勞的時候,肝部稍有隱疼。一生都是勤奮工作的。有幾次以酒精、麻醉劑進行試驗。不,他的病可能就是酒精試驗引起的。這幾次試驗究竟造成多大的後果呢?

    四十四歲以前的生活是有節制的、有規律的,後來心靈上蒙受了沉重的創傷。無度狂飲了九個禮拜;後來到了國外,離開法國時,曾不斷提醒自己,要把酒癮留在那裡-留在彼岸,結果克制了十四個月;及至看到天竺葵的花壇,又舊病復發,只得採取最嚴厲的措施;重新到國外去,幾乎六年過得都很好;後來,在發生新的創傷後,危險的舊病又復發了-酗酒六個禮拜;第三次出國時,自我克制已不起作用,嚴厲措施也無濟於事;時時想起雛菊;喝酒的慾念不斷產生。十三個月來,兩次犯忌,一次是沒有任何理由的。出現新症狀-時常想酒-這是不斷加劇的慢性酒精中毒的最初症狀。除此之外,還伴有經常性和恐懼……

    這一切彷彿在頭上猛然一擊,使他思想的火花四處飛濺。

    「這哪裡是什麼酒精中毒!這是恐懼。一切不過是沒有來由的恐懼。酒不醉人,人自醉呀……」

    他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為什麼不知不覺地站起身來,緊緊靠著岩石,好像怕它搖晃似的;月亮在天上飛舞起來。不!這只是神經錯亂!他閉目養神,直到胸中象錘子一樣敲擊的感覺停止後,才繼續分析他的病情。

    當他的自持力停止起作用和他不再去分析所發生的一切的時候,這種恐懼才控制了他。總之,在整整十三個月當中,恐懼只迫使他喝醉了兩次。難道這就是那種不可救藥的惡習,而他對這種惡習的鬥爭竟如此悲觀失望嗎?

    「你並沒有這種惡習呀!」他喊了一聲,接著大笑起來,笑聲在山谷裡產生了回音。

    「你呀,簡直是頭蠢驢,你沒能作出正確的診斷!你是被自己臆造的幻影嚇壞了!被空虛嚇壞了!」

    他彎下腰去,撿起手槍,小心翼翼地降下扳機,並把它插在腰間。和酗酒訣別了,他再不懼怕這個東西啦。簡直愚蠢到可笑程度!於是,麥爾尚添滿煙斗,苦笑了一下。真是出盡了洋相-他還是一個著名的神經病學家呢!

    「可這畢竟是一個耐人尋味的錯誤。為什麼當初我就沒有想到這點呢?」他喃喃自語著返回了營地。

    探險隊按規定時間返回歐洲時,卻失掉了兩個隊員。在熱帶的沼澤地裡,赤痢奪走了施切格爾的生命,而德-范在一次和土人的格鬥中被打死。那是在探險隊員深入烏卡雅爾河河谷時發生的。吉奧梅當時已經不和他們在一起了,根據大家的意見把他留在亞馬遜河傳教團裡了,當他們返回歐洲時,他才回到探險隊來。

    三年多來,跋山涉水,歷盡艱險的戰鬥生活,在每個人身上都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杜普雷變成了龍鍾老人。他勇敢地履行了自己的職責,他只有一個夙願:回到法國後能安然地度過自己的晚年。他那妄自尊大的派頭,並沒有保持多長時間,就京戲得謙虛了。這使他在暮年時更受人尊重。這正是他一貫追求的。最後兩年,實際上是麥爾尚主持了探險隊的工作,列尼和范裡斯是他的助手。他們三個人盡量維護了杜普雷的自尊心,堅持了原訂的計劃,很有禮貌地提出了各種「建議」,老人頗有心機,他並沒有忽視這些建議。

    這些年來,麥爾尚治好了不少病人。他自己也永遠擺脫了那可怕的魔鬼-由於他肩負著重大的責任,最後終於使他在生理上失去了對酒精的需要。他也老了,但如今他已經擺脫了疾病的折磨,並毫無顧及地返回了巴黎。

    貝蒂容也穩重了,再也沒有幹那種為顯示自己的勇敢,而拿生命去作無謂冒險的蠢事。在這方面,誰也不會有什麼懷疑。只有洛爾蒂這個人毫無所獲。那「神鷹事件」引起的震動,他早就忘得一乾二淨。這段插曲只給他留下一段激動人心的驚險的回憶,在那個事件中,他和翻譯一樣,都起到了顯著的作用。無論是危險,還是大家一致的譴責,都未能使洛爾蒂去掉自負心理-每次受挫後,那種自以為是的情緒,照樣又回到他的身上。

    曬得油黑和長滿鬍鬚的列尼,坐在甲板上,翻閱著瑪格麗特的信。這些信件他都是在馬德拉河上收到的。信中有一些新消息:瑪爾塔老婆婆已經去世了;昂熱莉克姨母一冬都在患病;安利終於結婚了;父親正在從事古埃及文獻新譯本的翻譯工作。若不算瑪格麗特自己的消息的話,這就是四年來所發生的全部事情。併發症終於痊癒,她的健康狀況明顯好轉了,她已不像從前那樣不能自理了。博尼又給她檢查了一次,認為她現在可以進行一次外科大手術了。「在這方面以及其他所有方面我都應該感謝你。別的依然如故。我正在閱讀希臘作品,協助父親譯書,就這樣打發著你不在的日子。但是現在一切都發生了奇跡般的變化-如今我已經能夠計算你即將返回所剩下的日子啦!我一直在想,你是否會有很大變化,也許我會意外地看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列尼,我假若非常強烈地愛他,在我心中的那個過去的列尼,會不會為此妒忌,啊!不會的!我深信,你不會變成另外一個人,你只是外表上發生了一些變化,但你將永遠是我的哥哥列尼,而我將永遠是你的妹妹羅瑪什卡。別的毫無價值。」

    信尾還加了一段「附言」:「我親愛的,我真誠地希望認識你的朋友,應該歡迎他來我們家裡作客。」

    麥爾尚走到列尼的身邊。

    「您在忙什麼呢,馬泰爾?我想找您談談。」

    「我沒忙什麼,我在這裡隨便坐坐。范裡斯呢?」

    「我隊長那裡。我正想找您談談他的事。您知道不,我們回到法國後,他將來打算做些什麼呢?」

    「是指一回去就做什麼嗎?我想他會同大家一起去巴黎的。」

    「是啊,那當然啦。頭兩個月,我們大家只是忙於參加各種社會團體召開的會議,應酬四面八方的邀請和回答白癡式的質疑。別想擺脫我們注定的命運-成為當今的知名人士。」

    列尼笑了,而他的眼睛卻始終是嚴肅的。

    「我寧願把我那份榮譽讓給吉奧梅。我另有打算。也許今年我根本不會去巴黎,而從馬賽港直接回家。到勃艮第後可能再去里昂。但是,范裡斯想必是跟您們一起走吧。」

    「那是當然嘍!但我想談的不是這件事。他今後打算怎樣生活呢?」

    「他似乎想當一名新聞記者。」

    「是啊,那是不錯的,若是他能出名的話。否則事情就太糟了。他可再受不得窮了。」

    「您是想說……」

    麥爾尚肯定地點點頭。

    「住在骯髒的公寓,而營養條件又很差,他肯定會舊病復發的。」

    「然而,近來他的身體不是相當健康嗎,已完全變成另一個人啦。你真是創造了奇跡。」

    「是的,他的狀況有明顯好轉。更令人驚奇的是在探險隊這樣艱苦的環境裡,尤其是在這種多變的惡劣氣候條件下,他竟能恢復得那樣快。不管怎麼說,他的身體曾遭受過極度的摧殘,再也經受不住新的折磨了。倘若他不想再倒下去,他就應該生活得富裕,可惜,他除掉了薪金之外,別無收入啊!」

    「不過他現在已經有了相當可觀的積蓄,一開始是足夠用的,在這段時間裡,他可以給自己找工作」。

    麥爾尚吸著煙斗,稍許沉默了一會兒。

    「我的錢只夠自己開銷的…」他開口說

    「您千萬別跟范裡斯說這些!」列尼高聲說道,「否則他永遠不會原諒您的」

    「當然,他是一個難辦事的人,若是您能……」

    「就算我的錢花不完,我也不會貿然把錢給他的。他甚至對最要好的朋友也要保持一段明顯的距離,是個性格古怪的人。有時我覺得他好像誰也不需要似的。」

    列尼沉默了,眼睛望著水面。

    「問題在於我們都是獨身,」麥爾尚說,「我們可以在偶然的機會救一個人的性命,或治好一個病人,這幾乎就是一個人能為他人所做的一切了。」他突然補充了一句,「我的兒子很小的時候就死了。」

    第二天傍晚,他們三個人走在甲板抽煙的時候,麥爾尚對列尼和范裡斯說,他收到他銀行界朋友的一封信,那個人堅持勸醫生將手頭的積蓄都投放到一家非常可靠而且油水的企業裡去。醫生問他的朋友們想不想利用這個機會,列尼拒絕了,他很快就要開支一大筆錢,幾乎是全部積蓄;而范裡斯乾脆地採納了醫生的建議。這甚至使麥爾尚困惑不解-他是不是在耍什麼手腕?他想:「馬泰爾是量力而行的,而范裡斯倒真是個大人物,懂得金錢的價值!」

    「我並不懂該怎樣利用這筆錢,」范裡斯興高采烈地繼續說,「當一個股東-一定會產生富有的愉快感覺!若是在巴黎生活,身穿長禮服,和報館打交道,就應該有股票。」

    麥爾尚皺起眉頭,看了看范裡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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