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斷的友誼 正文 第九章
    哈塞靠近馬嘴抓住馬勒,列尼抓過這馬的韁繩,混血兒害怕得直叫,撥腿就跑,但是,他並沒有忘記撿起地下的錢,瑪奴埃爾的影子早就消失了。

    列尼稍微歇了幾口氣後,慢騰騰地轉向這個被揭穿了的冒名人,而他站著仍然一動也不動地看著前方。

    「列瓦雷士先生,列瓦雷士先生!」列尼重複地叫了兩聲並走近他。

    「什麼?」

    「我想……我們應當快一點走,我們先去哪兒?去鞋店?」

    「好吧。」

    列尼性情急躁地拖著列瓦雷士從一個商店走到另一個商店,因為他要急著趕回去,現在哈塞還來不及抱怨和散佈惡意的謠言。這種意外的發現使列尼很害怕,他一想到這可能成為被洛爾蒂和吉奧梅抓住的把柄時,他就嚇得顫慄起來。這個可怕的、預想不到的、難以理解的悲劇,很可能使他們感到可笑。他們一定會拿著這個來開玩笑,也許還要進行挖苦。他偷偷地看了自己的同伴一眼。這個不幸的人臉上已經沒有那種死人般的羞澀了。紙一般的蒼白已經從他臉上消失了。但是列尼還是沒有勇氣與列瓦雷士講話,然而有一個問題,他必須提出來。

    「呶,看來,就這樣啦!」列尼終於說道。

    「現在您還需要一個腳夫?」列瓦雷士痛苦地用緊張的聲音說出了這句話。

    「現在已經晚了,沒有他只好自己幹吧。」

    列尼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輕輕地說:

    「列瓦雷士先生……」

    「怎麼?」

    「這個人……他們為什麼這樣對你?似乎他對你有一種什麼權力?」

    「沒有,沒有的事,誰也不會有這種權力,我在這裡沒有一個朋友。」

    一直到家,他倆都是沉默著,哈塞牽的馬馱著沉重的包裹,膽怯地往後退。當他們跳下馬時,杜普雷從門裡走了出來。

    看到哈塞牽的馬,他說:「看!馬來了,說明它沒有被偷走。」

    「哪匹?」

    「牝馬!一個小時之前,你那個混血種騎著別人的馬來了,並說你把他解雇啦!關於馬的事沒弄清楚之前,我把他抓起來了。」

    「他在哪裡?」

    「押在板房裡,一個高個子印第安人看守著他。」

    列尼把馬鞭子和韁繩交給了卸貨的僕人,他解開了包裹。

    「拿著!隊長,我能一個人和你談談嗎?」

    列瓦雷士飛快地瞥了他一眼,然後又立即垂下了頭。

    列尼心想:「是的,可能他認為我準備把一切都說出來!」

    他和杜普雷一起走進房子裡後說:

    「我不得不解雇哈塞,因為他耍了一些可恥的鬼把戲。我付給他應付的工錢和一個月的違約的錢。」

    杜普雷不太滿意地噘著嘴。

    「馬泰爾先生,我一向習慣我的部下在採取行動之前一定要和我商量。如果錯誤不大,就不應當這樣匆忙地解雇他。如果他犯了嚴重的錯誤,那麼就不應該拿這筆錢。」

    「請原諒我,隊長,」列尼歉意地回答說。「他這麼糟糕,說實話,我真有些火啦。」

    列尼用溫和的聲音說服了杜普雷。

    「當然,如果他對你很無禮,那就是另一回事啦。」

    「他告訴你我為什麼要解雇他?」

    「他說什麼有一個馬戲班,說你和那個逃跑的馬戲班的小丑很要好,好像他是誰家的奴隸還是僕人,他大喊大叫又罵街,我也沒有更多的去聽他。事情是這樣嗎?還是你干涉他去打一個窮小子?」

    列尼已經明白了對他暗示的意思。

    「是的,有時不能不干涉,那種場面實在令人厭惡。很對不起,隊長,我給您帶來了不愉快。」

    完全平靜下來的杜普雷立刻同意了,把哈塞的東西都給他,馬上把他趕出大門。他對列瓦雷士這身裝備花錢不多感到很滿意,吃晚飯時,他向翻譯表露出一種明顯的好感,隊長看到他那蒼白的臉和疲勞的樣子,立即建議他今晚早些睡覺,因為明天黎明時分,他們即將出發。

    「看來你非常疲勞,」杜普雷又補充說了一句。「向馬泰爾先生要一種洗腳的藥,效果還是很好的。」

    列尼把洗藥拿給了他。當他把小藥瓶遞給列瓦雷士的時候,他一眼看見了商標紙上有瑪格麗特親筆寫的字跡。列尼兩眼突然發黑,啊!他忘記給她回信了!從房間裡走出來,他沿著漆黑的走廊來回跑,由於憤怒使他感到窒息。

    仁慈的上帝啊!他幹了些什麼事?他簡直是個瘋子,或者是個真正的壞傢伙!初次遇見這麼一個馬戲班的小丑就把整個生活都弄亂了。

    如果仔細地好好想一想,又覺得這不可能。一個從低級馬戲班裡逃出來的丑角,最大可能是一個逃避審判的罪犯,否則,一個白人怎麼能忍受哈塞和瑪奴埃爾的嘲弄呢?也許他是一個過慣了挨打受罵的隱姓埋名的人,落魄到逆來順受及善於說謊的蠢人。對這個人,甚至洛爾蒂和施切格爾這兩個笨蛋也能一眼看透他,施切格爾只要看他一眼就夠了,就因為這個,對了,還因為他的心靈受了一些由於痛苦所造成的創傷,列尼-馬泰爾成了他的馴服工具。為了這個被命運所折磨的冒險者,他做了甚至連對他親兄弟也沒有做過的事:他隱瞞了他的秘密;為了他,他撒了謊;為了他,他在杜普雷面前低聲下氣;為了他,他失去了自制力,這是他過去生活中從來沒有過的事情,除了在孩提時期有過一次之外,那次是因為女僕人沒有照管好瑪格麗特!其它一切他都可以原諒自己,唯獨這件事他一直不能平靜。

    「讓他見鬼去吧!」他自言自語地說。「該死的東西!」

    在他還沒有放下對這個問題的思考之前,他一直來回踱著步子,然後開始寫家信。夜已很深了,他悄悄地踮著腳走到自己的床邊,怕驚醒正在睡覺的人。他在想著,從明天起,他將要和這個騙子打交道,不僅白天,而且還有夜晚,和他一桌吃飯,和他幾乎要蓋一床被子,在被子裡可能他又要發作……等等。

    「馬泰爾先生!」

    好像有個人站在他房門。他聽到一種熟悉的講話口吃的聲音,他還沒看到這個逃跑的馬戲班子小丑通紅的眼睛,他的眉頭就皺起來了。

    「什麼事?」列尼用嚴厲的口吻問道。「你想跟我說什麼?」

    「我想說的就是,我非常感謝您!」

    列尼揚起雙眉。

    「因為我給你洗腳的藥,是嗎?」

    列瓦雷士停頓了一秒鐘,然後輕輕地回答說:

    「是的,是為了這個。祝您晚安。」

    「晚安。」

    第五章

    探險隊還沒有來得及穿過安第斯山,隊員們對這個新來的翻譯的態度就完全改變了,原因不僅是由於列瓦雷士本人,而是麥爾尚。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杜普雷帶著一支小隊伍在嚴酷的暴風雪中越過了山脊,到達了帕帕爾拉克塔小茅屋時,這些人爬過空氣稀薄的高山之後,他們氣喘吁吁,又凍又餓,麥爾尚很快地掃視了一下這些疲憊不堪的人的臉孔,並向隊長點了一下頭,打斷了他的盤問,推開杜普雷,急忙倒了一杯熱咖啡。

    「拿去,喝吧,」他說著,把杯子遞給了列瓦雷士。

    杜普雷不滿意地皺起了眉頭。麥爾尚是世界上唯一的一個不使杜普雷生氣的人,麥爾尚可以向他訴衷腸、開玩笑,他都不介意,過去經常這樣,可以,這次已經有點超過界線了。然而他還沒有來得及細想,麥爾尚就已經猜透了他的想法,他走近杜普雷,臉上忽然出現了一絲憨厚的微笑說道:

    「有什麼辦法!阿爾曼,社會上的教士們可以等待,而窮人們再過五分鐘就會倒在地上。吉奧梅也像一個快死的小老鼠一樣,貝蒂容!」他提高了嗓門說,「你要機靈點,幫助吉奧梅脫下衣服,給他一杯咖啡。」又轉身向著杜普雷,這次他臉上出現的是一種不尋常的友好的微笑說話:「請原諒,我打擾您了,但是,這麼多人陷於疲憊昏迷狀態,我完全沒有辦法。我們還要為吉奧梅這個膽小鬼操心。這個人的樣子,像是餓得要死啦。您在哪兒收留他的?」

    「在基多。我把他帶來,是要他做臨時翻譯。一路上他沒有一句怨言,如果他身體實在不行,當然,也就不得不辭掉他,但是,到哪兒去找更好的人呢?也許,我們可以在納波的那個教會裡找個人代替他。」

    「未必能行。」麥爾尚輕聲地說,他看了一眼列瓦雷士,然後說:「找個人代替他不是那麼簡單的。」

    夜晚,麥爾尚走到列瓦雷士身邊,看到他筋疲力盡地在火旁蜷曲著的身體,頭靠在一面很髒的牆上,麥爾尚在他身旁坐了下來,紅色的火苗照著列瓦雷士凹下去的雙頰和一雙緊閉著的眼睛,麥爾尚默默地看了他一會。

    「躺下睡吧!」他終於以嚴厲的聲調說出了這句話。

    列瓦雷士驚恐地睜開了眼睛,挺直了身子,在他臉上立刻顯出精神抖擻的樣子。

    「謝謝,我已經完全歇過來了。今天,我們大家都有些累了。」

    「你不能再幹活了,你不要瞞我,」他平靜地說,並拉過列瓦雷士的一隻手,摸他的脈博,「要知道我是個醫生。怎麼不舒服?餓了吧?」

    「有……有一點,我……他們告訴您了?」

    「不要擔心,他們把知道的情況全都告訴我了。我們這裡善講故事的人可以隨時找到。他們知道了,這是另一回事,馬泰爾……」

    提到列尼他完全是無意的,雖然他所盯著的那張臉上肌肉沒有顫抖一下,但是對方手上的脈博跳得很厲害。麥爾尚心裡明白了,列尼一定有些事沒有告訴他,他把列瓦雷士的手放下,繼續說著,但這次他是有意說的:

    「馬泰爾是吃完晚飯後唯一的一個沒有談到你的人,他對別人的事會做到守口如瓶的。」

    列瓦雷士象頭被別人追擊的野獸,用飛快的目光盯了他一眼,然後又把眼睛轉向別處。

    「這就是我要對你說的。」麥爾尚繼續說道,並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年輕人,立志要做一番事業,並要打倒大吸血鬼羅撒斯之流,就得讓自己的神經受更多的磨煉。

    「好吧,如果你感到有什麼不舒服-做惡夢,或是頭疼,你不用擔心,也不要認為自己有什麼病,直接找我好了,我可以給你服點鎮靜藥,好嗎?」

    列瓦雷士的嘴唇哆嗦了幾下,喃喃地說道:「謝……謝您您對我真好……」

    「呶,現在睡吧!」麥爾尚說完話,站起來又接著說道:「你要記住,你現在是在朋友之中。」

    從這時候起,麥爾尚待他很平等,從不考慮他們之間的年齡和閱歷差別。他對待他像對列尼一樣,是那樣平等、溫和和友好。對探險隊其他成員來說,這個新來的翻譯在被信任的僕人和窮人出身的人當中屬於中等地位,既然通過看他的手指,對他的過去有所懷疑,那麼,這樣就可以要求他多做一些額外的活。施切格爾第一次發現,在這酷熱的國度裡,有一個心靈手巧有求必應的人,幫助多幹些工作,對一個研究人員來說很方便,可以避免過多的煩勞。在下山的路上,裝植物標本的盒子摔碎了。在阿爾其頓,列尼回來到教會吃晚飯,他當時看到下面這樣的情景:阿爾薩斯人吸著煙躺在吊床上,這時列瓦雷士正在用自己曬黑了的靈活的手指分撿著細小的種子。施切格爾把煙頭扔掉,懶散地向列尼點點頭說:

    「我走運了吧,啊?我自己從來分不清這些壞種子,弄不好,還把它們搞混了。我這雙手簡直象木頭棍子。眼睛有時也痛得厲害。尤其是在這種氣候。」

    列尼看著頭垂在種子上的列瓦雷士的瘦長的側臉,心裡真不明白:施切格爾怎麼能這樣讓別人為他平白無故地幹活,更何況這個人比他勞累得更多。但是洛爾蒂卻是另一種看法,他見列瓦雷士的手指飛快地幹活,便說:

    「列瓦雷士先生,你的手指真靈巧啊!你能把我的蜈蚣做成標本嗎?它們的腿為什麼老是斷呢?也許……」他仍用這種聲調說話,列尼真想給他一個嘴巴。「如果你想幹點活,當然我不會讓你白費時間……」

    列瓦雷士抬起他那一雙藍眼睛,用鋼一般的冷光看著他,然後佯裝高興的樣子說:

    「洛爾蒂先生,以後朋友之間不要提報酬。它除了多幾條腿之外,沒有什麼了不起,你把標本拿來,我看看應當怎麼辦。」

    列尼的目光與麥爾尚相遇了,他氣得臉通紅,把頭扭向一旁。施切格爾張口呆視,並說:

    「你隨便吧,這就看你的啦。」

    不久,探險隊中的其他隊員們也開始把一些活交給有求必應的列瓦雷士去幹。

    「真不好意思打擾你,但是你很能幹,做得很好!」大家都這樣說,雖然隊長並沒有讓列瓦雷士閒著整天無事幹,可是列瓦雷士除了自己的本份工作外,卻幫別人干了許多的工作。又過了一個月,除了麥爾尚和列尼外,沒有一個人不想利用列瓦雷士這種討好別人的願望,漸漸地列瓦雷士博得了大家的好感。甚至那些年輕的軍官們過去公開叫嚷過隊長給他們用了一個「水平低劣的探險者」,而現在也很快和這個愉快的、聰明過人的夥伴和睦相處了。不管在什麼情況下,列瓦雷士總是心悅誠服地去做。他那雙看不透的、永遠也不含笑意的眼睛,仍然像過去一樣流露出驚恐而又機警的神色。

    列瓦雷士努力使自己成為一個沒有人可以頂替他的角色,他從來也不放過為別人幹活的機會。當別人正緊張幹活不願意受打擾,而對他表現出輕視和凌辱的態度,他也不在意。當他發現了各人的小毛病和弱點,他都盡量順應他們。雖然列瓦雷士百依百順,但是,他身上有一種力量,使得施切格爾不敢隨便觸犯他,洛爾蒂也不敢妄動。

    對列尼他格外尊重,但避免進一步接近,總的看來,他不希望他們再次拋棄他。列尼對他和從前一樣,不冷不熱,他常常提醒自己:他和翻譯沒有關係。

    有一天晚上,當他們坐在篝火旁邊時,洛爾蒂對列尼說:「馬泰爾,隊長說,我們在這裡還要停留兩天,好讓腳夫們能稍微休息休息。明天我們要到傳教士那裡去作客,可以飽餐一頓烤猴子和紅燜鸚鵡了!昨天,當我們看到那些野人把活猴撕得一片一片的,天哪!我差一點暈倒。起碼這些神聖的教父們還是會按基督教的方式進餐的。醫生不想和我們一起去,他說他有很多事要做。」

    「我也不想去」,列尼說。「我要抄卡片,做岩石分類,追記標本,所以我要和醫生一同留下。」

    「你為什麼不讓列瓦雷士替你抄卡片,做標本呢?他抄得好極啦!」

    「我的工作,為什麼要讓他去做呢?這又不是他份內的事。」

    「可是,他的職責就是應當完成委託給他的積壓種瑣碎的工作。」

    「你們看著他能幹就眼紅了。」麥爾尚插話說,邊吸著那支黑色的煙斗。

    「我記得在他的合同裡沒有這些,」列尼冷冷地說。

    「那是什麼合同!僱用他完全是可憐他!」

    「看,我們這些人的心地多善良哪!」麥爾尚嘮叨地說。「我們一會兒叫他幹這個,一會兒叫他幹那個,這叫什麼善心!」

    「哎!他來了。」施切格爾喊道。「列瓦雷士先生!」

    列瓦雷士走過來,突然哆嗦了一下,然後站住了。當他轉過身來時,他的臉上已帶著微笑。

    列尼忽然想起:「也許他每次聽到呼喚他的名字時,都認為可能又要發生什麼不幸。」

    列尼剛要制止洛爾蒂,洛爾蒂對列瓦雷士說:

    「我正在勸馬泰爾先生明天和我們一起去,但是,他說他要做標本分類,我對他說,可能你願意在什麼時候幫助他做一做,你總是助人為樂的。」

    列瓦雷士慢騰騰地轉過頭來,默默地看著列尼。列尼急忙回答說:

    「洛爾蒂弄錯了,何必麻煩你呢?你太客氣了,我們應當很快學會做自己份內的工作。」

    「我也這樣想,您還是願意自己動手做。」列瓦雷士回答說,並轉過身來對著麥爾尚說:「看來您也留下嗎?醫生。」

    麥爾尚點點頭,還在吸著煙斗,他說:

    「是的,隊長也留下,猴子已經烤好了,咱們可以飽餐一頓了,起碼它不會再吱吱呀呀地嚷嚷了。」

    夜裡,列尼象平常一樣久久地不能入睡,他想著這個翻譯的事。

    「也許,我待他不太公平吧?如果他真的有那種想法,他一定會向我獻媚討好,因為他知道,只要是願意的話,我和麥爾尚都可以斷送他,因為麥爾尚能擺佈隊長,但是,他不會這樣做……」

    突然,血液衝上了他的頭部。

    「我多麼愚蠢,這難道不就是他討好我們的方法嗎?表示他唯獨對我們是尊重的,使我們順著他的意思,和對待別人一樣,只不過用的是投其所好的辦法而已。如果你是頭驢,他就給你一捆乾草,如果是條狗,他就把骨頭扔給你。」

    這一發現,使列尼驚恐萬分,甚至欠起身來。月夜是明亮的,在月光下,那些酣睡的人們的臉顯得很蒼白。列瓦雷士躺在他身邊,均勻地呼吸著。

    「這個無賴,真該死!」列尼心想,「他怎麼想的呢?」

    他開始細細地觀察他那張不動的側臉。

    「他把我們這些人都摸透了嗎?大概差不多了,但是,我對他卻是一無所知,至少知道他是什麼人也好啊!然而有一點是清楚的,那就是:只有經受過難以想像的痛苦,才能在他嘴邊上留下這樣的痕跡,白天就看不見了,我真想弄個明白……」

    列尼躺下之後,轉過身來,背向著列瓦雷士。

    「我又想他的事了!其實他的事與我有什麼關係?顯然是不必要的。」

    第二天,經過嚴肅的深思熟慮之後,列尼決心結束這種蠢事。但是,後來幾天他的行為簡直荒唐透頂!除了毫無意義地為這個怪人傷腦筋之外,可以說無暇他顧,他簡直什麼事也做不了。列瓦雷士究竟是什麼人?他是不是一個沒有節操的陰謀家,這也只能使列瓦雷士和他的朋友們-如果他有朋友的話-為之不安。他與列瓦雷士毫不相干,只是萍水相逢,完全是他自己沉陷於這種多慮之中,他決心從思想上和他一刀兩斷。

    列尼一直嚴格地約束著自己,整個禮拜,他幾乎都不再去想列瓦雷士的事了。但是,有一次在途中午飯後休息時,吉奧梅躺在破吊床上,吸著煙斗,像往常那樣說著一些淫穢的奇談怪論。這一次很不合時宜,天氣酷熱難熬,而且大家全都疲勞得要命。只有這些「孩子們」無精打采地偷偷在笑,隊長打著哈欠,咒罵這些蚊子,甚至洛爾蒂也沒有笑。列尼把西班牙式的寬簷帽扣到臉上,不去聽那些討厭的聲音,但沒有辦法入睡。

    麥爾尚翻了個身,嘴裡喃喃地說:

    「好了,當然很動聽,年輕人!你們最好到外邊去說去,我想和隊長安靜一會兒,消消食,馬泰爾對你們討厭死了。」

    愛吵鬧的貝蒂容說:「馬泰爾是個有妻子的人,他要和他那個特號女人-經緯儀白頭到老!」

    這一下,甚至連麥爾尚都哈哈大笑起來了。列尼和經緯儀是公認的取笑對象。前幾天,為了搶救經緯儀,他冒著生命危險,從一條長長的獨木船上跳進鱷魚成群的河裡,去撈取從驢背上掉進水裡的經緯儀。幸好經緯儀裝在不透水的箱子裡,沒有受到損壞。大家把嗆得半死的死尼從河裡拉上來,他抓住箱子上的繩索,表現得非常勇敢,勝利地脫險了。

    貝蒂容對漫畫頗有研究,他手拿畫本,畫了一幅漫畫,題為:《憤怒的女人》,畫的是一位合法夫人-經緯儀和她的幾個孩子-六分儀和羅盤針,怒氣沖沖地舉著一架向著天空的望遠鏡,譴責拜倒在雨量計「石榴裙」下的列尼對她不忠,把列尼畫的矮矮的,十分狼狽。

    列尼也和大家在一起湊熱鬧,瞌睡一下子就驅散了,大家開始議論這幅漫畫,七嘴八舌地提出許多意見。吉奧梅又講了一些下流的話,列尼厭惡地轉過身來,又躺到吊床上。他心想:吉奧梅長的不是腦袋,而是一個污水池,不能出什麼好思想,只能散發臭氣。

    「隨你們去講吧,我可要睡了,」列尼說,但是瞌睡這會兒又消失了,他聽到了列瓦雷士輕柔的聲音:

    「你講的故事多可笑,吉奧梅先生,你還沒有講完吧?」

    列尼睜大了眼睛,心想:列瓦雷士先生喜歡聽吉奧梅講的荒唐故事?

    吉奧梅得意地又從頭講起,而這次似乎把大家都逗樂了。但是,列瓦雷士沒有聽,他神色沮喪地低著頭在一邊坐著。他臉上露出的還是那天夜裡的表情,嘴角上不單顯出悲痛的樣子,而且還顯出無盡的痛苦。列尼從帽下向他瞥了一眼。

    「如果說謊使他受這麼大痛苦,那他為什麼要說謊呢?」列尼心裡想著,馬上又制止了自己。

    他日復一日地老是在想著這件事,但是,一切都是徒勞的-他既無法克服對列瓦雷士的憎恨,又忘不了他的存在。他還是不斷地想著列瓦雷士的事,而且就因為這一點還是恨他。

    真荒唐!其實不喜歡的人,可以根本不去理他,不要想得太過分了。吉奧梅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傢伙,就可以不去理他,像對待蚊子和混血兒那樣。可憐的杜普雷有時有些神經質地妄自尊大、吹毛求疵,但是火氣一消,他就都忘了。可是每當列瓦雷士進到帳篷裡之後,列尼好像覺得整個帳篷裡都是他,雖然他只是坐在角落裡,沉默不語地看著地面。

    這個人的蠱惑人心的行動,自天黑夜地擾亂著列尼的心,他的性格也變怪了,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常對洛爾蒂和施切格爾發火。對上了年輕的杜普雷和年輕的貝蒂容也時有厭煩之意。

    「這都是由於氣候的關係」他對自己解釋說,「或許是由於失眠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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