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靈魂 第一卷 第二章
    這位已經在本市呆了一個多星期了的外來的先生,天天出去參加宴會和晚會,度過了這樣一段所謂美好時光.現在他終於決定把訪問活動轉向郊區,去拜會他早已應承了的馬尼洛夫和索巴克維奇這兩位地主.促使他這樣做的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一件更重要使他更關切的事情不過,這些,慢慢地讀下去,只要有充足的耐心把我們呈獻的這部小說讀完,到時候就會知道的這部小說很長,情節越往後就越離奇,直到終篇.卻說車伕謝利凡得到吩咐一早就套好了大家都熟悉的那輛輕便馬車;彼得魯什卡受命呆在家裡照看房間和皮箱.介紹一下我們主人公的這兩位奴僕,對讀者並不是多餘的.當然了,儘管他們不是那麼顯要,而只是所謂二流乃至三流角色,雖然在他們身上並不建立這部小說的主線和情節,只不過有時他們會涉及,觸及他們可是作者喜歡不管幹什麼都滴水不漏,他雖然是一個俄國人,可在這方面他卻願意象德國人那樣面面俱到.不過,介紹一下也用不了多少時間和篇幅,因為讀者已經知道了彼得魯什卡身穿一件略顯肥大的老爺穿舊了給他的褐色外套,並象任何具有他那種身份的人一樣,長著一個大鼻子和兩片厚嘴唇,因此許多的營養也就不再需要補充.他的癖性,與其說是愛談吐,不如說好沉默;他甚至還有獲取知識讀書的高雅興趣,而且從不挑剔書的內容:英雄艷遇也好,祈禱書或普通的識字課本也好,不管讀什麼,他都同樣專心;就是扔給他一本化學,他也不會拒絕.使他高興的是閱讀這個動作本身而不是他讀的是什麼,或者說得更準確些,是閱讀的過程:字母總能組成一個什麼詞而這個詞有時候鬼才知道究竟代表一個什麼意思,瞧,多有趣.這種閱讀多半是在穿堂裡躺在床上讀的,因此已經壓得身下的那條褥子又硬又薄,像一張死面油餅了.除了酷愛讀書之外,他還有兩個老毛病,這兩個老毛病又組成了他的另外兩個特點:一個是不脫衣服睡覺,也就是說,穿著那件外套倒下便睡;另一個是身上總散發出一種頗像臥室裡常有的那種特殊氣味,因此只要他一安下自己的床鋪在哪裡哪怕是在一間從來沒有住過人的房間裡並把行囊和大衣一搬進去,就會使人感到那間屋子好像已經有人住了十幾年了.奇奇科夫是一個潔癖很重的人,有時甚至達到了吹毛求疵的程度;清晨用靈敏的鼻子吸口氣,就會皺起眉毛,搖著頭說:"你這傢伙大概愛出汗吧.是怎麼回事.出去洗洗澡也好嘛."為此,彼得魯什卡一言不發,立刻去做一件什麼事情:不是去刷老爺穿的掛在衣架上的燕尾服,就是動手歸攏一下什麼東西.他默不作聲,平常人不得而知他的心裡在想什麼,也許他心裡在嘀咕:"你也真行,一件事重複四十遍也不嫌煩";只有上帝才明白一個僕人在受到主人斥責時心裡在嘀咕什麼,關於彼得魯什卡,第一次就能講這些了.車伕謝利凡是迥然不同的另一種人不過,為了介紹一些下等人而浪費讀者這麼多時間,作者深感慚愧,因為他憑經驗知道讀者諸君是多麼不願意結交下等人的.俄國人就是這樣嘛:官階哪怕比他只高一級,他也極願意去巴結;在他看來跟伯爵或公爵的一面之識,比同普通人的莫逆之交都更可靠.作者甚至替自己的主人公擔憂,由於他不過是個六品官.七品官也許還願意同他結識,可是那些已經撈到將軍頭銜的人,也許竟會投以輕蔑的一瞥對腳下匍匐的一切人們總是高傲地投以這樣一眼的,也許他們會連理都不肯理他,這就更糟,那作者就要無地自容了.然而,儘管這兩種後果都令人不寒而慄,可作者還是回頭來談自己的主人公.卻說諸事奇奇科夫頭一天晚上已吩咐完畢,翌晨醒來洗了個澡,全身用濕海綿從腳到頭擦了一遍(只有星期日才這樣做,這天正好是星期日),刮得臉腮又光又滑,簡直跟緞子一樣,而後穿上帶小花點降紅色的燕尾服,再披上熊皮裡子大衣,由客店夥計一會兒從那邊一會兒又從這邊攙扶著下了樓梯,登上馬車.馬車慢慢地駛出客店大門,來到大街上.一個過路的神父把帽子拿下了,幾個穿著髒襯衣的孩子伸出手來說:"老爺,可憐可憐孤兒吧!"車伕看出其中一個平日很愛扒車,便抽了他一鞭子,接著馬車便在石鋪馬路上顛簸起來.當塗著紅白條紋的攔路桿遙遙在望的時候,他心中油然而生喜悅,因為這預示著石鋪馬路連同一切其他苦難不久要到盡頭了.腦袋又在車篷頂上非常厲害地碰了幾下之後,奇奇科夫終於飛馳在鬆軟的泥土路上了.按照我們的慣例,城市一落到身後,應該開始描寫路兩旁的景物了:土丘啦,雲杉林啦,稀疏低矮的小松林啦,野生的帚石南啦,燒焦了的古松樹幹啦,空話連篇,不一而足.對面看到的是拉成直線的一座座村莊,建得都像一些陳年的劈柴垛房屋,灰色的房蓋,木質雕花裝飾房簷下,宛如繡花手巾掛在那裡.照例有幾個農夫穿著光板羊皮襖坐在門口長條凳上打瞌睡.胖臉束胸的農婦從上面的窗口向遠處看;下面的窗口不是一頭豬把蠢鼻子伸出來就是一頭牛犢在呆望.一句話,都是一些極普通的景物.走了十五俄裡以後,奇奇科夫想了起來:照馬尼洛夫的說法,他的莊園這裡就該是了.但十六俄裡也走完了,仍然不見有村子,要不是迎面來了兩個農夫,也許他們很難到達目的地.兩個農夫聽到問札馬尼洛夫卡村有多遠時,摘下了帽子,其中一個留著山羊鬍子,腦子比較快,便反問道:

    "也許是馬尼洛夫卡,不是札馬尼洛夫卡吧?"

    "對,是馬尼洛夫卡."

    "馬尼洛夫卡呀!走一俄裡,再徑直往右拐."

    "往右拐?"車伕又問了一聲.

    "往右拐,"農夫答道."那就是去馬尼洛夫卡的路.札馬尼洛夫卡沒有.那個村子,名字就叫馬尼洛夫卡;這裡根本就沒有札馬尼洛夫卡.到那兒,就可以看到有一座房子,石砌的,兩層樓,老爺的房子,也就是說,老爺住在那裡面.那就是馬尼洛夫卡.札馬尼洛夫卡村呢,這一帶根本沒有,以前沒有過."

    於是他們便去找馬尼洛夫卡村.走了兩俄裡,看到了一條叉道拐向鄉間土路,但拐到這條土路上又走了兩俄裡,三俄裡,四俄裡,依舊沒有出現石砌的二層樓房.這時奇奇科夫想起來,要是一位朋友邀你到他鄉下去的話,說十五俄裡,事實上會是足足三十俄裡.馬尼洛夫卡村的位置吸引不來多少人.孤零零地老爺的住宅立在一個開闊的小山頭上,無論刮什麼風,都首當其衝.山坡上覆蓋著修剪得齊刷刷的草坪.草坪中間零零落落的有兩三個象英國式花園那樣栽著紫丁香和黃刺槐的花壇;五六棵白樺三三兩兩地擁在一起,把葉小而稀疏的樹冠舉向空中.在其中兩棵白樺的下面有一個小涼亭,扁平的綠色的亭蓋,蔚藍色的木柱,掛著一塊匾額,上寫"靜思堂";再往下是一口佈滿綠萍的池塘,這是在俄國並不多見.地主擁有的.佈局隨便的英國式花園.山腳下以及山坡上的一些地方,排列一些灰色橫七豎八的木造農舍.我們的主人公不知出於什麼動機立即開始數起這些農舍來農舍有二百多;農舍之間一棵樹也沒有,連一點兒綠色也看不到;觸目皆是粗大的原木.有兩個農婦給周圍景物增加了生氣.她們高高地撩起來裙子,掖在腰裡,在齊膝深的池水裡走著,拖著一張破漁網,可以看見有兩隻蝦在網裡掙扎,還有一條落網的斜齒鳊在閃著鱗光;這兩個農婦好像在鬧彆扭,不知為什麼對罵起來.旁邊不遠處有一片松林,灰濛濛的,令人產生一種無聊的感覺.就連天色搭配得也極為恰當:不晴又不陰,泛著一種淺灰色,只有在衛戍兵這個僅僅在星期日才有些不清醒的和氣兵種的舊軍服上才能看到這種顏色.這張畫面上,並不缺少一隻預報天氣變化的公雞來補充,這只公雞儘管因為司空見慣的桃色事件而被其他一些公雞把腦袋都啄出洞來了,卻依然在引吭高歌,甚至還拍打幾下啄得像破蓆子般的翅膀.奇奇科夫驅車走近大院的時候,發現主人恰好站在台階上,身穿綠毛料外套,把手彎成傘狀,挨近前額遮著陽光,以便更清楚地分辨出遠處駛來的馬車.馬車越靠近,他的眼神便越欣喜,笑容也越明顯.

    奇奇科夫跳下馬車的時候,馬尼洛夫最後脫口喊了起來:

    "您終於想起我們來了!帕維爾.伊萬諾維奇!"

    兩位朋友熱烈地親吻了一陣子,馬尼洛夫便叫客人進屋.雖然他們走過前室.穿堂和飯廳的時間似乎有些緊張,但還是讓我們試試看能否來得及利用這一小段時間介紹一下本宅的主人吧.不過作者在這裡應當承認,這件事情是很難辦的.一個大人物要容易刻畫得多:只要抓起顏料往畫布上甩就成了,黑色大眼睛炯炯有神,濃密的眉毛,前額滿是抬頭紋,漆黑或火紅的斗蓬斜披在肩上一幅肖像就完成了;但像這一類先生,世界上多的是,粗粗一看,彼此極為相像,而仔細一瞧,他們又各有許多特點極其難以把握,這些先生的肖像難畫得很.他們各種特點細微得幾乎不易察覺,必須聚精會神,用明察秋毫的銳敏目光深入地探究才能看清.

    馬尼洛夫是什麼性格大概只有上帝才能說得清楚.世界上有這麼一種人,他們的名字用成語來說,就是:平淡無奇,非驢非馬,不郎不秀.馬尼洛夫或者可以歸到這種人中間去.他儀表堂堂,頗能給人以愉快的感覺的相貌,不過在這好像糖放得太多了的愉快之感裡,在言談舉止上頗有討好和巴結的成分.他總是笑瞇瞇的,頭髮淡黃色,眼睛幽藍色.與他交談的第一分鐘,你不能不說:"這是一個多麼憨厚可愛的人!"再過一分鐘,你就也說不出來什麼了,等到了第三分鐘,你就會說:"鬼知道這是什麼人!"於是就會想躲遠他一點;如果躲不開呢,你就會感到無聊得要死.從他嘴裡,一句有生氣的話你聽不到,甚至連一句自誇的話也聽不到,實際上任何人在觸及自己愛好的時候總不免要自誇兩句.自己的興趣每個人都有:有的人愛養獵犬,另一個人覺得自己酷好音樂,音樂中的精深深奧之處頗能領略;第三個人愛好吃喝;第四個人喜歡極力超出他所擔負的角色,即使超出一寸也好;第五個人的願望非常有限,成天夢想同一個御前侍從武官遛個彎兒,讓自己的朋友.熟人乃至陌生人看上一眼;第六個人長著一雙靈巧的手,在玩牌時神不由主地想把方塊愛司或兩點窩一個角,做個暗記兒;而第七個人卻想伸手挪動一下什麼地方秩序,教訓教訓驛站長或馬車伕,總之,自己的愛好每個人都有,而馬尼洛夫卻沒有什麼愛好.他在家裡話很少,大部分時間在苦思冥想,可是也只有上帝才知道他想的是什麼.家業呢,不能說他在管理家業,他甚至從來沒到地裡去看看,家業在放任自流.要是管家對他說"老爺,該幹這幹那了",他總會回答說:"是啊,主意不錯呀."同時,照例吸著煙斗吸煙斗還是在軍隊服役時養成的樣子,那時他被公認為是一個最文雅.最謙虛.最有教養的軍官;"是的,的確不錯啊!"他常常這樣重複一句.當一個農奴來見他,撓撓後腦勺,說:"老爺,讓我出去工作,掙點兒錢交稅吧",他會吸著煙斗說一聲:"去吧!"這個農奴是去喝酒他竟想不到.有時,他站在台階上眺望院子和池塘,說要是從家裡在池塘上架起一座石橋或者挖一條地道出去,而橋上兩側開設一些店舖,坐在裡面讓商人們販賣農夫需要的各種小商品,那該多麼好.這時,他的眼睛變得非常狡猾,他的臉上也泛起怡然自得的神色;但是也不過是說說這類計劃而已.在他的書桌上總擺著一本小書,書籤夾在第十四頁上,他經常讀這一頁,已經讀了兩年了.他的家裡總是缺點兒什麼:一套非常漂亮的沙發擺在客廳裡,包著考究的錦緞,這錦緞的價錢也許非常可觀;可是等到包兩張圈椅時卻不夠錦緞了,麻袋片兒只包著這兩張圈椅;數年以來,每次來客,主人都要提醒客人不要坐這兩張圈椅,說它們還沒有完工哩.而另一個房間裡則根本沒有傢俱,儘管婚後最初幾天他就說過:"心肝兒,明天需要張羅一下把這個房間裡也放上一套傢俱,哪怕暫時放放也好."晚間一隻很考究的仿古青銅燭台通常要放在桌子上,上面鑲著美惠三女神的塑像,還安著考究的螺鈿燭托;而身邊放的另一個卻是普通黃銅做的燭台,缺一條腿,歪向一邊,掛滿了燭淚,但這一點男主人也好,女主人也好,僕人也好,似乎都沒有覺察到.他的太太其實他們夫婦是相愛如賓,琴瑟和諧的.他們雖然結婚已屆八年,但還常常要把一塊糖啦,一片蘋果啦或者一粒榛子啦送到對方的嘴裡,同時還要用充滿柔情蜜語的聲調說:"心肝兒,請張開你的小嘴兒,我要把這點兒東西放到你的嘴裡."不言而喻,在這種場合,那張小嘴兒會很清秀地張開.每逢生日,他們還要贈送對方禮物:裝牙籤的小盒子之類的東西.常見的情況是,男主人坐在長沙發上,會忽然放下煙斗,女主人也跟著放下手中的活兒(如果那時手中有活兒的話),他們會毫無理由地親吻起來,吻得那麼甜蜜和長久,足可以吸完一支小雪茄.一句話,他們是所謂幸福的一對.當然啦,可以說明,家裡除了親吻和互贈禮物之外,還有很多可做的其他事情,還有許許多多的可以提出來的各種問題.比如說,為什麼家裡做得飯菜這麼糟糕啦?為什麼倉房裡的糧食不多啦?為什麼管家婆手腳不乾淨啦?為什麼傭人又喝酒又邋遢啦?為什麼僕人們只知道沒命地睡大覺,醒著的時候又游手好閒啦?不過所有這些都是瑣事一樁,馬尼洛夫太太受過良好教育,自然是不屑一顧的.但良好的教育呢,大家都明白,是在貴族女子寄宿學校裡得到的.而大家也知道在貴族女子寄宿學校裡,構成人的資質基礎的有三門主課:家庭生活幸福所不可缺少的法語;歡娛丈夫所必需的鋼琴;最後是家政:編織錢包和其他用作饋贈的小東西.然而,尤其在目前,在教學法上常常有種種改進和變革;這一切就要以學校主持人的見識和才能為轉移了.有一些貴族女子住在學校又可能是先鋼琴,後法語,最後才是家政.有時候可能:先是家政即編織禮品,其次是法語,最後才是鋼琴.這裡不妨再指出一點:馬尼洛夫太太不過我得承認,太太們的事我不太敢談,而且也該回頭來談談我們主人公了,他們站在客廳門口,彼此為了邀請對方先進屋已經謙讓了好幾分鐘了.

    "請賞臉,我馬上來,不要為我這樣費神,"奇奇科夫說.

    "不,不,您是客人,"馬尼洛夫伸手指著門說.

    "別客氣了,請吧,請,請先走,"奇奇科夫說.

    "不行,請原諒,我決不能讓您這樣一位令人欽佩的有教養的客人走在後邊."

    "有教養,不敢當請吧,請先走."

    "還是請您先走."

    "為什麼呢?"

    "理由很簡單嘛!"馬尼洛夫笑容可掬地說.

    最後是兩個朋友側著身子互相稍稍擠了一下,一塊進了門.

    "請允許我向您介紹一下我的妻子,"馬尼洛夫說."心肝兒,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來啦!"

    奇奇科夫方才在門口只顧同馬尼洛夫鞠躬謙讓了,完全沒有料到馬尼洛夫太太在屋裡.馬尼洛夫太太穿著也頗標誌,長得很不錯,一件非常合身的淡色絲綢罩衫;纖細的小手急忙放到桌上什麼東西,抓起了一條四角繡花的麻紗手帕.她從沙發上站起來.奇奇科夫走過去高興地吻了吻她的手.馬尼洛夫太太寒暄說(甚至還有點兒咬舌兒),他的到來使他們感到高興,沒有一天她的丈夫不提到他.

    "是的,"馬尼洛夫插話說,"她也時常問我:-為什麼你的朋友還不來呀?,我說:-心肝兒,等著吧,會來的.,瞧,您終於來了.真的,您給我們帶來莫大的歡樂,五月的陽春,盛大的慶典"

    奇奇科夫聽見主人家已經提到慶典了,感到有些困惑,便謙虛地說自己既不是達官貴人,又無顯赫的名望.

    "您什麼都具備,"馬尼洛夫仍然笑容可掬地打斷了他的話."您什麼都具備,甚至比這更多."

    "對敝市您的印象如何?"馬尼洛夫太太問道."在那裡過得愉快嗎?"

    "是很好的一座城市,出色的城市,"奇奇科夫答曰."我住得很愉快:那裡的人非常好客."

    "您對敝省省長印象如何?"馬尼洛夫太太問道.

    "是一位非常可親.非常可敬的人,對嗎?"馬尼洛夫又問了一句.

    "對極啦,"奇奇科夫說:"非常可敬.而且他多麼盡職盡責啊,多麼理解自己肩負的重任啊!但願更多一些這樣的人才好."

    "您知道,他任何人都肯接待,而且對誰都彬彬有禮."馬尼洛夫笑容可掬地繼續說,他滿意得把眼睛全瞇縫起來了,像一只被人輕輕撓著耳根的貓.

    "是一個非常令人愉快,謙虛和藹的人,"奇奇科夫接著說,"而且心靈手巧啊!我連想也沒想到.他家裡的繡花圖案繡得多好啊.他給我看了自己繡的一個錢包:太太們也很少有人能繡出這樣的活兒來呢."

    "副省長也是一個很可敬的人,對嗎?"馬尼洛夫問道,他的眼睛又瞇縫起來了.

    "是個非常.非常可愛的人,"奇奇科夫答道.

    "請問,警察局長什麼樣您覺得?是個很令人愉快的人,對嗎?"

    "真令人愉快,而且多麼博學多麼聰明啊!我在他府上同檢察長.公證處長玩了一宿牌,直到雞叫三遍才罷休.是一個非常.非常可敬的人!"

    "那麼,對局長太太您的看法如何呢?"馬尼洛夫太太繼續問了一句."是位非常可愛的女士,對吧?"

    "在我所認識的女士中,她是最可愛的一位."奇奇科夫答道.

    接著是公證處長.郵政局長,他們就這樣差不多品評遍了市裡的官員,結論都是一些最可敬的人.

    "您是總過田園生活嗎?"奇奇科夫最後自己開始提問了.

    "平時多半是僻居窮鄉,"馬尼洛夫答道."不過有時也去市裡走走,目的只是同有風度的人見見面.如果總僻居獨處蒿萊之間,您知道,那會變粗野的."

    "的確,的確,"奇奇科夫說.

    "當然啦,"馬尼洛夫接著說,"要是有個好鄰居,那就另當別論,比如說,如果可以有個人在一起聊聊謙恭和藹,討論一門科學的發展,談談禮貌待人的事,以頓開茅塞,即所謂使心靈得到昇華"他本想發揮幾句,但發覺有些已經走題了,在空中便用手劃了一下,接著說:"當然那麼獨居鄉里會是其樂無窮的.可是,根本沒有這樣的鄰居那就只好偶爾讀讀《祖國之子》嘍."

    奇奇科夫完全同意這種觀點,並且補充說,世間最大的樂趣莫過於欣賞自然景色獨居鄉里,偶爾讀讀什麼書

    "不過,您知道嗎,"馬尼洛夫繼續說:"要是沒有一個好友可以同享"

    "噢,正確,完全正確!"奇奇科夫打斷了他的話說."否則金山銀山又有什麼意思呢!有位聖賢說過:-金錢可無,好友須有,."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您知道嗎,"馬尼洛夫說,他臉上不僅是溫和的表情,而且甚至是甜膩了的,就像給上流社會看病的精明醫生為了討好病人而拚命多攙了糖的藥水一樣."某種精神上的感受與好友交遊可以得到比方說,眼前,一個偶然機會給我帶來一種幸福,這幸福可以說是模範,同您攀談,聆聽雅教,享受"

    "豈敢豈敢,雅教怎能談得上?我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人,"奇奇科夫答道.

    "咳!帕維爾.伊萬諾維奇,請寬恕我直言不諱:我情願付出一半家產!為了得到您所具有的美德的一部分…"

    "對我來說相反,我認為至高無上的是"

    如果僕人進來報告說飯菜已備好,真不知這兩位朋友彼此傾吐仰慕之情會發展到什麼地步.

    "請賞光吧,"馬尼洛夫說."請原諒,京城上等餐館裡那些名菜佳餚我們這裡沒有;我們只依照俄國人的老習慣,用青菜湯聊以待客,但誠摯的是心意.請賞光."

    於是他們又為誰先進餐廳謙讓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奇奇科夫第一個先走進了餐廳.

    兩個男孩子已經站在餐廳裡.他們是馬尼洛夫的兒子,已經到了可以上飯桌而還需要坐高椅子的年齡.教師站在他們旁邊,見客人進來便頗有禮貌.面帶笑容地鞠了一躬.女主人坐在自己的湯碗前邊,在男主人和女主人之間安排客人,僕人給兩個孩子戴上餐巾.

    "多可愛的孩子啊,"奇奇科夫看了看兩個孩子說."多大啦?"

    "大的八歲,小的剛滿六週歲,"馬尼洛夫太太說.

    "費密斯托克留斯!"馬尼洛夫對著大兒子開了口.那下巴被僕人繫在餐巾裡的大兒子,正在往外掙下巴呢.

    奇奇科夫聽到這個古希臘統帥的名字(這個希臘名字結尾本是"列斯",不知為什麼馬尼洛夫把這個結尾變成了拉丁文的"留斯"),眉頭微微抬起,可是極力又立刻恢復了常態.

    "費密斯托克留斯,告訴我,法國哪個城市最好?"

    這時全神貫注地盯著費密斯托克留斯的教師,好像想一下子跳進他的眼睛裡;聽到費密斯托克留斯答了一聲"巴黎",點了點頭,這才放下心來.

    "我國城市哪個最好?"馬尼洛夫又問了一句.

    教師又緊張起來.

    "彼得堡,"費密斯托克留斯答道.

    "還有哪個城市?"

    "莫斯科,"費密斯托克留斯答道.

    "真聰明,乖孩子!"奇奇科夫說."真了不起"他對馬尼洛夫夫婦略帶幾分詫異的神情說."小小年紀,竟如此博學,我應當說,這個孩子前程似錦."

    "哎,他您還不瞭解!"馬尼洛夫答道."他還很有才智哩.那個小的,阿爾奇德,就沒有他機靈.他看到小硬殼蟲什麼的,馬上兩隻小眼睛就滴溜溜地轉起來,跟在後面追上去,一定要看個仔細.我看在外交方面他將來准有出息.費密斯托克留斯!"他又轉向大兒子繼續問道:"你想當個公使嗎?"

    "想,"費密斯托克留斯嘴裡嚼著麵包,腦袋左右晃動著答道.

    這時,站在身後的僕人擦了一下公使鼻子,僕人做得恰到好處,否則一滴相當可觀的多餘的玉液就會掉進湯碗裡去.席間談起寧靜生活的樂趣,話頭不時被女主人對市裡的劇院和優伶的評論所打斷.賓主談話的表情教師很留神地凝視著,一看到他們要笑,自己便立即咧開嘴,由衷地笑起來.他大概是一個感恩戴德的人,想以此來報答主人的知遇之恩.不過,有一次他的臉卻變得嚴峻起來,他用叉子威懾地敲著桌子,眼睛瞪著坐在對面的兩個孩子.此舉倒也非常到位,因為費密斯托克留斯咬了一口阿爾奇德的耳朵,阿爾奇德就咧開嘴,閉起眼準備可憐見地大嚎一場,可是感到因此會被剝奪掉吃菜的權利,便又恢復了嘴的原狀,噙著眼淚咬起羊骨頭來,弄得兩腮油光珵亮.女主人不住地對奇奇科夫說:"您也不吃什麼,您菜撥得太少了."奇奇科夫每次都回答說:"非常感謝,我吃飽了."愉快的談話勝似任何佳餚.

    大家離開了餐桌.馬尼洛夫感到非常不自在,用一隻手扶著客人的後背,準備這樣把他送回客廳去,這時客人卻突然以特別認真的態度宣佈說,想同他談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既然如此,屈尊請到我的書房去吧,"馬尼洛夫說完,就把客人領入一個不大的房間,一片灰濛濛的樹林對房間的窗口."這就是我的小小書房,"馬尼洛夫說.

    "這書齋很雅致,"奇奇科夫打量了一下房間說.

    的確房間使人不無幽雅之感:近似灰色的淡藍色刷的牆壁;普通的四把椅子,一把靠背圈椅,一張桌子我們上文已經提到過的那本夾著書籤的書,幾張寫過字的紙擺在上邊,可是最多的還是煙絲.煙絲堆得千姿百態:有用紙袋裝的,有用煙盒裝的,也有乾脆堆在桌子上的.兩個窗台上是煙斗裡磕出來的一堆堆煙灰,煙灰堆排列得整整齊齊,顯然是費過一番心思的.看得出,主人有時是用排列煙灰堆來消愁解悶的.

    "請賞光坐在這把圈椅上,"馬尼洛夫說."坐在這裡舒適些."

    "請允許我坐到普通椅子上吧."

    "請不要推辭,"馬尼洛夫微笑著說."這把圈椅,我是特意為客人準備的:願意不願意,您得坐在這裡."

    奇奇科夫坐了下來.

    "允許我給您一袋煙吧."

    "不,我不吸煙,"奇奇科夫親切地答道,那神態好像有些內疚似的.

    "為什麼呢?"馬尼洛夫也親切地問道,那神態也像有些驚訝似的.

    "習慣沒有養成,我怕;據說吸煙斗有害健康."

    "請恕我直言,這是偏見.我甚至認為,吸煙斗比嗅鼻煙對身體更有好處.我們團裡當年有個中尉,是個最有教養的紳士,他嘴不離煙斗,不僅吃飯時吸,而且說句不雅的話,在各種其他地方也吸.他現在已經四十多歲了,可是上帝托福,直到如今仍然那麼健壯,簡直健壯得無法形容."

    奇奇科夫指出,這種事情確實會有,甚至淵博的學者也無法解釋清楚天地間有許多事兒.

    "不過,請允許我先提一個請求"他的聲音裡帶有一種奇特的,或者說,近似奇特的味道,說罷還不知何故回頭看了看.馬尼洛夫不知何故也回頭看了看."請問,您最後一次的農奴登記是什麼時候?"

    "很久了,準確的說,我記不起來了."

    "從那以後,您的農奴死的多嗎?"

    "不得而知,我看得問問管家.喂,來人,叫來管家,今天他應當在這裡."

    管家來了.這是個四十來歲的人,刮得精光鬍子,雙排扣的緊腰短外套穿在身上,看上去他的生活極為閒適,因為臉顯得虛胖,細小的眼睛和黃幽幽的膚色表明他非常眷戀絨毛被褥.能一眼看出,他同所有管家的經歷是一樣的:主人家裡略識幾個字的家童,娶了太太的心腹.管倉房的丫頭,隨後便管起了倉房,以後就當了管家.當上管家之後,不必說了,也跟所有的管家一樣有了派頭:對窮一些的則敲詐勒索,同村裡富一些的人攀親結友,早上睡到八點多,等茶炊燒好了才起床喝茶.

    "親愛的!上次農奴註冊以後咱們這裡死了多少農奴?"

    "死了多少?打那以後,死了不少,"管家用像個盾牌似的手摀住嘴打了一個呵呵.

    "對呀,說真的,我自己也是這樣想的,"馬尼洛夫接過話茬兒說:"不錯,死了不少!"說完,對著奇奇科夫他又繼續說:"的確死了不少."

    "比方說,數目具體是多少呢?"奇奇科夫問道.

    "對啊,數目具體是多少呢?"馬尼洛夫也問了一句.

    "怎麼說具體數目呢?沒有人知道死了多少啊,誰也沒有統計過."

    "對啊,言之有理,"馬尼洛夫對奇奇科夫說:"我也認為死亡率很高,可是死了多少,卻沒有記載."

    "請你去統計一下,"奇奇科夫說,"列一個詳細名單來."

    "對呀,列一個詳細名單來,"馬尼洛夫附和著.

    管家說了一聲"好吧!"便走了.

    "您要這個名單有什麼用呢?"管家走後,馬尼洛夫問道.

    這個問題客人好像感到為難,他的神色馬上緊張起來,甚至都漲紅了臉,看來他頗有些難言之隱,而且事實上馬尼洛夫也最後聽到了從來沒有聽說過的一件荒謬的事.

    "您問有什麼用嗎?這用途就是:我想買一些農奴"奇奇科夫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就停下了.

    "請問,"馬尼洛夫問道:"您想怎麼個買法,是連地一塊兒買,還是只買人,也就是說,不帶地?"

    "不,我並不是想買一般的農奴,"奇奇科夫說:"我想買死的"

    "什麼?對不起我的耳朵有點兒背,我剛剛好像聽到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字眼兒"

    "我想買死農奴,不過還要作為活人登記在冊的."

    馬尼洛夫聽到此話煙斗驚得落地,目瞪口呆,愣了足足幾分鐘.剛剛兩位朋友還在大談交遊之樂,現在卻一動不動互相呆視著,好像古時的一幅畫像掛在鏡框兩邊.最後還是馬尼洛夫彎腰揀煙斗,抬頭趁機看了看客人的臉,看看他的嘴角上是否掛著取笑人的神色,他是否在開玩笑,可是一點兒也看不出來這樣的跡象,相反,那臉上的神情倒比剛才更嚴肅了.馬尼洛夫心想,客人精神是否偶爾失常了,於是便心驚膽戰地聚精會神地端詳了他一陣,但是客人的眼神是安詳寧靜的,眼裡並沒有瘋人常見的那種獰惡殘暴的閃光,一切都很正常,很得體.應當採取什麼態度.應當如何應付這種局面呢,馬尼洛夫左思右想,最終還是一籌莫展,只好把剩在嘴裡的煙一縷縷地噴吐出來.

    "好吧,我希望知道,您是否能夠把這些在法律上還被認為是活的實際上並非活的農奴移交.轉讓或者以您認為更適宜的方式賣給我?"

    馬尼洛夫異常震驚,也說不出來一句話,只是呆呆地看著他.

    "我看,您好像感到難為情?"奇奇科夫說.

    "我?…不,我不是,"馬尼洛夫說,"我還不能理解對不起,我,當然,沒有受過那麼高等的教育,也就是說,那種出色的教育在您的一舉一動中所表現出的;我不擅說話也許這裡在您剛才的表述裡另有蘊涵也許您這樣說是為了優美詞彙吧?"

    "不,"奇奇科夫接著說,"不,我就是如此的本意,也就是說,我要的正是事實上已經死了的農奴."

    馬尼洛夫全然不知所措了.他自己感到應該有所表示,應該提個問題,但鬼知道提什麼問題呢結果他又噴了一縷煙,這次但不是從嘴裡,而是從鼻孔裡噴出來的.

    "好吧,要是沒有障礙,那就上帝托福,著手簽訂契約吧,"奇奇科夫說.

    "怎麼,簽訂買賣死農奴的契約?"

    "噢,不!"奇奇科夫說."我們要把他們當作活農奴簽約,就像農奴普查名冊上註冊的那樣.我習慣於無論作什麼事都不背離民法,雖然我為此在任職時屢遭打擊,可是對不起:履行義務,對我來說,是神聖的事;法律我在法律面前從無二話."

    馬尼洛夫對最後這句話感到欣慰,但仍然捉摸不透,對這宗買賣的意義,他沒有說什麼,又嘬得那麼有力,嘬起煙斗來,以致使那煙斗吱吱地響起來,象扒松管似的.他似乎想從煙斗裡嘬出應付目前這種聞所未聞的局面的主意來;但是煙斗只會吱吱響,並無其他本事.

    "您也許還有什麼疑慮?"

    "哎呀!這說哪兒去啦,絲毫沒有.我的話並不是對您要有什麼批評和責怪.不過請允許我大膽問一下,這種買賣,或者更確切些說,這種交易,不會違背俄國民法和其他條例吧?"

    說完,馬尼洛夫晃動了一下頭,聚精會神地看了看奇奇科夫的臉,一種深沉的表情從而自己臉上的皺紋和緊閉的雙唇則顯露出來,在普通人的臉上這種表情一般是看不到的,也許只有在哪一位過份聰明的大臣的臉上才能看到,而且還要在他最傷腦筋地考慮問題的時候.

    可是奇奇科夫卻平平淡淡地說,這類買賣或者說交易決不會違背俄國的民法和其他法律.過了一小會兒,他又繼續說,甚至國庫會因此而獲益,因為可以得到一筆法定的契稅嘛.

    "您這樣認為嗎?"

    "我認為這是件好事."

    "既是好事,那就另當別論:我毫不反對,"馬尼洛夫說完,便完全放心了.

    "現在只剩下講價錢了"

    "怎麼,講價錢?"馬尼洛夫說完又停了一會兒."您竟認為我會為了那些在某種意義上已經不復存在的農奴而要您的錢?既然您有這樣一種怎麼說呢古怪的想法,這些農奴我就奉送給您好啦.分文不取,而且也由我承擔契稅."

    敘述這一事件的歷史學家要是對客人聽到馬尼洛夫的這番話之後所感到的高興略而不提,那他就該受到莫大的責難.奇奇科夫儘管為人穩健持重,但聽到這番話也險些沒有象山羊似地跳起來,大家知道,人在狂喜的時候都會這樣跳的.他在圈椅上那麼用力地一扭,竟把椅座的毛料椅罩掙破了.馬尼洛夫有些不解地看了他一眼.為了表示感謝,奇奇科夫滔滔不絕地大道其謝,使得馬尼洛夫感到難為情,頻頻搖頭,滿臉通紅,最後不得不說此事不值得一提,他只是想借此略表景仰傾慕之情,在某種意義上死農奴完全是廢物.

    "決不是廢物,"奇奇科夫握著他的手說.說完,還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看來,他是準備直抒胸臆了.他終於心情激動.表情豐富地說了如下的一會兒話:"要是您知道對一個出身寒微的人這些看起來是毫無用處的廢物有多大用途,那就好了!是的,我沒有受過什麼苦呢?象狂濤怒浪中的一葉小舟什麼樣的壓制,什麼樣的迫害,我沒有受過?什麼樣的痛苦,我沒有嘗過?可這都是為了什麼呢?為了我心地善良,為了我廉潔奉公,為了我幫助舉目無親的孤兒和孤苦無告的寡婦!"說到這裡,他甚至用手帕擦了擦流出的幾滴眼淚.

    馬尼洛夫完全被感動了.兩位朋友互相久久地握著手,無言地久久地注視著彼此的眼睛,眼睛裡都噙著淚水.我們主人公的手馬尼洛夫絲毫不想放開,他熱烈地握著它,以致我們的主人公不知如何才能把手抽出來.最後,我們的主人公還是輕輕地把手抽了出來,說不妨盡快把契約手續辦好,希望他能夠親自到市裡去走一回.說完,他就開始拿起帽子告辭.

    "怎麼?您想這就走?"馬尼洛夫突然這才醒悟過來,幾乎吃驚地問道.

    這時馬尼洛夫太太走進書廚來了.

    "麗莎,"馬尼洛夫可憐見地說,"帕維爾.伊萬諾維奇要丟下我們走了!"

    "因為我們使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感到煩惱啦,"馬尼洛夫太太答道.

    "夫人!這兒,"奇奇科夫說,"就是這個地方,這兒"說著,他把手插在心口上,"這兒將永遠保存著同賢伉儷相處的美好記憶!請相信,要是能同二位相處朝夕,即然不能在一個家裡生活,那麼結為近鄰,對我也是非常大的幸福."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馬尼洛夫聽了奇奇科夫的觀點,感到心思很對,便說,"要是真能這樣,那該多好,我們可以在一個屋頂下朝夕相處或在一顆榆樹的樹蔭下推究哲理.切磋琢磨!"

    "啊!那可真是神仙過的生活啦!"奇奇科夫歎了一口氣說."夫人!再會吧!"他邊說,邊走過去吻馬尼洛夫太太的手."再會吧,尊敬的朋友!托您的事情不要忘了!"

    "噢!放心吧!"馬尼洛夫答道."最多兩天後您就能見到我."

    主客一塊走進了餐廳.

    "小寶貝們,再會吧!"奇奇科夫看到阿爾奇德和費密斯托克留斯在玩一個騎兵玩具(這個木頭騎兵已經缺了一條胳臂,掉了鼻子)說."再見吧,我的小傢伙們!我沒有給你們帶點兒禮物來請你們原諒,說實在的,有你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呀我甚至不知道,下次來一定給你們帶點東西.拿給你一把馬刀;想要馬刀嗎?"

    "想要,"費密斯托克留斯說.

    "給你帶一個鼓;鼓你想要,是嗎?"他彎下身子對阿爾奇德說.

    "我想要哭(鼓),"阿爾奇德低下頭,低聲答道.

    "好吧,我帶給你一個鼓來.那麼好的一個鼓!…敲起來總那麼咚咚咚,咚咚咚再會吧,小寶貝兒!再會!"

    說完,他吻了吻阿爾奇德的頭,便轉身對馬尼洛夫和他的夫人笑了笑,表示孩子們的要求是無可爭辨的.在這種情況下,一般孩子的父母都是這樣笑笑的.

    "真的,住下吧,帕維爾.伊萬諾維奇!"當主客已經走到台階上的時候,馬尼洛夫答."您看那片烏雲."

    "幾片烏雲不礙事,"奇奇科夫答道.

    "您知道去索巴克維奇家的路嗎?"

    "我將要請教您呢."

    "好吧,現在我就告訴您的車伕."

    馬尼洛夫因此便對車伕講起來,語氣那麼客氣,甚至對他還稱了一次"您".

    車伕聽完兩個十字路口要過,到第三個叉口再拐彎以後,就說了聲"明白了,老爺",奇奇科夫便在主人夫婦鞠躬和踮著腳尖搖晃手帕的戀戀不捨的送別中啟程了.

    久久地馬尼洛夫還站在台階上目送著遠去的馬車.馬車已全無蹤影了,他仍然站在那裡,吸著煙斗.最後,他進了屋,坐到椅子上陷入沉思;能使客人得到一點兒歡樂,他心裡特別高興.後來,慢慢地他的思緒轉到了別的問題上去,最後竟浮想聯翩,不能自己.交遊之樂他想到,能夠在河邊上同朋友住該多滿意,接著想到架一座橋在這條河上,後來又想到蓋一座頂大頂大的大廈,在大廈頂上建一個最高最高登高遠眺連莫斯科也能盡收眼底的望樓,傍晚還可以在那上面喝茶乘涼,清談一些愉快的話題.後來,他還幻想跟奇奇科夫同乘一輛漂亮的馬車去參觀一個社交集會,觀看使人人高興優雅的言談舉止,皇上最後知道了他們的這種高尚的友誼,便賜給他們每人一個將軍銜,接下去就更異想天開,終於頭緒連他自己也理不出來了.這時奇奇科夫的要求突然打斷了他的奇思怪想.想到這件事情,他的頭腦就特別不中用了:他想來想去,還是大惑不解,於是便呆坐在那裡吸他的煙斗,一直吸到吃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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