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一章
"啊!您好。您幹嗎逗弄狗呀?"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看見了安東·普羅柯菲那維奇,這樣對他說;因為無論是誰,跟安東·普羅柯菲那維奇說話,總是只能詼諧打趣的。
"叫它們都遭殃吧!誰逗弄它們來著?"安東·普羅柯菲那維奇答道。
"您撒謊。"
"真的,我可沒有撒謊!彼得·菲約陀羅維奇請您去吃午飯呢。"
"哼。"
"真的!他是這樣懇切地請您去,那股熱勁兒簡直無法形容,他說:這是怎麼的啦?伊凡·尼基福羅維奇這樣嫌我,把我看成是冤家對頭。他從來也不上我家裡來聊聊,或是來坐一會兒。"
伊凡·尼基福羅維奇摸了摸下巴須。
"他說:這一次伊凡·尼基福羅維奇要是再不來,那我真不知道應該怎樣想才好了。他一定是對我有什麼成見了:安東·普羅柯菲那維奇,行行好,勞駕去勸說勸說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吧!您瞧怎麼樣,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咱們走吧!那兒現在聚集著一群頂有教養的人!"
伊凡·尼基福羅維奇開始對一隻公雞端詳起來,這只公雞站在台階上,正在拚命鼓起它的脖子,大聲地啼著。
"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熱心的使者繼續說下去:"只要您能夠知道人家給彼得·菲約陀羅維奇家裡送去了什麼樣的鱷魚肉,什麼樣的新鮮的魚子醬啊!"
說到這裡,伊凡·尼基福羅維奇扭過頭來,開始留神細聽。
這使使者得到了鼓勵。"趕快走吧.福馬·格利戈利那維奇也在那兒哪!您怎麼樣?"他看見伊凡·尼基福羅維奇還是採取同樣的姿勢躺著,就找補了一句。"怎麼樣?去還是不去?"
"不想去。"
這不想去使安東·普羅柯菲耶維奇感到十分驚奇。他本來以為他的懇切的勸說一定打動了這個體面人物的心,可是不料卻聽到了這斬釘截鐵的幾個字:不想去。
"您為什麼不想去呢?"他幾乎是氣憤填膺地問,這種態度他是非常少有的,即使當人家把燒著的紙放在他頭上的時候他也不露出這種態度來,而法官和市長是特別喜歡以這種惡戲來取樂的。
伊凡·尼基福羅維奇聞了一撮鼻煙。
"隨您的便,伊凡·尼基福羅維奇,我不知道什麼事情把您阻攔住了?"
"我為什麼要去呢?"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終於開口了:"那個強盜也會上那兒去的!"他通常管伊凡·伊凡諾維奇叫強盜。公正的上帝啊,可是不久以前……"
"真的,他不會去的:我向神聖的上帝發誓,他決不會去!我要是說瞎話,就讓天雷當場把我劈死!"安東、普羅柯菲耶維奇答道;他是準備在一個鐘頭裡發上十次誓的。"走吧,伊凡。尼基福羅維奇!"
"可是您撒謊,安東·普羅柯菲耶維奇,他在那兒。"
"真的,真的,他不在!他要是在那兒,就叫老天爺罰我一輩子站在這個地方不能移動寸步!您自己想呀,我幹嗎要撒謊呢!叫我的手跟腳失掉機能,不能動彈!……怎麼著,現在還不相信我嗎?叫我立刻倒斃在您的面前!叫我的父親、母親,連我自己在內,都見不到天國!還不相信嗎?"
伊凡·尼基福羅維奇聽到這些保證,完全放心了,使吩咐他那個穿著大而無當的大禮服的侍僕把褲子和土布短襖拿來。
我認為,描寫伊凡·尼基福羅維奇怎樣穿上褲子,人家怎樣給他打領結,最後他怎樣穿上左邊袖子破了一塊的短襖,是完全多餘的。只須交代一下他在這整段時間中保持著適度的平靜,對於安東·普羅柯菲耶維奇要用什麼東西換他的土耳其煙袋的建議一句話也沒有回答,就夠了。
這當口,參加宴會的人們急不可耐地期待著那決定性的一刻的來臨,那時候伊凡·尼基福羅維奇會突然出現,大家要求兩個體面人物言歸於好的願望終於能夠付諸實現。許多人幾乎都斷定伊凡·尼基福羅維奇不會來。市長甚至跟斜眼的伊凡·伊凡諾維奇打賭說他不會來。不過因為伊凡·伊凡諾維奇要求對方用一條受傷的腿作賭注,自己用一隻斜眼作賭注,這個賭才沒有打成,這使市長非常生氣,而眾人卻忍俊不禁地要笑出聲來。無論推都還沒有在桌子面前就坐,雖然早已兩點鐘了,這時候在密爾格拉得,即使舉行節日慶祝,也應該吃午飯了。
安東·普羅柯菲耶維奇剛在門口出現,即刻就被大夥兒圍住了。安東·普羅柯菲耶維奇大聲吼著,對於所有的問話只口答斬釘截鐵的幾個字:"他不來!"這幾個字剛——出口,為了懲戒他有辱使命,譴責、辱罵,也許還有毛栗子,就劈頭蓋臉向他頭上落下來,可是門忽然打開,伊凡·尼基福羅維奇走進來了。
如果魔鬼或是死人出現在眼前,也不會在整個人群中間造成象伊凡·尼基福羅維奇意外的來臨所引起的那樣極度的驚愕。安東·普羅柯菲耶維奇,給所有的人開了一個玩笑,所以高興得不得了;光顧捧著肚於大笑。
無論如何,這一點對於大家說來,幾乎是難以置信的: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在這麼短促的時間內就能夠穿著得整整齊齊,像個體面的紳士一樣。湊巧這時候伊幾。伊凡諾維奇不在場;他有事情出去了。眾人慢慢地從驚愕中甦醒過來,上前去問候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的健康,並且說看見他更加發福,感覺到非常高興。伊凡·尼基福羅維奇跟每一個人接著吻,說:"承情,承情。"這當口,甜菜湯的香味飄過,房間,使挨餓的客人們感覺到鼻子又酥又癢,十分好受。大家擁進了飯廳。一長串的淑女們,饒舌的和沉默寡言的,瘦的和胖的,款步走向前去,接著,一張桌子上就被各種顏色閃耀得眼花鐐亂了。我不打算描寫有些什麼菜餚搬到桌上!我不提蘸酸奶油的炸包子,和甜菜湯一塊吃的煎內臟,填塞李子和葡萄乾的火雞,形狀象浸在麥酒裡的皮靴的一種菜餚,以及被稱為舊式廚子的絕世之作的調味汁這種調味汁是被酒精的火焰四面圍繞著端到桌上來,並且使淑女們感到又是有趣,又是害怕的。我不打算講這些菜餚,因為我寧願吃,卻不願喋喋不休地談論它們。伊凡·伊凡諾維奇平常喜歡吃山齋菜煮魚,他專心致志地從事著這種有益的、富有營養價值的操作。他看一眼:老天爺啊,這夠多麼奇怪!他的對面正坐著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在這同一剎那,伊凡·尼基福羅維奇也抬起頭來一望!……不,我可描摹不出來!……給我另一枝傳神的筆吧!我的筆是軟弱的、死板的,畫起這幅圖景來是太不夠味的!他們的表露出驚訝之色的臉,彷彿是石化了。他們每一個人都看到了一張早已熟識的臉,看到這樣的臉,你不由得就要走上前去,像走近一個不期而遇的朋友一樣,把角形鼻煙匣向他送過去,說:"請吧"或者"可以請您賞個臉嗎";但同時,這同一張臉又是可怕的,猶如不祥的預兆一般!汗珠像雨點似的從伊凡·伊凡諾維奇和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的身上冒出來。所有坐在飯桌前面的客人都泥塑木雕一般地看出神了,眼睛一直不肯離開那一對從前的好朋友。淑女們本來津津有味地在談論怎樣準備閹雞這個十分有趣的話題,忽然也中斷了談話。四周鴉雀無聲!這是一幅值得偉大的畫家畫筆一揮的圖景!伊凡·伊凡諾維奇終於掏出手帕,擤起鼻涕來;而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呢,向四周環顧了一下,把眼睛停在敞開的門上。市長立刻注意到了這個動作,便叫人把門關嚴。這麼一來,兩個朋友就低頭大嚼,再也不互相看對方一眼了。
剛吃完飯,兩個從前的好朋友急忙從座位上跳起來,開始找帽子,打算溜掉。這時候市長丟了個眼風,伊凡·伊凡諾維奇,不是那個伊凡·伊凡諾維奇,而是斜眼的另外一個,就去站在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的背後,市長也走到伊凡·伊凡諾維奇的背後,於是兩人開始從背後推他們,要使他們擠到一塊兒,並且在他們握手言歡之前,決不放開他們。那個斜眼的伊凡·伊凡諾維奇,雖然略嫌偏了一些,卻還是很成功地把伊凡·尼基福羅維奇推到了伊凡·伊凡諾維奇站著的地點;可是,市長卻太偏到旁邊去了,因為他無論如何也駕馭不好那擅自行動的步兵,那步兵這一回更是一點也不肯聽從指揮,好像故意為難似的,往外一甩,甩得非常遠,並且完全甩到相反的方向去了(這可能是因為桌上擺著非常多的各種各樣的甜酒的緣故),因此伊凡·伊凡諾維奇就跌在一個因為好奇而鑽到人堆中來的穿紅衣裳的淑女的身上。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然而法官為了挽回局勢,用鼻子吸乾淨了上嘴唇上的全部鼻煙,替市長代勞,把伊凡·伊凡諾維奇推到另外一邊去。在密爾格拉得,這是給人調解的通行的方法。這方法有些像踢皮球。法官剛把伊凡·伊凡諾維奇往前推動,那個斜眼的伊凡·伊凡諾維奇也使出全副力量,把滿頭大汗猶如雨水從屋簷上流下來一般的伊凡·尼基福羅維奇推了過來。儘管兩個朋友抵死不肯和好,可是到底還是把他們推到一塊兒來了,因為行動著的雙方都得到了其餘許多客人的大力增援。
這時。候人們從四面八方把他們緊緊地圍住,在他們沒有答應彼此伸出手來之前,不肯放鬆他們。"上帝保佑你們,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和伊凡·伊凡諾維奇!憑良心說。你們為什麼要吵架呢?不是為了一些芝麻大的小事嗎?你們在大夥兒面前,在上帝面前,不覺得害臊嗎!"
"我不知道,"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累得直喘氣地說(顯然,他是不很反對調解的):"我不知道我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伊凡·伊凡諾維奇;他於嗎折倒我的鵝棚,還要圖謀傷害我的性命?"
"我沒有起過任何惡意,"伊凡·伊凡諾維奇並不對伊凡·尼基福羅維奇望一眼,說。"我在上帝面前和諸位可尊敬的貴族面前發誓,我一點也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敵人的地方。他為什麼要辱罵我,對我的官銜和身份加以傷害呢?"
"我怎麼傷害您啦,伊凡·伊凡諾維奇?"伊凡·尼基福羅維奇說。只要再有一分鐘的解釋,多年的仇恨就會煙消雲散了。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已經伸手到口袋裡去,預備摸出鼻煙匣,說:"請吧。"
"那還不是傷害?"伊凡·伊凡諾維奇沒有抬起眼睛,答道。"仁慈的先生,您忘記了您曾用一個在這兒不便提及的字眼侮辱了我的官銜和姓氏。"
"請容許我對您說句體己話,伊凡·伊凡諾維奇!"(說時,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用手指碰了碰伊凡·伊凡諾維奇的一顆鈕扣,這說明他是懷著充分的好意的)"鬼知道什麼事情惹您生這麼大的氣)就因為我叫了您一聲公鵝……"伊凡·尼基福羅維奇一說出這兩個字,就發覺自己說話太不謹慎;可是已經遲了:話出如風,已經追悔不及了。
一切都化為烏有了!
如果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旁邊沒有人聽見,伊凡·伊凡諾維奇尚且要大發雷霆,但願上帝保佑別讓我們看見有人像他生那麼大的氣,那麼,親愛的讀者,請你們想一想,現在這致命的兩個字在大庭廣眾中間說出來,偏偏當著這麼許多淑女的面,而伊凡·伊凡諾維奇又是特別喜歡在她們面前裝斯文的,這又該是怎樣一種情形呢?如果伊凡·尼基福羅維奇不是這樣冒失,他只說了個"鳥"字,而不是"鵝",那麼事情還是可以挽回的。
可是──一切都完了!
他向伊凡·尼基福羅維奇投了一瞥——並且是怎樣的一瞥啊!如果這一瞥被賦予發生實效的力量,那麼,它會把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化為灰燼的。客人們懂得這一瞥,趕緊把他們分開。於是這個人,這個不問一問疾苦就不肯放過任何一個女乞丐的溫柔敦厚的模範,在可怕的狂怒中跑出去了。情慾會引起這樣強烈的暴風雨!
整整一個月聽不見關於伊凡·伊凡諸維奇的任何消息。他關在自己家裡。祖傳的箱子被打開了,從箱子裡拿出了什麼東西來呀?錢幣!古老的、祖先傳留下來的錢幣!可是這些錢幣就轉到代書人的污跡斑斑的手裡去了。案子移到了高等法院。伊凡·伊凡諾維奇只有在接到明天案子就將宣判的快樂的消息的時候,才對外界望一眼,決心走出屋子去。唉!從那時候以來,法院每天都通知說案子明天就要結束,這樣已經繼續有十年了!
五年前,我乘車經過密爾格拉得城。我去時正趕上惡劣的季節。那時候是秋天,和秋天連接在一起的是陰鬱而潮濕的天氣、泥濘和霧。一種不自然的綠色的、煩悶的、不斷的雨水的產物像一層薄薄的網似的籠罩在原野和田垅上,這綠色對於原野和田垅是這樣地不相稱,正像老頭子撒嬌作態,老太婆佩戴玫瑰花一樣。當時天氣對我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天氣沉悶的時候,我也感到沉悶。可是儘管這樣,當我乘車走近密爾格拉得的時候,我感覺到我的一顆心突突地跳個不停,老天爺,多少回憶在我腦子裡翻騰啊!我有十二年不曾看見密爾格拉得了。當時,這裡曾經有過兩個稀有的人物,兩個稀有的朋友,生活在令人感動的友誼中。多少著名之士亡故了啊!法官傑米央·傑米央諾維奇那時已經不在人間;斜眼的伊凡·伊凡諾維奇也早已下世去了。我乘車垣人主要的街道,只見到處豎著一些上端綁著草把的竿子:一種什麼新的設計規劃在實施中!幾幢茅屋被拆毀了。圍牆和籬笆的殘骸淒涼地聳出著。
那天正是節日,我叫我的那輛蓋著草蓆的篷車停在教堂前面,我俏悄地走進去,所以誰都沒有口過頭來。其實,也不可能有誰回頭。教堂是空空的。只有寥寥可數的幾個人。顯然,連那些最信神的人也都對滿街的泥濘望而生畏。在這陰霾的,寧可說是萎靡不振的日子裡,幾枝蠟燭的光芒顯得古怪而令人不舒服;昏暗的廊廡是陰慘慘的;嵌著圓玻璃的橢圓形的窗戶淋著雨水的淚滴。我走到廊廡那邊去,對一個白髮蒼蒼的可尊敬的老人說:"借光,跟您打聽一個人,伊凡·尼基福羅維奇還活著嗎?"這時候,聖像前面的一盞長明燈畢剝一聲燃得更亮了,光筆直地落到我的鄰人的臉上。當我仔細一瞧,看到了,副熟穩的面貌的時候,我是多麼驚奇啊!眼前的這個人就是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可是,改變得多麼厲害!"您身體還好嗎,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看模樣兒您老得多啦!""是呀,老啦,不中用啦。我今天剛從波爾塔瓦來。"
"您說什麼!這麼壞的天氣,您上波爾塔瓦去來著?"──"有什麼法子呢!打官司……"聽著這話,我不由得歎了口氣。伊凡·尼基福羅維奇注意到這聲歎息,接著就說:"您放心,我得到確實的消息,案子下星期就可以判決,當然是我勝訴。"我聳了聳肩膀,便又走開去打聽伊凡·伊凡諾維奇的情況去了。
"伊凡·伊凡諾維奇在這兒:"有人告訴我,"他在唱詩席上。"那時候我就看見了一個瘦瘦的姿影。這是伊凡·伊凡諾維奇嗎?臉被皺紋蓋滿了,頭髮全白了;可是,皮襖還是同樣的那一件。經過最初的寒暄之後,伊凡·伊凡諾維奇堆著滿臉的微笑轉向我,那種微笑總是非常適合他那張漏斗形的臉的,說:"要不要告訴您一個好消息?""什麼消息?"我問。"我的案子明天一定要判決了。法院傳出了確確實實的消息。"
我更深沉地歎了一口氣,趕緊向他道了別,因為我這次出門是為了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於是我又坐上了篷車。
在密爾格拉得以快馬著名的幾匹瘦弱的駕馬往前走去,深陷在灰色的泥淖裡的蹄子發出使耳朵聽起來不舒服的聲音。大雨傾流如注地淋著坐在馭者台上那著草蓆的猶太人。涅氣浸透了我的全身。黯澹淒涼的關卡和有一個殘廢兵在裡面縫補自己的甲冑的崗亭慢慢地閃過去了。又是那一片有些地方黑黝黝地翻掘過、有些地方呈現出綠色的同樣的原野,濕淋淋的白嘴鳥和烏鴉,連續不斷的雨,暗淡無光的哭泣般的天。──諸位,這世上真是沉悶啊!