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 上卷 第18章
    傍晚,霍霍爾出去了。

    母親點上燈,坐在桌子前面織襪子。

    但是,沒過多大一會兒就又站起身來,猶猶豫豫地在屋裡走了一趟,邁進廚房,上好了門栓,又緊緊地皺著眉毛回到屋裡。她主下了窗帷,從隔板上面拿下一本書來,重新坐在桌子前面,向周圍望了望,把身體伏在書上,她的嘴唇開始翕動了。每當街上有點聲響,她就跟著顫動一下,聳起耳朵,把手掌掩在書面上面……眼睛有時閉上,有時睜開,又輕聲地念道:

    「生活,大地,我們……」

    有人敲門,母親跳起身來,把書趕緊放到隔板上,不安地問:

    「是誰?」

    「我……」

    雷賓走了進來,他威嚴地捋著鬍子,說道:

    「從前,一聲不問,就讓人進來。你一個人在家嗎?噯,我以為霍霍爾在這裡呢。我今天看見他了……監牢是不可能把好人變壞的。」

    他坐下來,對母親說:

    「咱們談談吧……」

    他意味深長地、秘密地望著她,使母親感到一種模糊的不安。

    「什麼都得用錢!」他用沉重的聲音說他的看法。「不管生還是死,都離不了錢,——對吧。不論傳單和小冊子,都得用錢!你知道弄傳單和小冊的錢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不知道,」母親似乎感到了什麼危險,低聲回答。

    「對,我也不知道。還有,你知道小冊子是誰做的?」

    「有學問的人……」

    「那是大人先生們!」雷賓說,長滿了鬍子的臉緊張起來,泛著紅光。「就是說,大人先生們做了書,分給大家。但是,那些小冊子裡寫的卻是要反對大人先生們,你倒說說看,——花了錢而叫人們反對自己,對他們到底有什麼好處呢?——噯?」

    母親眨著眼睛,很膽怯地說:

    「你在想些什麼呀?」

    「哦!」雷賓像狗熊似的在椅子上面轉動著身子,說道:

    「對啦。我一想到這裡,就涼了半截。」

    「你知道了些什麼嗎?」

    「這是在騙人!」雷賓回答。「我覺得,這是騙人。我都麼都不知道,可是我知道這是在騙人。對啦。大人先生們說了許多難懂的事情,可是我們所要的,只是真理。我也知道真理了。我是不會上他們的當的。在必要的時候,他們會將我推在最前面,——他們要踏著我的屍首,像過橋似的向前進……」

    他把那種陰森森的話,牢牢地纏在母親的心上。

    「上帝呀!」母親悒鬱地說。「巴沙真的不知道嗎?所有幹這種事的人們……」

    在她腦海裡,閃過了葉戈爾、尼古拉·伊凡諾維奇和莎馨卡的嚴肅而正直的容貌。於是他的心顫動起來。

    「不,不!」她否定地搖著頭說。「我不能相信。那些人都是真心實意的!」

    「你說誰?」雷賓深沉地反問。

    「大家……我所知道的一切的人!」

    「不要只看這些地方,媽媽,你要看更遠的地方!」雷賓垂下了頭說。「和我們接觸的這些人,他們也許連自己也什麼都不知道。他們相信非這樣幹不行,但是,在他們後面,一定有人在那裡享受好處。人是不會去做那些對自己有損害的事情的……」

    這樣說完,他又用農民的執拗的信念,添加了一句:

    「大人先生們永遠不會做出什麼好事來的!」

    「你想出了些個什麼怪念頭啊?」母親又懷疑起來,這樣不解地問道:

    「我嗎?」雷賓朝她望了一眼,停頓了片刻,重複:「要離得這些先生們遠一些,對啦!」

    他又沉默起來,陰沉著臉。

    「我本來想和青年們接近,和他們在一起。對這種工作我是有用處的,——我知道非對大家宣傳不行。可是,現在我要離開了。我實在是不能相信他們,所以我非離開不可。」

    他低著頭,想了想。

    「我一個人要走遍大小村莊。我要喚起老百姓。讓他們自己起來。只要他們理解,他們是能夠給自己尋找出路的。所以,我努力讓他們理解——他們除了自身之外,是沒有希望的,除了自己的智慧之外,是沒有別的智慧的。就是這樣!」

    她可憐起他來,覺得替他害怕。常常讓她不愉快的雷賓,不知怎的,現在忽然覺得可親可近;她緩緩地說:

    「人家會抓你的……」

    雷賓望著她,靜靜地回答:

    「抓了,——放了。於是我再去……」

    「農民會親自把你綁起來,這樣,你就非坐牢不可……」

    「坐牢,出牢,於是再去,至於農民,他們綁我一次、兩次,但是到了後來,一定會明白沒有綁我的必要,那時——就會聽我的話了!我對他們說:『你們不相信也不要緊,——只請你們就聽是了,』只要他們肯聽,慢慢就會相信的!」

    他說得很慢,好像在沒有說出口之前,每一個字都撫摸一遍似的。

    「我近來遇到了各種事情,懂得了一點道理……」

    「你要被毀掉的!米哈依洛·伊凡諾維奇!」她悲哀地搖著頭說。

    他用那雙黑色的深深的眼睛,彷彿疑問和期待地對她望著。他那結實的身體向前屈著,兩手按住椅子的靠背,黑鬍鬚的輪廓裡面,淡黑色的臉似乎蒼白了。

    「你知道基督對於種子所說的話嗎?不死亡——就不能從新的穗裡再新生。我還不至於就會死呢。我很機警的!」

    他在椅子上待了一會兒,慢慢地站起來。

    「我到酒店裡去,在那裡跟大家混一會兒。霍霍爾為什麼不來呢?又在開始奔忙嗎?」

    「是吧!」母親微笑著說。

    「應該那樣幹!請你把我的話告訴他……」

    他們並肩走進廚房,誰也不看誰地簡短地談了幾句。

    「那麼,再見吧!」

    「再見,幾時拿工錢去?……」

    「已經拿了。」

    「幾時動身?」

    「明天一早,再見!」

    雷賓彎著腰,不悅地、笨拙地走到門洞裡。

    母親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無言以對地聽著他沉重的腳步聲,意識到自己心裡的疑惑。然後,緩緩地回轉身來,走進房間,把窗帷掀起一點來,向穿外眺望。玻璃之外,一絲不動地籠罩著墨黑的夜色。

    「我過的真是黑夜的日子!」她這樣想。

    她對於這個農民,覺得可憐——他是如此一個魁梧而強壯的漢子。

    安德烈回來了,他還是活潑而興奮。

    當她把雷賓的話告訴他的時候,他說:

    「就讓他敲著他真理的鐘聲,到各村莊去喚醒人們吧。他很難跟我們搞到一起。在他的頭腦裡,有一種獨特的農民思想根深蒂固,容不了我們的思想。」

    「喔,他說了些關於大人先生們的話,似乎有道理!」母親慎重地說。「他們總不至於會騙人吧!」

    「動了您的心了?」霍霍爾帶著笑喊道。「噯,媽媽,錢哪!要是我們自己有錢就好了!我們現在還是靠別人的錢過日子。譬如說,尼古拉·伊凡諾維奇每月收入七十五盧布——給我們五十。還有別的人也是這樣。有時候,窮苦的學生們每人湊幾戈絲給我們寄一點來。大人先生們當然各有不同。有的騙人,有的後退,但是和我們一起工作的,都是最好的人……」

    他把手一拍,很有力地接著往下說……

    「到我們成功的日子,——還遠得很!但不論怎樣,我們開一個小小的五一節紀念會!一定很愉快!」

    他那快活的樣子,驅除了雷賓所散佈的憂慮。

    霍霍爾用手擦著頭,不住地在屋裡走著,眼睛看著地板說:

    「您可知道,有時啊在我們心目中有種可敬的東西!不論你走到哪裡,都有我們的同志,大家都燃燒著同一的火焰,大家都很快活、善良、可愛,不必說話,大家都能瞭解……大家都像在合唱似的生活著,而每個人心裡都在唱著不同的歌曲。一切歌曲都像溪水一樣地奔流彙集,成一條江河,於是這條寬廣自由的江河,流進了充滿著新生活的歡樂的大海洋……」

    母親為了不至於妨礙他,不至於打斷他的談興,所以努力地一動不動。她聽他說話,總是比聽別人說話專注,他的話聽起來,比任何人的都容易領會,他的話,比任何人的都能更有力地感動她的心。巴威爾永遠也不談未來的預見,但是這種預見,卻似乎是母親心靈的一部分。在他的話裡面,彷彿有一種普天同慶的未來的節日的童話故事。這種童話故事,向她照亮了她兒子以及一切朋友們的生活和工作的意義。

    「醒悟過來,」霍霍爾把頭一振,說道,「向你周圍看一看……陰冷,骯髒!大家都疲勞,大家都帶著殺氣……」

    他帶著深切的悲哀,繼續說:

    「不相信人們,害怕人們,甚至憎恨他們!——這是令人可惱的事!人已經變成二重了。如果你只想去愛,那你怎麼能辦得到呢?如果別人像野獸一樣向你襲來,不承認你是活著的人,在你臉上用腳來踩來踢,那你怎能原諒他呢?那一定不能原諒!不是為著自己個人而不能原諒他,——為著自己,我可以忍受一切侮辱,——但是,我不願意縱容強暴凶殘的人,我不願意人們用我的後背練習打人的功夫。」

    此時,他的眼睛裡,燃起一種冷火,他頑強地側著頭,更加決斷地說:

    「我不能原諒任何有害的東西,即便它對我並沒有害。在地球上,不只是我一個人!如果今天我容話了人家對我侮辱,我大可一笑了之,因為他並沒傷害我,但是——到了明天,在我身上試過自己力量的他,難保不去活剝別人的皮呀。這樣對於人,非得有不同的看法不可,非得狠著心,嚴格地把人們區別開來:這是自己人,那是外人。這種事情雖然正當,但是,這又何等地無情啊!」

    不知怎麼搞得,母親忽然想起了軍官和莎馨卡。她歎了口氣說:

    「沒有篩過的麵粉是做不成麵包的!……」

    「痛苦就在這裡!」霍霍爾提高聲音。

    「是呀!」母親說。在她腦海裡,浮現出丈夫的身影,那是一個生了苔蘚的岩石一般陰鬱而沉重的身影。她又想像著已經做了娜塔莎的丈夫的霍霍爾,和已跟莎馨卡結了婚的自己的兒子。

    「這是什麼原故呢?」霍霍爾熱烈地問道。「這是顯而易見的,甚至是好笑的。這就是因為人世間不平等!讓我們使一切人都站在平等的地位!我們要把頭腦和雙手所產生的一切都平均分配!讓我們使人與人之間不再互相恐嚇和嫉妒,不再貪婪和愚蠢!……」

    他們常常談起這樣的問題。

    安德烈又進工廠做工了,他將自己全部的工錢,完全交給母親。母親也好像從巴威爾手裡接到工錢一樣,毫不介意地收下了他的錢。

    有時,安德烈眼睛裡滿含微笑地向母親提議。

    「咱們讀書吧,媽媽,噯?」

    她用玩笑的口氣,固執地拒絕了他。他那種微笑使她覺得難堪,她感到有點受屈。她想:

    「如果你是在笑,——那又何必呢?」

    此後,她常常問他書裡她所不懂的字眼。她問他的時候,眼睛總是朝著一邊望著,裝出一帶漫不經心的樣子。

    安德烈猜出她在偷偷地自學,理解她的害羞心理,於是不再提議和她一起讀書。

    不久之後,母親對安德烈說:

    眼睛不行了,安德留夏。配副眼鏡才好。」

    「對啦!」他答應著。「那麼禮拜日咱們一同到城裡去,叫醫生給您配一副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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